米诺莱太太从丈夫那儿得了一笔礼物:一套银器和一套餐具,大约值到两万法郎。她每逢星期日必定大排筵席,因为那天当助理检察官的儿子总得带几个枫丹白露的朋友到家里来。为那些丰盛的酒席,才莉特意从巴黎定几样稀罕的菜,使公证人第奥尼斯也不得不学她的气派。古鄙直到七月底,前任车行老板过了一个月布尔乔亚生活之后,才受到邀请;在此以前,米诺莱一家都避之唯恐不及,认为他是无赖,有伤他们体面的。古鄙对于这种有心的遗忘已经不痛快了,还得对但羡来尊称为“您”。因为但羡来自从进了衙门,便是在家里也摆出俨然和傲慢的神气。
古鄙问助理检察官:“那么您是把埃斯丹忘了,专心爱弥罗埃小姐了?”
检察官回答:“先生,第一,埃斯丹已经死了。其次,我从来没想到什么于絮尔。”
“啊,啊!米诺莱老头,你以前跟我怎么说的?”古鄙很不客气的嚷着。
米诺莱扯的谎被这么一个可怕的人当面揭穿,差点儿惊惶失措;幸亏那天请古鄙吃饭是有计划的,因为想起古鄙以前的提议,说他能破坏于絮尔和萨维尼昂的婚事。米诺莱便一言不答,拉着古鄙走到园子的尽里头。
他说:“朋友,你转眼就是二十八了,还没走上成家立业的路。我希望你好,因为你是我儿子的老朋友。听我说:倘使你能够教弥罗埃小姐嫁给你,——她也有五万法郎财产呢,——我可以起誓,帮你在奥莱昂盘进一个公证人的事务所。”
古鄙回答:“奥莱昂不行,那边我不容易出头;还是蒙太奚……”
米诺莱抢着道:“不要蒙太奚,桑斯倒还……”
“桑斯就桑斯!”那奇丑无比的帮办回答,“那儿有个总主教;热心宗教的地方,我不讨厌:只要拿出一副假仁假义的面孔,就容易有生路。何况那姑娘是个热心的教徒,到那边一定有发展。”
“当然,必须等我们表妹出嫁的时候,我才拿出十万法郎来;我要帮助她,表示我对老叔的敬意。”
“为什么不连带酬谢酬谢我呢?”古鄙的神气很阴险,他疑心米诺莱这件事必定别有用意,“你在罗佛古堡四周能买进两万四收入的一大块田产,方方正正,不跟别人的田交错,不是全靠我通风报信吗?既然洛昂运河对岸,你还有草原和磨坊,那块田还能增加一万六千收入。喂,老头儿,你可愿意跟我真心相见?”
“怎么不愿意!”
“告诉你,为了要你知道我的厉害,我正在替玛尚安排,准备把罗佛全部买下来:猎场,花园,森林,后备猎场,统统在内。”
“你敢?”才莉闯过来嚷着。
古鄙像毒蛇似的把她瞪了一眼,说:“哼!只要我高兴,明天玛尚花二十万就把那些都买下了。”
“你走开,我跟他谈得很好呢……”大个子米诺莱抓着才莉的胳膊,把她推走了,回过来对古鄙道:“我们这一晌事情太多,没想到你;可是我相信你的友谊一定会帮我们买进罗佛的。”
古鄙很狡猾的说:“不错,罗佛从前是侯爵的封邑;到你手里,一年就有五万法郎收入,产业本身值到二百万以上。”
“那时,咱们的助理检察官不是娶一个法兰西元帅的女儿,便是娶一个旧世家的独养女儿,能够帮他升调到巴黎去。”车行老板说着,打开他的大鼻烟壶,送到古鄙面前。
古鄙吸了烟,弹着手指,嚷道:“那么咱们是不是真心相见呢?”
米诺莱握着古鄙的手,回答:“君子一言为定!”
也算米诺莱运气,古鄙像一切机灵的人一样,以为米诺莱看见他捧出玛尚来跟他作对,才把于絮尔的亲事做借口,跟他讲和。
他心上想:“那句谎话不是他想出来的,分明是才莉教的。好吧!丢开玛尚。不出三年,我可以当选桑斯的议员了。”他看见篷葛朗到对门去打韦斯脱,便奔到街上,对他说:
“亲爱的篷葛朗先生,你对于絮尔·弥罗埃很热心,不会不关切她的前途。现在有一头亲事在这里:对方是个公证人,将来在一个首府的城里开业。三年之内,他保证当选为议员,立婚书的时候就能给妻子十万法郎。”
篷葛朗冷冷的答道:“于絮尔的前途比这个好多呢。包当丢埃太太自从家中出事以后,身体比以前差多了,从昨天起她又老了许多,这样郁郁闷闷下去是活不久的;萨维尼昂一年还有六千法郎收入,于絮尔有四万现款,我将来替他们用玛尚那种办法存放,可是规规矩矩的;要不了十年,他们也能有一份小小的家私了。”
“那么萨维尼昂真是胡闹了,放着好好的亲事不要!像罗佛小姐那样的独养女儿,叔父叔母给她留着两份丰厚的遗产,包管萨维尼昂一说就成。”
“拉·风丹说的好:有了爱情就忘了谨慎。”篷葛朗为了好奇,又追问一句:“可是你说的那公证人是谁呢?因为……”
“就是我呀。”古鄙回答;法官听着打了一个寒噤。
“是你?……”篷葛朗说着,并不隐藏他要为之作呕的神气。
“不错!先生,就是小弟。”古鄙眼中全是怨毒,憎恨和挑战的意味。
于絮尔在小客堂里坐在包当丢埃太太身旁,篷葛朗一进去就问她:“有个公证人向你求婚,预备拿出十万法郎,你可愿意吗?”
于絮尔和萨维尼昂都浑身一震,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于絮尔带着笑容,萨维尼昂也不敢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不能自己做主的。”于絮尔回答,同时避着老太太的眼睛向萨维尼昂伸出手去。
“我问都没问你,就回绝了。”
包当丢埃太太道:“为什么?孩子,我觉得公证人这一行挺不错呢。”
于絮尔答道:“我宁可过着清寒的日子。跟可能的遭遇相比,我这生活已经很富足了。有老奶妈照料,我不用担什么心事;我喜欢眼前的生活,才不想拿这个生活去换一个渺茫的前途呢。”
第二天,邮局送出两封匿名信,在两个人心里下了两剂毒药:一封给包当丢埃太太,一封给于絮尔。老太太收到的信是这样的:——
你爱你的儿子,要攀一头门第相当的亲事,可是你放任他迷着一个没有财产而野心很大的女孩子,让一个军乐师的女儿于絮尔在你家里出入!其实你很可以娶罗佛小姐做媳妇,她的两位长亲,龙葛洛侯爵和罗佛骑士,每人都有三万法郎进款,因为不愿意留给挥霍成性的老疯子罗佛先生,有心等侄女出嫁的时候送她一笔陪嫁。格莱芒蒂·杜·罗佛小姐的姑母是赛莱齐太太,她的独养儿子最近在阿尔及尔阵亡了,将来一定会过继内侄女的。写这封信的人无非为了你们的好,他知道罗佛家对萨维尼昂很有意思。
以下是于絮尔收到的信:
亲爱的于絮尔,纳摩镇上有一个崇拜你的青年,每次看到你在窗下工作,不能不感到一股热情,因此他知道自己的爱情是终身不变的。这青年有的是刚强的意志,百折不回的毅力:希望你接受他的爱情,因为他用意纯洁,很谦卑的向你求婚,目的是要你幸福。他目前的财产已经很可观,但比着你做了他妻子以后的财产,还不过是个小数目。有朝一日,你能以部长夫人的身份出入宫廷,成为全国第一流的太太。他每天看到你,可是你看不到他;你只要把蒲奚伐种的石竹摆一盆在窗口上,他就会登门拜见。
于絮尔把信烧了,没有告诉萨维尼昂。两天以后,她又收到一封信:——
亲爱的于絮尔,一个爱你胜过爱自己生命的人写信给你,你不应当置之不理。你以为能嫁萨维尼昂,真是大错特错了。这桩婚姻不会成功的。包当丢埃太太不会再接见你了;她虽是有病,今天早上还是步行到罗佛去,为萨维尼昂向罗佛小姐求婚。萨维尼昂早晚要让步的。他有什么理由反对呢?罗佛小姐的两位长亲,决定在婚书上保证把财产送给她,总数有六万法郎一年的收入。
这封信使于絮尔尝到了嫉妒的滋味,那是她从来没受过的痛苦,为之心都碎了;而在一个性格这样复杂,这样易于感受的人身上,一朝有了妒忌的心,她的现在,未来,甚至于过去,都变成了灰色。她一收到这封不祥的信,就坐在老医生的大沙发上,眼睛望着空中,堕入痛苦的幻想。一刹那之间,她觉得美好和热烈的生气一变而为死亡的凉意。而且她的感觉比这个还要可怕;古怪的天才约翰·保尔,在他的杰作中描写一批死人,因为发觉没有上帝而惊醒过来[121]:于絮尔的情形就跟这个一样。蒲奚伐催她吃饭催了四次,只看见她把面包拿起来放下去,没有能送到嘴里。奶妈想说句埋怨的话,于絮尔却做了一个手势,把她喝阻了,素来很温和的口气居然变得很专横。蒲奚伐凑着门上的玻璃暗中觑视,只见她忽而满面通红,好像发着高热,忽而脸色发紫,仿佛热过一阵又打着寒噤。这情形到四点左右越发严重:她时时刻刻站起身子,看萨维尼昂是不是来了,而萨维尼昂竟是不来。嫉妒与怀疑使她忘了情人的羞怯。至此为止,于絮尔绝不肯流露出什么举动,让人猜到她的热情的;那时却戴了帽子,披了小围巾,冲到过道里预备上街去接萨维尼昂了;但是羞怯的心理并没完全消灭,她又回进小客厅,哭了。晚上神甫来的时候,可怜的奶妈在门口拦着他,说道:
“啊!神甫,不知道小姐是怎么回事,她……”
“我知道了。”神甫凄然回答,不让惊慌的奶妈再往下说。
于是夏伯龙把于絮尔不敢查问的事说了出来:包当丢埃太太上罗佛家吃饭去了。
“萨维尼昂呢?”
“也去了。”于絮尔浑身一震;夏伯龙神甫像触电一般也跟着打了个寒噤,心里很a难过,久久不能消释。
“所以咱们今晚不到她家里去了,”神甫说,“并且,孩子,你最好不必再去。老太太以后接待你的态度,会伤害你的自尊心的。我们已经把她劝得动心了,肯提到你的婚事了;不知道哪儿来的一阵风,使她突然之间又变了主意。”
于絮尔声调很坚决的说:“我准备听天由命,把什么事都看作意料之内。遭到这种患难而知道自己并没有得罪上帝,就是大大的安慰了。”
“好孩子,你得逆来顺受,不要随便去猜测天意。”
“我不愿意疑心包当丢埃先生的人格,冤枉他……”
“干吗不叫他萨维尼昂了?”神甫觉得于絮尔的口吻有些气愤。
她哭着说:“对,我不愿意疑心我亲爱的萨维尼昂。”说到这里竟号啕大哭了。“好朋友,我心里还认为他的品格和出身一样高尚。他不但亲口说过只爱我一个人,并且还有事实证明,因为他对我非常体贴,甚至拿出牺牲精神来克制他的热情。最近篷葛朗先生和我说起有个公证人提亲,我伸出手去让他握着,这是我破题儿第一遭的举动,我可以向你发誓。固然,他开场是和我取笑,隔着街送了我一个飞吻;但从此以后,他的感情没有越出最严格的范围,那是你知道的。除了那个只有天使看得见的一角之外,你把我的心都看得明明白白,我可以告诉你:他的感情使我精神上得到许多好处,它使我甘于贫苦,减轻了我身遭大丧的悲痛,这丧事表现在我孝服上的,远过于我心中的。噢!那是不应该的。我心中的爱情的确超过我对干爹的感激,所以上帝给了我报应。有什么办法!我自命为萨维尼昂的妻子;我太得意了,也许上帝便是惩罚我的骄傲。你刚才说得好,我们的行动只应该把上帝作中心和归宿的。”
神甫看见她惨白的脸上淌着眼泪,不由得很感动。可怜的姑娘以前越是十拿九稳,这一下越是失望得厉害。
她接着说:“可是一旦回到了做孤儿的地位,我自然能恢复做孤儿的心情。我不能做我爱人的绊脚石!他待在这里有什么出息?我是什么人,敢对他存着奢望?何况我对他的友情那么深厚,尽可以把我的幸福和希望完全牺牲!……你知道,我常常责备自己把我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坟墓上面,明知道要等那位老太太死了,我的美梦才能实现。如果有个女子能够使萨维尼昂有钱,有福,我所有的一些财产正好作为我马上进修道院的捐献。天上没有两个主宰,女人的心中也不应当有两次爱情。修道的生活倒也很能吸引我。”
“他总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到罗佛去啊。”好心的神甫声气柔和的说着。
“咱们不谈了罢,神甫。今天晚上我要写信给他,还他自由,能够把这堂屋的窗关起来,我也很高兴。”
于是她把匿名信的事告诉神甫,声明她不愿意追究那个不相识的情人。
神甫叫道:“哎!包当丢埃太太也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才上罗佛去的。我看,准有些恶毒的人在阴损你。”
“为什么呢?我和萨维尼昂又没得罪过人,跟地方上的利害冲突也早完了。”
“不管它,孩子;既然一阵狂风把我们的聚会吹散了,趁此机会整理整理咱们老朋友的藏书也好。现在都堆在那儿,让我和篷葛朗两人理起来,我们还想在里头细细找一找呢。你应当信托上帝;同时也别忘了,我和法官始终是你忠实的朋友。”
“这已经了不起了。”她说着,把神甫直送到过道外边的门口,像窝里的鸟儿一样往外探了探头,还希望能看到萨维尼昂。
米诺雷和古鄙刚从草原上散步回家,走过这儿停下来;米诺莱对于絮尔说:
“怎么啦,表妹?——咱们终究是表亲,是不是?——你好像变了。”
古鄙瞅着于絮尔,火辣辣的目光把她吓了一跳:她一言不答,回进去了。
“她脾气犟得很。”米诺莱对神甫说。
“弥罗埃小姐不站在大门口跟男人说话是不错的;她年纪还太轻……”
古鄙道:“哦!你不知道她情人倒不少呢。”
神甫马上行了礼,急急忙忙向布尔乔亚街走去。
古鄙对米诺莱道:“行啦,药性发作了,她已经面无人色;不到半个月,准会离开这儿。你等着瞧罢。”
古鄙脸上的狞笑,和约瑟·勃里杜画的歌德的曼菲斯托番一样,有种恶魔式的表情;米诺莱看着害怕了,嚷道:“的确,跟你做不得冤家,还是交朋友的好。”
“当然啰,她要不嫁给我,我就教她郁郁闷闷的不得好死。”
“好,小家伙,你干就是了;我给你一笔资本到巴黎去当公证人。那时你可以娶一个有钱的女人了……”
古鄙听了很奇怪,问:“可怜的姑娘!她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
米诺莱用了一个粗野的字儿,意思是说:“我看见她就讨厌!”
“等下星期一,你看我怎么收拾她!”古鄙说着,打量着车行老板的脸。
第二天,老婆子蒲奚伐上萨维尼昂家,送给他一封信,说道:
“不知道我那姑娘跟你说些什么;她今儿早上简直像死人一样。”
从这封写给萨维尼昂的信上,谁都想象得出于絮尔隔天夜里所受的痛苦。
亲爱的萨维尼昂,听说你母亲要你娶罗佛小姐,也许她这么办是对的。你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方面是近乎贫苦的生活,一方面是富裕的生活;一方面是你自己选择的妻子,一方面是适合社会惯例的妻子;一方面是服从你的母亲,一方面是根据你自己的选择,因为我还自认为被你选中的。萨维尼昂,如果你要有所决定,我要你完全自由的决定,不受一点儿约束:我允许你收回过去的话,那是你对你自己说的,不是对我说的;你发那个心愿的时间,我永远忘不了,而且和那天以后的许多日子一样,在我记忆中是极纯洁的,甜蜜的,这个回忆就够我一辈子消受了。假使你一定要守约,从今以后就有一个可怕的,不祥的念头,破坏我的幸福。清苦的生活,今天你是欣然接受的,但你将来可能想到,倘若遵守了社会的惯例,你的处境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你把这种念头说出来罢,等于把我宣告死刑;不说出来罢,只要你额上有一丝半丝皱痕,我就会多心。亲爱的萨维尼昂,我在世界上最爱的就是你。我可以那样爱你,因为干爹虽则有些忌妒,仍旧和我说:“孩子,你爱他罢!你们俩迟早会结合的。”上巴黎去的时候,我爱着你,可不存什么希望,单单那感情已经使我满足了。我不知道现在我是否能再回到那个境界,但我一定努力做去。眼前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还不是兄妹而已?好,咱们就至此为止罢。你尽管去娶那个有福的姑娘,她可以使你们的姓氏得到应有的光彩,而我是,照你母亲说来,要减少它的光彩的。你从此再也不会听到我的消息。社会的舆论一定赞成你。我,我永远不会责备你,我永远爱你。即此告别!
“你等一等!”萨维尼昂说着,做手势叫蒲奚伐坐下。他立刻写了一个字条:
亲爱的于絮尔,来信使我非常难过,因为你自己找了许多不必要的痛苦,而且破天荒第一次,我们俩的心居然不一致了。你没有嫁过来,只因为我不得母亲同意不能结婚。有了八千法郎进款,在洛昂河边找一所小屋子住下,难道这不是一份产业吗?我们早打算过,叫蒲奚伐当家,我们一年能积蓄五千法郎。当初在你姑丈的园子里,你有天晚上答应做我的未婚妻,所以我们中间共同的约束,你不能片面解除。昨天我清清楚楚告诉罗佛先生,即使我是自由之身,也不愿意从一个不认识的少女手里得一份家私!我母亲不愿再接待你了,我没福气看到你每晚光临了。可是靠着窗口和你立谈几分钟的快乐,请你不要加以剥夺……我今晚来看你。世界上无论什么都不能使我们分离。
“快走罢,老妈妈。不能让她多操一分钟的心……”
萨维尼昂为了要打于絮尔窗下过,每天都出去散步。当天下午四点,他散步回来,发觉情人经过了意外的风浪,脸色有点儿苍白。
她说:“至此为止,我似乎还没体会到和你相见的乐趣。”
萨维尼昂微笑着答道:“你曾经告诉我,因为你每句话我都记得;你说:‘没有耐性,爱情就不会成功。我等着就是了!’好孩子,难道你现在把爱情和信心分开了吗?……好啦,咱们的误会消释了。你一向以为我爱你不及你爱我。我可曾疑心过你?”他说着,递给她一束野花,扎束的款式显出他的确是一片至诚。
“你没有理由可疑心我啊,”接着她声音很慌乱的补上一句,“并且你还有所不知。”
她已经通知邮局,一切信件都不收。但萨维尼昂走了,她目送他从布尔乔亚街拐进大街以后,过了一会,不知由于什么妖术,她竟在大沙发上看到一张字条,写着:“小心点儿!受到轻慢的爱人比老虎还凶猛。”萨维尼昂虽是一再央求,于絮尔为谨慎起见,仍不愿意把那个使她提心吊胆的秘密告诉萨维尼昂。于絮尔以为爱情破裂了而结果仍旧见到爱人,当然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唯有这快乐才能使她把刚才为之毛骨悚然的恐怖暂时忘掉。等待一桩渺茫的灾难,谁都觉得是不堪忍受的毒刑。因为不知道灾难究竟是怎么样的,痛苦的范围似乎更大了;凡是不可知的事,我们心中都觉得它无穷无极。对于于絮尔,那简直是最大的痛苦。她听到一点儿声响,心就直跳;便是寂静无声,她也害怕,甚至疑心墙壁也在那里捉弄她。临了,她恬静的睡眠也受到打扰。古鄙不知道她身心像花一般的娇嫩,只凭着他作恶的本性,找到了一种把她摧残,致她死命的毒药。
下一天平静无事。于絮尔弹琴弹得很晚,上床的时候差不多放心了,同时也瞌睡得厉害。半夜光景,一支单簧管,一支双簧管,一支长笛,一只唧筒号,一只伸缩号,一支低音笛,一支银笛,一块三角铁,合奏齐鸣,把于絮尔惊醒了。所有的街坊都扑在窗口张望。可怜的孩子看到街上挤着一大堆人已经骇坏了,再听到一个男人用嘶嘎的声音嚷着:“于絮尔·弥罗埃!这是你情人送给你的!”更好像当胸挨了一棍。
第二天是星期日,镇上谣诼纷纷;于絮尔进教堂出教堂,都有大群的人在广场上争着注意她,用令人难堪的神气打量她。大家对那个半夜音乐会七嘴八舌,各人有各人的猜测。于絮尔半死不活的回到家里,从此不出门了;神甫劝她在自己屋里做晚祷。一进门,她在铺着地砖的过道中,看见门底下塞着一封信;她捡起来,为了想弄清底细,又把它念了。像下面那样可怕的字条,她看了有什么感觉,哪怕最麻木的人也不难猜想到。
你还是俯首帖耳,做我的妻子罢:既有钱财,又受疼爱。我非要你不可。即使你活着不为我所有,你死了还是我的。你的苦难都是你的拒绝招来的,并且苦难将来还不限于你一个人。
爱你而你必有一日归他所有的人上
事情真奇怪:正当这个温柔和顺的牺牲者,被人当作残花败叶一般作践的时节,玛尚,第奥尼斯,克莱弥埃家的几位小姐,反倒羡慕于絮尔的遭遇。
她们说:“她好福气。大家都在关心她,讨她喜欢,为了她你争我夺!听说那半夜音乐会好听得很!还有一个唧筒号呢!”
“什么叫作唧筒?”
“一种新时行的乐器。瞧,有这么大。”安日丽纳·克莱弥埃向巴眉拉·玛尚解释。
萨维尼昂一早就上枫丹白露去打听,是谁把当地军营里的音乐师请出来的;但每种乐器都有两个乐师,没法知道到纳摩去的到底是哪一个。上校下令,从今以后,乐师不得他许可不准为私人演奏。萨维尼昂跟于絮尔的法定监护人检察官谈了谈,说明这一类的捣乱对一个如此娇弱如此敏感的姑娘,影响如何严重,要求检察官运用职权,追究那次音乐会的主使人。三天以后,半夜时分又有三架小提琴,一支横笛,一架吉他,一支双簧管,来了一次音乐会。这一回,奏乐的人是往蒙太奚方面溜走的,那儿正好有个过路的戏班子驻扎。两个曲子之间,有一个人用着刺耳的,喝醉了酒的声音叫道:
“这是送给军乐师弥罗埃的女儿的!”
于絮尔父亲的职业,米诺莱老医生一向讳莫如深,瞒着人,这一下却在纳摩镇上变得家喻户晓了。
事后,萨维尼昂并不上蒙太奚去;当天他收到一封从巴黎寄来的匿名信,恐吓他说:
你决计娶不成于絮尔的。你要留她一条命,就得趁早退让;人家对她的爱情比你深得多;他为了讨她喜欢,已经改行做音乐师了;他宁可置于絮尔于死地,也不让于絮尔落在你手里。
这时,纳摩的医生一天要到于絮尔家出诊三次:她受了这些暗算,生命都有危险了。温柔的少女觉得自己被一双毒手推入泥洼,却取着殉难者的态度:一声不出,眼睛望着天,哭也不哭了,只等人家来打击;同时她做着热烈的祈祷,希望一死以求解脱。
篷葛朗先生和本堂神甫,尽量抽出时间来陪她。她和他们说:“我不能下楼,倒觉得很高兴;要不然,他会到客厅里来的,而他平时祝福我的那种眼神,我已经不配领受了!你们想他会疑心我吗?”
篷葛朗道:“萨维尼昂要是查不出主犯,预备请巴黎的警察局来侦缉。”
她回答:“那些人也该知道已经伤了我的命,可以安静些了。”
神甫,篷葛朗,萨维尼昂,作着种种猜测和假定,搅糊涂了。萨维尼昂,蒂安纳德,蒲奚伐女人和两个忠于本堂神甫的人,一边刺探,一边戒备了一星期;可是古鄙绝对不露痕迹,所有的奸计都是他一个人策划的。在朋友中间,篷葛朗第一个以为那主犯看着自己的成绩害怕了。于絮尔苍白的脸色和衰弱的身体,已经跟害痨病的英国少女一样。大家的照顾松懈了。匿名信和半夜音乐会都不来了。萨维尼昂认为那些鬼蜮伎俩的中止,一定是检察官的暗中采访发生了作用;他把于絮尔,他母亲和他自己收到的信都呈了上去。可是休战的时期并不久。正当医生把于絮尔神经性的寒热止住,她重新打起精神的时候,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早上,于絮尔的窗外竟挂着一座软梯。据夜里赶班车的马夫说,他经过的当口,有个矮小的男人正从梯子上往下爬;马夫很想停下来;无奈于絮尔的屋子正在桥堍的转角上,而牲口一下桥又往前猛冲,直冲出镇外一大段路。
第奥尼斯的沙龙里传出一种意见,认为玩这些手段的是罗佛侯爵;他那时处境艰难到极点,有些约期票落在玛尚手中;倘若女儿马上嫁了萨维尼昂,罗佛古堡就不至于被债权人扣押。大家又说,凡是使于絮尔出丑和受辱的事,包当丢埃太太看了心里都高兴的。但事实上,老太太看到年纪轻轻地姑娘快死下来,反倒软心了。夏伯龙为了最后那个毒计,难过之极,病倒在床上,几天不能出门。可怜的于絮尔,受着这一下卑鄙的打击,复病了。她从邮局收到神甫一封信,因为邮局认得神甫的笔迹,把信送给了于絮尔:
孩子,你还是离开纳摩,免得再受那些不相识的敌人暗算。萨维尼昂的性命说不定也会有危险。这些事,等到我能来看你的时候再细谈。
下面的署名是:你忠诚的夏伯龙。
气得发疯一般的萨维尼昂赶去见神甫,可怜的神甫看到有人把他的笔迹和签字学得一模一样,骇坏了,把信念了又念;他根本没有写信,即使写了也不会交给邮局寄的。这个凶狠的手段加重了于絮尔的病,萨维尼昂不得不带着捏造的神甫的信,再去向检察官求救。
他对检察官说:“这明明是件谋杀案,所用的手段是法律没有料到的,被害人却是一个由法律委托你保护的孤儿。”
检察官回答:“如果你有什么制裁的办法,我一定采用;我可想不出!那个躲在幕后的恶棍,说的话倒是不错:还是把弥罗埃小姐送到这儿来,托圣体修院的女修士们照料。一方面我通知枫丹白露的警察局长,准你携带武器,保护自己。我亲自去过罗佛,罗佛先生对于外边猜疑他的话非常愤慨,那也难怪他。我的助理的父亲米诺莱,要买他的古堡,正在谈判。罗佛小姐决定嫁给一个有钱的波兰伯爵。我上罗佛去的那天,罗佛先生正要离开乡下,免得为了债务而受拘押。”
但羡来被上司询问之下,不敢把心中的意见说出来:他猜到那是古鄙干的。只有古鄙,做事才会在法网周围绕来绕去而不堕入法网。那时古鄙看到自己逍遥法外,事情做得又隐秘又成功,胆子愈来愈大了。这阴险的帮办唆使玛尚控告罗佛侯爵,玛尚不知是计,听了他的话;古鄙的目的却是要逼侯爵把剩下的田产卖给米诺莱。古鄙跟桑斯城内的一个公证人,对于受盘事务所的问题初步谈了一下;然后决定使出最后一着棋子,把于絮尔弄上手。他想学某些巴黎青年的榜样,用强抢的手段,人财两得。仗着他替米诺莱,玛尚,克莱弥埃都出过力,又有纳摩镇长第奥尼斯做后援,便是闹出事来也不难收拾。因此他决意拉下面具,以为于絮尔已经被他折磨得那么衰弱,绝对抵抗不了的了。
但是冒险做这个丑恶的把戏之前,他觉得应当趁着陪米诺莱签订合同以后初次上罗佛去的机会,先跟米诺莱谈一谈。那时米诺莱刚接到儿子的一封密书:他对于絮尔事件先要打听一些消息,再亲自陪检察官到纳摩来,把于絮尔送往修道院,免得再受侮辱。助理检察官说,万一迫害于絮尔的人是他们的朋友,希望父亲劝劝他;因为法院即使不能惩罚,至少能调查明白,把事情记在账上的。
米诺莱已经实现了一大愿望。罗佛是迦蒂南区域最美的古堡之一,从今以后他做定了罗佛的主人翁,还在猎场四周集中了几块良田美产,每年有四万多法郎收入。所以这大汉尽可把古鄙一脚踢开。他预备住到乡下去,那就不会再想到于絮尔而心里不舒服了。
他一边在罗佛的平台上踱来踱去,一边对古鄙说:“喂,小家伙,别再跟我表妹为难了!”
“嗯?……”古鄙简直猜不透米诺莱这种古怪的行为;原来一个人的愚蠢也有莫测高深的地方。
“噢!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这座六十万还盖不起来的古堡,你帮我花二十八万就买下了,还有附属的田庄,猎场,后备猎场,花园,森林……哦!这样罢……我给你一成佣金,两万法郎;你拿这笔钱可以在纳摩盘进一个书办的事务所。我再担保你跟克莱弥埃家攀亲,娶那个顶大的姑娘。”
“就是说唧筒的那个吗?”
米诺莱回答:“不管这些,我表妹给她三万法郎陪嫁是真的。小家伙,你瞧,你是生来做书办的,好比我是生来做车行老板的:一个人总不能离开他的本行。”
古鄙一跤从云端里直跌下来,答道:“好吧,这儿有的是契纸,你签一张两万法郎的约期票给我,我好拿了现款去谈判。”
米诺莱瞒着老婆的那部分公债,正好有半年的息金一万八千法郎可以收进;他以为这么一来,就把古鄙给打发了,便签了约期票。古鄙眼看布尔乔亚街上那个低能的大胖奸雄得意忘形,架子十足,便和他说了声再会,用那副只有暴发的糊涂蛋见了不会发抖的目光,把他瞪了一眼。他却是站在平台上,居高临下的眺望着园林,眺望着那座路易十三式宫堡的壮丽的屋顶。
他看见古鄙走回去了,嚷道:“怎么,你不等我啦?”
“你会碰到我的,老爹!”未来的书办回答;他心里又想报复,又想
把大胖米诺莱变化多端,莫名其妙的行为,摸清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