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之与实,犹形之与影也。德艺周厚,则名必善焉;容色姝丽,则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忘名者,体道合德,享鬼神之福佑,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惧荣观之不显,非所以让名也;窃名者,厚貌深奸,干浮华之虚构,非所以得名也。
人足所履,不过数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颠蹶于崖岸,拱把之梁,每沈溺于川谷者,何哉?为其旁无余地故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诚之言,人未能信,至洁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声名,无余地也。吾每为人所毁,常以此自责。若能开方轨之路,广造舟之航,则仲由之言信,重于登坛之盟,赵熹之降城,贤于折冲之将矣。
吾见世人,清名登而金贝入,信誉显而然诺亏,不知后之矛戟,毁前之干橹也。虙子贱云:“诚于此者形于彼。”人之虚实真伪在乎心,无不见乎迹,但察之未熟耳。一为察之所鉴,巧伪不如拙诚,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让卿,王莽辞政,当于尔时,自以巧密;后人书之,留传万代,可为骨寒毛竖也。近有大贵,以孝着声,前后居丧,哀毁踰制,亦足以高于人矣。而尝于苫块之中,以巴豆涂脸,遂使成疮,表哭泣之过。左右童竖,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谓其居处饮食,皆为不信。以一伪丧百诚者,乃贪名不已故也。
有一士族,读书不过二三百卷,天才钝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犊珍玩,交诸名士,甘其饵者,递共吹嘘。朝廷以为文华,亦尝出境聘。东莱王韩晋明笃好文学,疑彼制作,多非机杼,遂设燕言,面相讨试。竟日欢谐,辞人满席,属音赋韵,命笔为诗,彼造次即成,了非向韵。众客各自沈吟,遂无觉者。韩退叹曰:“果如所量!”韩又尝问曰:“玉珽杼上终葵首,当作何形?”乃答云:“珽头曲圜,势如葵叶耳。”韩既有学,忍笑为吾说之。
治点子弟文章,以为声价,大弊事也。一则不可常继,终露其情;二则学者有凭,益不精励。
邺下有一少年,出为襄国令,颇自勉笃。公事经怀,每加抚恤,以求声誉。凡遣兵役,握手送离,或赍梨枣饼饵,人人赠别,云:“上命相烦,情所不忍;道路饥渴,以此见思。”民庶称之,不容于口。及迁为泗州别驾,此费日广,不可常周,一有伪情,触涂难继,功绩遂损败矣。
或问曰:“夫神灭形消,遗声余价,亦犹蝉壳蛇皮,兽迒鸟迹耳,何预于死者,而圣人以为名教乎?”对曰:“劝也,劝其立名,则获其实。且劝一伯夷,而千万人立清风矣;劝一季札,而千万人立仁风矣;劝一柳下惠,而千万人立贞风矣;劝一史鱼,而千万人立直风矣。故圣人欲其鱼鳞凤翼,杂沓参差,不绝于世,岂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盖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论之,祖考之嘉名美誉,亦子孙之冕服墙宇也,自古及今,获其庇荫者亦众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犹筑室树果,生则获其利,死则遗其泽。世之汲汲者,不达此意,若其与魂爽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哉!
译文
名与实的关系,好比形与影的关系。德艺周厚,那名就一定好;容貌美丽,那影就一定美。如今不修身而想在世上传好的名,就好比容貌很丑而要求镜子里现出美的影了。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忘名,就是体道合德,享受鬼神的福祜,而不是用来求名的;立名,就是修身慎行,生怕荣誉会被湮没,而不是为了让名的;窃名,就是外朴内奸,谋求浮华的虚名,而不是真能得到名的。
我见到世上的人,清名播扬但金钱暗入,信誉昭著但许诺有亏,真不知是不是后面的矛戟,在捣毁前面的盾牌啊!虑子贱说过:“在这件事上做得真诚,就给另件事树立了榜样。”人的虚或实,真或伪固然在於心,但没有不在行动上表现出来的,只是观察得不仔细罢了。一旦观察得真切,那种巧於作伪就还不如拙而诚实,接著招来的羞辱也够大的。伯石的推让卿位,王莽的辞谢政权,在当时自以为既巧又密,可是被后人记载下来,留传万世,就叫人看了毛竖骨寒了。近来有个大贵人,以孝著称,先后居丧。哀痛毁伤过度,这也是以显得高於一般人了;可他在草荐土块之中,还用有大毒的巴豆来涂脸,有意使脸上成疮,来显出他哭泣得多么厉害,但这种做作不能蒙过身旁童仆的眼睛,反而使外边人说他丧中的居处饮食都在伪装。由於有一件事情伪装出现假,而毁掉了百件事情的真,这就是贪名不足的结果啊!
有一个士族,读的书不过二三百卷,天资笨拙,可家世殷实富裕,他向来矜持,多用牛酒珍宝玩好来结交那些名士。名士中对牛酒珍宝玩好感兴趣的,一个个接著吹捧他,使朝廷也以为他有文采才华,曾经派他出境聘问。齐东莱三韩晋明深爱文学,对他的作品发生怀疑,怀疑大多数的情况,不是他本人所命意构思的,於是就设宴敍谈,当面讨论测试。当时整天欢乐和谐,诗人满座,属音赋韵,提笔作诗,这个士族轻率问就写成,可全然没有向来的风格韵味,好在客人们各自在沉思吟味,没有发觉。韩晋明宴会后叹息道:“果真像我们所估量的那样。”
修改子弟的文章,来抬高声价,是一大坏事。一则不能经常如此,终究要透露出真情来;二则正在学习的子弟有了依赖,更加不肯专心努力。
邺下有个少年,出任襄国县令,能勤勉,公事经手,常加抚恤,来谋求声誉。每派遣兵差,都要握手相送,有时还拿出梨枣糕饼,人人赠别,说:“上边有命令要麻烦你们,我感情上实在不忍,路上饥渴,送这些以表思念。”民众对他称赞,不是口说所能说得完的。到迁任泗州别驾官时,这种费用一天天增多,不可能经常办到。可见一有虚假,就到处难以相继,原先的功绩也随之而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