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端方与邓成拔、曾广大、董作泉,再加上一个资州知州朱岳宾,如何加紧防范,如何加紧蒙蔽耳目,但是武昌起义,各省响应的消息,到底被他带在身边的湖北陆军知道得一清二楚。
后来有人说,知道是一回事,要是没有川东师范学堂两个学生把鄂军后队寄的三封密信带来资州,那枚响彻全川的炸弹,恐怕不会及时爆发。看来,这三封信是起了导火线的作用。
事实的确是这样的。
当端方尚暂驻在重庆江南馆期间,距离江南馆不远地方,有一间不大不小的茶铺。因为它在城墙上,从后面牛肋巴窗口望出去,恰见浩浩江流,驰于眼底,茶铺招牌因就题上了“望江楼”三个字。湖北陆军中一些下级军官和军士,在休假时候,都爱到这里来喝碗四川毛茶,看看江城风景,借此也同本地人聊聊天。
聊天的人中,有几个就是川东师范学堂学生。他们都是同盟会员,都是被派来做工作的。虽然刚刚入港,端方便率队西上,不过一条细线到底接上了。因此,在九月下旬的一天,同盟会在重庆负责人之一张培爵,遂将一个姓伊、一个姓刘的学生,招呼去说道:“有一件危险事情要你们去做,你们有没有这种胆量?”
两个年轻小伙子(都是二十岁以上的成年人了)木讷讷的脸上,看不见一点动静。只两双炯炯有光的眼睛,表示出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气。
精明干练的负责人,全神贯注地把两个穿一样的灰布棉袍,一样的青洋缎小袖短褂的学生打量了一下,仿佛有了信心似的说道:“好!晓得你们不怕冒险,所以我才与你们的监督朱叔痴先生商量,特别派遣你们去走这一趟。”
张列五从开了锁的抽屉中,取出三封信,在他们眼前一扬。
已经看清楚了,都是封了口的普通信封。信封不大。两封面上各写了三个收信人名,一个封面写了四个人名字。下面都只带一个君字,上面也无头衔。信封右上角写着“敬烦问交”四个字,左下角是“名内详”三个字。
“这不是普通信,”张列五把三封信递到刘滋大手上,还用指头慎重地把信封点了点,紧盯着两人眼睛说道,“这是武昌的鄂军同志,写给端方带来四川的鄂军同志的紧要信。信是封牢了,但是其中大意,我可以告诉你们……”
就是不说,刘滋大、伊雨苍这两个学生也完全明白,无非是报道外面革命形势,盼望入川同志从速组织反正这些重要言语。
“……这信,是我们一个同志冒了天大危险,从下面带来。不想迟了几天,以致鄂军随同端方西上。又因那个同志与鄂军没有关系,收信的人他也不认识,不便叫他再去。你们到底比那个同志强些,认识了几个人,只要肯冒险,这信,无疑是可以送到收信人手上的。不过也得处处小心,刻刻留意,若是出了事……”
刘滋大把胸脯一挺,很有把握地短住话头道:“张先生,你放心,不会出事的。我与伊雨苍并非不懂人情世故的浑小伙子。这信,包管送到收信人手上就是了。我们此刻就回学堂去请假,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启程。”
张列五满面是笑地说:“能这样,那便好极了!再而,沿途不要住站房。到永川县去找杜香樵先生。到荣昌县去找哪个,杜先生会介绍。这样,一县介绍一县,比较更为妥当。”停了停,他接着又说:“此间已有消息,说端方不一定去成都,或者有折而北上的可能。总之,不管他往哪里走,你们都得跟踪追去,设法把信交到。而且必须交到收信人的手上,不能交与其他的任何人。你们办得到吗?”
两个年轻人一齐应声:“包管办到!”而后接受三十枚川版龙洋,告辞而去。
两个年轻人装作到成都去进学堂的样子。考虑了一下,三封紧要信到底收拾在什么地方,才不会被路上关卡搜出?背在背上的包袱里,当然不行。放在贴身的衣袋,或者肚兜,或者串袋里呢?
刘滋大连连摆头道:“也不好!听说关卡上检查,首先就要叫你解开衣裳,由他摸。”
若是放在裤裆里呢?倒对,从没听说叫脱了裤子搜查的。但是除非裤裆里特别缝个口袋才行。自己不是裁缝,请人动针线,漫说会引起旁人怀疑(张列五、朱叔痴乃至参与此事的谢慧生三位先生,都再三再四嘱咐,要秘密行动,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察觉。引人怀疑,就是使人察觉的根源啊),时间也来不及,此刻便须赶一程,以便明天赶到永川县去找人。由重庆到永川是两个官站,并不短呀!
两个学生想了又想,最后由伊雨苍想到了,把它放下鞋子里,鞋子不会叫脱了检查的。
“要不得!走上几天,岂不把信踩绒了?”
“那么,放在琢袜帮子里,外面拿鸡肠带一扎……嘿,嘿,对!鞋子不检查,袜子当然也不会叫脱了检查。”
刘滋大把两手一拍道:“要得!为了走路方便,我们还可用两条裹脚布把裤脚也扎上。也不惹人注意,又格外牢靠。就这么办,妙哉!妙哉!”
其实并不如他们所想象。路上关卡只是盘问一下:哪来?哪去?带有什么应该上厘金的东西没有?并未搜身检查。而且每到一个县城,都有同志照料。所以他们两人只费了六天半的工夫,便一路平安行抵资州。倒是到了资州,他们才感到了一些困难。
头一个困难,是找不到落脚地方。资州州正堂朱岳宾的煌煌告示,在距离资州十来里的腰店墙上就有张贴。说是奉查办大臣端的手谕:无论官商行馆,流差站房,一概不准停宿来历不明、底细不清的过往人等;倘不遵谕故违,查出定予严惩。设若资州也有同志或熟人,当然没有关系。但是重庆的这条线,一过内江就断了。怎么办呢?
两个学生越走近州城,心里越是忐忑。
“难道退回去找个乡场住下,或者多走一程,到前头去落脚?”
“不好。莫说离远了,不好找人,若是多勾留两天,也容易露马脚,倒是大地方,来往人众,还好遮掩一些。”
两个没有世故的学生,起初只在城外较为偏僻的街上,找那“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近于鸡毛店的下等站房去打交道。前后七八家,都被柜上回绝了,说是“满了号”。
快近黄昏时候,转瞬入夜,如其找不到宿头,那真有不后退便前进的一法。
刘滋大道:“管他妈的,格老子进城去试试!”
进东门不远,就是查办大臣的行台。原来的考棚,门面相当堂皇。这时,业已灯火辉煌,大门挑枋上两只巴斗大的红纱灯笼,门扉两侧又一对比巴斗还大的、写有红黑宋体字的伞灯。
进进出出的人很多。穿军服的,比穿普通衣裳的尤其多。
两个学生一路东张西望地走去,走过了资州中学堂,走过了城隍庙,走过了禹王宫,走过了万寿宫,走过了天上宫,来到热闹的什字口,并未看见一家站房。只见那些大庙宇内全驻的军队,在街上走动的也是军队。那么多的军队,看来好似比他们驻在重庆江南馆时候人数还多。
伊雨苍用手肘把刘滋大捞了下,悄声说道:“老刘,张先生交代跟我们的事,恐怕不大好办啊!”
“咋个想到这上头?”
“你看,这么多人,晓得哪个是收信的?我们无缘无故,咋好去请问?唉!有个番号和职位,也好找哟!”
刘滋大撑起一双小眼睛,哼了声道:“说我个卵!格老子眼前操心的,只有咋个找到宿头才好!”
他的声音大了点,使得两个走在前头的军人回头向他们一望。
伊雨苍不由喊了声:“那不是……”
两个军人也欢然转身走来道:“你两位,怎么……”
“我们上省去读书的,”伊雨苍连忙说明来意,“路过这里。嘿,嘿,硬没想到……”
刘滋大抢过话头道:“硬没想到在这里会找不到投宿的地方!”
这是他们在重庆望江楼茶铺里打上交道的两个军士。这种意外的遭逢,不但当夜给他们解决了住宿问题——由两个军士把他们送到一个中等的、管伙食茶水的旅店,管账先生并没有清查他们的来历,就给写了号,叫幺师把铺盖送到上东厢一间双人床房间里安置。而且还告诉他们说,他们所问的十个人,有四个人是三十一标第三营第一队的头目,这一队已全部开往自流井去了,不在资州。在资州的六个人,有三个人是三十一标第三营各队里的军士,驻在北门外东岳庙。只有两个人是三十二标第一营的上士,其中一个随着端方的卫队驻在查办大臣的行台内,不是休假时候,不能外出;另一个叫邓兴国的,驻在禹王宫,只要不值日,行动很自由;还有一个叫陈正藩,是他们营的见习,同他们驻在天上宫。
刘滋大不等两个军士说完,便高兴得跳了起来道:“我们正想会会这几位。请你们就领我们去走一趟,好不好?”
两个军士都笑了笑道:“现在我们这里,不比在重庆那样随便了,营规严得很,不是时候,不能会人的。”
“咋个办呢?”
“你们真要会人的话,那只好在这里耽搁一两天。明天,我们准定给你们介绍。旅店里不好起坐,南街上清泉茶楼还清静。我们明天上午十点钟前后,在那里会吧。”
在清泉茶楼接信的虽只几个人,可是不到三天,但凡鄂军中参加过革命组织的人,全都知道了湖北同志有信来,希望在四川的同志赶快组织反正。反正后,一面帮助四川独立,一面就结队回鄂,共襄北伐盛举。
而且不两天,连那些未经参加革命组织的下级军官和士兵们,也都知道有这样的信从故乡带来。说到结队回鄂,几乎没一人不高兴赞成,只管对于北伐的见解还不一致。
但是怎么样来实现结队回鄂的愿望呢?大家在暗地里商量了几次,革命派的人主张联络四川的革命党,先在资州,或者在别的地方,比如说在水陆两便的内江县,宣布反正之后,再偕同四川革命军,直向重庆,帮助重庆革命党人独立(这是从送信人的口中,知道重庆已在酝酿独立,其所以未即独立,大约就因为没有武力为后盾的缘故),而后顺流东下。这样,既符合了湖北同志的希望,也壮大了革命的声势。算是不辜负来川一次的辛苦!非革命派的人不赞成这样做,说这样做法,好倒好,却不免稽延了时日。他们主张要走就走,马不停蹄地走;经过地方,只要不遭到阻碍,绝不和人家发生交涉。
两种意见还没有统一,风声传来了,说端方派人到威远县招抚的同志军周兴武一万多人,已向资州这面开来。
同志军?说起来是值得同情的一种带有革命性质的义军,若是与之联络一气,倒是一种力量。
但是从本地人那种张惶恐惧的样子看来,这般同志军似乎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受欢迎,却是何故呢?
凡被问到的人——无论是住家人户,无论是行商坐贾,无论是地方绅粮,都众口同词说:“嗨!周兴武并不是真正同志军。他是威远一带出名的袍哥大爷,并且是浑水袍哥!平日就拖了许多棚子,派出弟兄四路抢劫。提起他来,个个害怕。七月十五以后,他忽然打出了同志军旗号。大家因为他有弟兄伙,有刀刀枪枪,无一个不希望他能够改邪归正,老老实实出来反对赵尔丰,拖起队伍到成都省去同赵屠户干一下。他要钱,大家就出钱;要米粮,大家就出米粮;要人,大家也出人。可是闹了几个月,他的队伍大了,钱多了,米粮吃不完,就只不肯到成都省去!就只不肯同巡防军打仗!还是吃屎狗断不了那条路,更其明目张胆干着他那打家劫舍、横不讲理的旧勾当。像这样的假同志军真棒老二168,端大人若是派队伍去把他除销了,那倒大快人心。我们不懂得,端大人为啥还给了他的官?把他招到资州来?我们资州是个富庶地方,多年承平,从蓝大顺造反以后,就未经过刀兵。平日地方清静,也未出过土匪。要是周兴武的滥队伍开来,那我们资州就算背了趸时!唉!唉!端大人与我们资州何仇何怨,为啥要这样害人啊!”
“若果周兴武真是这样的匪徒,等他来了,我们打死他,为民除害!”
“嗤!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你们端大人招抚来的人,能让你们去自由处置吗?”
“不能那样讲法。也得看端大人做的事对不对?若是不对,我们为什么不能自由处置?”
可是说话的人却把眼睛几眨,脸上做出一种难看的怪相,说道:“莫把你们自己看得太厉害了!人家周兴武有一万多人,不少是打三个擒五个的歪人,如其进了资州城,你们搞得赢人家?只怕一个啊嗬,你们就下了台了!还说要打死人家,为民除害!”
有些人不光是说,而且还表现在行动上。那就是搬箱抬笼、拖儿带女朝乡镇上走,实行了小乱居城,大乱居乡的古训。
这当然会引起一些队伍的怀疑。怀疑他们端大人把周兴武招来资州,是不是为了对付他们?于是在革命派与非革命派的密谈当中,便提出了前此尚未提过的一件新命题,那便是组织反正之时,对于这个老帅,采取什么样的手段?
军队是这样不安,人民也这样不安,自己说,如同踞坐在火炉之上的端方,和他那班幕僚与属下,到底有没有一些感觉?当然有的,而且还甚为有之!如其不然,他也不会忙着要与赵尔丰和解,要想急于把前此认为是他“干城”的湖北陆军摆脱,轻车简从,逃离他自行布下的罗网——资州城了。
端方在打发他的兄弟端锦、总文案夏寿田、营务处提调董作泉、译员管荡之,赍着他亲笔信札和几挑贵重礼品,作为和解代表,向成都去的翌晨,他蓦地想了一个计策,打算趁着大家无备时候,试一试,看能不能溜走?
他沉思了一下。这事不能与任何人商量,更不能人夫轿马地走。必须人不知、鬼不觉地只身独自用脚走出资州城,走到相当远处,再雇代步东西,远走高飞。不过像这样走法,有生以来尚未经历,到底是什么滋味?只能从京戏里的伍子胥身上着想:伍子胥为了逃出昭关,一夜之间,胡子头发都变白了,可见微服而逃,并不是易事。何况伍子胥尚得亏东皋公给他帮了大忙,要是没有东皋公,伍子胥能不能瞒过把关将士的耳目,仍在未定之天。而他端方,今天恰就缺少这样一个东皋公,这是极为不利之处。他摇了摇头,想到《三国演义》上诸葛亮在火烧藤甲兵时候,感叹过的两句话。不过他把上下句颠倒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不管结果如何,姑试为之!”
他把刻不离身的小跟班唤来,服侍他换穿了一身不很鲜丽的猞猁狲皮袍和小毛皮马褂,戴了顶没有帽花的普通瓜皮帽,蹬一双云头厚底夫子鞋。之后,叫小跟班到账房师爷处取来一百块龙洋。龙洋是用皮纸封作一包。用手接过。“哦!好沉啊!”本打算把这一封龙洋揣到怀里的,因而临时变计,把皮纸封打开,自己揣了一小半,约莫三十几元,其余,叫小跟班揣了。心里寻思,一个人走,到底不大方便,比如口渴了要买茶喝,腹饥了要买饭吃,尤其是脚走乏了要雇代步东西。举凡这些要紧勾当,自己从未经过手,漫道不知如何付钱,甚至不知如何开口。小跟班虽说在衙门里长大的,但是出身微贱,这些事情,他总比自己在行,“对!就叫福安跟着走吧!”
他并不向福安说什么。只和颜悦色地吩咐:“跟我出去走走!不要惊动众人,悄悄走就是了!”
青衣小帽、脱略形骸、到行台外去散步,已经有过两三回。不过往回大人出行台之前,总要传呼卫队伺候。董作泉照例要选派一二十彪形大汉,穿着便装短打,身边暗藏手枪利刃,随在他身后以资保护。今天——而且在清早,大人并不传呼伺候,仅只带着福安,飘然步出行台,大家好生惊异,却又不便请示。
端方步出行台,仍照前两回散步路线,是向东走去,不多远便到了东门。东门外,是他去过的一家资州富户的别墅,一幢形式古怪的假洋房,四周有些树木花坛,名字叫湘园。
他今天并不要去湘园。还未走拢东门,便急忙缘着城墙边一条偏僻小巷走去。脚步开得快,厚鞋底踏在硬泥地上,很像庙里和尚在敲木鱼。
巷子里没一个行人,只有几条长毛瘦狗在打闹。端方平生怕狗,恰恰手上又没拿东西,离狗还有两丈远便站住了,借此也缓口气。
福安搂着沉甸甸的肚子(说错了,并不是肚子,而是怀里的银圆往下坠,腰带系不住,银圆坠到肚子上;他搂的是银圆,并不是肚子),追到端方身边唤道:“大人!我们到底往哪儿去呀?”
“什么大人小人!”端方连忙向四周一瞥,低声吆喝道,“已经给你说过了,我姓陶!陶……陶渊明的陶……”
“嗻!嗻!陶老爷!我们到底往哪儿去呀?”福安莫名其妙地仰望着他,口里也出着粗气。
“这条胡同儿出去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能不能走到城外去?”
“不知道。”
“唉!你们这些人,平常日子在干些什么!”端方很不高兴地这样说,比起平日开口就骂人“王八羔子”的态度,那便温和多了。
当下,叫福安走在前头,把狗吆开。转一个大弯出来,想不到还是东街,而且一群身着军服的人们恰恰迎面走来。
一个头目模样的汉子回头喊道:“大人在这里!赶快通知那几队,不要寻找了!”
端方不由把淡淡的两个眉头紧蹙在一处,轻轻地咳了一声道:“我不过出来散散步,你们便如此兴师动众地寻找,其实何必哩!”
使人忧虑的事接二连三地来。
赵尔丰拒绝让绅士们到资州来商量大事的电报先到。
“喏!我早就晓得赵老四会这样干的!”
虽然是意料中事,但是看了电报后,毕竟像喝了碗辣子水似的难过。这因为自从朱山、刘师培、弼良去成都运动绅士的结果,据三人的密电报称,绅士们由于处在赵尔丰恶劣势力之下,没有表白态度的自由。他们建议:“最好,由公电邀诸绅莅资面商,庶能如愿以偿。”
他当时便曾向他的僚属说道:“绅士们既没有言论自由,又怎能有行动自由呢?”
刘景沂说:“然则,电报就不必拍去了。”
“那又不然,电报仍应拍去。”他想了想,提出他的希冀,说道,“设若绅士们居心要推倒赵季和的压制,他们是可以设法潜来资州的。即使光明正大地走,赵季和在这个时节,也未必敢公然阻止。所虑的,只是这通电报,不见得便能送到绅士诸公手上耳!”
接着而来的是重庆独立。
也是令人心惊的大事,因为后退无路了。不过还不算十分了不起的大事,因为在原定计划中,就未把这条后退之路看得很重要。因此,到十月初五日夜里,端方再一次邀集所有僚属,商量最后办法——即是如何离开四川,回京复命?大家依然觉得取道川北,到底稳妥得多!
为什么端方他们还是决定了要离开四川,而不再与赵尔丰斗一斗呢?
首先是,初三初四两天之内,接到尹良、弼良弟兄好几通密电,向他报告,赵尔丰已听从吴钟镕、周善培的引诱,突然改变方针,要把政权移交给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并且官绅开会,条件业经商定,一两天内,四川便要宣布独立了,同时劝他不要打算再来成都。电文上虽然没有明说他去到成都如何不利,但是可以想象得到,成都对于他,并不是一个好去处了。
其次是,派往成都去做和解工作的代表,刚走了一百四十里路程到达资阳县,也因听说成都方面起了变化,感到去也无益,仍然返回资州。去时是四个人,初五日下午回到资州的才三个人。
不等端锦、夏寿田神气沮丧地把话说完,端方举眼向站在后面的管荡之的身后一望,道:“海南呢?”
端锦当下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别提这人啦!”
“何以呢?”端方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吗?”
夏寿田接着皱起两眉道:“没有出什么事。只是董提调不愿再回资州来与我们同患难,共生死——他回成都省亲去了……”
端锦恨声不绝地叫道:“我那么叫他一同转来,向哥把话说明了再走。可他一直不答应,硬说哥这里需要不着他那个人,倒是赶回成都去,找着刘文案、朱文案商量商量,看还有什么挽救办法没有?其实都是一派借口话,只不过如夏总文案所说,他不愿与咱们同生死,共患难罢咧!那时,要不是夏总文案拦住我,我真要赏他两个耳光,叫他回到他成都狗窝时节,还没脸见人哩!”
但是他哥并不欣赏他的愤慨,反而摇头叹道:“唉!董海南与我关系不深,何况有家可归。这时候,他不出卖我,而仅悄然以去,已为难得。怎么,你们还以义士仁人要求之?若是我与你们易地而处,我不特不想打他耳光,我还要把那一挑安排送赵季和的礼物,直截了当地送与他哩!”
端锦、夏寿田全懂他的意思。都不禁点头自责道:“我们真是浅薄!从未想到这样一来,倒把一个人的心买死了!”
端方把他那熊掌似的大手挥了挥道:“你们几天驰驱,都辛苦了,下去休息休息!夜里,把大家全邀约来,切实商量一下下一步该如何办?既然赵季和先我一着,把四川绅士抓到手上,而重庆、泸州又已独立。当此进退维谷之际,总得商量一个办法才行。难道永远坐困在这个资州不成?”
这次会商,只提出了留与走两个题目。
留,当然不可!只管就抚的周兴武那股同志军不日便可到达资州。他有一万多人,大多数是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凭恃这股武力,似乎可以暂住观变。但是无论何人皆感到这是一种最靠不住,而且最危险的打算。首先,这股同志军之就抚,因为说明了有十万元现金的奖赏,有一个总统、四个统领、二十个管带的官职。发一些当官的执照和木戳记,倒无所谓,目前要筹措十万元现金,便困难了。资属几县的钱粮地丁,早已提尽了,若不向成都藩库提取,这十万元即无着落。再而,周兴武的队伍来到,不特引起百姓们的恐惧,还一定会引起鄂军的不安。主客军处在一城,难免没有磨擦,那时,不管在上者怎样调停处理,处在客军地位上的,一定以为在上者将以主制客,别有用意。军心已经不固,这一来,岂不更惹出了灾难?不若趁着周兴武尚未开到,及时走离资州,既免了履行条约之苦,也免了主客军冲突后患。所以对于留,差不多全体反对,那么,不用说,只有走了!
走是确定了。问题只在向哪条路走。前几天还有人反对走川北这条路。现在重庆已经独立,东下不可,除了向北朝陕西的汉中走外,难道还能翻越天险的大巴山,向湖北的房山、竹县那些荒僻地方走吗?因此,一致决定,取道小川北,再插大川北,据估计,中间只有剑门关险峻一些,其余路程并不难走。
走是确定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那四营鄂军如何处置?按照道理说,这四营精锐鄂军是端大人带进四川来,当然该端大人带出四川去,断没有端大人独自走了,而将鄂军留在四川,听其自生自灭之理。即使有这种道理,但是就目前形势看来,鄂军也不会听任端大人这样做。很显然,前天端大人只带福安一人出行台散步,已经引起部队怀疑,虽然还未曾弄明端大人的意图(因为端方向福安讲的,只是散步。使人致疑的,只有一百元分揣在身上的一件事。的确奇怪,散步而要带上一百元,并且不走大街,而要去钻没人走的小巷),从此却加紧了防范。行台内外,除了原有的一队卫队,并未由端大人下手谕调遣,而第三十一标第一营第一队的队伍却自动由天上宫移驻过来。标统曾广大发现了情形,叫差遣去查问,回来说,别无他意,仅只为了加强保护。唉!天晓得是一回什么事!
走是确定了,唯一的问题,就是必须将不能不走的理由,以及不能不取道陕西省的理由,先向军队讲清楚,还须取得他们的同意才行。今天,已经不是只由老帅下个命令,叫东就东,叫西就西的时候!
邓成拔、曾广大将这种情形禀明,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沉默了。
夏寿田向端方请示道:“午帅以为如何?”
端锦悄悄咕噜了一句:“岂不成了太阿倒持?”
端方只是把眉头皱了皱。接着闻了一撮鼻烟,接过福安打来的热毛巾,在鼻孔上捂了半会,才问邓成拔:“难道要我亲自去向他们开口吗?”
“那倒不必劳动大人。只由曾标统召集排官以上的军官,开一个全军会议。会后,曾标统向大人禀报结果就是了。”
“你们揣度一下,他们该无异议吧?”
邓成拔想了想,方迟迟疑疑说道:“或许不至于有异议……这却要看曾标统的口才了。”
“那么,这个会明天就开……曾标统,我一切信赖你啦!”顺手把那只古月轩内画京料鼻烟壶递在曾广大的手上,微笑道,“我晓得你也喜欢此道,这东西送给你吧!”
十月初六日上午,在资州东门外湘园召集的鄂军军官会议,开得很不好。
不能怪曾广大的口才不好。他是竭尽了平生说话本事,反反复复地把什么话都说尽了。起初,说到端大人采纳了四川绅民的控诉,不特把劣迹素著、不得民心的官吏,如周善培、王棪、田征葵、饶凤藻等,都奏参了;并且还使身受诬枉、陷于缧绁的蒲殿俊、罗纶等一些四川正绅,得以释放回家。算来,端大人查办川事的使命,已经了结。原来安排到成都小住,而后回京复命。现在听说成都情形不好,端大人决计不再去成都,即此率队出川。他问大家赞成不赞成?
不但声震屋瓦地喊出了赞成,无数只手臂还像森林一样高高举了起来。
但是一说到要取道陕西省汉中府这一主要议题,会场上立即出现了分歧:四个管带和少数几个队官表示同意,绝大多数的队官、排官,都沉默着不发一言,更不要说举手。表示同意的少数人,于是也动摇了,自己说他们的表示不作数,请曾广大再付一次表决。
曾广大非常丧气地把两手一摊道:“还表决什么!大家的意思不是已经很明白了吗?不过诸君不赞成取道陕西,诸君总应指出一条可走的道路,总不能说诸君愿意留在四川吧!”
有一个排官出声回答道:“我们同全标弟兄比起来,我们还是少数。究竟取哪条路出川为宜?当然得先问问弟兄们的意见。光是我们表决,万一弟兄们不答应呢……”
“说得对!说得对!”嘈嘈杂杂的声音响应起来,“现在是共和时代,少数应该服从多数……”
曾广大心里又引起了一点希望,不由眉头一舒,问道:“那么,怎么办呢?我们是不是把士兵集合起来……”
不等他把话说完,又是那个排官抢着说道:“不用你去集合,我们自会分头进行。”
果然,就在初六日的夜里,下级军官与士兵们都忙碌起来:驻扎禹王宫的,朝万寿宫走;驻扎东岳庙的,朝天上宫走。只管你来我往,很是频繁,但他们到底议些什么,不但地位较高的曾广大、邓成拔等不得而知,便是地位较低的管带、督队官以及少数几个队官,都被隔绝得老远,没法探到半点消息。
平常日子,二更过后,全城都入了睡乡。只有一些没人管的野狗,在街上窜,有时还来一个打群架。城门当然都关闭了,非有紧急公事,不开城门,普通百姓是不能随便进出的。但是十月初六夜却不同了,城门一直没关闭,什么人都可随便进出。不过普通百姓也是在半夜以后,感觉城里气氛不好,狗吠得厉害,驻扎城内外的军队,一伙进来,一伙出去,虽然看不见灯笼火把,听不见嘈杂人声,可是凌乱的皮鞋在石板和硬泥地上的那种急遽奔驰,也够引起大家的恐怖;有些人怀疑是周兴武的滥队伍开拢了,鄂军真个要同他们干起来。一般早作了安排的人,才在半夜以后,并不问个清楚,便扶老携幼,像影子一样,在不很黑的夜色中,溜出东门,溜出北门,向不远的乡村中潜藏起来。当然还带去了一些恐慌,也带去了一些谣言。
行台里也一样,平常日子是三更梆敲响后,头门上锁,全院灭灯,只有当值的卫兵室有一盏点洋油的风雨灯,在沉沉的夜中,放出一派刺目亮光。初六这一夜,也是内内外外灯火辉煌。大厅以外驻扎队伍地方不说了,无论军官,无论士兵,全没有睡。并且如临大敌似的,到处都布了岗哨。只有认识的同标弟兄,可以进出,可以被招呼到房间里和某些角落,凑着耳朵说悄悄话。如其不是认识的弟兄,比如说,像福安这样小跟班,岂但不准进头门,甚至不准出头门。标统曾广大几次要到天上宫去问探他们商议的结果,都被部下劝阻说:“标统还是莫去的好!在商议没有定局之前,你去了,也枉然。说不定于你标统本身,还有不便地方!”
情形越来越不像样。曾广大先找着邓成拔说道:“看样子,军队就要哗变了。我们好不好禀请大人设法避一避?”
邓成拔搓着两手叹道:“只好如此了!”
大厅后面的正房两厢,也和大厅以外情形一样,上人没有安息,一些服侍上人的底下人也惊惊惶惶地睡不熟。
端方的面容,从灯光里看去,显然比前两天消瘦了好些,两边鬓角和面颊都下陷了。原来是一个圆盘大脸,现在好像变成一个长方脸形。当然,颜色也不红润,而是有点苍白。眼睑上,还隐隐带了些晦色。不过眼神尚足,比起在房间里坐立不安的端锦来,他的态度还安详如故。
邓成拔、曾广大掀开门帘进来时,端方精神一振,从太师椅上把胸膛一挺,先开口问道:“他们商议好了吗?”
两个人一时都不作声,并且勾下头,牢牢看着自己的皮鞋尖。
“哦!一定还在商议,”端方强勉笑了笑,“真所谓筑室道谋了!”
倒是夏寿田看出了端倪,把眉头一皱道:“恐怕有什么意外吧?”
邓成拔道:“曾标统可以禀报。”
曾广大举眼看着端方,说道:“部下的意思,趁这时候,大人最好避一避!”他因为太疲累,太紧张,声音已有点嘶哑。
全房间的人都震惊了,七嘴八舌地问:“怎么样?莫非发生了什么非常事故了?”
端方还是那样镇静地说,虽然脸色已由苍白而渐渐转成了青白:“诸君稍安勿躁,且静听曾标统的下文好啦!”
曾广大遂把他被兵士阻拦,不要他到天上宫去的经过讲了一遍,道:“兵士们目无官长到了这步田地,军纪是说不上的了,据部下推测,恐怕……”
端方接过话头道:“结果当然哗变!”
“……所以部下意思,趁他们密谋未定之时,大人最好避一避。”
众人正欲说话,端方已经开了口:“怎么避呢?你且说一说!”
邓成拔道:“出城去。”
端锦道:“不如到州衙门去。”
夏寿田道:“那不好,能够找个绅士家住一住,比较稳妥。”
好些人都在出主意。
端方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背负着双手,在房间的空地上踱了几步。然后站在当中,把众人环顾了一遍,徐徐说道:“诸公为我安全设想,要我在此刻避一避,用意甚善。但是诸公却未想到,别人可避,如邓协统、曾标统你们二位,因为是直接统率士兵的将领,平日难免没有一些恩怨,如果士兵真个发生异动,确乎有些危险。你二位及时避一避凶锋,倒很必要。其他朋友,避也可,免受无谓惊恐;不避也可,以与士兵无直接关系故也。至于我本人,则万不可避。首先,士兵是否即有异动?尚未确定。我先避之,是示士兵以弱,本来没有异动的,这样一来,倒引起了他们的念头,此其一。再哩,纵令他们果有异动,那也不过骚扰一番,哗然溃散而已,于我本人,不见得便有如何不利之处。我何故要如此说呢?诸公当然知道,湖北武备学堂是我在巡抚任内创办的。现在军中许多中下级军官,大抵都是我所招考训练而成就,不说师生关系,多少总有点香火因缘吧?何况第三十一、三十二标各营,还是在我手上扩充的……”
他越朝这方面说,越觉得对于他个人的危险,并不似众人所想象得那样大。同时自己的心也愈益安定。
“……或许诸公还将如此测度:武昌之事,由于鄂军革命所致,足见革命思想遍于鄂军,我们这里要是兵变,亦必出于革命手段。不错!他们准定会革命的。但是革命有政治革命,有种族革命。武昌之事,并非种族革命,而是政治革命。我们这里倘若只是政治革命,更不足虑。万一种族革命,我看,也不至于闹到流血。何以呢?我们这里都是汉人,而并无满人故也。”他看见大家都有些惊异之色,遂眯起眼睛笑道,“诸公怀疑我这句话吗?殊不知我的家谱载明,我家并非出自满洲,而实实在在是奉天省的汉人。因我上代祖宗被满人掳去为奴,不得已才改了籍贯。我的祖宗,本来姓陶,陶渊明的陶,出自大尧陶唐氏。因为在清朝恶势力压迫之下,我们不便复姓,为了不忘根本,所以我才以陶斋为号。这是一种秘密,平常不便说出,现在当然要宣布了。要是诸公不信,可以问我这个兄弟。”他掉头向端锦说道:“你可以给诸公证明一下,看我们是否姓陶的汉人?”
端锦连忙接口道:“是,是,我哥前几天就说过,我们是汉人,姓陶,陶渊明的陶!”
众人看见他说得这样稀松寡淡,当然不好再说什么。
端方把金壳怀表摸出一看,道:“哦!一点过钟了!还无消息,想来他们一定等到天明才有所表现的啦!管他们密谋结果如何,等他们表现出来,再应付之可也!”他又向大家环顾一遍,“大家安息了吧!养足精神,明天再谋应付之方好啰!”
邓成拔退出房间,就找着曾广大和几个平日比较亲密一些的朋友,悄悄说道:“据我揣测,部队十有八九要闹革命。革命,当然要流血。流什么人的血?当然流我们的血。午帅的打算对不对?我不敢保险。总之,留在他身边,凶多吉少,倒是听他的话,趁这时节,设法避一避。要是出了事,我们逃走也容易;不出事,再回来伺候他老人家。你们看如何?”
那还待说!差不多上上下下十几二十个人,都悄悄密密收收拾拾,改了装,拴上包袱,从花厅侧一道短墙上翻出,混在百姓堆中,走到城外,赌咒也不回头向资州多看一眼!
这一夜,在资州的鄂军,全部人都没有睡觉。他们很兴奋,很忙。他们做了不少事情,包括做旗子,包括剪发辫,包括罢免队官以上的全部军官、排官以上部分军官,包括推举见习陈正藩为司令,推举其他一些有能力的军士和小兵接任各级军官,也包括一些应该准备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在内。
查办大臣行台内,除部队外,一些人跑了,一些人尽管和衣躺在床上,还是心惊胆战地不能阖眼。
端方睡得很熟。后来小跟班福安向人说,自他睡下之后,便未再唤他起来递夜壶,“往夜嘛,不管他睡得多晏,总要递几次夜壶的。”
到十月初七日(就是成都宣布独立的同一天),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色时候,几十个身强力大的徒手兵士气势汹汹地拥进查办大臣的卧室。端方才恍然一惊,从湖绉帐子内伸出头来,大声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有两个兵士上前,从从容容把帐门挂上铜钩,把盖在他身上的丝棉被掀开,把他扶了起来,带笑说道:“我们来请大人到天上宫营部去开会的。”
从微弱的灯光中,看不清房间里来了多少人,更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和徽章。只感到是一些没规没矩的陌生人。端方一面穿衣裳,一面说道:“你们到外面去等候着。等我穿好衣服,洗了脸再走。”
于是一片吆喝声嚷了起来:“大家等着你在,别那样闹官派了!”
咦!不是好兆头!端方连忙弓身从床脚边拉出一口扁箱,喘吁吁地对众人说道:“我知道你们都很辛苦。这箱内,有一些值钱的东西,也有一些银圆。你们拿去分了吧,也表一表我姓陶的,并不似那些不懂革命道理的满洲人……”
“少卖些狗皮膏药,走啰!”一众兵士丝毫不理睬那口扁箱和他的话。几只有力的手,有的抓住膀膊,有的撑住胳肢窝,有的拊在背上,又推又拉,把端方攘出房门。
就这时,同样一群人,用一样办法,把端锦从对面房间里揪了出来。
端锦哭声哭气地喊了声:“哥……”
立刻啪啪两响。必然是手掌与脸巴在冲突!同时,几种愤怒声音在吼骂:“没骨气的东西……”
一大群兵士拖着两个半死不活的革命目的物到天上宫时,天色刚刚微明。走到大殿台阶下面,众人把端方、端锦扶来站定。陈正藩坐在大殿檐前一张木椅上,正待启齿问询,突然从人丛中跳出一条大汉,刺刀一举,只听端方大叫一声,胸膛上涌出鲜血。
“你们真要杀我吗?……”这是端方最后一句话。
大殿下面的院坝内,站满了撕去徽章的兵士。有几个人急忙拿过两只盛有石灰的大木匣,把鲜血淋淋的才从两张木凳上斫下的人头,分别放在木匣内,用钉子钉好。又有几个人拖过两具连夜赶工做好的长木匣,从染了血的木凳上,把两个体温犹存,只是没有头的尸体,塞在长木匣内,也用钉子钉好。
然后,陈正藩站起来,举起右手,领头大呼道:“我们大汉国民军万岁!革命成功万岁!在川鄂军万岁……”
上千人雄壮的呼声,像怒涛一样,从天上宫传遍全资州城。
天色大明。东方起了红霞,又是一个好天气。
天上宫里呼声方歇,资州马上宣布反正。州正堂朱岳宾就在端方被拖出行台时候,带起家眷僚友,不知逃向哪里而去。亏他有良心,没像安岳县知县那样把一颗无足轻重的铜印带走,而是连同点锡印泥盒一道,将其端端正正放在大堂的公案上,以便要使用它的人去接收。
绅士们立刻被陈正藩请出来,组织一个州政维持会,推举一个姓李的绅士做会长。
李会长与一众绅士会商之下,当天就做了两件要紧事。
第一件,叫衙门差役到每条街去,督令各住户、各铺店赶制一面三角白布旗,旗上一定要用朱红写“大汉国民”四个字。
第二件,因为鄂军翌日清晨便将整队出发回湖北。为了酬劳,不能不送一点盘费,不能不备办几百桌筵席(实在不能算正经筵席,只能称之为肉八碗,即是每桌八个大碗内,全是用猪肉或是猪身上的东西,做的各式各样的可口的菜而已)送行。虽然本州的正经税款已被端方提尽,但三费局和别几个理财地方,到底还有一些余款,搜罗搜罗,也有上千数的银两、银圆和制钱。
两件要紧事,居然在下午都弄得齐齐楚楚。全城悬出了白布写红字的三角旗,开夜饭时,三营多鄂军都吃上了丰盛的肉八碗,而且每桌还配备了几斤本地有名的用高粱烧的陈色酒。
恰好鄂军后队里那个革命党人田智亮也从重庆赶到。
田智亮在重庆参加独立典礼的当天,便由蜀军政府的帮助,起身向资州赶来。蜀军政府要求他来运动前队反正。为了加强力量,除了给以作运动使用的五千元外,还派了三百名新兵由他率领西上,因为枪支太少,发了自造的炸弹八十枚作为武器。这支人马却也厉害,八个官站的路程,他们仅费了四天半便赶到了。
陈正藩非常高兴地握住田智亮的双手,说道:“你来得恰好!我们正不知道重庆这条路,走得通,走不通?”
田智亮也说:“没有料到你们行动会这样迅速!可惜我来迟了半天,未曾亲眼看见端贼斩首时的快事!”
当天下午,他们便发了一个电报到重庆,报告鄂军在资州反正情形。所以距离资州较远的重庆,倒先得到端方、端锦授首的消息,而成都反而在三天以后,才晓得。军政府把这消息交报馆用二号铅字在报纸上一披露,那天报纸便多卖了几百份。全省城的人民,有一小半抚手称快;有一大半莫名其妙,只觉得不是一件小事。还有很小一部分人却吓着了:“我说革命不是好玩的,你们看啊,硬是流了血了!而且杀的还是那么大的一个人物!唉!唉!大人物都弄到如此下场,要是临到我们头上,那还能苟免吗?革命真可怕!革命真可怕!”
就是被端方奏参过的周孝怀、王寅伯等,也觉得其人固然可恶,但是这样杀了,总不对,总是革命的罪过。
赵尔丰向着老四、老九叹道:“端四爷聪明一世,何以一进四川,便糊涂到这步田地?他若是不勾留在资州,搞那些狡狯,而一直上省来与我商量,即令不如意,但也断断不会闹到这样的结果啊!”
十月初八日的清晨,在资州的全部湖北陆军,果然吹起洋号,打起洋鼓,整队向内江出发。队伍中间,有四名长夫抬了两只木匣。每个木匣上插有一面小白布旗,一面上,写着满贼端方首级;一面上,写着满贼端锦首级。
队伍最前头,有人擎着一面大的红绸旗,用浓墨写了一行大字:大汉国民军鄂军司令陈。
军队开拔之前,各城门和十字街口,都贴出了一张没有盖印,没有过朱的告示:
大汉国民军鄂军司令陈示:
满人酷待汉族,业已二百余龄,今日人心思汉,全国革命功成,满赋端方兄弟,俱予明正典刑,我军长驱回鄂,勿得骚扰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