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雪姐安居吉水,却说这倭寇的根由起于嘉请二十五年。祇因彼时倭人将洋货到江浙沿海地方互易,多被奸商邀赊,奸商又被诸贵官家鲸吞,成千累万不偿价值,以致群倭盘踞近地岛屿不散。诸贵官又声言倭寇侵窥内地,嗾官兵进剿,因此激变群倭,分头肆扰。始则劫夺客商,邀截海道·继而攻城破邑,杀掠乡村。且有内地兇徒、匪类、逸犯、逃兵勾连响应,遂至猖獗。连年以来,沿海生民受其涂毒。及浙抚茹环同都指挥使吴璜获斩通倭奸细九十余人,督兵进剿,屡立战功。这诸贵家因不能获利反嗾言官论茹环玩寇殃民,逮问锻炼,暴卒狱中,吴璜亦下狱论死。自此,倭寇益无忌惮,闽、浙、江、淮等处出没不定,杀掠焚劫,异常惨毒。又兼同时有海盗徐海、汪直聚众至数万寇扰江浙,与倭首赵天王相为狼狈,官军屡战不克。
这赵天王更为桀骜,其妻赤凤儿使两口苗刀,有万夫莫敌之勇,却是美而悍妒,因此赵天王十分畏爱。其时被江五、江七怂恿,卒领倭寇数千突入崇明,攻破城池,大肆屠戮。知县激发一澄率领民兵巷战而死,把总在逃被杀。彼时常镇参将李更长驻兵杨舍,崇明是他统辖地方,闻报率领官兵一千,会同太仓专管游击袁潮合兵前来救应崇明,已是无及。两人见倭势方张不敢进逼,因商量分兵守住孔道,待他自出,截其归路。
原来这崇明失守正是殷勇到任前一日之事。那阮守备闻知攻破崇明,离汛咫尺,正在坐立不安、手足无措,忽报殷勇到来接印,正中心怀,便匆匆交代而去。殷勇接印后恐倭奴乘势来侵,即传令箭调集附近汛兵二百五十名,交本营把总董槐守住留河要道。自己率领本营兵三百余名星往孟河地方,据险设仗,邀集倭奴归路,又与留河首尾相顾。
且说这倭奴攻破崇明大肆杀掠,巨商富室,罄掳一空。妇女三十以上无姿色者杀戮无存,少艾者驱使作役,青天白日,群聚踝淫,少不如意,挥刃溅血,群妇股裂受污,天日为惨。这赵天王杀掠满意,幸得赤凤儿妒悍非常,不敢恣其淫虐,却听了就地滚江五的指挥,带了倭兵三千出据圌山,欲窥太仓。尚有倭奴千余盘踞城内,为犄角之势。
却说这崇明城内有个黎富户家,夫妇二人同逾花甲,并无子息。祇有一名义女名叫秋英,本姓华氏,原是书香旧族,父亲华宣是个寒士,因拖欠官银,追比不过,无奈将他卖身抵偿。到黎家时年方十二,黎老夫妇因无子女,见他是个旧家儿女,又且生得秀美聪明,就把他作女儿看待。后来华宣死了,也亏黎老与他买棺殡葬。秋英到十八岁上更出落得十分标緻。黎老夫妇原要与他招赘一个养老女婿倚靠,不料其年因倭寇屡来攻打城池,两老口相继懮怖而死,都是秋英一力殡葬。这华秋英不但人物秀丽,抑且心性聪明,遇事见机,极有胆智。其时也被倭奴掳在群妇队里,身边却紧紧藏着一口小利刃,防倭奴来犯已拼一死,祇因妇女众多,一时犯他不着。
一日早辰,有数十倭奴聚集在一大宅院内着众妇女与他造饭,其余各嬲一个当众宣淫。内有一个身长力大的倭奴来犯秋英。这秋英却是天生的灵巧,在倭奴中数日已习知倭奴的言语,见这倭奴来犯便绐他道:“白日里当着众人面前不好看相,不如同到屋后无人处好。”那倭奴大喜,即跟着往里边来,却是一座楼屋。秋英指着道:“楼上去好。”一面说,就上扶梯,这倭奴也随了上来。秋英到得楼上,原主意拼命刺这倭奴,不意看见楼板上放着一个压衣石鼓约莫也有数十斤重,秋英心生一计,道:“你且关了门,把这石鼓靠住,省得人来打搅。”这倭奴点头,就将手中两口苗刀递与秋英拿着,弯倒腰双后来掇那石鼓。秋英见他抱起石鼓时,即将一把苗刀从他小肚子底下用力刺进腹软,刃利直尽刀把。这倭奴痛绝倒地,意不曾出声。
秋英见倭奴已死,想道:“少刻必有倭奴进来,难免一死。”人急计生,却打从楼窗走出。见左右人家墙垣楼屋处处接连,因料这倭奴昨日从东而来,今日必不再往东去,我若走得出东门便有生路,因打从屋瓦上逐家盘递,望东而走。到了房屋不连之处便下来。从坍处一步步找路而去。如此上上落落约莫也走了有四五里的光景,望见离东门不远,祇听得后面哭声震天,回头一望,见西头烟火,冲天而起。原来这些倭奴饱饭后探听得有官兵到来,却将这些妇女关闭在屋放火焚烧而去。可怜这些妇女既遭淫污,又活活烧死,惨不可言。秋英已料倭奴西走,急忙打从人家楼上下来,竟出东门。却见一路尸横遍野,血腥触鼻,他也顾不得害怕,心慌意急又不知路径,祇望着东走。足足一口气走了有二三十里,已过晌午,望后面并无响动,四下时亦无人迹,把心略略一放,却半步也走不动了。看脚下鞋已绽裂,两弯莲瓣如何受得此苦!又见前面是一道小河阻住,斜侧里虽有一条路径,却不知是往何处去的,欲要挨上前去却无半点气力,又兼腹中飢饿难当,没处去讨饭喫,想起来终不免一死。
正在着急,祇听得西北上炮火连天,喊声动地。秋英想道:倭寇里并无火器,想必是官兵剿杀,若是官兵得胜便有生路。正在踟蹰,听得喊杀之声愈近,打一望时,已见有兵马到来,心下惊慌却没个躲避去处。祇见那侧路傍一箭之地有个荷池,水已干涸,却是一池污泥,还有些枯烂荷叶在上,池侧边地有一株老树半边树身横倒在池上。一时无奈,祇得拼命走入污池内,那傍岸处不过深得尺余,挣远几步便陷到脐上。回头看时,杀声已到。原来却是一队官兵被倭奴杀得毛盔弃甲,又追赶得紧,俱往前奔命。到得河边,见没有桥梁,都往河里乱跳,大约逃得过岸的甚少,淹死的甚多。后面大队倭奴赶来,何异屠羊杀豕,奔不到河边的都被斫杀,血腥四溅。这时秋英也顾不得性命,将身子都蹲倒在污池内,把一片烂荷叶遮住了头脸,幸喜又有那横倒的树枝挡住。偷眼看那些倭奴唿啸成群,因赶得热流汗都开怀脱臂,也有坐地歇力的,也有跳跃嬉笑的,拉屎溺尿,混闹了有个把进辰,唿啸一声,仍復回原路去了。
秋英见倭贼虽去,自身却陷在污泥内,莫说拔步不起,即上身也伸不直来,天色又将傍晚想道:“死在这个泥池内却强如被倭奴斫杀,祇是浑身泥污,做鬼也不得爽利。”抬头看时,这横倒的树枝却离身咫尺,忽然想起用手在污泥内将一条繫腰的长汗巾解下来,拿着了一头把污泥用手勒去,再把这头用力甩上树枝,然后两只手拉住汗巾两头一步步用力挣将上来。幸喜脚带繫紧,不曾掉下鞋脚。及挣得到池上已是气力全无,坐在地下半晌,看浑身都是污泥煳住,肚中飢火焚烧,不觉一个头晕就倒在地下。
昏昏沉沉似梦非梦,祇听得耳边有人唤道:“你这个女子好大胆,这黑夜间敢睡在这死人堆里。”秋英微微睁眼,隐隐见一个人立在身边,听得是老年妇人声气,因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这老母道:“我也是与你一般逃难的。”秋英道:“原来你也是逃难的,我却是饿倒在这里,动弹不得,祇好听死的了。”这老母道:“我逃难时,幸亏身边带得有些干粮在这里,你挣扎起来喫些。我扶了你同挨到前面,去寻个安身的所在,这里如何过得夜?”一边说,一边递了一个饼饵与秋英。秋英接了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了,不知姆姆姓甚?府上在城在乡?如何这时候恰恰也逃到这里来?”老母笑道:“我姓何,在城外居住,亏得我日间逃在个山阿里,倭寇找寻不着,夜晚纔敢出来。”秋英一边喫着饼,一面叫道:“何姆姆,求你扶我一扶起来。”这老母就捏住秋英两只手腕拉将起来,笑道“怪道你这般重,原来身上倒加添了一半泥巴。”说得秋英也笑将起来──此时虽然坐起身来,还是浑身打颤,幸亏得喫了这个饼饵纔把飢火按住。老母道:“你身上的污泥,我与你扳个树枝儿刮落了纔好。”秋英道:“我两腿上都是污泥如何走得动?幸亏脚带缠得紧,不曾掉了鞋,不然怎了?”这时略有一点微微月色,这老母扳了一条树枝与秋英上上下下刮去了一层污泥,道:“这沾在衣上的且由他,待干燥了再处。我和你且挨到前面去安,住了身,再作道理。”秋英道:“多谢姆姆,祇是我们往那里走?”老母道:“这条小路我还有些认得,你祇跟我来,包管不错。”
秋英就一手搭在老母肩上慢慢跟着从小路里行来。在微月光中,看这何姆姆虽有六十来年纪,却肌肤细腻,步履强健,因说道:“幸亏得遇了你老人家救了我的性命,真是重生父母,我已无家可归,情愿拜你老人家做了娘,待奉你老人家终身如何?”老母道:“你这个姑娘心肠好,日后还要享大福哩!祇是我家乡远,带你不去。”秋英道:“你老人家方纔说就住在城外,纵然远几十里我也愿意跟了你老人家去。”老母说:“好姐姐,我实对你说,我娘家姓宣,夫家姓何,原是山东人,我有个女儿许在这里金陵岑家,我原是到这里来探亲,不想遇了倭寇杀来大家分头逃散,如今这亲戚一家儿也不知逃往何方,我如今祇得仍回山东去了。我女儿叫做小梅,姐你日后若会着他就知道我的老家了。”秋英道:“你老人家要回去山东,我也情愿跟去。况这个小梅姐姐我又不曾见面认识,日后叫我往那里去会他?”老母笑道:“你也虑得是,祇如你今日遇着我,却也是有缘,日后安知不遇着我女儿?你祇记着我的话,包管日后会得着。”两个一边说话,一边脚下轻轻松松也不知走了有多少路。
此时已是半夜时分,行走中间见路傍有一座大树林,老母道:“我们也走得乏倦了,且到这林子里略坐坐再走。”秋英道:“甚好。”当时一同到林子里席地而坐。老母道:“你走了这半夜,肚里可飢么?”秋英道:“我喫了你老人家的饼饵,祇恐姆姆反受飢了。”老母道:“不妨,我曾合了几丸闢谷丹,每服一丸就可耐两天不飢,如今还剩了两丸,与你分喫了罢!”因嚮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袋儿,袋内取出两粒鸡头子大的丸药,馨香扑鼻,自喫了一粒,将一粒纳入秋英口内,不觉一口咽下,又将这小袋儿递与秋英,道:“这里面便是修合的丸方,你好好藏着,日后也好济人。”秋英此时吞下丸丹便觉五内清凉,精神顿长,四肢间好像添了许多气力一般。因道:“姆姆这药竟如仙丹一般,祇恐我日后修合不来。”老母道:“这个丸方说是留侯张良传下救人飢荒的,祇要照方修合却也不难。”秋英遂将袋儿贴肉藏好。老母道:“我们去了罢。”当秋英已觉行步轻疾,便随着老母前进。走不到一里多路,不妨芦苇中伸出两把铙钩来将他两个钩倒,听得喝道:“你们这黑夜里奔走,不是拐逃,定是奸细!”老母道:“我们是逃难的妇女。”那两个道:“我们不要管他是拐逃、是奸细,既拿住了,祇把他送到老爷船上去听凭发落。”当下不由分说,押着他两个走了有一里来路,到了个河湾里,见有一只大哨船,里面还点着灯火。听见岸上有人行走,舱里就钻出十数个大汉来,手里各执短刀,喝问:“是谁?”岸上的答道:“我们捉得两个黑夜行走的妇女来禀爷。”祇听里面有人吩咐:“叫带他上来!”正是:
纔离虎穴,又入龙潭。
究竟不知这船里是何等样人?华秋英吉凶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当日不知是何兴会,便能撰出此等文字,读之离奇闪烁,光怪陆离。如秋英刺倭时掇石鼓句,出东门小河阻路句,藏身污池老树句,挣起晕倒句,遇救偕行,林中吞药,芦苇被等句,俱是惨澹经营,无一懈笔,无一钝笔。我看此篇,不禁拍案称奇,唿酒大嚼。公之天下后世,真是千秋不朽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