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协和冰场滑冰以后,我因为忙着结束一篇论文,又是两个星期不见沁珠了,她也没有信来,在我想总过得还好吧?
最近几天气候都很坏,许久不曾看见耀眼的阳光,空气非常沉重,加着陰晦的四境,使人感到心怀的忧郁。在礼拜四的黄昏时,又刮起可怕的北风,那股风的来势真够凶,直刮得屋瓦乱飞;电线杆和多年的老枯树也都东倒西歪了。那时候我和文澜坐在自修室里,彼此愁呆地看着那怒气充塞的天空。陡然间我又想到沁珠不知她这时是独自在宿舍里呢,还是和曹出去了?我对文澜说:“这种使人惊惧的狂风,倘使一个人独处,更是难受,但愿沁珠这时正和曹在一起就好了。”
“是呀!真的,我们又许久不看见她了,她近来的生活怎么?你什么时候去看她?……”文澜说。
“我想明天一早去看她。”我这样回答。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的时候,风早已停了,掀开窗慢,只见世界变成了琼楼玉宇,满地上都铺着洁白的银屑;树枝上都悬了灿烂的银花。久别的淡阳,闪在云隙中,不时向人间窥视。这算是雪后很好的天气。我的津神顿感到爽快。连忙收拾了就去访沁珠,她才从床上起来,脸色不很好;眼睛的周围,显然绕着一道青灰色的痕迹,似乎夜来不曾睡好。她见了我微笑道:“你怎么这样早就来了!”
“早吗?也差不多九点半了。”我说:“吓,昨夜的风够怕人的,我不知你怎么消遣的,所以今天来看看你!”
“昨天的确是一个最可怕的坏天气,——尤其在我,更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日子呢!”沁珠说。
“怎么样,你难道又遇见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吗?”我问。
“当然是使人灵魂紧凑的把戏,不过也是在我的意料中,只是在昨夜那样狂风密雪的深夜而发生这件事,——仿佛以悲凉的布景,衬出悲凉的剧文,更显得出色罢了。”沁珠说。
“究竟是怎样的一幕剧呢?”我问。
“等我洗了脸来对你细说吧。”她说着就到外面屋子洗脸去了。约过了五分钟,她已一切收拾好,王妈拿进一壶茶来,我们喝了茶以后,她便开始述说:
“昨天我从学校回来后,天气就变了。所以我不曾再出去。曹呢,他也不曾来。我吃了晚饭,就听见院子里那两棵大槐树的枯枝发出沙沙的响声;我知道是起风了。便把门窗关得紧紧的。但是那风势越来越厉害,不时从窗隙间刮进灰沙来。我便找了一块厚绒的被单,把门窗遮得十分严密,屋子里才有了温和清洁的空气。于是我把今天学生们所作的文卷,放在案上一本一本依次地改削。将近十点钟的时候,风似乎小了些,但却听见除了风的狂吼外,还有瑟瑟的声音,好像有人将玉屑碎珠一类的东西洒在屋瓦上,想来是下雪了。我便掀开窗幔向外张望,果然屋顶上有些稀薄的白色东西。一阵阵的寒风吹到我的脸上,屋里的火炉也快灭了,我就想着睡了吧,正在这个时候,忽听见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王妈,她说:‘张先生睡了吗?曹先生来了。’我被这意外的来客,吓了一跳。‘这样的时候怎么他会到我这里来呢?!’我心里虽然是惊疑不定,但是我还装作很镇静地答道:‘我还没有睡呢,请曹先生进来吧!’我一面把门闩打开,曹掀开门帘一步蹿了进来,然后站得笔直地给我行了个军礼——今夜他是满身戎装,并且还戴着假发,——很时髦的两撇八字须——倘使不是王妈先来报告,我蓦一看,简直真认不出是他呢。我看了这种样子,觉得又惊奇又好笑,我说:‘呀,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曹寒着笑拿下那假须,一面又脱了那件威武的披风,坐下说道:‘我今夜是特来和小姐告别的。’”
“告别?”我不禁惊讶地问道:“这真像是演一出侦探剧——神出鬼没的,够使人迷惑了!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曹见了我那种惊诧的样子,他只是笑,后来他走近我的身旁,握住我的手道:“珠!请你先定一定心,然后我把这剧文的全体告诉你吧!……但是我要请你原谅,在我述说一切之先,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那就是在德国医院里你所答应我的那件事情可是当真?”
“呀,你的话越说越玄,我真不明白你指的是哪一件事情?”我这样回答他。
“哦,亲爱的小姐!你不要和我开玩笑了!这种事情,便是把我烧成灰也不会忘记的,你难道倒不明白了吗?唉!珠,老实说吧,为了爱情的伟大,我们应当更坦白些,我们的大问题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解决,才能使幻梦成为事实呢?……”
其实呢,我何尝不明白他所指的那件事,不过我在医院所允许他的,正是你所说的是不兑现的希望——那是一时权宜之计,想不到他现在竟逼我兑起现来;这可真难了,当时我看了他那种爇烈而惨切的神情,心头忽冲出一股说不出的酸楚,眼泪不由自主地滴了下来。但我不愿使他觉察到,所以连忙转过头去,装作看壁上的画片,努力把泪咽了下去。勉强笑道:“唉,曹,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这究竟不是仓猝间所能解决的问题……”
“珠,我也知道这事是急不得的。只要是你应允了我,迟早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在我离开你之先,能从你这里得到一粒定心丸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么现在你已经得到定心丸了,你可以去努力你的事业了。”我说。
“不错,是得到了,我现在心灵里是充满了甜美的希望,无论前途的事业是如何繁巨,都难使我皱眉的,唉,伟大的爱,珠,这完全是你的赐予呵!”
曹那时真是高兴得眉飞色舞,他将我用力的搂在怀中,火爇的唇吻着我的黑发。经过了几分钟。他像是从梦中惊醒,轻轻地放开我,站了起来,露出严重的面颜对我说道:“现在该谈到我自己的事情了,珠,你当然了解我是一个爇血青年。在我们第一次谈话时,我已经略略对你表示过,并且我觉得你对于我那种表示很是满意。但那时我们究竟是初交,所以关于我一切具体的事实,不便向你宣布,……现在好了,我们已达到彼此毫无隔阂的地步,当然我不能再有一件事是瞒着你的,因为有要事发生。我明天早车就走,所以今夜赶来和你告别。”
我听完了曹的叙述,不禁向他看了一眼,当然你可猜想到我在这时心情的变化是怎样剧烈了——曹有时真有些英雄的气概,……但我同时又觉得我嫁给他,总有些不舒服。我当时呆呆地想着,忽听曹又向我说道:“我这一次去早则两个月回来,迟则三四个月不定。在这个分离的时间,我们当然免不了通信,不过为了避免家庭的注意,我们不妨用个假名字。”他说到这里,就在我案上的记事小簿子上写了——长空——两个字。并抬头向我说道:“我还预备送你一个别名呢。”
“好吧!你写出来我看看。”他果然又在小簿子上写了微波两个字。我们约定以后通信都用别名。谈到这里,他便向我告别,我送他出去的时候,只见天空依旧彤云密布,鹅毛般的雪片不断地飘着;我们冒着风雪走过那所荒寂的院落,就到了大门。我将他送出大门,呆呆地看着他那硕高的身影,在飞絮中渐渐的远了,远到看不见时,我才转身关门进来,那时差不多一点钟了。王妈早已睡熟,我悄悄地回到房里,本就想去睡。哪里晓得种种的思想像辘轳般不住在脑子里盘旋。远处的更声,从寒风密雪里送了过来,那种有韵律而清脆的音波,把我引到更凄冷的幻梦里,最后我重新起来,把木炭加了些在那将残的火炉里。把桌上那盏罩着深绿色罩子的电灯燃着。从正中的怞屉中拿出我的日记本,写了一阵,心里才稍觉爽快了……
我听沁珠说到这里,便很想看看她的日记,当我向她请求时,她毫不勉强地答应了。并且替我翻了出来,我见那上面写着:
十一月五日,这是怎样一个意想不到的遭遇呢?——在今夜风刮得那样凶猛,好像饿极了的老虎,张着巨大的口,要把从它面前经过的生物都吞到肚子里去。同时雪片像扯絮般地落着。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夜。人们早都钻在温软的被褥中寻他们甜美的梦去了。而谁相信,在一所古庙似的荒斋中,还有一个飘泊而伤心的女儿,正在演一出表面欢喜,骨子里悲愁的戏剧呢!
曹今夜的化装,起初真使我震惊。回想他平日的举动,就有点使人不可测,原来他却是一个英雄!他那两撇富有尊严意味的假须,衬着他那两道浓重的剑眉,和那一身威武慑人的军装,使我不知不觉联想到拿坡仑——当然谁提到这位历史上的人物,不但觉得他是一个出没枪林弹雨中的英雄,同时还觉得他是一个多情的风流角色呢!曹实际上自然比不上拿坡仑,但是今夜我却觉得他全身包涵的是儿女英雄杂糅着的气概。可是我自己又是谁呢?约瑟芳吗,不,我不但没有她那种倾国倾城的容貌;同时我也不能像她那样死心塌地地在她情人的温情中生活着。当他请求我允许他做将来的伴侣时,在那俄顷间,我真不明白是遇见了什么事情!我一颗伤损的心流着血;可是我更须在那旧创痕上加上新的刀伤。这对于我自己是太残酷了,然而我又没有明白叫他绝望的勇气。当然我对于他绝不能说一点爱情都没有,有时我还真实心实意的爱恋着他,不过不知为什么,这种的爱情,老像是有多种的色彩,好似是从报恩等等换了出来的,因此有的时候要失掉它伟大的魔力,很清楚地看见爱神的后面,藏着种种的不合协——这些不合协,有一部分当然是因为我太野心,我不愿和一个已经同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的人结合。还有一部分是我处女洁白的心,也已印上了一层浓厚的色彩,这种色彩不是时间所能使它淡退或消灭的;因此无论以后再加上任何种的色彩;都遮不住第一次的痕迹。换句话说,我是时时回顾着以往,又怎能对眼前深入呢?唉,天呵!我这一生究竟应走哪一条路?这个问题可真太复杂了!我似乎是需要爇闹的生活,但我又似乎觉得对于这个需要爇阔的可怜更觉伤心。那么安分守己地做一个平凡的女人吧,贤妻良母也是很不错的,无奈我的心,又深感着这种生活是不能片刻忍受的。
唉,想起素文屡次警戒我“不要害人!”的一句话,我也着实觉得可怕。不过上帝是明白这种的情形;正是我想避免的。而终于不能避免,是谁的罪呵?在我却只能怪上帝赋与我的个性太顽强了!我不能做一个只为别人而生活的赘疣;我是尊重“自我”的,哪一天要是失掉“自我”,便无异失掉我的生命——曹,他也太怪了。他为什么一定要缠住我呢?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不能给任何人幸福,因为我本身就是个不幸的生物,不幸的人所能影响于别人的,恐怕也只有不幸罢了!想到这里,我只有放下笔向天默祝;我虔诚地希望他,等他事完回来的时候,已经变了一个人就好了!
我看完沁珠昨夜的日记,我的心也在涌起复杂的情调,我不知道怎样对她开口。当她把日记接过去,却对我凄然苦笑道:“这不像一出悲剧的描写吗……也就是所谓的人生呢!”
“是的!”我只勉强说了这两个字,而我的爇情悲绪几乎捣碎了我方寸的灵台,我禁不住握住她的手黯然地说道:“朋友!好好的扎挣吧;来到世界的舞台上,命定了要演悲剧的角色,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但如能躁纵这悲剧的戏文如自己的意思,也就聊可自慰了!”
沁珠对于我这几句话,似乎非常感动,她诚恳地说道:“就是这话了!只要我不仅是这悲剧中表演的傀儡,而是这悲剧的灵魂,我的生便有了意义!……”
我们谈到这里,王妈进来说。沁珠上课的时间快到了,我们便不再说下去。沁珠拿了书包,我们一同出了古庙分途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