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絮尔走到从中国式水阁通往花园的石级上,逗留了一会,慢条斯理的关着百叶窗,望着落日。医生正向水阁这里走过来,于絮尔听见他回答第奥尼斯,说着:
“我那些承继人就喜欢我有不动产,希望我接受人家的抵押品,以为那么一来,我的财产更可靠了;他们之间说的话,我都能猜到;也许你是来替他们做说客的罢?告诉你,先生,我的办法绝不更改。我带到这儿来的本金,将来是给承继人的;叫他们放心,别跟我烦。对于这个孩子(他指着干女儿),我自有权衡,另作安排,倘若承继人中有人出来捣乱,我即使死了,也要回到阳间来叫他不得安宁!”接着又补充道:“所以,要是希望我借钱给萨维尼昂先生还债,那他只好在牢里白等了。我不会卖掉公债的。”
听到最后两句,于絮尔第一次感到真正的痛苦,她赶紧把身子和脑袋靠着百叶窗,才不至于倒下去。
“天哪!怎么的?她脸上血色都没有了。饭后这样冲动,对她可能有性命之忧的。”医生嚷着,伸出手来抱住于絮尔,她差不多已经发晕了。
“再见,先生,”他招呼公证人,“我不奉陪了。”
他把干女儿抱进书房,放在一张路易十五式的大沙发上,从药瓶堆里抓了一小瓶依太给她闻。
篷葛朗在旁骇坏了;老医生对他说:“你代我送送客人罢。我要一个人在这里陪她。”
法官把公证人直送到铁门,漫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于絮尔怎么的?”
“不知道,”第奥尼斯回答,“她站在石级上听我们谈话。包当丢埃家的儿子欠了债,关在牢里,因为他不像杜·罗佛侯爵有篷葛朗先生帮忙。我劝医生借钱给包当丢埃还债,医生不答应,于絮尔听了就面无人色,倒下来了……不知她是否爱上了他,或者两人之间有什么……”
“她才不过十五岁,难道就……”篷葛朗打断了第奥尼斯的话。
“她是一八一四年二月生的,再过四个月就十六岁了。”
法官回答:“不会的,她从来没见过这位邻居。大概是病罢?”
“是心病。”公证人接着说。
公证人发觉了这件事很高兴:这样,医生就不可能到最后关头娶于絮尔,来损害他的承继人了。篷葛朗却是全部希望都落了空,因为他久已想替儿子娶于絮尔做媳妇。
他歇了一会,说道:“于絮尔要是爱那小伙子可倒霉啦:包当丢埃太太是布勒塔尼人[96] ,而且把她贵族门第看得比什么都重。”
“幸亏是这样……”公证人差点儿露出马脚来,急忙改口道,“为包当丢埃家的声望着想,幸亏是这样。”
关于这位好心和老实的法官,我们得说句公道话:从大门口走回客厅的路上,他死了心,不敢再希望有朝一日把于絮尔叫作媳妇了;当然他心里是替儿子惋惜的。篷葛朗本意是等儿子当上署理法官的时候,给他六千法郎一年收入的财产;假定医生再给于絮尔十万法郎陪嫁,这两个青年便是一对珠联璧合的夫妇;他的欧也纳的确是个忠诚可爱的小伙子。或许就因为他过分的称赞欧也纳,引起了米诺莱老人的疑心。
篷葛朗心上想:“还是回头去打镇长女儿的主意罢。不过于絮尔即使没有陪嫁,也强似有一百万妆奁的勒佛罗–克莱弥埃小姐。现在得想法让于絮尔嫁给包当丢埃,万一她真爱他的话。”
老医生关上通往藏书室和花园的门,带着干女儿坐在临河的窗下对她说:
“狠心的孩子,你怎么的?我跟你相依为命;没有你的笑容,我怎么过日子呢?”
“萨维尼昂关在牢里啊。”她回答了这句,泪如泉涌,抽抽噎噎的哭了。
老人像父亲那样好不焦急的按着她的脉,想道:“这一下没事了。可怜!她和我女人一样神经脆弱。”他去拿了听筒来放在于絮尔胸口,把自己的耳朵凑上去,自言自语的说着:“啊,好啦!好啦!”然后又望着她说:“我的宝贝,没想到你爱他已经爱到这个地步。但是你得把我看作你自己一样,把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情统统说给我听。”
于絮尔哭着回答:“干爹,我并不爱他,我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可是我一知道这可怜的青年关在牢里,你这个多慈悲的人竟狠着心肠,不肯救他出来……”
“于絮尔,我的小天使,你不爱他,为什么把圣·萨维尼昂的节日和圣·但尼的节日同样画上一个红点呢?来,来,把这桩爱情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于絮尔脸上一红,含着眼泪;两人静默了一会。
“我是你的父亲,你的朋友,你的母亲,你的医生,你的干爹,这几天对你的疼爱更进了一步,难道你还怕我不成?”
“好!亲爱的干爹,我把心打开来给你看罢。今年五月里,萨维尼昂先生回来看他母亲。以前我从来没留意到他。他最初住到巴黎去的时候,我年纪很小,我可以起誓还看不出一个年轻人跟你们别的男人有什么分别,所知道的只是非常爱你,万万想不到会更爱别人的。萨维尼昂在他母亲生日的前夜,搭了驿车回来,当时我们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七点,我做完祷告,打开窗子让房间换换空气,看见萨维尼昂先生的卧房开着窗,他穿着晨衣正在剃胡子,那种动作可真有风度……我觉得他长得挺好看。他梳理他的黑髭和下巴上的一撮须,我看到他的脖子,又白,又圆……唉,都告诉你罢,我发觉那个多娇嫩的脖子,那张脸和那些美丽的黑头发,跟我在你剃胡子的时候见到的完全不同。当时不知打哪儿来了一阵一阵的热潮,直冲到我的心里,我的喉咙口,我的头里;而且来势猛烈,使我不得不坐下来。我直打哆嗦,站不住了;可是一心只想再看,便提着脚尖瞧,那一下被他看到了。他跟我打趣,用手指送了一个飞吻,后来……”
“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躲起来了,又害臊,又快活,也弄不清为什么我觉得这种快乐有点儿不好意思。以后每逢他那张年轻的脸在我心中浮现的时候,总有那股使我神魂颠倒,来势多么猛烈的巨潮涌上来。再说,我也极喜欢常常体验到这种情绪,不管它多么猛烈。去望弥撒的路上,有种抑制不住的力量,逼我去瞧扶着母亲的萨维尼昂先生:他走路的姿态,穿的衣服,连靴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我都觉得美不可言。他身上一切的小地方,戴着多细软的手套的手,都把我迷住了。可是在弥撒祭中间,我还能压制自己,不去想他。从教堂出来,我故意留在后面,让包当丢埃太太先走,那我就能挨在萨维尼昂旁边走出去了。这些小手段使我感到多少兴趣,简直没法形容。回到家里,我转过身去关铁门的时节……”
“蒲奚伐女人呢?……”
“噢!我让她到厨房去了,”于絮尔很天真的说,“那时我就看到萨维尼昂站在那儿,望着我出神。我以为他眼中有些惊奇和赞美的表情,便得意极了,恨不得想尽办法让他把我多瞧几回。我觉得以后非讨他喜欢不可了。只要他瞧我一眼,我做的好事就算得了最甜蜜的酬报。从那时起,我就时时刻刻不由自主的想着他。当天晚上,萨维尼昂先生动身了,我没有再看见过他;布尔乔亚街变得空虚得很,似乎他无意中把我的心带走了。”
“事情就是这些吗?”医生问。
“就是这些,干爹。”于絮尔叹了口气,觉得没有更多的事可说,非常遗憾;但当时的悲痛把遗憾的情绪压下去了。
医生把于絮尔抱在膝上,说道:“亲爱的孩子,你转眼就要满十六岁,做大人了。此刻你正在过渡期间,一方面是已经结束的,幸福的童年,一方面是爱情的骚动,使你以后的生活风波很多,因为你神经特别敏锐。”老人又用了一种不胜惆怅的语气往下说:“孩子,你那个感觉就是爱情,是纯洁的、天真的、保持着本来面目的爱情:它是不由自主的,来得很快,像一个贼似的把什么都席卷而去……是的,把什么都席卷而去!那也早在我意料之中。我仔细观察过女性,知道她们之中有一大部分,需要看到许多感情的证明和奇迹以后,才会动心,她们只要打败了才开口,才让步;但也有别的女性,由于一种现在可用磁性液体来解释的共鸣作用,会一见生情。你知道你是取的你姑母的名字。今天我可以告诉你,我当年一看见那可爱的人,根本不知道我们的性格和为人是否相配,就感觉到我会忠实的,专一的爱她。爱情是不是有先见之明,像千里眼那样呢?这问题,我不知怎么解答;因为有多多少少的配偶,以神圣的契约作保障而结合的,以后竟会破裂,终身反目,有如仇敌。两人尽可能在生理上结合得如胶似漆而思想上不能融洽;而也许某些人的生活倒是靠思想的成分多于肉体的成分。相反,性格相投而生理上彼此厌恶的,也往往有之。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现象,既可以说明许多人生的不幸,更可以证明法律把儿女的婚姻交给父母决定是极聪明的办法;因为上面两种情形常常会蒙蔽一个少女,使她不是受这个幻象的骗,便是受那个幻象的骗。所以我并不埋怨你。你所经历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而直冲到你心坎和头脑中的情绪,你想念萨维尼昂时的快乐,都是天然的。可是,亲爱的孩子,正如夏伯龙神甫告诉你的,社会要我们把许多天生的嗜好牺牲掉。男女的命运完全不同。我当初可以挑中于絮尔·弥罗埃做我妻子,告诉她我怎么爱她;但做姑娘的爱一个男人而向他求爱,就有亏妇道了;女性不能像我们一样明目张胆的追求她的愿望。所以在你们身上,尤其在你身上,廉耻观念成为一道不可超越的,遮盖你们感情的藩篱。你一再踌躇,不敢对我说出你初恋的感情,足见你宁可受刑,也不愿向萨维尼昂承认……”
“噢!是的。”
“可是,孩子,你还应当进一步,克制你的感情,把它忘掉。”
“为什么?”
“因为,我的小天使,你只应该爱一个将来做你丈夫的男人,而即使萨维尼昂先生会爱你……”
“我还没想到这一步呢。”
“听我说,即使他会爱你,即使他母亲为他而向我提亲,我也要长时期的,仔细的,把他考察过后,才能答应。他这次的行为,使所有的家庭都要防他一着,使他和所有的闺女之间有了一道不容易推倒的栅栏。”
于絮尔收了眼泪,露出一副天使般的笑容,说道:
“患难未始于人无益!”
医生听了这句天真的话,一声不出。
“干爹,他做了什么事啊?”
“我的小天使,他两年之内在巴黎欠了十二万法郎的债!还糊涂透顶,让人家关进圣·贝拉奚[97] ,年轻人做了这样的笨事,从今以后还有谁瞧得起?一个挥金如土,陷母亲于痛苦与贫穷的人,将来会像你父亲一样,使他妻子伤心死的!”
“你想他能改过吗?”于絮尔问。
“倘若他母亲替他还了债,他就一贫如洗了;生为贵族而没有财产,那可是天底下最难受的刑罚。”
于絮尔呆呆的想了想,抹着眼泪,对干爹说:
“你倘使能救他,干爹,你还是救他罢;帮了他的忙,你可以有权利劝他,责备他……”
“并且,”医生学着于絮尔的声调,“他可以到这儿来,老太太也会来,我们能看到他了,并且……”
“我此刻只为他本人着想。”于絮尔红着脸回答。
“孩子,别再想他了;那简直是做梦!”医生口气很严肃,“包当丢埃太太是甘尔迦罗埃出身,哪怕她一年只有三百法郎生活费,也不会答应萨维尼昂·特·包当丢埃子爵,故海军上将包当丢埃伯爵的侄孙,故舰长包当丢埃子爵的儿子,跟——跟谁?——跟没有财产的于絮尔·弥罗埃结婚,她的父亲不但是军乐队的乐师,而且,我也不能再瞒你了,还是一个大风琴师的私生子!”
她听到这段内幕,哭了:“噢,干爹!你说得不错:我们只有在上帝面前才平等。从此我只在祷告的时候想念他罢。请你把预备给我的钱统统给他。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姑娘,钱有什么用呢?他却是关在牢里哪!”
“把你所有的委屈都交给上帝罢,也许他会帮助我们。”
两人静默了一会。于絮尔对干爹望都不敢望;等到后来抬起眼睛,看到他憔悴的脸上老泪纵横,她不禁大为激动。儿童的哭是天然的,老年人的哭是教人受不住的。
“啊,我的天!你怎么啦?”她扑在老人脚下,吻着他的手,“你不信任我吗?”
“我一向只想满足你的愿望,现在可给你尝到了出世以来第一次深刻的痛苦!我心里和你一样难受。我生平只哭过几回,在我孩子们死的时候和你姑母死的时候。好吧,你要怎办,我依你就是了。”
于絮尔眼泪还没干,对干爹像闪电似的看了一眼。她笑了。
“咱们上客厅去吧;别忘了,孩子,这些事都得严守秘密。”医生说着,把干女儿留在书房里,自个儿走了。
慈爱的老人看到那圣洁的笑容,软心了,差点儿说出一句暗示有希望的话来安慰他的干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