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驿今天不是赶场日子,街上不很热闹。但是茶坊酒店并不冷淡,穿黄咔叽衣裤的新军仍然自由自在地一伙进去,一伙出来。
新近由兵备处札委的东路卫戍部,是九月初一日才从成都开到龙泉驿场上驻扎。辖有步兵三排,骑兵一排,工兵一排,辎重兵一排,官兵一共虽只二百三十多人,但加上长夫、勤务、马夫等一百多人,队伍不算小;场上三个庙宇驻满了,还分出一个步兵排驻在高升官站的外两厢。司令魏楚藩和排长夏之时都驻在过厅内东官房。
太阳偏西时候,魏楚藩房间里的临时军官会议还在进行。
说是会议,几乎是魏楚藩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他习惯于在上司跟前只听不说,在下属跟前只说不听。他认为人的见识本领,自古以来就是与官阶大小成正比例,官越大,见识本领也越大。即令上司讲的话有时听起来好像不大对头,但你只管服从;就错了,你也没有责任。他以此律己,也以此责人。因此,他每每召集下属会议,总是要求别人少说话。比如这时节,步兵第三排排长芮克刚才开头报告驻扎在火神庙与瘟祖庙两个地方的队伍,也同样有些像要闹事的兆头。他魏楚藩也同对待骑兵排长隋世杰一样,很不耐烦地把一只又厚又大同熊掌差不多的手,向空中一挥,又握成拳头,重重地落在身旁的茶几上,还故意把一双浓眉在印堂地方打个大结,还把两只够大的眼眶撑得圆彪彪的,使得两枚平日业已突出的眼珠子更加难看地将瞳仁四围的白睛完全露在外面。噘起嘴唇,沙声沙气吼道:“莫再讲啦!我完全晓得了!”
魏楚藩身材高大,黄呢军服穿得极为熨帖。没戴军帽,一条梳得光光的乌黑发辫从脑后拖到臀部,辫梢倒拉上来卡在牛皮腰带里。脚上是一双齐膝盖的熟牛皮制造、带有马刺的马靴,有力地踏在地板上。模样确实威武,确实像一个令出如山的司令!赵尔丰与王棪之赏识他,提拔他,除了他的耿耿忠心外,一半也由于他的仪表。
他霍地从坐椅上站将起来,背负着双手,眯着眼,勾着头,在这间不大、光摆了些坐具、作为会客和办公事的房间里来回走了两转。满是尘土与痰印的地板本就衬垫得不大结实,被他有力的马靴一踏,全房间的坐具都动摇起来。
“总而言之,军人的第一要义就是服从命令。若不服从命令,就失掉了军人资格。记得……”
骑兵排长隋世杰拿眼瞟着坐在对面的夏之时,不禁口角一动,几乎笑了出来。
夏之时呆着脸丝毫没有表现。只是用手肘把坐在身边的工兵排长贾雄搒了下。
其余三个排长和几个督队官都各有一个会心的动作。
他们完全明白,魏楚藩这一演说,非到太阳落坡不能结束,看来,今天这个紧急会议又是一场空!但是,弟兄伙的行动已经越来越自由,若不及时商量一个办法,只怕随时都会出事。
约莫有一袋叶子烟时候,魏楚藩长篇演说的冒头子刚好讲完,步兵第二排排长宋振亚绯红着面皮,乘机站起,皮鞋后跟啪的一碰,扬声叫道:“禀告司令!”
这种太不寻常的打岔,使魏楚藩吃了一惊。眉毛头又打了个结,眼珠再一度分外突出,巍然站在宋振亚跟前,虽然没有泰山压卵之势,但在对比之下,这个年轻排长确确实实显得十分猥琐。
“有话说吗?”听得出沙哑声音之中,颇颇含有几分不自在的意思,“是什么要紧话,等不得我把话说完?”
宋振亚想是安了心。眼睛里毫无怯意,挺胸凹肚,居然有万夫不当之勇。只是脸上越红,上至鬓角,下迄项脖,全似涂了一层朱砂。“怎么又不说了?”
工兵排长贾雄接着站起说道:“我代表宋排长说……”
又是一个不懂事的年轻小伙子!魏楚藩车过身去。
“你能代表他?”
“能!因是他那一排的兵士和我这一排的兵士一样,到今天,已经不大招呼得住了……”
魏楚藩几乎是拉开嗓门在叫喊:“我完全晓得!”
贾雄、宋振亚,搭上骑兵排长隋世杰,三个人差不多同时在说:“那么,怎么办呢?”
“好办!把我的话告诉士兵们,叫他们保持军人资格,严守秩序,绝对服从,不准听谣言,不准妄动!”
“这样的话,我们早说过了,就是不生效。”
“既是如此,你们下去清查。凡是居心不良的分子,一律关禁闭,毫不宽恕!”
“人数很多,禁闭关不完。”
“那么,叫他们缴械,押回省城,交军法局重办!”魏楚藩又把他那只熊掌似的手向空中一挥,做了个断然姿态。
隋世杰又向夏之时使了个眼色。夏之时慢慢站起来,向魏楚藩说道:“司令的话,若是直接跟兵士讲一讲,比起各位排长间接讲的,恐怕有效得多。”
几个排长一齐附和说:“当然有效得多!”
魏楚藩了夏之时几眼。夏之时那张寡骨脸上,和平日一样,没有什么异态,仅只比起平日更为青白一些。一双三角眼依然有神无气,老似不曾睡够样子。被司令凶狠着,沉重的眼皮越发垂了下来。
魏楚藩回头望着那个一直未曾启过齿的辎重兵排长丁扬武,说道:“你赞不赞成他们讲的?”
“赞成!”丁扬武比一众排长年纪都大,约莫有三十二三岁,并且是魏司令的老同事,要不是魏司令提升得快,两个人几乎拜了把子。在东路卫戍部中,资格没有夏之时高:夏之时是自费住过日本东斌学堂,而丁扬武,却是速成武备学堂毕业;但是丁扬武年纪大,更事多,判断点事情,比夏之时还踏实。魏司令几乎把他当作了心腹。因此,他进一步建议说:“事不宜迟,迟恐生变,请司令即刻下令召集各排士兵,跟他们切实讲一讲。”
“你忙什么?也得等我想一想!”他又掉头从撑开的方格窗子的窗口上,朝上官房望了望道,“这时,想林教练官已经洗漱好了。他今天才出省,必定见过赵大帅。同他谈一谈,可以得到一些确实消息。到时候,我就更好向士兵们演说了。”
吴凤梧昨天傍晚来到龙泉驿,落脚在一个不管伙食的干号站房里。当夜就找着芮克刚。为了避人耳目,芮克刚换上一身普通衣服,特别把他邀约到下场口一家比较冷落的小茶铺,并且选了一个为菜油瓦灯的微弱光线仅能照及的座落。
两个人交头接耳,把声音压得比飞绕在身前身后的蚊子叫声还低,谈到更锣响了以后,酽毛茶变成了白开水,吃茶的人都走光了,芮克刚方欠身而起道:“等我先走一步,随后你再回站房。”
“明天啥时候会面?”
“没平仄。”
“我还是到瘟祖庙找你吗?”
“不!不!千万不要再来!这两天,大家都在疑神疑鬼的时候,尤其弟兄伙,把我们盯得很紧。我劝你切不可找他们谈说什么,不惟没好处,反而会惹出一些意外事情。顶好就在站房里等着,有机会,我来找你也容易找得到。”
因此,到第二天早晨,全站房旅客都已走光,通红太阳从屋檐边下降到永远糊不严密的白纸窗格,幺师掀开房门进来收拾别两张床上的铺盖,吴凤梧才伸了个懒腰,强勉下床。他原本懂得流差站房的规矩,但他在扣夹衫纽扣时,偏故意说道:“铺盖留一床,今天晚上,我还要来歇哩。”
幺师一面叠铺盖,一面说:“到歇的时候,你客伙在柜上写了号,再抱铺盖。”
这就说明了,在白昼,客伙是不容许使用这地方。流差站房不同于官商站房,除了不管伙食茶水,这也是一种。
吴凤梧系好腰带,提起蓝布大伞,仍然跑到昨夜吃茶的那家小茶铺,借木盆洗了脸,吃了茶,并且就在左近一家专门招揽推车挑担人们去打尖的豆花饭铺,吃了一个半帽儿头,一碗豆花,两碟咸菜,虽然不见油荤,总算吃饱了。
盘算在晌午饭之前,芮克刚准定不会找他。既然不便到场街上去溜达,一个人又没个落脚地方,怎么来消磨这长昼呢?难道又去吃茶不成?“嘿,嘿,岂不灌成水葫芦了!”
迟疑了一下,遂决定:“不如上山去看看。几年不走龙泉山,看它的样子有变没变!”
一出场口,便是一条弯弯曲曲向山上伸去的石梯路。路面砌的石板有五尺来长,一脚多宽,每一级有的三寸多高,有的四寸多高,高度不大,从山上走下来不撑脚,从山下走上去一点不吃力。爬到头一个山坡不远,石梯刚要转弯地方,闪出一片土坪,足有一二亩大小。靠山岩那畔,建有一座小庙,门额上三个涂金大字,是土地祠。傍路一株大黄桷树,树身盘屈臃肿,四个人都合抱不拢。树根一部分露在地面,高高拱起,成为天然条凳。树干不很高,从根到顶不过二丈多,可是它的横枝槎丫,极似一把大伞,几乎把整个土坪都遮住了。
黄桷树据说就是福建的榕树,不知什么时候移植到四川来的。移植之后,由于气候土壤的不同,木质变得硬了,丫枝不再柔垂至地,不特有了另一个名字,而且也与桤树135一样,成为四川的一种特产。这树的木质既松,木理又很乱,做不得一切材料,甚至不能当柴烧。不过也有它的特点:其一,枝干横生,叶大而密,栽在茶亭、渡口和一些腰店上,对于行旅是一把天然大伞,能够避雨不用说了,特别是在炎天暑日,走得汗流浃背时候,一下走到黄桷树下,登时令人感到清气扑面,两腋凉生;其二,它的树根散布很远,而又非常之多,若是栽在沙石夹杂地方,它的根便像无数条大大小小的蛇,穿来穿去,在极大程度上造成一只有生机的篼,把容易被雨水冲失的沙石泥土,全牢牢地揽在篼内,因而可以保护堤岸。由于它有这两个特点,只管不成材料,而人们却非常喜爱它。在川东、川南和川西部分天气较暖的地方,无怪乎但凡道傍水际,随处都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大黄桷树。
石梯路沿着时大时小、流水淙淙的溪壑转了几转,道路越朝上趋。丘壑越觉深邃。斫不完、锄不尽的灌木杂草,还是很茂盛地一丛丛、一片片生长在山坡上。向阳一面的山坡,多年来就开辟成为干田。干田,一般人叫作土,是完全靠天吃饭的一种山田,所以又叫望天田。天不下雨,它就顶着干,干得黄土开冰,眼看种下的杂粮庄稼干得成了索索,长片叶子焦枯到点火便燃,只管几丈或者十几丈之下有溪水,但是没法弄上来浇一浇;暴雨多几场,庄稼又会被雨水冲刷得东倒西歪,有些过陡地方,更是连庄稼影子都全冲得看不见。人们不服输,纵说这些地方十年九不收,但是总有一年风调雨顺。庄稼不但年年种,甚至还把坡地越开越多,说的是多中捞摸。因此,整个龙泉山,纵深三十里,横阔几百里,在昔到处是林木蔚然,若干年来,但凡向阳山坡都已变成望天田,只剩背阴山坡还稀稀落落有些树木,而且都是只能斫下当柴卖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