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该三姨太太当班。
说起这个三姨太太,她并不比大姨太太、二姨太太生得妖娆;身材又瘦又小,尚未充分发育。就因为年轻——今年还没有届满十六岁哩!——会撒娇,会卖痴,倒非常博得路广钟的宠爱。每逢三姨太太当班这一夜,路广钟总是无比高兴。一进房间,除了大呼小叫吩咐贴身服侍三姨太太的那个老鸨气十足的张妈,赶快烫绍兴酒,安排消夜外,还往往要从怀袖中取出一些小东西,比如刚刚流行到成都、只能从章洪源、正大裕、马裕隆、庆协泰几家大洋广杂货店才买得到的水红洋绸汗衣啦,东洋珠穿的鬓花啦,或是小女孩顶喜欢的西洋景啦,据说上海匠人都做不出来的眼睛能眨、嘴巴能张、会做哭声、也会做笑声的洋囡囡啦。这些东西,他绝不痛痛快快、老老实实拿给她。总是先拿出来,在她鼻子底下一晃,然后又藏起来,逗得她嘻哈打笑地来抢来夺;甚至当着丫头、老妈、跟班一伙人的面,两个男女竟自无顾忌地滚在一张豆木藤心榻上,闹得鬼声怪气、披头散发而后已。
今夜,还在黄昏时候,三姨太太早由张妈服侍着梳好了一个高耸脑后的爱司头,两边水鬓拖过了耳垂,头发被刨花水抿得光滑如镜。前刘海像一个发面大馒头,高高拱在画得有一指粗细、有棱有角的眉毛上,虽把一片生得太低太窄的额脑显得高了二寸,宽了三寸,但是配上一双单眼皮眼睛,一条塌得看不见鼻梁的鼻子,两片像是被斧头斫成的寡骨脸,一张连龅牙齿都掩不住的、上唇极短的口,到底不算美丽。本来是青春焕发、红白自然的容颜,也着张妈给敷了很厚一层南粉,涂了很浓两片胭脂。粉是一直搽到后颈窝,胭脂是一直抹到太阳穴,白的地方白得不能再白,红的地方红得不能再红。三姨太太不会审美,自己从千秋镜中看来都觉有点刺眼,但张妈偏偏赞不绝口,说,这才是时兴打扮哩。张妈帮过多少大公馆,伺候过多少姨太太,见多识广,能干非凡,由她调摆出来,据说才讨得路大人的欢喜。
可是路大人今夜进来,并不见得欢喜。拿眼角挂了她一眼,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三姨太太经张妈用嘴一支,连忙把一根银白铜水烟袋从丫头手上接过,装着小脚走路样子,——其实她那双未经缠过裹脚布的天足,比她的路大人的脚还大;路广钟绰号路小脚,就因为脚小,走起路来很像跷工不好的小旦。——忸忸怩怩踹到路广钟跟前,把烟袋嘴向他唇边一碰,腻声腻气说道:“我乖乖地跟你装袋烟,好不好?”
“今天晚上别跟我烦,我心里有事。”一把将水烟袋抓过去,险些把她那无名指和小指所蓄的长指甲碰断。
三姨太太并未感到有什么难过。反而是张妈嘟起嘴巴咕哝道:“也是哟!人家三姨太太低声下气想来巴结一下大人的,不想摔了一个倒栽葱不算,还跌了一个狗抢屎。得亏三姨太太脾气好,才受下了。掉成别一个嘛!哼!我看这根水烟袋多半要长翅膀!……”
路广钟眼皮一翻,沉着脸色说道:“张妈,莫在那里讨好卖乖,挑弄是非。我只是不要你们来烦我,我心里有事。”
三姨太太嘻开那张短上唇、垮嘴角的口,把一排龅牙齿全露了出来笑道:“你这个人好没佯①啊!开口心里有事,闭口心里有事,到底啥子事嘛!说出来给人家听听不好吗?”
“我的心事,岂是你们听的!”
“自然啰!”张妈把嘴一瘪,接口就说,“大人的心事就说出来,我们这些人也不配懂呀!大人的心事,想来总是啥子忧国忧民啦,升官发财啦。”又狡猾地笑了笑,“哪里会像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人。心里不摆事情便罢,若是摆了事情,不是为了要整人,便是为了要害人。嘿嘿,凭你盘问,我们还不是不肯说的。”
①没佯:就是没意思,是四川人常用的语汇。
路广钟瞪起一双小三角眼,定定地把张妈盯着。那神态,极像一头正待向一只抱鸡婆扑去的黄鼠狼。
张妈略微有点吃惊。赶快摆出一副谄媚面孔,嘻笑道:“你是大人大量,千记不要因为我把话说拐了,多我的心哟!”
“并非多心。我看你说话很在行,倒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情。”
“同我商量事情?”张妈哈着腰、拍着手地笑道,“莫非你路大人又看上了哪家寡妇,哪家姑娘,要我拉皮条不成?”
“莫胡说,商量的是正经事。”
“正经事?”
“呃,是啦!因为藩台尹大人吩咐下来,说,赵制台要我再找几桩谋反叛逆的证据呈缴上去。我扎扎实实想了两天,倒想得有几桩可以作为证据的东西;就只没把握哪一桩才投合得上赵制台的心眼。这种事,又不好同别一些没相干的人去商量,所以心里不大宁静。”
“谋反叛逆的证据?……”
“咦?你难道不晓得十五那天逮到制台衙门去关起的那些人吗?”
“咋个不晓得闹得天乌地暗的事情?不过大家都说蒲先生、罗先生是好人,都说赵制台冤枉了好人。”
“好人,好人,好人又不会造反了!”
“蒲先生他们当真造过反吗?”
“只要赵制台认为是造反,就算是真事不虚。”
“那么,还要证据做啥?”
“因为有些绅士吵得凶,一连递了几张呈文,逼着赵制台把证据拿出来给大家看。摄政王也在要证据,赵制台虽指出一些证据,总觉得不大够。可惜联升巷的火,又着消防队扑灭得太快,没有成灾。”他不便说出被巡警道徐樾派人调查清楚之后,露出马脚这一层,“所以赵制台才要我另外找几桩得力证据去,他好出奏。”
“出奏以后呢?”
“嗨!连这都不懂。当然就要办人啦!”
三姨太太插嘴问道:“咋个办?”
“咋个办?”路广钟不由打起唱戏腔调,还比着手势道,“当堂五花大绑,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三姨太太惊叫了一声道:“哎哟!这是没天良的事,不做也罢了!”
路广钟和张妈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发出一种会心的微笑。
路广钟伸手把三姨太太拉到自己坐的逍遥椅前,把她放在自己膝头上,一只手搂着她那窄窄的肩膊,撑起眉毛说道:“你也胡说八道起来了!什么叫没天良?什么叫有天良?年纪轻轻的,谅你也不懂。等我告诉你:我们做官人的本事,就在巴结上司,能把上司巴结得好,就算有天良,有天良的人,就能升官晋级,并且比那些没天良、不会巴结上司的人来得快。拿我来说吧,我从安徽省老家捐了小小一个县丞功名,指分到四川来,原指望得几次差事,混碗饭吃完事。谁知那时开办警察学堂,我头一个禀请入堂学习。毕业出来,不是及时巴结上周观察周总办,我怎能一下便当上南六区分署的巡官?可见我初入仕途,我就是有天良的。嗣后,在皇城坝破获一桩俄国商人被窃案子,这中间曲曲折折的情节不必说了,可也因为我有天良,才被贺观察赏识,一下就保升到即用知县,并得了巡警教练所提调差事。前年南校场学界运动会上,我炮毛了一下,险些出了大拐。谁知凭了我的天良,反转巴结上了赵次帅,赏识我能替官场争气,是个能员,超次提升我署理邛州直隶州。任满后,连保带捐过班到候补知府,又立刻得了巡警道警务公所提调、总稽核兼巡警教练所总办差事。这且不算,现在赵制台一接事,又立即委我兼任四门总巡查。权柄大得很!虽然巡警道徐观察是我顶头上司,可是赵制台却时不时地把我叫到签押房问话,把东南北三门的保安责任完全交给我,吩咐我有什么事情,直接禀到签押房,不必再由巡警道转。说句不客气的话,巡警道徐观察只管坐在道台衙门里,其实早已是一个管不了事的官儿。拿最近一件事情来看,——许多人还不晓得哩,我现在一并告诉你吧。上前天督院街照壁后面龙须巷失火,烧了一间房子。事情不大,但地方在制台衙门门口,不能不说情节严重。是我把火头——是一个穷苦老头子,靠收荒为活的——已经锁拿到警务公所,安排追究一下,是不是被奸人买通故意纵火?不想督院街百姓竟自跑到巡警道衙门具保要求放人。并唬吓说,若不放人,但凡挨近衙门住的百姓都要搬家,都要巡警道给他们找合适的房子。徐观察原本就懦弱,这回又太疏忽了,没有向赵制台请示,便把人提去放了。放了,又不禀报经过。我为了天良难安,一则也要洗清我的责任,只好到签押房去把事情的前后面禀给赵制台。赵制台很生气,立刻打电话把徐观察叫去骂了一顿说:‘好,好,好!你们现在都要当好人,只我姓赵的一个人当孱头!’并且当着徐观察的面,吩咐我:‘以后有事,不得我的口谕,任何人不准干涉!’并叫我传谕各分署一体照办。这一来,徐观察这个筋斗是栽定了。设若我不趁这时机多多巴结一下,岂不眼见伸手就得的这个道缺,飞到别人头上去了吗?那我的天良何存?所以我今天要想方设计找出谋反叛逆的证据,自然为了天良驱遣,要替赵制台解忧,答报他知遇之恩;其次,也想多立一次功,及时高升一下,也不辜负在宦海中翻腾了这几年。哈哈!我这番话你该听懂了?什么有天良,什么没天良的道理,必须这样讲才对头!”
末了,他还掉头向站在旁边、听得出神的张妈问道:“你是在行的人,评一评,我的话可对吗?”
“你大人随便放个屁都对,何况讲的是有道理的话哩!”
三姨太太偎着他的瘦脸道:“那么,你找到的又是一些啥子证据呢?”
“等我同张妈商量,你就会知道的。”
尹良从制台衙门回来,刚刚由两个大丫头服侍着把纬帽揭去,袍褂脱下,还没有换官靴,小跟班就拿着一幅梅红纸手本进来。
“又是什么人来了?”尹良很不舒服地问那小跟班。
“路大人禀见,说有要紧公事。”
“哦!是他。”尹良顿时就有了笑容。
大丫头乌珍很懂事,立刻把叠折起来的袍褂又打开,提到手上。
尹良摆了摆头,并向小跟班说道:“请路大人便衣到小花厅说话。”
小跟班刚转身。
“站着!吩咐出去,不要茶房伺候,到里边来泡好茶。”并回头向另一个大丫头东珠说道,“去给小厨房打个招呼,一会儿端点心时,多端一份出来。”
尹良这样安排,只以为路广钟有什么密事相商。不料步入小花厅,却见路广钟依然头戴纬帽、花翎,身穿团花蓝宁绸开楔袍,腰间系一条扣带,仅只没有穿补褂,戴朝珠。手上捧着两个朱红漆木匣,恭恭敬敬地站在当地。
“啊!这是……”
“大人吩咐的。”他把那两个木匣轻轻地放在小木炕的炕几上,请了个安,才挺着腰板遵命坐下。
“老兄真有能耐,说五天交差,果然五天就交了差。哈哈!哈哈!”尹良笑得连漆黑的两撇八字胡须都随着脸上肌肉的掣动而颤抖起来。又举眼把路广钟看了看道:“我已说过便章相见,何以老兄还这样冠带齐楚呢?……来呀!”并向应声而入的小跟班说道:“去叫路大人的家人把路大人的衣包拿进来!”
及至衣服换好,谢过大人优礼,路广钟才理着刚才打断的话头说道:“并非卑职有能耐,实是大人开导有方。……不过还求大人过一下目,看这几件东西可否呈缴上去?设有不合,卑职再作其他去处。”
他就着炕几,先把一个四方木匣打开,从中取出一颗三寸见方、黄杨木刻的东西,双手捧着,隔炕几递与尹良。
“是印!”尹良接去一看,还是篆文,念道,“大岷西顾受天之宝。”连连点头,“妙,妙,大岷正指的是四川,西顾又是他们所办的报纸名字,连起来成一个名称,既新颖,又核实,足见老兄高才。”
他反反复复把这黄杨木的印看了两遍,又沉吟着说道:“可惜季帅限期太紧了。如其稍稍宽裕一点,把这东西用黄铜铸出来,跟咱们用的印一样,岂不更足取信了!”他又拿眼把另外一个长方木匣一瞥道:“这里面又是什么呢?”
“一件是盟单。”路广钟跟着从长方木匣内取出一幅织有龙纹的杏黄绫子,正待展开。
“盟单?”尹良带着狐疑神色问道,“为何又来件盟单?”
“卑职的愚见,觉得光有印信没有盟单,似乎有点不像。因为书上……”他已经把黄绫展开。
尹良伸着脖子一看,大约有几十个字,用浓墨写得黑大圆光,开头是:“为反清结盟事,缘清室无道,虐我下民……”
“是你的手笔吗?”
“卑职做不出来,是找一位心腹朋友拟的。求大人指教!”
“当然可以。”
“出言似乎不逊了一点。”
“那倒没什么要紧。既是代反叛立言,越不逊才越像,逊了反而不妙。”
路广钟指着末一行说道:“年月日是这样写法的,大人看,还使得不?”
尹良眯眼一看,原来写的是:大岷西顾开基之始,岁在辛亥,月建乙未,朔日丁酉,即订于铁道学堂。“当然使得,难道反叛还能写宣统三年七月初一日?一定要这样写法,才可证明他们是存心不奉咱们大清朝的正朔的。”
“还有一件,”路广钟又取出一幅黄缎子,说道,“是十路统领的名单。”
尹良不由拿手指把紫檀炕几一拍道:“着!我正心里寻思,如其没有这件东西,印与盟单如何安得到那班人的头上?原来老兄已经想到这上头了!哈哈!”
十路统领的名次是:第一路统领王,第二路统领周,第三路统领蒲,第四路统领罗,第五路统领邓,第六路统领阎,第七路统领张,第八路统领叶,第九路统领程,第十路统领王。
“为什么有姓无名?这又是什么意思?”
路广钟只是摆出一副笑脸把尹良相着。
“从第三路起,倒用不着提名,一望而知就是那班首要。只是第一路统领,不免令人有点迷惑。这个王,是谁呢?难道是铁道学堂监督王铭新吗?”
“王铭新排在第十路。因为王铭新虽是一个举人,但声望资格都不比蒲殿俊、罗纶高。”
“那么,这个王?……”
“大人明鉴!”路广钟做出一种奇怪样子,欲笑不笑地说,“卑职不便禀明,也不敢禀明。就因为关系太大,所以名单上只能写姓,不好把名字提出来。”
“哦!我知道了,敢莫是王采臣王大人?”尹良定睛把路广钟瞅着,不懂得他为什么有此胆量,竟敢把王人文拉上,而且还作为逆首?
“不是卑职的意思。卑职纵然糊涂,也不敢如此妄为。实因四少大人有口风……”
“是四少大人的意思吗?”尹良思索了一下,遂慨然说道,“本来,我们设若追究起四川这次争路风潮,王采帅确乎是个罪魁祸首。因为在他护院期间,如不那样姑息养奸,保路同志会怎么能够成立?临时股东大会又怎么能够召开?明明是他不满意朝廷派他去当川滇边务大臣,而把赵季帅升署了四川总督,所以他才借着反对铁路国有政策纵容绅民出头叫嚣,安心把太太平平的四川搅成一塘浑水,使赵季帅知难而退,好叫四川绅民挽留他。殊不知朝廷早已洞察了他的奸谋,连下严谕令其进京陛见,一面催促赵季帅迅速到任,收拾残局。然而祸根已经种下了,不管赵季帅有好大本事,这场祸事始终是要发作的。……”
他猛然觉得话说得多了些,也过于明显了。路广钟到底是个下属。以体制而言,在下属面前,是不许议论上司的,即令上司已经迁了官。他连忙住了口,重新把名单看了遍道:“这个第二路统领周,当然不是叛弁周鸿勋?”
“不是。”
尹良把眼睛两眨,笑道:“一定是周法司了。”
说到周善培,尹良又忍不住议论起来。一则因为周善培虽也是四司之一,但以藩、臬的官阶而言,臬台比起藩台,到底在品级上要低一些;二则尹良升署布政司在前,周善培升署提法司不过才两个多月,尹良资格老些,按照体制,他是可以议论这个人;三则尹良对周善培的为人,心里早就不舒服,背后已经打过他的叽喳,现在路广钟既是把他拉上了,他更乐得议论一番,不怕路广钟把话张扬出去。
他说:“周法司这人,本是康梁同党,要不是岑云阶岑宫保在两广总督任上提拔了他,并保荐他以道员回川开办新政,又得了锡清弼锡制军重用,他怎么能够得到朝廷信任,从警察局总办调商务局总办,实授劝业道,现在又升署提法司?朝廷给他的恩典,不为不大,但是你看周大人之报答朝廷,却是如何的呢?平时就和绅士们打得火热,听说咨议局那班劣绅个个都同他拜过把子,往来甚密。这已经有玷我们官箴了。而这次王采帅之辜负圣恩,周法司还的的确确是个谋主。不特此也,当其初一罢市罢课之后,赵季帅累次叫他去劝告绅民,从速开市,不要走向极端。但周大人反而从中鼓动,要大家反对到底,朝廷一天不收回国有成命,就一天不开市;还怂恿那些糊涂东西,到院上请愿;倡言赵季帅不顺舆情,就抗粮抗税;——这绝不是冤枉他的话,同志会、股东会那班东西公然提出以正经钱粮扣还股息,通电全省,不准百姓缴纳捐税,的而且确是周法司的主意。他为什么要这样胡闹,并且明目张胆地胡闹呢?当然,借事生风,反对朝廷,是他的本意;其次,也因赵季帅曾经当面骂他:方方讨好,是小人之尤。他受不了,才立意与赵季帅为难。其实,赵季帅初接事时,还被他蒙蔽过,后来逐渐看穿了他的伎俩,方提防了他的。所以十五那天,把那班首要拘捕之后,赵季帅指名叫他代拟奏稿,就是有意为难他。……现在把他列入叛逆名单,并不亏负他。……是不是也是四少大人的意思?”
“倒不是,是卑职揣摩出来的。”路广钟一本正经地说,“也就是十五那天,卑职赶到院上,正见九少大人翻检蒲罗诸人的护书,其中就有周大人的护书。卑职从这上头一揣摩,才知道院上早已把周大人当作蒲罗诸人一伙了。至于周大人讨好四川绅士,卑职从前年学界运动会上,周大人把幼孩工厂的幼孩撤出南校场一事,就窥见其微了。不过,周大人只管讨好四川绅士,到底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即如这次争路风潮,一直到目前为止,大人可曾听见外间的议论没有?百姓们对周大人,还是骂得很厉害哩。”
尹良很感兴趣地说:“这倒要听听了。”
接着,高声呼唤小跟班把杂拌烟杆拿来。
路广钟看见藩司大人这样好兴致,遂也眉开眼笑地说道:“就在周大人到雅州府去迎接季帅大人时候,街道上便已发生了一种流言,说周秃子献计去了……”
尹良连忙截住他的话头问道:“那时到雅州府去迎接赵大人的官员多哩(因为尹良本人就曾迎接到清溪县,还在雅州府以南的两站),省城流言,何以只注意到周法司?”
“什么缘故,卑职也不知道。据卑职所知,街道上确实只注意了周大人一个人。”
“或许周法司太得民心了!”尹良叭着杂拌烟笑道,“本来周法司自从开办警政以来,已经口碑载道,人人一提到周秃子,谁不恨之入骨?不久前,端大人来信询问四川争路风潮,我回信上,就扎扎实实列举了他一些德政的了。……好!百姓们还恭维了他一些什么?”
“多啦!据卑职记得的,一次同志会开会,一次股东会开会,周大人登台演说,两次都着一些暴烈分子轰下台来,当面讥笑他是申公豹。……”
“这是什么意思呢?申公豹,好像是小说书《封神榜》上的一个坏人,是不是?”
“《封神榜》,卑职没看过。不过申公豹确实是个坏人,诚如大人所说。大概这个人专一说白道黑,搬是弄非,使人上了当,自己也沾不到什么便宜。……这些都是十五以前的话了,说的人虽多,似乎还无多大妨碍。据卑职看来,最为妨碍周大人的,莫过十五以后那些流言了。”他顿了顿,看见尹良凝神一志在听,遂接着说道:“首先,说拘捕蒲罗等人,是周大人给季帅大人打的条;其次,说制台衙门大堂上开枪,也是周大人给季帅大人打的条;再次,说停拍电报,停止邮递,使成都消息传不出去,省外消息传不进来,以便季帅大人放手杀人,都是周大人给季帅大人打的条。所以现在百姓们已经不再叫周大人为周秃子……”
“叫什么呢?莫非官称他为周法司?或者直呼其名周善培吗?”
“都不是。是另外给周大人取了个歪号,叫周条师。甚至说,《川人自保商榷书》同河下那些发动同志会的油牌,都是周大人故意做出来,陷害蒲罗诸人的哩。”
尹良不由哈哈大笑道:“如此看来,周大人倒是众恶所归了,我真要为他大呼冤枉!……周大人本意也只想两面讨好而已,谁知其终也,两面都讨不到好,反而两面挨骂!不过百姓们如此恨他骂他,倒是我始料所不及。……老兄把他拉上名单,并把他位置在王采帅之下,是不是也为了顺应舆情?”
“除此之外,卑职还有一点不得已的苦衷。”
“什么苦衷?”
路广钟故意把眉头一攒道:“难道大人不知道卑职受过周大人的提拔吗?如其卑职不把周大人检举出来,大人可以想得到,政界中将会如何议论卑职?窃思卑职做的是朝廷的官,吃的是朝廷俸禄,卑职除了竭力报效朝廷,伺候各位上宪而外,卑职还能有别的什么心思?正因如此,所以卑职就万万不能任人议论卑职是徇私忘公的小人。……”
不等他结结巴巴说完,尹良已经大声赞好道:“老兄说得很好!本来,我们做官人吃皇上俸禄,受上宪栽培,就不应该再讲私人恩情的。老兄这番举动,在古人就叫作大义灭亲,真值得表彰,兄弟一定要向赵季帅禀明。”他又微微一笑,“将来的保案上,老兄名字不在第一,总不会落在第三以后。”
路广钟急忙走下地来,冲着尹良又是一个膘劲十足的大安,一面逼着喉咙说道:“总求大人栽培!”
及至点心之后,跟班绞上洗脸帕,尹良揩着脸,才想起问道:“我莫问你,这几件东西,是弄好了就拿到我这里来的吗?抑或还做过一些过场?”
“不是做过场,确是当着许多百姓的面,印在铁道学堂一口水井中湿漉漉捞起来的,盟单和名单在文庙西街梓潼宫正殿梁上搭起长梯取下来的。”
“铁道学堂做过股东招待地方,印在这里搜出,还说得去。何以盟单和名单又放在梓潼宫?”
“因为文庙西街差不多是学堂荟萃之区,梓潼宫既清静又方便,老酸们把这些东西藏在这里再好不过了。”
“搜查时候在场的百姓多吗?”
“不少,两处合计,总有百多人。”
尹良笑道:“没有人疑心你在演戏吗?”
路广钟也嘻开嘴唇笑道:“这很难说!……”
楚用左膀上的伤,由于九子枪弹把肌肉撕掉了一大块,虽然不如陈树森所断言骨头被打断了,但流血过多,伤势到底不轻。比及阿龙和几个精壮园丁交替着把他背拢顾家院子时,他几乎晕昏了几头,脸上白得像张纸。
不知是斑竹园那个外科医生果然高明呢,还是得亏楚用本身生命力强?他仅仅喊娘唤爷地嗥叫了两天两夜,后来就慢慢忍受得住。只在医生来换药时候,不免还要咬着牙齿呻吟,甚至痛得通身汗湿,连头发都似水洗过的一般。但是不多几天,由顾三奶奶同她的儿子金生搀着,却渐渐能够从床上坐起,渐渐能够下床,渐渐能够走得几步,到屋角尿桶中去撒小便了。
顾三奶奶因为自己遭过毒打,带过重伤,——她那次在天回镇受的伤,是遍体鳞伤,比楚用重得多!——所以服侍起楚用,不但体贴入微,还非常可怜他,说他也同样是遭了兵的毒手。她给楚用洗脸,抹澡,还给他通头发,打发辫。帮他换衣裳,又给他洗衣裳。楚用要喝水时,不是她便是金生喂他的水。楚用吃得下饭时,她又特别为他煨肉汤,焖饭。一句话说完,她与楚用尽管非亲非戚,仅仅是她丈夫认识的一个学生,就因为她同情他,才巴幸不得他几天工夫脱离痛苦。
就当楚用在顾天成家养伤期间,正是陆军三十四协进攻正西路同志军的时候。
照一般人的传说,郫县城外当然经过几场恶战,陆军也曾遭受很大损失。但后来汪子宜告诉人,事实并非如此。郫县根本就没有正正经经打过一次像学生军在犀浦那样的硬铮仗火。因为还没等到陆军进攻,孙泽沛先就退回了崇庆州的元通场。学生军没人统率,把蒋淳风棺殓埋葬后,追悼会都没开,学生就走了一大半,剩下不肯走的,遂分散编入第一、第二两路同志军。张尊、张捷先、张熙、刘荫西几个人都没有打仗经验,统着几千人,不晓得如何调度。但也估定到陆军来势凶猛,力量又大,他们人数再多,决然不是敌手。学生军在犀浦的那种惨败,倒为他们作了有益的殷鉴。四个统领会同一班队长毛焦火辣地会商了一天两夜,居然被他们找到一个缝隙。那便是趁陆军地理不熟,耳目不周,同它来一个走马灯战法:若是拖得过,就拖;若是拖不过,就躲进彭县、灌县那些大山里去。
商定之后,四个统领立即应允郫县知县李远棨、郫县绅士巫发祥、骆安泰、贺明钦、方兰陔等人的要求,不在郫县城关与陆军交锋,冠冕堂皇的话是:“以免地方糜烂。”略为部署,张捷先、张熙、刘荫西三路首先撤退出城,向崇宁县、彭县、灌县开去。并且就在这三县联络民团,发动各码头哥老,分头涌进三县县城,成立起每一县的同志军;把经征局、厘金局所收的地丁钱粮,捐税厘金,全部提取了之外,还把这班民怨所归的经征局委员、厘金局委员,连同各分卡的师爷局丁,关的关,打的打,撵的撵。虽然没有干涉到知县官的行政和审断,可是堂堂的知县官也差不多降为某一统领手下一个当公事的僚属,有事传帖召来,无事挥手令去;直把知县官吓得发烧打抖,莫计奈何。除了用鸡毛文书向省城告变外,只好终日躲在衙门里,听候命运支配。
郫县城内只剩下张尊一路了。但他并不愿意不声不响地就退走。他采纳了手下几个队长的建议:把四城门楼上原有的几尊号称大将军二将军的旧铁炮——都是太平天国时代,蓝朝鼎、李永和攻到川西,清朝官吏铸造来做城守之用的废物——一起搬运到东北一角城墙上,把积年铁锈土花打磨干净,装上火药铁渣。临到三十四协统领官陈德麟亲自带领两营陆军士兵,懵里懵懂走到距城还有里把路远近,几尊大铁炮便先后轰震起来。响声大得吓人,火药烟子像云阵一样笼罩在郫县城头,顿饭之久还没散尽。虽不似传说得那样厉害,一下就把陆军士兵打死打伤上百数的人;可是走在顶前头的一班尖兵,毕竟被打伤了几人,委实也把陈德麟猛吓一跳,把整两营尚未经过战阵的陆军士兵惊退了几里,直到高店子才收住队伍。这时候,张尊一路人才撤出西门,一口气开到崇宁县城。
接着,陈德麟就进攻崇宁县,进攻彭县,进攻灌县,进攻被孙泽沛手下另一支队伍占领了的崇庆州。每一处,都几乎是旗开得胜,马到功成;甚至像郫县城头那种吓人的大铁炮,都没有再遇到过。但是轮到他转攻霸占在温江县城的吴二大王吴庆熙时,不想刚被收复几天的郫县、崇宁县、彭县、灌县、崇庆州,又被退走的同志军占去了,经征局、厘金局委员又遭了殃,知州知县又纷纷打禀帖告急告变。于是总督部堂的朱单、督练公所兵备处总办的札子,又雨点似的洒到陈德麟头上。申斥他用兵无方,辜负宪眷;命令他收复失地,敉平匪患。陈德麟尚未学会打这样仗火,尤其所带的几营孤单单放在这一大片已经约束不住的人海当中,四面八方好像都是可疑的敌人,但又找不到一个可以用武力对付的真正敌人;要他在很短期内又战又守,把这无形的敌人肃清,把这破坏的秩序恢复,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啊!最后,得亏督练公所参谋处总办吴璧华给了他一个明确指示,叫他把几营人集中在几个城池内镇守,哪里告警,再向哪里出兵,别再跟着同志军的屁股去兜圈子了。这样,陈德麟在跑得筋疲力尽之余,才算把郫县、崇庆州、温江县三处城池,暂时守牢。
就是守牢的三处,也只是守牢了一个城墙圈子,城墙圈子外面的大小场镇,依然是同志军和一些不服调遣、倡言反对官府的团防的势力。因此,每夜都听得见过山号吹得呜嘟嘟响彻四野的声音,有时,土枪抬炮又像放火爆似的打成一片。是同志军要来攻城吗?是过路队伍故意示威吗?当然弄不明白。驻扎在城内的官兵只好枕戈待旦了。
陆军士兵大都在推行新政时候招考来的,素质已比巡防军高了,平日三操两讲又非常认真,更非巡防军可比。当其赵尔丰一班人决计调陆军来打同志军与团防时候,队伍中间就打起了一种叽喳,大意是:“我们陆军,据说本是为保护国家疆土而练的。调我们到边疆上同外国人打仗,是我们的本等,上了战阵,我们当然要告奋勇,打死打伤,我们决不哼一声。如今调我们来打同志军,打团防,却是为了何来?漫道这些都是爱国同胞,并非什么为害国家的土匪,不应该拿武力去对付。即令是土匪,该打,这也是他们巡防军的职责,与我们陆军又有什么相干?十一营巡防军放在省城保护他姓赵的一家人,却差遣我们来和百姓们拼死生。把百姓打死了,良心上过不去,把我们打死了,才叫报不出奏销哩!”这已不是好现象,再加上陈锦江那样一些下级军官,有意无意散布一些革命理论,大家哪里还肯当真去和同志军、团防打呢?因此,每逢下令要他们到某一处剿匪,一排人总是借口人少了,不敢走,增调一排,甚至增调到整整一队,才勉强奉命。要是当真与所谓的土匪碰上,总是老远老远打起枪来,子弹尽量地放,横竖空气是打不伤的。土匪退走了,子弹也放得差不多了,立即收队回城。报告战绩是打死匪徒若干名,打伤匪徒若干名,“只以匪众我寡,而匪又皆亡命之徒,愍不畏死,未便穷追,致遭损失”云云。纵然没有碰上什么匪徒——十有九回都碰不上——他们也要做够过场,像打野操一样,向着漠漠荒野放上一阵枪才收队回城。报告战绩,依然是“只以匪众我寡,而匪又皆亡命之徒,愍不畏死,未便穷追,致遭损失”云云。
陈德麟是外省人,又是不常和部队接触的高级军官,他当然摸不清底实,下面怎样禀报给他,他也便怎样禀报给赵尔丰和王。同时,还要禀请补充一些军火,还要照例把匪势张大几倍,明明知道省里的陆军所留无几,偏又一再恳求增援,这是从前封建军队遗留下来的积习,叫作预为之地,作用是胜固有功可居,败亦有过可卸。
说起来,赵尔丰是打仗起家的一个有资格大官,而且头发胡子都已斑白,业经活满六十岁的老人,对于陈德麟这样诳报的军情,何以会信以为真呢?当然是有理由的。理由是:
首先,把他自己处以监禁。用了十一营之众的巡防军把自己监禁在制台衙门的签押房与上房内面。——到后来,即使从签押房回到上房,或由上房去到签押房,都要张麻子率领一众亲信卫兵,拿着大刀手枪,在前后保镖,生恐有刺客行刺。赵尔丰枉自歪号屠户,他的胆子,已着造反的百姓吓破了!——而所寄托的神经,是赵老四,是杨嘉绅;所寄托的心腹,是饶凤藻,是余大鸿;所寄托的股肱,是王,是田征葵;所寄托的耳目,是尹良,是路广钟;这已非使他糊涂不可了。其次,诳报军情,虚张匪势的,又并非陈德麟一人,比如差遣到东南路去打团防的六十五标一个营,也因带兵的教练官姜登选是一个革命党,一天几里路的行军,好容易走到秦皇寺,竟自牢牢地驻扎下来。一次禀报,是匪众我寡,不能冒进;二次禀报,是匪势甚盛,前进堪虞。又如六十五标另一个营,差遣到德阳县、罗江县、绵州、安县、绵竹县、什邡县一带去剿办这一路同志军统领侯国治,因为有一个排押送军装,路过汉州向阳场,兵丁们正架着枪吃饭时候,忽然被一百多个袍哥围住,四十五名兵丁同一个姓易的排长立遭乱刀斫死;军装损失了,四十几支快枪和每个兵身上所配发的子弹全被抢去。这一意外,不仅增加了市面上的谣言,增加了官场中的恐怖,也使开去剿匪的管带、督队官等不得不加倍小心。就因小心过分,一进入山区,仅只一点风吹草动,也觉得到处是匪,不敢深入了,当然要借口。最方便的借口,恰好又是匪众我寡、匪势甚盛这一类话。四面八方的禀报都像一个板子印出来似的。古人说过,一连三个人来告诉你说,市上有虎,不由你不相信市上当真有了一头老虎;一连三个人去向曾母报告说,她的好德行儿子曾参杀了人,也不由曾母不相信她的儿子果然杀人犯罪。像自处监禁的赵尔丰已经糊涂得可以了——何况还吓破了胆——再被这同样的情报一蒙,要他不信以为真,那简直是说不过去的事!
也因这个缘故,开了三四千人去攻打周鸿勋三百多人,——若把侯保斋等的同志军计入,在新津城内的还是有好几千人啊!——而且负责指挥的尚是第十七镇统制官朱庆澜,逾限已久,还未打到新津城下,赵尔丰每次在专用电话上催问,总被朱庆澜一阵“部署尚未周到,未便冒昧挺进”的话抵住,而他也只好叹息两声,硬相信困难是很多的。
省外地方不安靖,新津急切攻打不下,倒也不完全虚假。新津的事姑且不说,地方不安靖一层,确乎又是事实。比如陆军六十六标统带周骏——这个四川籍军官,就是王向赵尔丰力保其为忠诚可靠的人。——亲率一营之众,赶到新繁县城,打了半天硬铮仗火,把所谓劫夺县城的匪徒完全打退,恢复了县城秩序,使那个被匪徒撵走的知县官余慎,又得安然回任,再做民之父母,这就是并非虚假的一例!
新繁县城在成都之北六十五里,也是川西大平原上一座富庶县城。因它位置偏在北大路之西,虽属疲难,还不算冲烦。知县官余慎,在官场中混了十多年,资格相当老。就是不谙民情,不识时务,现在已是辛亥年了,而且闹过铁路风潮,官民尚正冲突,但在余慎心中,好像与他刚从吏部领照出京,到省禀到候缺时候,并无不同。因此,他不仅确认知县官仍旧是民之父母,还诚心相信县大老爷依然应该凭个人喜怒,来对百姓作威作福。
这一天,是新繁县城赶场日子,四乡进城的人很多,街上人来人往,生意很为兴隆。余慎本来好端端地在他签押房里批阅公牍,不知由于什么,忽然心血来潮,想到邻封州县都在剿匪闹事,独有他新繁县还算清静,为什么能清静呢?当然是他防患于未然的劳绩。他已有几个场期未出去弹压,听说今天又是什么神会日子,人来得更多,如不及时防范,万一混些匪人进来,发生一点小事故,那么,他今年的考成又没有卓异希望了。他头上一发烧,来不及像往常一样先共刑名老夫子商量一下,遂青衣小帽,带了几名新招募的堂勇,几名皂隶差人、两名跟班随从,拿着前膛枪、皮马扎66、打人的刑具、杂拌烟杆、鼻烟壶、朝扇等等物事,出来巡查弹压。
余慎一众,刚威威风风步出衙门,还未走上街道,忽闻很近之处,砰砰——一声震耳爆响。他猛吃一惊,心想:“不好,这准定是匪人的什么暗号!”他的胆子果然不小。立地督着堂勇、差人,分头向乱作一团的人丛中去清查。不一会儿,便从人丛中逮到一个约摸十二岁的、又脏又烂的调皮娃娃。
这娃娃是衙门口钟刀儿匠的一个独生子钟小娃,自小就被父母惯失得顽劣异常,成日吃饱了肚子,便在城内城外伙着一班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出奇地想着方法来整人的冤枉。今天是他从火爆铺里偷了人家几个红纸大爆竹,告诉同伴说,在人堆中放起来,多吓人!多好耍!已经在东湖外面放了两个,把一些赶场的、摆摊子的大爷、大娘都惊吓得来追打他。他与同伴们简直说不出的高兴,又笑又跑。跑到衙门门前,看见坝子里拥挤的人更多,他们商量一下,在这里放他几个,更有意思。
爆竹一响,人们果然大乱。正在吵骂之际,堂勇、差人跑来清查。孩子们都跑了,钟小娃还一心一意蹲在地上安放第二个爆竹,登时着堂勇发现,像老鹰抓小鸡儿一样,抓到余知县跟前跪下。手上的爆竹和一根点燃的神香,做了凭证。
余大老爷坐在皮马扎上,满脸煞气叱骂道:“你个小杂种,从实招供!是哪些匪人叫你进城来放号炮的?”
钟小娃时常在衙门里溜进溜出,大老爷坐二堂问案的样子,他已看惯了。这时只管跪在地上,一点不晓得害怕,还是嘻哈打笑地把大老爷瞅着,也不大明白大老爷问的什么。
一个有年纪的差人从旁代为回明了钟小娃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父母是干什么营生的。几句平淡无奇的话,恰好说明了大老爷所怀疑的全非事实。充其量,钟小娃是个没教育的孩子罢了,那样大的罪名,当然不好安得。
但这一来,反将余慎的脾气逗发了。他之怀疑钟小娃,实实因为钟小娃自有可疑之处。他是民之父母,古人就说过: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现在当着这么多看热闹的子民,要叫他把说出口的话吞回去,还要改口判定钟小娃只是出于儿戏,并无大不是之处,这岂不是要父母官当众认错?认错是丢面子的事呀!子民们倒是应该,父母官的面子可是丢得的?他猛然想起四川人的话:“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打了再说。”遂不管钟小娃的年纪是否达到大清律例应予笞责的规定——新刑律根本就不在他的意下——只一味呛着两眼吆喝道:“现在正自人心浮动,谣言孔兴之时,你个小杂种竟敢故意扰乱安宁,不打你个半死,你不知道本县的王法厉害!——来呀!给我拉下去打!——结实打!”
执刑的差人都是钟小娃平日喊惯了的伯伯叔叔,虽然横拉顺扯把钟小娃按在地上,剥下裤子;虽然打在那两片尚未发育的大腿股上的竹板尽管响得噼噼啪啪,钟小娃也尽管学着那些挨打人的腔调,哼声不绝地喊着:“哎哟喂!大老爷开恩呀!”但是打了四五十板,被打的肌肤并未露出一点红肿的样子。余慎知道差人在卖人情,他更冒了火。大声把执刑差人叱开,叫他前不久才从省城招来,与本地人尚不稔熟的堂勇来代替了差人。
堂勇一执刑,钟小娃哪还有不吃大亏的道理?不到二十板,两条瘦小的大腿股立即肉绽皮开,冒出鲜血。钟小娃不再像唱歌般地哼着“大老爷开恩呀”,而是真正地痛得大哭大叫,喊起妈呀来了。
这时节,钟刀儿匠夫妇已从人丛中慌慌张张奔了出来,一齐跪在大老爷跟前,为儿子求饶。钟刀儿匠的老婆心疼儿子,儿子哭叫一声“妈呀!”她便冲着余慎磕一个头,泪流满面地哀求道:“大老爷,我那娃儿还小,啷个受得了你的刑法?求你积点阴德,饶了他吧!”钟刀儿匠也不住磕头道:“娃儿家不懂厉害,犯了大老爷王法,求大老爷高抬贵手,饶他这一遭,大老爷实在要打人,就打我一顿好了!”
余慎还是气哼哼地一面咂着跟班递来的杂拌烟,一面撇起官腔叱骂道:“混账王八蛋,你可晓得养女不教如养猪,养子不教如养驴?……养些禽兽出来,扰乱社会安宁……自己说,该当何罪!……你还怕本县不打你两个吗?……本县历来执法如山……犯了本县王法……本县断不姑息养奸的,等把小杂种打够了,自会打你两个,你倒不要着慌!”
板子沉重地打到五六十下,余慎还在叫喊“加劲打!”钟小娃一边的大腿股已经打烂有巴掌大一片,娃儿哭叫声音已不像先前那样有劲。
看热闹的人们打起叽喳来了。一些愤然不平的言语传到县大老爷的耳里,很清楚的是:
“妈的,太毒辣了!娃儿家惹烦,打个知道好啰,为啥就朝死处整?”
“打娃儿是过场,不过借此摆摆他的臭架子。”
“臭架子摆跟哪个看?妈哟,这些人就看不上眼!”
“借娃儿的屁股来摆臭架子,他妈算个啥东西!”
钟刀儿匠的老婆好像也听见了,便车过身去,冲着大众旋磕头,旋哭诉道:“是啰,这样扎实打下去,还不把娃儿打死吗?造孽哟!我半世年纪,就只养了这一个娃儿。求你们帮忙说说好话,大老爷不开天恩,死一个就是两条命啊!……”
余慎瞪着双眼才待开口骂人,人丛中已经一片声吆喝起来:
“不许再打了!”
“不许再打了!”
“打死人要你抵命!”
“对,对,硬要他抵命!——硬要他狗日的抵命!”
“?要本县抵命?”余慎把手一挥,杂拌烟杆撂有几尺远。两只穿着青缎粉底官靴的脚在土地上连连顿着道:“真是无法无天了!当着父母官的面,胆敢口出不逊之言!……谁在放这等狗屁?敢给本县站出来吗?”
他估定没人敢站出来。他已准备要叫人去清查那些说话的人了。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只听人丛中一阵嘈杂,一个中年汉子居然朝前跨了一步,算是站出来了。
这人,个儿不高,肩膊相当宽,一张圆圆的、被太阳晒得红中透黑的脸。酒糟鼻子底下有一些胡子碴儿。身上穿的一件藕合色湖绉单衫,显然是十年前的旧东西,周身尺码大得出奇;袖口在手背上挽了个龙抬头;胸前纽子没有扣上,衣襟搭拉下来,露出黑黑的一段项脖;一条牛绳粗的发辫,在脖子上缠了两圈。一顶满是灰尘的纱瓜皮帽,歪歪地戴在头上。一双青筋虬结的大手,握了根酒杯粗细、格楞包拱、不知什么材料做的叶子烟杆。这人一站出来,就瞪起那一对满布红丝的眼珠,盯住余慎,从牙齿缝里进出了一种沙哑声音吼道:“老子站出来了,肯信你把老子的卵包咬下来!”
这一来,真把余慎气昏了,使他来不及把这个人多多端详一下,更没有想到这个人如此大胆,是不是有所仗恃?他还是把他当成一般的子民在看待。立即把一根气得打抖的手指指着这人道:“是你!是你!……来呀!给我拿进衙门去!……等本县重办他!……”
那个上年纪的差人赶快凑在余慎耳边,刚说了一句:“大老爷,使不得,这是……”
只听见一片人声,像炸雷一样发作起来:“还了得!敢搒动我们的舵把子!……打死这狗日的!……打死他……打死他,莫让他跑了!”
几十个壮汉凶神恶煞般扑了过来。差人先跑,几个摆样子、吓百姓的堂勇,除了那三个在地上按人打人的,早丢下钟小娃,混着差人跑了外,其余几个,因在大老爷跟前站班,全被抓住,打得鬼哭神号。有两个因为保护余慎,把扑过来的人推攘了几下,立被牛耳尖刀捅了几个鲜血淋漓的窟窿。十支没有子弹的前膛枪也转了手。街上的百姓们都跟着动手的袍哥们,从衙门外一直打到二堂,——到底有点顾忌,尚未打进内宅去。——见人打人,见东西打东西,就只没有打着县大老爷余慎。因他眼明脚快,在堂勇挨打之际,已经溜了。
知县一溜,其余的官员都溜了。动手生事的那个袍哥大爷,乐得把字样拿出来,将几个尚未公开的公口上的龙头大爷约齐,商量了一下,一不做,二不休,当天夜里就把同志军的招牌抬了出来,乘势招兵买马,霸占了城池。
新繁县的乱子,几乎同好多州县的乱子一样,都是由于一二桩小事情闹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