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车行老板回到自己家里,急于要打开那个神秘的信封,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结果他找出下面几项文件。
给我亲爱的于絮尔·弥罗埃,——我的舅子约瑟·弥罗埃和舅嫂狄娜·葛洛曼的女儿
1830年1月15日,纳摩
我的小天使,我像父亲一般对你的慈爱,你是受之无愧的;我所以会有这种感情,不但因为我受了你父亲之托,并且因为你极像你的姑母于絮尔·弥罗埃:你使我时时刻刻想起她的风韵,聪明,天真和妩媚。但你的父亲是我岳父的私生子,我正式给你遗产可能引起别人争议……
车行老板念到这里,骂了一句:“老狐狸!”
……把你过继为女儿也可能引起诉讼。我又始终不愿和你结了婚而把财产送给你;说不定我还有多年可活,把你的幸福耽误了。而你的幸福迟迟不能实现,只是由于包当丢埃太太活着的缘故。把这些难处郑重考虑过后,我既要给你一份丰厚的家私,让你生活优裕……
——“坏东西!他什么都想到了!”
又要不损害我的承继人……
——“假仁假义!难道他的全部家私不都是我们的吗?”
我决定把十八年的积蓄送给你,那是听了我公证人的指点,不断的放在外面生利的;我的目的是要财富所能给人的幸福,你都能够享受到。没有资产,你的教育和你高尚的思想反而会造成你的不幸。何况对那个爱你的青年,你也应当给他一份丰厚的陪嫁。在紧靠客厅那边的最后一口书柜里,小桌子高头第一排书的最末了一册内(红摩洛哥皮精装的对开本《法学总汇》第三卷),有三张不记名的三厘公债,每张利息是一万二[117] ……
车行老板嚷道:“他多阴险!上帝可不让我受这样的欺骗。”
你立刻去把证券拿了,还有我临死剩下来的少数积蓄,夹在第三册前面的一本书里,你也收起来。我疼爱的孩子,你得想到能够给你财产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事,你非服从我这个意思不可;否则我不得不向上帝求救了。我知道你良心的顾虑最多,所以这封信内附着一份正式的遗嘱,写明这三张债券是送给萨维尼昂·特·包当丢埃先生的。那么,不论由你自己执管,还是由你爱人转手送给你,那笔钱总是你合法的财产了。
你的干爹 但尼·米诺莱
跟这封信一起,有一小张贴着印花的官契,上面写着:
遗嘱
立遗嘱人但尼·米诺莱,医学博士,住纳摩镇,身体康健,神志a清楚,可以本遗嘱的年月为证。我死后把灵魂交还上帝,并请上帝俯念我真诚悔罪,宽恕我多年的错误。萨维尼昂·特·包当丢埃子爵平日对我感情深厚,我决于遗产内提出年息三万六千法郎的公债相赠,与我所有的承继人无涉。
立遗嘱人 但尼·米诺莱亲笔
1831年1月11日,纳摩
这些文件,车行老板为了不让一个人知道,特意躲在老婆房内看的。他毫不迟疑,找了一块打火石来;可是上帝给了他两次警告,接连两根火绒都没点上。第三根着了火。他把信和遗嘱都放在壁炉里烧了,还不放心,又拿壁炉里的灰把纸张和封蜡的残余一齐盖没。然后他飞也似的奔往老叔家里,一心只想瞒着老婆,独得三万六千一年的利息;他蠢笨的脑袋也只容得下这个简单明白的念头。一看见老叔的屋子已经被三份终于得手的家庭占领了,他不禁提心吊胆,唯恐那个他只想着阻碍而没考虑过的计划无法实现。
他对玛尚和克莱弥埃说:“喂,你们待在这儿干吗?难道让人家来抢劫,把金银宝贝拿走不成?咱们三个既然是承继人,就不能坐在这儿发呆!你,克莱弥埃,马上到第奥尼斯家去报告死亡,叫他来检验。我虽是副镇长,可不能为我老叔填死亡证……你,玛尚,你去找篷葛朗老头,要他来封门。”他又对自己的女人,玛尚太太和克莱弥埃太太说:“你们几位应当陪着于絮尔。这样,就不会有走漏了。最要紧是关上铁门,谁都不让出去!”
妇女们觉得这话很对,立刻赶到于絮尔房里。这天性纯洁而已经受着恶意的猜疑的姑娘,淌着眼泪,跪在地下祈祷。米诺莱猜到三个女的不会在于絮尔身边耽久的,又怕两位共同承继人起疑,便奔往藏书室把那本书找到了,打开来,拿了三张证券,又在另外一册内找到三十多张钞票。这大汉虽是个蛮子,偷这些东西的时候,耳朵里也听见一阵钟声,血也在太阳穴里尖声乱叫。天那么冷,可是背上的衬衣都湿透了;两条腿也直打哆嗦,他竟支持不住,倒在客厅里一只小沙发上,仿佛头上挨了几下闷棍。
玛尚一边在街上急急忙忙走,一边和克莱弥埃说:“啊!一得遗产,大胖米诺莱的舌头也灵活了。你听见他说话吗?‘你上这儿!你上那儿!’真会调度!”
“不错,那个冬瓜脑袋倒真亏他的,神气有点儿……”
“唷!”玛尚忽然心里一慌,“他女人也在那儿,他们俩在一起未免太多了!事情归你办,我还是赶回去的好。”
车行老板才坐下,已经看见玛尚脸色通红的凑在铁门上;他赶回死人的屋子,跟雪貂一样快。
“嗯!什么事啊?”车行老板一边开门一边问。
“没有什么,我回来看封门的手续。”玛尚说着,把野猫似的眼睛瞪了他一下。
米诺莱回答:“我也巴不得早点儿贴上封条,咱们好回家去。”
玛尚道:“我看哪,封了门还得派一个人看守才行。蒲奚伐一味帮着小丫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咱们叫古鄙来罢。”
车行老板说:“你找他吗?他会把好菜吃光,给你一个空锅子。”
玛尚又道:“封门的事,一小时以内就能办妥;今晚还要守灵,那就让咱们的女人看守罢。明儿中午下葬。清点财产总得一个星期以后。”
大个子微微笑了笑,说:“咱们先叫小丫头滚蛋,再托镇公所的鼓手[118] 来看门。”
“好啊!”玛尚叫道,“这件事你去办,你是米诺莱家属的领袖。”
米诺莱便道:“诸位先生,诸位太太,大家都到客厅里来,不是请你们吃饭,而是要办封存手续,保护全部的权益。”
接着他把自己的女人拉过一边,把玛尚对于絮尔的主张告诉她。妇女们久已恨透了小丫头,巴不得出一口气,听到赶她出去的话,就表示热烈赞成。
篷葛朗来了;才莉和玛尚太太请他以老医生的朋友资格,要求于絮尔离开屋子;篷葛朗大为愤慨,说道:
“你们要把她撵出屋子,撵出她的父亲、她的干爹、她的恩人、她的a监护人的屋子,你们自己去撵罢!全靠她心胸高尚,你们才得了遗产;你们现在去抓着她的肩膀,当着全镇的面把她摔到街上去吧!你们以为她会偷你们的东西?贴上封条,托一个人看守:那是你们的权利。先告诉你们,我绝不封她的房间;她是在自己家里,她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她的;我要把她的权利告诉她,叫她把自己的东西都收到房间里去……”篷葛朗老头听见承继人一阵嘀咕,便补上一句:“当着你们的面就是了。”
一班妇女听着篷葛朗这篇怒气冲冲的言论,呆住了。克莱弥埃对车行老板和女太太们说了声:“嗯?”
“没见过这样的法官!”车行老板嚷着。
于絮尔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昏昏沉沉的,仰着头,辫子都散了,歇一会,哭一声。她两眼浑浊,眼皮虚肿,那种身心衰弱的情形,除了承继人,便是最狠心的人也会觉得可怜的。
“啊!篷葛朗先生,过了我的生日,想不到就是死亡和丧事,”她像心灵高尚的人一样,自然而然流露出这种意味深长的话,“你是知道他的为人的,二十年工夫对我没有一句急躁的话!”她又叫道:“他真是我的妈妈,好妈妈。”
想到这儿,她又两行眼泪直挂下来,夹着抽抽噎噎的哭声;最后她直挺挺的倒在椅子上。
法官听见承继人们上楼了,便说:“孩子,你要哭他,日子长呢;可是收拾东西的时间只有这一会儿工夫:你把屋子里所有属于你的东西都归到房里来。那些承继人逼我贴封条了……”
于絮尔气愤交加的直跳起来:“啊!他们要拿,都拿去吧。最宝贵的东西,我有在这里了。”她说着拍了拍胸脯。
“什么呀?”车行老板紧跟着问,他和玛尚两个一齐在房门口露出一张凶恶的脸。
“就是说关于他的德行,生活,说话的回忆;还有他圣洁的心灵的形象。”她做了一个美丽的手势,眼睛和脸颊都闪闪发光。
于絮尔那一下动作,把胸褡里头的钥匙震落了,玛尚像猫一般窜过去,捡了起来,嚷着:“哎,你还有一把钥匙呢!”
她红了红脸,说:“那是他书房的钥匙,他临死的时候要我上书房去的。”
米诺莱和玛尚彼此狞笑了一会,又瞧着法官,眼中带着恶毒的猜疑的神气;那在玛尚是无意的,在车行老板是有心的。于絮尔一见之下,猜到他们的用意,不由得站起身子,脸色发白,好似浑身的血都流完了,眼中像霹雳一般射出一道斫伤她自己元气的火光,声音哽咽着说道:
“啊!篷葛朗先生,这房里的东西都是干爹好意送给我的,他们要拿尽管拿罢;我身上只有这几件衣服,我走出房间,从此不进来了。”
于絮尔说着,走进干爹的卧室,不管别人怎么央求,再也不肯离开;因为那些承继人对自己的行为也觉得有些惭愧了。于絮尔吩咐蒲奚伐女人到老驿站旅馆定下两间房,以后再在镇上找个地方和她同住。她回到房里拿了祈祷用的经文,和本堂神甫,副司祭,萨维尼昂,几乎整夜都在一块儿守灵:她不是祷告,便是哀泣。萨维尼昂等母亲睡下就过来,一声不响的跪在于絮尔身旁,于絮尔对他凄然笑了笑,感谢他这样至诚的来分担她的忧苦。
篷葛朗捧了一个大包裹交给于絮尔,说道:“孩子,你姑丈的一个女承继人,把你所有的更换衣服从五斗柜里拿出来了;因为你的东西要启封以后才能拿,而启封还要等好几天。为了保护你的权益,我把你的卧房也给封了。”
于絮尔迎上去握着他的手,答说:“谢谢你,先生。你再瞧他一眼:不是很像睡熟的样子吗?”
老人的脸色像一朵不久就要枯萎的鲜花,凡是临死没有痛苦的人都是这样的。
法官凑着于絮尔的耳朵问:“他临终没有私下给你什么东西吗?”
“没有,他只提到一封信……”
“好吧!那一定能找到的,”篷葛朗接着说,“他们要求贴封条,对你倒是很有利的。”
天刚亮,于絮尔和这所屋子告别了:她在这儿度过了幸福的童年,尤其那间卧房是她爱情的发源地,使她特别留恋,便是在极度忧伤的心境之下,也不免对着这个安静而甜蜜的住所掉了几滴惋惜的眼泪。她最后一次把屋内的窗子和萨维尼昂的脸轮流瞧了一会,走出大门到客店去:蒲奚伐提着包裹跟着,慈祥的保护人篷葛朗搀着她的手臂。可见老人尽管用心周密,事实证明还是多疑的法学家料得不错。不久这法官就要看到于絮尔两手空空,被那般承继人欺负了。
第二天傍晚,全镇的人都来送丧。听到承继人们对付养女的手段,极大多数的人觉得是应该的:那是遗产攸关,非同小可;老头儿一向藏头露尾;于絮尔可能自以为有什么名分,承继人这么办不过是保护自己的财产;何况于絮尔在老人生前盛气凌人,老叔对待承继人也像玩冰球戏的时候对待野狗似的。但羡来·米诺莱,据嫉妒车行老板的人说,当了助理检察官并无成就,也回家来送丧。于絮尔不能到场,躺在床上发着神经性的高热,一半由于受了承继人们的侮辱,一半由于过度的哀伤。
有几个承继人指着萨维尼昂,说道:“嘿!看他虚情假意的哭成这样!”但萨维尼昂为了医生的死,的确非常悲伤。
古鄙回答:“他应该不应该哭,还是问题。别忙着开心,财产还没启封呢。”
米诺莱心里有数,说道:“噢!你老是大惊小怪的吓我们。”
灵柩正要从教堂发引,送往墓园的当口,古鄙碰到一件大为失意的事:他想挽着但羡来的手臂同行,遭了拒绝;助理法官这个举动,等于当着纳摩全镇的面不认古鄙是老伙计了。
古鄙私忖道:“嗯,耐着点儿罢,我此刻是没法出气了。”他那颗冰冷的心,却像海绵一般在胸中胀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