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年的选举,使米诺莱的承继人都有了立足点。在但羡来和古鄙策划之下,他们在纳摩组成一个委员会,推出一个进步党人做枫丹白露区的候选人。玛尚很有力量操纵乡下的选民。车行老板的佃户中间,五个是有选举权的。第奥尼斯也拥有十一票以上。克莱弥埃,玛尚,车行老板和他们的党羽,最初在公证人家集会,以后经常在那儿见面了。米诺莱医生回来的时节,第奥尼斯的沙龙已经变做承继人们的大本营。法官和镇长联合起来抵抗进步党,他们虽有四乡的贵族支援,仍旧被反对派打败;但打败以后,他们反倒更团结了。这样的对抗使纳摩破天荒第一次有了两个党派,而米诺莱的几个承继人居然占了重要地位。正当篷葛朗和夏伯龙神甫把这些情形告诉医生的时候,查理十世已经从朗蒲伊埃宫堡出奔,逃往希尔堡去了。但羡来·米诺莱的政见是追随巴黎的律师公会的;他从纳摩约了十五个朋友,归古鄙率领,由车行老板供给马匹,在七月二十八的夜里赶到巴黎。袭击市政厅的一役,就有古鄙和但羡来带着这批人马参加。事后,但羡来得了荣誉团勋章和枫丹白露助理检察官的职位。古鄙得了七月十字勋章。第奥尼斯当选为纳摩镇长,接替前任的勒佛罗;镇公所的委员包括副镇长米诺莱–勒佛罗,玛尚,克莱弥埃,和第奥尼斯沙龙的全部党羽。篷葛朗靠着儿子的力量才保住原职;那儿子做了墨仑的检察官,和勒佛罗小姐的亲事大概也有希望了。
医生听说三厘公债的行市跌到四十五法郎,便搭着驿车上巴黎,把五十四万法郎买了不记名公债。剩下二十七万左右现款,他用自己的姓名买了同样的证券:这样,外边只知道他每年有一万五千进款。老教授姚第遗赠于絮尔的本金,和九年之间所生的八千法郎利息,都用同样的方式存放;老人又添上一笔小款子,把这份薄产凑成一个整数,让于絮尔有一千四百法郎收益。老妈子蒲奚伐听着主人劝告,也把五千几百法郎积蓄买进公债,每年有三百五十法郎利息。这些跟篷葛朗商量好的,非常合算的调度,因为政局混乱,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局势大定以后,医生又买下贴邻的一所小屋子,把它拆了,把自己院子的界墙也拆了,另外盖起一间车房一间马房。拿一笔可有一千法郎利息的本金起造下房,在米诺莱所有的承继人眼里简直是发疯。这桩被认为发疯的行为,在老人的生涯中成为一个新时代的起点。那时的车辆马匹,价钱跟白送差不多:医生便从巴黎带了三匹骏马和一辆四轮篷车回来。
一八三○年十一月初的一个下雨天,老人第一次坐了四轮篷车去望弥撒;他下了车,正在搀扶于絮尔,镇上的人已经全部赶到广场上,为了要瞧瞧医生的车,盘问一下马夫,也为了要把医生的干女儿批评一番:据玛尚,克莱弥埃,车行老板,和他们的老婆的意见,老叔的荒唐全是野心勃勃的小姑娘撺掇出来的。
古鄙嚷道:“喂,玛尚,有了马车了!你们的遗产去路很大,嗯?”
站在牲口旁边的马夫,是米诺莱车行里一个领班的儿子;车行老板对他说:“加皮洛,你要的工钱大概不小罢?八十四岁的东家用不了多少马蹄铁的了。两匹马花多少钱买的?”
“四千法郎。车子虽是旧货,倒花了两千;可是很漂亮,车轮是把挡[114] 的。”
“加皮洛,你那句话怎么说的?”克莱弥埃太太问。
古鄙抢着回答:“他是说白拓。那是英国人行出来的玩意儿。你瞧,外边什么都看不见,样样都包在里头,多漂亮,又不会勾着人的衣衫,套在轴梗头上的那种难看的方铁帽也取消了。”
“什么叫作白拓?”克莱弥埃太太很天真的问。
古鄙道:“怎么!你不想拓些便宜吗?”
“啊!我明白了。”她说。
“嗨!不是的,”古鄙道,“你是个老实人,我不好意思哄你;真名叫作百挡脱,因为梢子藏在里头。”
“对啦,太太,就是这意思。”加皮洛说。古鄙态度一本正经,连马夫也上当了。
克莱弥埃嚷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是一辆挺讲究的车;不是财主,谁撑得起这样的场面!”
古鄙道:“小姑娘抖起来啦!她这办法不错,教你们也享享福。喂,米诺莱老头,干吗你不弄几匹好马,买几辆篷车?你不争这口气吗?换了我,要不高车大马,摆摆威风才怪呢!”
玛尚问:“喂,加皮洛,我们的老叔这样铺张,可是小姑娘撺掇的?”
加皮洛回答:“不知道;可是她在家里就像东家娘一样。天天有各种各样的教师从巴黎来。听说她还要学画呢。”
克莱弥埃太太道:“那我好趁此机会,叫人描张肖像了。”
内地人那时还把画像叫作描像。
“可是教钢琴的德国老头也没有辞掉啊。”玛尚太太说。
“他今儿早上还来上课呢。”加皮洛回答。
“多几条狗也没害处。”克莱弥埃太太这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古鄙叫道:“从今以后,诸位可别想什么遗产啦。于絮尔转眼就是十七岁,越长越漂亮了;青年人都是靠游历训练出来的。小丫头把你们老叔收拾得服服帖帖。每个星期,班车上都有她五六个包裹;什么女裁缝,做帽子的,都到这儿来替她试样,把我的东家娘气坏了。等于絮尔从教堂里出来,你们瞧瞧她脖子里那条披肩吧,货真价实的开司棉,值到六百法郎呢。”
古鄙说完,搓着手。他最后几句话对承继人们的作用,便是霹雳打在他们头上也不过如此。
医生家绿颜色的客厅,由巴黎的家具商来换新了。看老人排场这么阔,大家一会儿说他藏着私蓄,有六万法郎一年收入,一会儿说他挥金如土,只顾讨于絮尔喜欢;他们今天把他说成财主,明天把他叫作荒唐鬼。当地的舆论,总括起来只有一句话:“他是个老疯子!”小镇上这种错误的判断,恰好把一般承继人蒙住了,他们绝对没想到萨维尼昂爱上了于絮尔,而这才是医生花钱的真正的动机。他很高兴教干女儿先当惯子爵夫人的角色;并且有了五万法郎进款,老人也尽可把宠爱的孩子装扮一下,让自己看着喜欢。
一八三二年二月,于絮尔足十七岁的那天,早上起来,看见萨维尼昂穿着海军少尉的服装,站在他窗前。
她心里想:“咦!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的?”
攻下阿尔及尔的一仗,萨维尼昂立了功,得了十字章;接着他服务的那条军舰在海洋中游戈了几个月,没法和医生通信;而不跟医生商量,他又不愿意退伍。新政府极想在海军中保存一个显赫的姓氏,趁七月政变的机会把萨维尼昂升作少尉。新任少尉请准了半个月的假,从多隆搭驿车赶来祝贺于絮尔的生日,同时也想听听医生的意见。
“他来了呀!”干女儿冲进干爹的卧房,嚷着。
“好吧!他离开海军的理由,我猜到了;现在他可以留在纳摩了。”
“啊!这才是我真正的节日了。”她一边说,一边拥抱干爹。
她上楼做了一个记号,萨维尼昂立即过来;她觉得他比以前出落得更英俊了,要把他欣赏一下。的确,服过兵役的男子,举动,步伐,神色,自有一种坚决与庄重的气概,一种说不出的方正严肃,即使穿着便服,也能教一个眼光肤浅的人看出他是军人:可见男人天生是作领袖的。于絮尔因之更爱萨维尼昂了;她让他搀着手臂在小园中散步,叫他叙述以候补少尉的资格在攻击阿尔及尔一役中所立的功劳,她像小孩子一样的高兴。毫无问题,阿尔及尔是萨维尼昂攻下来的。她说,瞧着萨维尼昂的胸饰,眼前就看到一片血海。医生在房内一边穿衣,一边瞅着他们;然后也走到他们这边来。他对子爵并不完全讲明,只说倘若包当丢埃太太同意子爵和于絮尔的婚事,单凭于絮尔的家私,子爵也不需要再靠军职来维持生活。
“唉!”萨维尼昂回答,“要我母亲让步,还早得很呢。我动身之前,她明知道只要答应我娶于絮尔,我就可以留在她身边;否则只能偶然见面,我还得经常冒着危险;但她仍旧让我走了……”
“可是,萨维尼昂,我们不是从此在一起了吗?”于絮尔抓着他的手,不大耐烦的摇了几摇。
她所谓爱情不过是常常见面,不再分离,绝对想不到更远的地方。当时她那使性的声调,可爱的手势,显得那么天真,把萨维尼昂和医生都感动了。辞职的信发出了;未婚夫的在场给于絮尔的节日添了不少光辉。过了几个月,到五月里,米诺莱医生的家庭生活又像过去一样清静,只多了一个常客。青年子爵不断的上门,很快就被大家看作未来的夫婿,尤其因为望弥撒的时候,散步的时候,萨维尼昂和于絮尔虽则很矜持,仍免不了流露出两心相契的痕迹。第奥尼斯提醒那些承继人,说包当丢埃太太已经欠老头儿三年利息,老头儿从来没讨过。
公证人说:“将来老太太一定要让步的,一定会答应儿子攀这门不体面的亲。万一出了这种倒霉事儿,你们老叔就得拿出大部分家当,去做巴齐儿所谓的批驳不倒的理由[115] 。”
承继人们猜到老叔太喜欢于絮尔,太不喜欢他们了,绝不会不损害他们的利益而去保障于絮尔的幸福的;所以心里都恨到极点。七月革命以后,他们天天晚上在第奥尼斯家聚会,便在那儿咒骂两个情人;他们没有一晚不想找些对策来阻挠老人的计划,可惜一筹莫展。才莉当然和医生一样,利用公债的跌价,在调动巨额资金的时候沾足了便宜;但她是对于絮尔和包当丢埃母子怀恨最深的人。古鄙素来不愿在那些晚会中受罪,可是有天晚上为了要听听在那边所谈的镇上的事,也去了,正碰上才莉怒火中烧,大发脾气:当天上午她看见医生,于絮尔和萨维尼昂,从郊外坐着马车回来;那种亲密的神气完全说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说:“倘使在包当丢埃和小丫头没结婚以前,上帝肯把咱们的老叔请回去,我愿意拿出三万法郎。”
古鄙陪着米诺莱夫妇回家,直送到他们的大院子中间;四顾无人,他才说:
“你们可愿意帮我盘进第奥尼斯的事务所?我能够拆散包当丢埃和于絮尔的婚姻。”
“怎么拆散?”大胖老板问。
“你想我这么傻,会把计划告诉你吗?”古鄙回答。
才莉说:“那么好啊,你先把他们拆开了,咱们瞧着办。”
“咱们瞧着办!单凭这句话,我才不干这种麻烦事儿呢!萨维尼昂那小子好厉害,可能把我杀了的;我要吃得住他,击剑打枪的本领都得跟他一样才行。你们先帮我把事业弄成了,我绝不失信。”
车行老板回答:“你破坏了这头亲事,我准定帮你忙。”
“哼!准定帮忙!我为了要盘进书办勒葛的事务所,不过向你们通融一万五千的小数目,你们考虑了九个月还没答应;现在还要我相信这句话吗?好,将来你们一定得不到遗产,那也是你们活该。”
才莉说:“倘若只为了一万五千法郎和勒葛的事务所,那还罢了;可是要替你垫付五万!……”
“我会还你的呀!”古鄙把那勾魂摄魄的眼睛瞅着才莉,才莉也用骄横的目光回答了他一眼。那情形就好比毒蛇遇到了猛兽。
才莉终于说了一句:“咱们再等一晌罢。”
古鄙心上想:“哼!无毒不丈夫,真要做到这一步才好!”他一边走出一边盘算:“这些家伙,一朝给我抓住了,要不当作柠檬一般挤干才怪!”
萨维尼昂跟医生,神甫,法官往还之下,让他们看出了他纯厚的天性。他对于絮尔的始终不渝、没有一点儿利害打算的爱情,使三位老朋友大为感动,心里已经没法把两个青年分开了。朴素单调的生活,两个爱人对前途的信念,终于使他们的感情近于兄妹之间的友爱。医生往往让于絮尔和萨维尼昂两个人在一起。他已经把这个可爱的青年看准了:他只有在每次来到的时候吻一下于絮尔的手,和她单独相对的时候就不敢向她提出类似的要求,因为他对于这姑娘的纯洁与天真抱着极大的敬意;同时她常常流露的那种极其敏锐的感觉,也使他知道只要话说得重一些,神情冷淡一些,或是从温柔变为粗暴的态度,对她都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两人之间最大胆的举动,也是在晚上当着几位老人的面表现的。这种幽密的快乐的岁月过了两年,除了子爵一再央求母亲许婚而无效以外,别无他事。有时他讲了一个早上,母亲听着他的理由和央求,拿出布勒塔尼人的脾气一声不出,或者干脆拒绝。于絮尔已经到了十九岁,长得一表人才,弹琴唱歌无一不精,才德双全,不需要再进修什么了。她的姿色,风韵,学问,遐迩闻名。有一天,哀格勒蒙侯爵夫人来替她的大儿子向于絮尔求婚,被医生谢绝了。虽则医生,于絮尔,哀格勒蒙太太把这件事严守秘密,六个月以后仍旧被萨维尼昂知道了。看到他们用心这样体贴,他非常感激,就拿这件事做理由去劝母亲,母亲回答说:
“因为哀格勒蒙家愿意降低身份,所以我们也得降低身份吗?”
一八三四年十二月,虔诚慈祥的老人,身体显而易见衰退了。镇上的人看见他从教堂里出来,脸色发黄,面庞瘦小,两眼那么苍白,便议论纷纷,都说这八十八岁的老头儿死期近了。
“不久事情就有分晓啦。”有人跟那些承继人说。
的确,老人的死像谜一样的惹人注意。但医生还存着幻想,不知道自己有病;而于絮尔,萨维尼昂,法官,神甫,为了体贴,都不忍揭穿他的病势;每天晚上来看他的纳摩的医生,也不敢为他开药方。老人不觉得有什么痛苦,只是灯尽油干,慢慢地熄下去。他理智始终很强。像他这种禀赋的老人,肉体受着灵魂控制,到死都能支持的。神甫为了不要加速他的死期,叫他不必再上教堂望弥撒,就在家里做日课;因为老医生奉行教规十分严格,而且越近坟墓,越敬上帝。永恒的光明,渐渐替他把各种难题都解释清楚了。一八三五年年初,于絮尔劝他把车辆马匹卖了,把加皮洛辞退了。
篷葛朗对于絮尔的前途,并不因为米诺莱透露过几句话而放心;有天晚上他跟老朋友提到那个微妙的承继问题,指出米诺莱对于絮尔的监护权必须解除。解除监护以后,于絮尔才有权接受监护人代管财产的清算,才有权持有财产,而别人也可能给她遗产。老人以前虽然和法官商量过,当时听了法官的开场白,并不说出自己替于絮尔安排的秘密,而只采取解除监护权的办法。篷葛朗越是急切的想知道老朋友用什么方法资助于絮尔,老朋友越是对他防得紧。并且,米诺莱的确不敢把利息三万六千的不记名债券交托给法官。
篷葛朗问他:“干吗你要跟命运赌博呢?”
医生回答:“反正都没有把握,只能拣危险性比较少的一条路。”
篷葛朗把终止监护的手续办得很快,要赶在于絮尔·弥罗埃足二十岁的那天办妥。这个生日是老人过的最后一个节:他准是预感到寿数将尽,所以大事铺张,替于絮尔举行了一个小规模的跳舞会,把第奥尼斯,克莱弥埃,米诺莱,玛尚四家的青年男女都邀请了。舞会以前又摆了一席丰盛的酒:请的客有萨维尼昂,篷葛朗,本堂神甫,两位副司祭,纳摩的医生,许模克,才莉,玛尚太太和克莱弥埃太太。
晚会快完毕的时候,老人和公证人说:“我觉得自己为日无多了,我要把我以监护人身份代于絮尔执管的财产,交还给她。请你明天来立一份清册,免得将来清算财产多纠纷。谢谢上帝!我连一个小钱都没教我的承继人吃亏,我支配的只限于我的息金。于絮尔的亲属会议,由克莱弥埃,玛尚和我的侄子米诺莱参加;我移交代管财产的时候,请他们都到场作证。”
玛尚把这些话听在耳里,在舞会中传开去。四年以来,一会儿以为有巨产可得,一会儿以为全无希望的三对夫妇,这一下可皆大欢喜了。
克莱弥埃太太道:“这话就像一个临死的人说的了。”
清早两点,客厅里只剩下萨维尼昂,篷葛朗,和夏伯龙三个人;于絮尔送了克莱弥埃和玛尚家的小姐回来,穿着跳舞衣衫十分娇艳;老医生指着她向三位客人说道:
“诸位朋友,我把她交给你们了!再过几天,我不能再保护她了;她没出嫁以前,请你们大家照顾,别让她受人欺侮……我替她很担心呢。”
这些话使听的人非常难过。几天以后,举行了亲属会议,交出了代管财产的清账。账上说明米诺莱医生应当交出一万零六百法郎:包括几年来应付未付的一千四百法郎息金,那是姚第上尉的遗赠所生的利息;还有十五年中积起来的五千法郎,是医生逢年逢节给干女儿的红包。
这种结清账目同时又经过公证的手续,完全是依照法官的建议;因为他很担忧米诺莱医生死后的变化,不幸这个预感竟没有错。于絮尔接受清账的结果,一共有一万零六百的现款和年息一千四的公债。第二天,老人虚弱不堪,不能起床了。他家里的事一向很隐秘,但病重的消息还是传遍全镇,那些承继人就满街乱撞,像一串断了线的念珠。上门来探问病情的玛尚,从于絮尔嘴里知道医生上了床。不幸,纳摩的医生早已说过,只要米诺莱老人躺上床,命就完了。承继人们便冒着严寒,一齐站在街上,广场上,或者自己的屋门口,聚精会神的谈论这桩盼望了多年的大事;一边东张西望,但等本堂神甫把圣体供在内地常用的那种器具内往老医生家里送。
因此,两天以后,夏伯龙神甫带着副司祭和助祭童子,随着高捧十字架的圣器执事,穿过大街的时候,一般承继人立刻跟上去,预备占领屋子,以防走漏,同时也准备去攫取他们假想中的藏金。这批人跪在教会执事后面,并没做祷告,而是虎视眈眈的直瞪着老人,老人看了不由得露出一副狡猾的笑容。神甫掉过头去看到了他们,也就慢慢地念着祷告。车行老板受不了那个不舒服的姿势,第一个站了起来,他的女人也跟着站起;玛尚唯恐才莉夫妇顺手牵羊,拿掉屋子里的什么小玩意儿,便和他们一块儿到客厅去;不久,所有的承继人都在那儿会齐了。
克莱弥埃道:“他是个挺规矩的人,不会随便要求临终圣礼的,这一下咱们可以放心了。”
玛尚太太回答:“对,咱们每家都能有两万法郎一年的进款啦。”
才莉道:“我有这么个念头:他的钱近三年来不再存放,他喜欢把现金藏起来了……”
“准是藏在地窖里罢?”玛尚对克莱弥埃说。
“咱们要找到一点儿什么才好呢。”米诺莱–勒佛罗道。
玛尚太太嚷道:“反正那天他在跳舞会里有过声明,事情已经定局了。”
克莱弥埃道:“咱们到底怎办呢?平分呢?拍卖呢?拈阄呢?因为咱们都成年啦。”
为了怎么分家的问题,大家七嘴八舌,马上紧张起来。半小时以后,乱哄哄的闹成一片,特别是才莉那个尖嗓子,叫得连院子里和街上都听得见。
“老头儿大概死了罢。”一班挤在街上的闲人说。
吵闹的声音直传到老医生耳朵里,他听见克莱弥埃连吼带嚷的说:“屋子吗,屋子值三万法郎!我来买,我拿出三万法郎!”
才莉声音恶狠狠的回答:“不管值多少,我们都拿得出来。”
夏伯龙神甫替朋友行过临终圣礼,在旁陪着;老人对他说:“神甫,请你想个办法,让我安静一些。我那些承继人,像红衣主教齐美奈斯[116] 一样,可能等不到我死就来翻箱倒箧,我又没养着猴子替我把东西抢回来。你去告诉他们,我要他们统统出去。”
神甫和纳摩的医生下楼,把病人的话给大家说了。两人愤慨之下,还把他们训斥了几句。
纳摩的医生吩咐蒲奚伐女人:“把铁门关起,谁都不让进来;难道一个人连死都不得安宁吗?你再预备一贴芥末膏药,敷在先生脚上。”
承继人中有些是带着孩子来的;本堂神甫一边打发他们,一边说:“你们的老叔并没有死,可能还要活好些时候。他要绝对清静,除了干女儿,身边不要别人。唉,这姑娘的行事才不像你们哪!”
“这老东西!”克莱弥埃叫道,“让我来站岗。说不定他们暗中捣鬼,损害我们的利益。”
车行老板早已溜进花园,想跟于絮尔一同看护,教人家留他在屋里帮忙。他蹑手蹑脚的回进来;过道和楼梯上都铺着地毯,靴子踏在上面毫无声响:他直走到老叔房门口,始终没人听见,神甫和纳摩的医生都走了,蒲奚伐女人正在预备芥末膏药。
“人都走了吗?”老人问干女儿。
于絮尔提着脚尖朝院子里望了望。
“都走了;神甫临走亲手把铁门带上了。”
垂死的老人便说:“亲爱的孩子,我的命只有几小时,几分钟了。我医生不是白做的,芥末膏药不会把我拖到今天晚上。”他说到这里,被干女儿的啼哭把话打断了。“于絮尔,你别哭;我说的是关于你和萨维尼昂结婚的事。等蒲奚伐拿着膏药上来,你就到书房去,钥匙在这里;你把蒲勒酒柜上的白石面子抬起来,下面有一个信封写着你的名字,你拿来给我看;要不亲眼看见那个信封在你手里,我死了也不放心的。我断了气,你别声张:先把萨维尼昂找来,一同看那封信,你得向我起誓,也得代他起誓,一定要遵照我最后的意志行事。只要萨维尼昂听从了我的话,你们再宣布我死的消息;那时承继人就要开始做他们的戏了。但愿上帝保佑,别让那些野兽来糟蹋你!”
“好吧,干爹。”
车行老板不再往下听了,赶紧提着脚尖下楼,他已经想到小书房的锁是装在藏书室这一边的。从前他听见建筑师和铜匠讨论这事,铜匠认为要预防有人从临河的窗子进来,还是把锁装在藏书室一边为妙,因为小书房主要是夏天纳凉的地方。当下米诺莱被利益冲昏了头,血都到了耳朵里;他用一把小刀把门锁旋下,手脚像贼一样的快。他走进书房,拿了文件,不敢当场开拆,装上了锁,把一切恢复了原状,到饭厅里坐着,只等蒲奚伐送膏药上楼的时候往外溜。他走得非常方便,因为于絮尔觉得贴膏药比干爹的嘱咐更要紧。
“信啊!信啊!”老人用那种快死下来的声音嚷着,“你得听我的话,把钥匙拿去。我一定要看你拿到了信才行。”
他这么说着,眼神惊惶不定,蒲奚伐对于絮尔说:
“快快听干爹的话,你要把他急死了。”
于絮尔亲了亲老人的额角,拿着钥匙下楼了;但一会儿听见蒲奚伐尖着嗓子直嚷,又马上退回来。老人把她瞅了一眼,看她两手空空,猛的从床上坐起,想说话,临了只是好不凄惨的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充满着恐怖的表情,死了。可怜的姑娘从来没见过死人,立刻跪在地下,哭作一团。蒲奚伐替老人阖上眼睛,把他放倒在床上。老奶妈把死人像她所说的装扮完毕,赶去通知萨维尼昂;但那般承继人早已跟围着看热闹的闲人等在街头,活像一群乌鸦只等一匹马掩埋了,就过来连啄带扒的把死马从泥土中翻出来。当下他们蜂拥而至,和那些猛鸟一样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