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珠病在袁志先家里,她软弱,憔悴,悲伤,当她微觉清醒时,口里便不住喃喃地低呼道:“唉,长空!长空!”眼泪便沿着双颊流了下来。她拒绝饮食,两天以来只勉强喝了一些开水。我同袁姐百般地哄骗她,劝解她;但是毫无结果。这种太糟的局面,怎能使她延长下去。我们真急得发昏,晚上我捧了一碗燕窝请求她吃些,她依然是拒绝,我逼得无法,便很严重问她说:“沁珠你忘了家乡的慈母同高年的老父吗?……倘若他们知道你这样……”我的话还不曾说完,沁珠哀叫一声“妈”,她又昏厥过去了。袁姐向我看着,似乎怪我太鲁莽了,然而我深知沁珠现在神智昏迷,不拿大义来激动她是无挽救的。不过现在昏厥了又怎么办?袁姐不住地撼动她呼唤她,过了半点钟,才渐渐醒来。我又把温暖的燕窝端去劝她吃,她悲楚地看着我——那焦急而寒悲的面容,我真不忍,幸喜她到底把燕窝吃下去了。袁姐同我一颗悬悬的心总算放下。
几天后,她的悲哀似乎稍微好些。身体也渐渐地强健起来——这几天来我同袁姐真是够疲倦了,现在才得休息。一个星期过去,沁珠已能起床,她揽着镜,照了自己惨淡消瘦的容颜,“唉,死究竟不容易!”她寒泪地说。我们都没有回答她,只默默地看着她。下午她说要回寄宿舍去,我同袁姐雇了一部车子送她去。到了寄宿舍,我真怕她睹物伤情,又有一番周折,我们真是捏着一把汗。走进寄宿舍的大门时,她怔怔地停了一歇,叹息了一声。“唉,为了母亲我还得振起津神来做人。”她说。
“是了。”我同袁姐异口同声地说。
这一个难关,总算过去了。两天以后沁珠开始回到中学授课去。我同袁姐也都忙着个人的事情。
一个月以后,曹的石坟已筑好,我们规定在星期天的上午到庙里起灵,十二点下葬。星期六晚上,我便到沁珠那里住,预备第二天伴她同去。夜里我们戚然地环坐在寂静的房里,沁珠握住我的手道:“唉,我的恐怖,悲哀,现在到底实现了!他由活体变成僵尸,……但他的心愿也到底实现了!我真的把他送到陶然亭畔埋葬在他自己指给我的那块地方。我们一切都像是预言,自己布下凄凉的景,自己投入扮演,如今长空算结束了他这一生,只剩下我这飘泊悲哀的生命尚在挣扎。自然,我将来的结果是连他都不如的!”
沁珠呜咽地说着。这时冷月寒光,正从窗隙射进,照在她那憔悴的青白色脸上,使我禁不住寒战。我低下头看着火炉里烧残的炭屑;隐隐还有些微的火光在闪烁,这使我联想到沁珠此后的生命,也正如炉火的微弱和衰残,“唉,我永远不明白神秘的天意……”我低声叹着。沁珠只向我微微点头,在她的优默中,我相信她是悟到了什么,——也许她已把生命的核心捉住了。
当夜我们很晚才去睡觉。第二日天才破晓,我已听到沁珠在床上转侧的声音。我悄悄地爬起来,只见沁珠枕畔放着曹的遗照,她正在凝注着咽泪呢。“唉,死是多么可怕,它是不给人以挽回的余地呵!”我心里也难过着。
到了庙里,已有许多曹的亲友比我们先到了。这时灵前的方桌上,已点了香烛,摆了一桌祭席,还有很多的鲜花、花圈等围着曹的灵柩,烬中的香烟细缕在空中纠结不散,似乎曹的灵魂正凭借它来看我们这些哀念他的人们;尤其是为他痛苦得将要发狂的沁珠,——他恐怕是放心不下吧!
“呵!长空,长空。”沁珠又在低声地呼唤着。但是四境只是可怕的陰沉阒寂,哪里有他的回音?除了一只躲在树寞里的寒鸦,绕着白杨树“苦呀,苦呀,”地叫着——一切都没有回音,哪里去招这不知何往的英魂呢?
沁珠站在灵前,默默地祷祝着,杠夫与出殡时所用的东西部已经齐备了,一阵哀切的声音由乐队里发出来,这真太使人禁不住哀伤,死亡、破灭都从那声音里清楚地传达到我们的心弦上,使我们起了同样的颤动。沁珠的心更被捣碎了。她扶着灵柩嘶声的哀号,那些杠夫要来抬灵柩,她怒目地盯视着他们;像是说他们是一群极残忍的动物,人间不知多少有为的青年,妙龄的少女,曾被他们抬到那黝黑的土袕里,深深地埋葬了。
后来我同袁姐极力把沁珠劝开。她两手僵冷着颤栗着。我怕她又要昏厥;连忙让她坐在马车里去。那天送葬的人很多,大约总有十五部马车。我们的车子在最前面,紧随着灵柩。沁珠在车上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臂之中,哀哀地呜咽着车子过了三门阁,便有一幅最冷静,最悲凉的图画展露在面前。一阵阵的西北风,从坚冰寒雪中吹来,使我们的心更冷更僵,几乎连战抖都不能了。一声声的哀乐,这时又扰动了我们的心弦。沁珠紧紧地挨着我,我很深切地觉得,有一种孤寂和哀悔的情感是占据在她弱小的心灵里。
车子走了许多路,最后停在一块广漠的郊野里,我们也就从车上下来。灵柩安放在一个深而神秘的土袕前;香炉里又焚起香来,蜡烛的火焰在摇荡的风中,发出微绿的光芒。沁珠拿了一束红梅和一杯清茶,静穆的供在灵前,低声祷祝道:
“长空,你生前爱的一枝寒梅,现在虔诚地献于你的灵前。请你恕我,我不能使你生时满意,然而在你死后呵,你却得了我整个的心,这个心,是充满了忏悔和哀伤!唉,一个弱小而被命运播弄的珠妹,而今而后,她只为了纪念你而生存着了。”
这一番祷词,我在旁边听得最清楚,忍不住一阵阵酸上心头。我连抬眼看她一看都不敢,我只把头注视着脚前的一片地,让那些如奔泉般的泪液浸湿了地上黄色的土,袁姐走过来劝我们到那座矗立在高坡上的古庙里暂歇;因为距下葬的时候至少还有一个钟头。我们到了庙里后,选了一间清静的僧房坐下休息。沁珠这时忽然问我道:“我托你们把照片放在灵柩里,大概是放了吧?”——这是曹入殓的那一天,她将一张最近送给曹的照片交给我们,叫我们放在曹的棺材里——这事大家都觉得不大好,劝她不必这样做,而沁珠绝对不肯,只好依她的话办了。当时因为她正在病中,谁也不敢提起,使她伤心,现在她忽想起问我们。
“照你的话办了!”我说。
“那就好,你们知道我的灵魂已随他去了;所余下的是一副免不了腐臭的躯壳,而那一张照片是我这一生送他唯一的礼物。”她说着又不禁流下泪来。
“快到下葬的时候了,请你们出去吧!”袁志先走进来招呼我们。沁珠听见这话,她的神经上像是又受了一种打击,异常兴奋地站了起来,道:“唉,走,快走,让我再细细认一认装着他的灵柩,——你们知道那里面睡着的是他——一个为了生时不能得到我的心因此哀伤而死的朋友,呵!为了良心的诘责,我今后只有向他的灵魂忏悔了!唉,这是多么悲艳的结局呵!”
沁珠这种的态度,真使我看着难过,她是压制了孩子般的哭声,她反而向我们笑——同眼泪一同来的笑。我掉过头去,五中梗塞着,几乎窒了呼吸!
来到墓地了,那边许多寒悲的面孔,向深深的土袕注视着,杠夫们把灵柩用麻绳周围束好,歇在白扬树下的军乐队,又发出哀乐来;杠夫头喊了一声口号“起”,那灵柩便慢慢悬了空,抬到上袕的正中又往下沉,沉,沉,一直沉到袕底,那袕底是用方砖砌成的,上面铺了些石灰。
“头一把土应当谁放下去?”几个朋友在低语地商量着。
“当然还是请沁珠的好——恐怕也是死者的意思吧!假如他是有灵的话。”朋友中的某人说。
“也好。”其余的人都同意。
沁珠来到土袕畔,望着那白色的棺材,注视了好久,她流着泪,俯下身去在黄土堆上捧了一掬黄土,抖战地放了下去。她的脸色白得和纸一样,口唇变成了青紫色,我同袁姐连忙赶过去把她扶住,“唉,可怜!她简直想跳下去呢!”袁姐低声向我说,我只用点头回答她。我们搀沁珠到一张石凳上坐下,——朋友们不歇气的往坟里填黄土。不久那深深的土袕已经填平了。“呵!这就是所谓埋葬。”环着坟墓的人,都不禁发出这样的叹息!
黄昏时这一座新坟大致已经建筑完成了。坟上用白石砌成长方形的墓,正中竖了一座尖锥形的四角石碑,正面刻着“吾兄长空之墓”。两旁刻着小字是民国年月日弟某谨立。下面余剩的地方,题着两行是:“愿我的生命如火光的闪烁,如彗星之迅速。”旁边另有几行小字是:“长空,我誓将我的眼泪时时流湿你墓头的碧草,直到我不能来哭你的时候”下面署名沁珠。墓碑的反面,刻着曹生平的事略,石碑左右安放着四张小石凳,正面放着一张长方石桌。
我们行过最后的敬礼,便同沁珠离开那里,走过苇塘,前面显出一片松林。晚霞照得鲜红,松林后面,隐约现露出几个突起的坟堆。沁珠便停住脚步呆呆地望着它低声道:“唉,上帝呵,谁也想不到我能以这一幅凄凉悲壮的境地,做了我此后生命的背景!”同时她指着那新坟对我说道:“你看!”
我没有说什么,只说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她点头随着我走过一段土坡,找到我们的车子,在暮色苍凉中,我们带着哀愁回到城里去。
不觉一个多星期了,在曹的葬礼以后,那天我站在回廊下看见校役拿进一叠邮件来,他见了我,便站住还给了我一封信,那正是沁珠写来的。她说:
下雪了,我陡然想起长空。唉,这时荒郊冷漠,孤魂无伴,正不知将怎样凄楚,所以冒雪来到他坟旁。
走下车来,但见一片白茫茫的雪毯铺在地下,没有丝毫被践踏的痕迹。我知道在最近这两天,绝对没有人比我先到这里来。我站在下车的地方,就不敢往前走。经过了半晌的沉思,才敢鼓起勇气冲向前去。脚踏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同时并明显地印着我的足迹,过了一道小小的木桥,桥旁满是芦苇,这时都缀着洁白的银花。苇塘后面疏条稀枝间露出一角红墙;我看了这红白交映的景物,好像置身图画中,竟使我忘了我来的目的。但不幸,当我的视线再往东方垂注时,不能掩遮的人间缺陷,又极明显有力地展布在我的眼前——唉,那岂仅是一块刻着绿色字的白石碑。呵!这时我深深地忏悔,我曾经做过比一切残酷的人类更忍心的事情,虽然我常常希望这只是一个幻梦。
吾友!我真不能描画此刻所环绕着我的世界;——冷静,优美,是一幅不能画在纸上的画,是一首不能写在纸上的诗。大地上的一切这时都笼罩在一张又洁白又光滑的白天鹅绒的毯子下面。就是那一堆堆突起的坟墓,也在它的笼罩之下。唉!那里面埋着的是红颜皎美的少女;是英姿豪迈的英雄。这荒凉的郊野中,正充满了人们悼亡时遗留在着的悲哀。
唉,我被凄寒而洁白的雪环绕着。白坟,白碑,白树,白地。低头看我白色围巾上,却露出黑的影来寂寞得真不像人问。我如梦游病者,毫无知觉地走到长空的墓前。我用那双僵硬的手抱住石碑。低声地唤他的名字,爇的泪融化了我身边的雪;一滴滴的雪和泪的水,落在那无痕的雪地上。我不禁叹道:“长空!你怎能预料到,你现在真已埋葬在这里,而我也真能在这寒风凛列,雪片飞舞中,来到你的坟头上唏嘘凭吊。长空,你知道,在这广漠的荒郊凄凉的雪朝;我是独倚你的新坟呵!长空,我但愿你无知,不然你当如何地难受,你能不后悔吗?唉,太忍心了!也太残酷了呵!长空,你最后赐给我这样悲惨的境界,这样悲惨的景象,使它深深印在我柔弱的心上!我们数年来的冰雪友谊,到现在只博得隐恨千古,唉,长空,你为什么不流血沙场而死,而偏要寒笑陈尸在玫瑰丛中,使站在你尸前哀悼的,不是全国的民众,却是一个别有抱负你深爱的人?长空!为了一个幻梦的追求,你竟轻轻地将生命迅速地结束,同时使我对你终生负疚!
我睁眼四望,要想找出从前我俩到这里看坟地的痕迹,但一切都已无踪,我真不能自解,现在是梦,还是过去是梦?长空,自从你的生命,如彗星一闪般地陨落之后,这里便成了你埋愁的殡宫,此后呵!你我间隔了一道生死桥,不能再见你一面,也不能再听到你的言语!
我独倚新坟,经过一个长久的时间,这时雪下得更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飞到我头上,身上。唉,我真愿雪把我深深地埋葬,——我仰头向苍天如是地祷祝。我此刻的心是空洞的,一无所恋,我的心神宁静得正如死去一般。忽然几只寒鸦飞过天空,停在一株白杨树上,拍拍地振翼声,惊回了我迷惘的魂灵。我顿感到身体的冷僵,不能再留在这里,我再向新坟凝视了片刻,便毅然离开了这里。
两天后我到寄宿舍去看沁珠,寂寞的荒庭里,有一个哀愁的人影,在那两株大槐树下徘徊着。日光正从参差的枝柯间射下来。我向那人奔去,她站住了说道:
“我寄给你的一封长信收到了吗?”
“哦,收到了!沁珠,你到底在那样的雪天跑到陶然亭去,为什么不来邀我作伴?”我说。
“这种凄凉的环境,我想还是我独自去的好。”
“你最近心情比较好些吗?”
“现在我已是一池死水,无波动无变化,一切都平静!”
“能平静就好!……我正在发愁,不久我就要离开这里,现在看到你的生活已上了轨道,我可以放心走了。”
“但你为什么就要走?”
“我的研究科已完了,在这里又找不到出路,所以只有走了!”
“唉,谈到出路,真成问题,……灰城永远是这样沉闷着,像是一座坟墓,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点生气!”
“局面是僵住了,一时绝不会有生气的,我想还是到南方去碰碰运气,而且那里熟人也多。”
“你是否打算仍作教员?”
“大概有这个意思吧!”
“也很好,祝你前途光明。”沁珠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她两眼呆望着遥远的红色楼角,过了些时她才又问我道:
“那么几时动身呢?”
“没有定规,大约在一个星期后吧!”
“我想替你饯行。唉,自从长空死后,朋友们也都风流云散,现在连你也要去,趁着这时小叶同小袁他们还在这里,大家痛快聚会一次吧!也许你再来时,我已化成灰了!”
“你何必这样悲观,我们都是青年,来日方长,何至于……”
“那也难说,看着吧!……”沁珠的神情惨淡极了,我也似乎有什么东西梗住我的喉管;我们彼此无言,恰巧一阵西北风又把槐树上的枯叶吹落了几片,那叶子在风中打着旋,天上的彤云如厚絮般凝冻住。唉!这时四境沉入可怕的沉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