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又三下了课回来,在自己卧房里换衣服。春喜人太矮——她比同时卖到郝公馆来当丫头的春英小一岁,今年虽已十七岁,却比春英和二小姐香荃都要矮半个头还有多。只是肌肉发达,骨骼粗大,有一把气力,这又不是秀里秀气、不能做半点粗笨活路的春英所能企及,更不要说连扫帚都拿不来的女学生香荃了——把一件米色滚青缎窄边的旧呢长袍提在手上,一定要站上踏脚板,或者跪在方凳上,才够得到大少爷的肩膊,才能够给他披好,才不致使大少爷生气骂人!
但是仍被大少爷不舒服地睖一眼,问:“少奶奶呢?”
“领着孙小姐、二孙少爷在花园里。经佑吴大娘、何奶妈收拾三老爷的房间。”
想起来了,原来三叔郝尊三有信报告哥哥说,他在资州的事务粗了,闻说道路已畅通无阻,他不日即将带着姨太太和小女返省;请家里人为他把所住的房屋收拾收拾。既曰不日,当然就是三几天的事。当家管事的太太,恰因与二小姐香荃生气,心口痛了两天。尽管听了老爷劝告,吃了两小口裹有沉香末的鸦片烟,也只是暂时好一点,等到鸦片烟性一过,仍然不能支持。因此,许多事情都落到叶文婉的肩头上。也因此,叶文婉便难如平日那样清闲,但凡经佑大少爷换衣服,拿东拿西,乃至篦头发,梳发辫这些事,只好叫春喜兼任。偏偏大少爷不喜欢春喜,任凭她如何尽心巴结,总觉得她太蠢,不及春英伶俐。但少奶奶心里雪亮,晓得真原因所在,并非春喜太蠢,春英伶俐,而是春喜生得丑陋,春英则与跟着高升逃走的春秀(这时,大家都已知道高升便是高金山,春秀便是高大姐。不过在少奶奶的脑子里,还一时不能把那些前尘旧影完全抹杀,偶一提起,仍免不了是“高升拐走了春秀”。除非这一代的人全死光,否则,这污痕是无法摆脱干净的)差不多,虽不怎么标致,却很受看的缘故。自从少奶奶自以为察觉到真正原因,她对两个丫头,便取了两样态度。倘若春英有什么事来找大少爷,比如国文上一个什么典故不晓得出处,历史上一个人名的字音不晓得该如何念等等,少奶奶总勾留在旁边,不特半步不离,还睁着两只丹凤眼,查看两个人的眼神脸色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破绽。有时还故意要设些障碍,使这个中年男子和那个芳年及时的少女,不敢逾越;而对春喜哩,由于放心信任,态度遂非常和蔼。在大少爷发气骂人时,总笑劝说:“你也是哟!人之儿女,己之儿女嘛!有啥不对地方,好生说就是了,何苦凶声恶气地把别人的祖先八代都骂翻了!亏你还在当先生,教学生,讲新学,讲人道,叫别人晓得,不批评你吗?”幸而郝又三在家庭中间,还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花花公子。对于春英,并不完全如他少奶奶暗地里疑心的耗子带连夹棒——起下了打猫儿的心肠。所以每当叶文婉一劝解,他倒老老实实接受了。心里尚颇为赞许少奶奶学问有进境。因而,有时春喜服侍得不合意,本要骂几句的,一想到少奶奶的忠告,也只哼两声,睖一眼,算了!
刚把一件旧的枣红摹本缎的大襟半臂,从春喜手上接来,套在呢夹袍上。听见郝达三在前面窗根下问道:“又三才回来吗?”
他应了一声。来不及把豌豆大的空花黄铜纽子扣好,连忙从堂屋里走到前檐阶沿上。
“你晓不晓得朱云石回省来了?”
“不晓得。爹听见哪个人说的?”
“曾笃斋、彭兰村两位,今天来会我,打算借我们这里,邀他来吃顿便饭。”
郝又三沉默了一下道:“似乎不大好吧。”
“有啥不好?”郝达三把吹燃的纸捻都忘记凑到烟哨上去,“哦!敢是因为你娘母心口痛,不能经佑客?那不要紧,仅仅一桌客,我已打发高贵叫荐芳园小王去了,无须自己做。光只烟酒茶水,媳妇子可以照料的。”
“并不为此!我觉得朱山这人,值不得同他周旋。”
“这是什么意思?”
“爹莫非不晓得他是同志会委托出省的代表吗?但是他却跑到铁路督办大臣端方的幕府中去了。唉!这种有奶便是娘的假志士,早为人所不齿,我们还要招待他!”
郝达三那张瘦得只有二指宽并带青色的脸上,立即摆出一种怫然不悦的神气,吃吃说道:“这……这……这是啥子话……此一时,彼一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可晓得他此次回省,具的是什么目的?抱的是什么宗旨?咳,咳……不等闲啊!不然的话,曾、彭二公何以要借我们这里邀约他,还一定托我叫小王来伺候?……”
经父亲这样一讲,郝又三方感到事情并不单纯,其间尚有文章,细心的人应该问个明白之后,再斟酌是非,却怎么一下子便意气用事起来?因又想起去世的母亲便曾评判过他:“嫩姜没有老姜辣。”四年过去了,他尽管经历不少事务,看来,处事为人的学问,到底还赶不上父亲的脚后跟。他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刚才那种理直气壮的样子,突然就消失了,一颗头低垂着,想不出该说几句什么话。
郝达三看见儿子服了输,也不再说话。两父子默然相对了一会,只听见水烟袋的哨子唿儿唿儿地响。
最后,还是当父亲的开了腔:“告诉你,朱云石回省,是奉有使命的,是端午桥特为派他来的。不过很秘密,许多人都不知道。他尤其避忌的,是政界中人。为了不露声色,不要被赵季和打探得到,所以曾笃斋、彭兰村都不好在自己家里同他深谈。认为我在争路风潮中难得露面,和官场里的人也没有来往,我这里不大为人注意,而又比较清静,没有什么闲杂人。因才与我商量,借我们这里请一桌客。表面上是我在请客,其实哩……”
儿子连连点头道:“我懂得了。只不晓得朱云石奉的是什么使命?你老人家可曾问过他二位?”
“问过的。他们都口紧,不大肯说。后来只彭兰村吞吞吐吐露出了一点口风,说是有关四川大局。究竟是怎么样的有关?他说,等明午人到齐了,朱云石自然会说给大家听的。”
郝又三搔着头皮沉吟道:“该不会是易督的事吧,黄澜生说制台衙门里已经发生一种流言,有上谕传来,四川总督钦命叫端方署理,赵季和仍然回到川滇边务大臣原任。老赵把上谕压下,可是大家都已看出一些征兆来了。”
他父亲不以为然道:“易督固然与四川大局有关,但这只是端、赵二人的事,那他又何必要找成都这班绅士呢?”
“明午这一桌,到底请的哪些人?爹总该晓得?”
“只晓得一些,有邵明叔,有周紫庭,有颜雍耆,有张表方。除此以外,尚有哪些人,他们还未商定。”
“唔!这样看来,确乎大有关系!”
端方统着大队人马,沿着东大路,浩浩荡荡直指成都而进。
他是督办大臣,钦差大臣,而且是“即署”四川总督部堂。在清朝统制行将结束的这个时候,他的夙愿算是达到了。他应该喜欢!应该开胸畅怀地喜欢!他在重庆一切部署齐楚,初初坐着四扶四抬的八人大轿,走上前几个官站之际,情绪确实很好。每到一个尖站打尖,都要邀约几个具有一些新旧学问、能做诗文、能通外务,而又能够谈天说地的幕僚,比如总文案夏寿田、文案刘师培、朱山等,到特别为他设备得相当华丽舒适的地方,一面饮食,一面“纵横三万里,上下五千年”地谈论一些可以娱情而又无干得失的废话。到了宿站,除了接见当地官绅,免不了要打起官腔垂询一些民情物态和地方秩序。之后,仍然是那几个名士,外搭一些干练随员,便围拢来欣赏他随带在身边的什么汉刻拓片啦,宋画真迹啦,以及《老残游记》作者刘铁云的新发现殷墟甲骨啦,当时还不大为人注重的从敦煌石室漏出来的唐人写经啦。这个风雅大员,他来四川的目的,除做总督而外,还有一个,便是要在四川搜集一些古董。他从前做陕西巡抚,因为稍不审慎,接收了属员伪造的八匹汉砖,闹过一次大笑话。现在他知道四川地方的汉代遗物很不少,除几处稀有的汉阙必须墨拓,至于汉砖,那便尽可随意掘发,据为己有了。他对于宋朝的苏轼,也颇感兴趣。他已收藏有宋刊本《东坡全集》,宋拓成都西楼《东坡书帖》十多卷。他向朋友说,苏东坡是四川人,他的墨迹,遗留在四川一定很多。虽说由宋至今,四川兵燹频仍,文物被毁不少,然而未必片纸俱无;只要大力访求,还是找得到的。他对他的这种行为,不仅认为风雅之至,同时还认为于四川也有好处,这是因为他影响所及,足以启发四川人“好古敏求”之风。所以他曾对幕僚们慨然太息:历代的四川督,功名之士多;只有同治、光绪之交,那个安徽人吴棠,在成都创立尊经书院,大刻其书,使四川人知道读书好学,因而文风丕变,名士辈出,真乃继承了汉文帝时蜀守文翁余绪!言外之意,是说他将来的政绩,起码也可比肩吴棠,说不定还可超而上之哩!
但是一过荣昌县,接连接到重庆转来的一些密电,他的兴致便骤然低落,态度也由潇洒而转为急躁,脸上时露忧郁,口中也时吐太息,端方竟自变成另一个患得患失的俗吏了!
形势日非,到处都在闹独立;武昌也一直没有克复佳音;而使他感到惊异的,更其是泰西列强并未出头干涉,甚至连东邻日本,也未听见有何种响动。看来,他的预料,十有七八是靠不住的了。他与夏寿田、刘师培几个自号懂洋务的人研究起来,都只感到奇怪,却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
九月二十二日到了资州。行台设在东街原来的考棚内。这地方宽敞,而资州知州朱岳宾又是一个能干老吏,很会办差,还不等钦差的滚单传到,他早就亲自督率工役,彻头彻尾、彻里彻外,不仅把行台打扮得焕然一新,并且把预备驻扎队伍的城隍庙、禹王宫、万寿宫、天上宫,以及远在北门外的东岳庙这些地方,都布置得很周到。
朱岳宾晓得端大臣隶籍满洲八旗,对于饮食一门,向来考究。只管滚单上吩咐不要办支应,朱知州懂得那不过是句照例官话,若你信以为真,你就得倒霉。因此,自从九月二十二日接到钦差那一天起,他仍然每天支应燕菜烧烤席一桌、鱼翅席四桌、海参席二十九桌。好在资州这地方是大去处,官场应酬多,绅士粮户们对于饮食起居并不模糊,这里的厨官师的手艺,虽不及省城的关正兴,但也有他们的特点,为山东派厨师所不及的地方。朱知州打听到端大人尚能下箸,他放了心。不过尚觉歉然的,便是行台内,除了壁子上点缀几帧时下名家的字画,如前年才告老卸任的资州教官、南溪名士包弼臣的水墨竹石,和他那别有风致的行书;以及资州本地画家杨朝政的浅绛山水外,更无什么古董玩器以供钦差大臣的赏鉴。他又打听到端大人有个怪脾气,无论公事再忙,每天都要为人写几副对联,或者几张单条。但凡下属拿笺纸去敬求墨宝,不但有求必应,即令伺候有不周到地方,他也会格外宽恕。朱知州为了博得钦差大人的青睐,遂也找到一家姓郭的绅士,把他家旧藏的一筒宣纸,裁了一堂屏条,亲自送到行台,“求大人法书,使卑职蓬荜生辉,卑职实实感激无尽!”
只能怪朱岳宾的运气不好。端方自到资州,心绪便乱得像一团麻,他早没有临池挥洒的雅兴;直到十月初七日,朱知州送去的屏条,犹然四幅白纸,还不晓得落到什么人手上,派了什么用场。
端方原来的安排是,到资州后,待大队伍休息几天,把派去下川南同黔军会合,清剿那一带同志军的一个营打发走后,即便启节西上的。却因为大局骤变,北京电报已有三天没接到,他有点发慌,遂将几个更为亲密的幕僚和随员召集到房间里来商量,是按照原定计划再勾留几天,还是不等分兵就走?
所有的人几乎无二致地主张他就走。尤其是上个月曾经奉命先去成都走过一趟的湖北省候补道刘景沂和云南临安府知府弼良二人,主张得更为急切。
刘景沂说:“资州地方固然不小。可是比之成都,那便差远了。一则,成都是省会,陆军十七镇大部分拱卫着省垣,午帅接印后,军权到手,不特可以指挥陆军,就连现在调集在成都的十几营巡防,也应服从午帅调遣。那时,再加上我们随带的一标一营精兵,起码也可肃清川西、川南和川东上游。纵令天下多事,午帅也大可以为朝廷保住这片干净土,徐谋恢复的了;再则,资州这地方是通衢大道,四面受敌。现在民匪遍地,异常猖獗,我们所带鄂军,虽说精悍,到底主客异势,人地生疏;而午帅现在尚只是一位查办大臣,这不惟在调动地方军队上不甚得心应手,即在招抚民匪事务上也难敷诚取信。设若午帅赶到成都,接印以后,名正而言顺,情形当然不同了。”
弼良是四川布政使尹良的兄弟。尹良一直充当着端方的坐地侦探,自从铁路风潮起后,他与端方就密电往来不绝。以前,赵尔丰利用他,尚听他的话,有事也肯同他商量。自从端方奏参了赵尔丰,逐步逐步要取而代之,使赵尔丰恍然上当之时起,尹良顿然就变成赵尔丰的眼中钉,要是赵尔丰那时没有顾忌,尹良虽不致有性命之忧,却也难免要丢纱帽。尹良深知这种利害,所以才借弼良的口,极力劝诱端方迅速到成都去。因此,弼良敦促端方西上的理由,比刘景沂说的简单,但颇具体。他说,赵尔丰坚拒不释放蒲、罗等人,更为激起川人愤怒。但在他淫威压制之下,川人又把他莫计奈何。要是午帅一到成都,即将这些人提出释放,这些人都是民望所归的,彼时,午帅所收得的,当然不只是这几人之心,而是全川绅民之心。人心既得,凡百所求,那便不用操心了。弼良所传的尹良这番话,恰恰打中了端方心窝。他遂决定利用这个时机,赶上成都去收买人心,“真的,人心是无价之宝,若果收买到手,岂特四川乱事不平自平,或许当真继承了骆秉璋的勋业,也未可知哩!”
但是就在此际,余大鸿来了,只一席话,又使端方变了计。
余大鸿是奉了赵尔丰札委,要他到重庆去统率川东两路巡防军,并改组水道警察,成立川江水师的。
余大鸿本是赵尔丰心腹之一,也算是赵尔丰的传声器,当时所称为“喉舌”,后世所称为“代言人”这一类家伙。因为七月十五日以后,成都几家民办报纸如《西顾报》《进化白话报》《通俗画报》,以及咨议局的半月刊《蜀报》,全被巡警道奉宪命查封;商会办的《商务报》虽未被查封,却自行停了刊。这时,只有官报书局出的一种日报叫《成都日报》的,照常印行,并且增加版面,把赵尔丰出的一些文言或白话告示,翻来覆去用大字刊出。那些告示,大都是惹人生气的,贴在墙壁上没人看,刊在《成都日报》上大抵也没人看。于是官报书局总办余大鸿便别出心裁,另外匿名印行了一种日报,取名《正俗白话报》。用的白洋纸,好油墨,定价极低;不登告示,不登辕门抄;采访的新闻和偶尔一两篇评论,初初看来,倒还真实、公道。公然有了读者,每天发行一二百份,销售不完的不过五六十份。但是不多久,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在新闻上,不称同志军是匪,却巧妙地报道某处县城失守时,烧了好多房子,杀死了好多平民百姓,绘声绘影地写出来,使人看后,自然而然要对同志军发生一种反感;而写到官兵,几乎个个都是品德很高的读书君子,甚至他们打枪时候都在流眼泪。在评论上他也用了一种手法,比如对赵尔丰,有时也轻轻批判两句,但接着便来个“然而”;还问读者,除了不得已非这么做外,你们能有别的什么好办法呢?诚然,百多个读者不见得都会受他的蛊惑。但堕其术中,减轻了对赵尔丰仇恨的,也有人在,例如学界中的田老兄便是其中之一。田老兄有时竟自向人说:“这些新闻不见得全是捏造的吧?”或者说:“这些言论不见得全无道理吧?”
余大鸿有这种混淆黑白、偷天换日的本领,当然更为赵尔丰倚重了。恰这时,宜昌修铁路的工人响应革命起义,川江吃紧,滇湘等省纷纷独立,重庆发生恐慌。川东道道员朱有基、重庆府知府纽传善联翩电省辞职。赵尔丰既决心要与端方斗一斗,不甘心把川东这道门户完全交与端方去控制。因就札委余大鸿,以候补道资格,迅赴重庆去抓住水陆军柄。一方面支持朱有基、纽传善;一方面当他的守门犬;还有一层,便是阻断端方的退路。
余大鸿又是端方从前的属员,并曾递过门生帖子,“好文讥刺”这点小狡狯,据说就是端方传予的衣钵。今日路过资州,听说恩师宪台在此驻节,以人情言,当然要来禀见请安。(何况赵四少大人还暗示过,叫他漏点风声哩!)
两个人都换了便衣,真像老师弟似的,脱略形迹地谈起心来。
余大鸿很亲切地连连点头道:“师宪所论极是!只要袁蔚帅督师南下,武昌定可克服。彼时京师无故,自佳;即令有故,皇上但能微服巡狩,国脉仍可续存的。门生拙见也是如此,”他又露齿一笑说,“不过不如师宪之精辟耳!”
端方拈着颊髯叹道:“也只是推测之论,不知将来的趋向到底如何!”
沉默了一会,端方便告诉余大鸿,说他决定不日西上。并告诉他,已奉到上谕,钦命他署理四川总督,为了谨慎起见,所以未接事前,还是用查办大臣的头衔,感到好一些。
余大鸿假装才知道这件事,连忙站起来,一连三个长揖(本应该破例跪拜的。一则是便衣,可以免去俗套;二则也不敢劳动师宪还礼)道喜之后,便问师宪是否决心要与赵季和以兵戎相见?
端方大吃一惊。橐一声,手上一只古月轩内画京料鼻烟壶竟自失落在地。幸好地板上铺的是栽绒地毡,不然的话,这只价值数百两纹银的玩艺,早已粉身碎骨!
“老弟,快说……”端方亲自把鼻烟壶捡起来,当一个小跟班奔到身边,他一挥手,把小跟班重新打发出去后,又向余大鸿问道,“胡为说到兵戎相见?”
余大鸿满脸惶惑的样子,嗫嗫嚅嚅地说道:“难道师宪尚不知道吗?”
他的师宪也惶惑起来,只是摇头。
然后,这个旧属门生把座椅尽量挪到师宪跟前。并且把声音极力压低到差不多只容许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程度,说道:“门生听见说,赵季帅已经下了决心,认为朝廷要他回任川边,是一种乱命……”
“他敢认为是乱命?”
“不特此也!他尚以为不知是谁何捏造的伪命……”
“简直目无君上了!”
“他说,朝廷既已失政,这种廷寄,哪能有效?若师宪一定要到成都,也可以,除非师宪轻车简从,不要再谈朝命。设若师宪仍旧拥众而西,那他已经布置齐楚;他有陆军一镇、巡防军十一营……”
“安心要和我打一仗了,是不是?”
余大鸿默然垂下头去。
端方满脸泛赤,牙龈骨咬得咕咕作响,似乎要大发雷霆了。但结果只是冷笑两声,道:“这太可笑了,赵季和为人,何以粗疏至此……我们现在姑且不论朝命应否遵奉。只就目前情形而论,我与赵季和恰似同处一条破舟,而又当风雨飘摇、洪涛汹涌之际,我二人正宜互相扶持,共渡时艰,才是道理……然而,他却生了异心,不惟不引我为助,反而与我为敌起来……唉……唉!未免糊涂了吧?哼!也罢!我就暂不进省,先派一个人去对他把利害讲清,他既怎地恋栈,我仍然当我的查办大臣好了。如此,他该可以放心让我进省了?”
余大鸿本来不想说什么。他知道“两姑之间难为妇”的道理。更其在这种场合,稍不谨慎,便有惹火烧身的危险。何况时局如此险恶,前途又那样黑暗!但在师宪定睛注视之下,要不开腔,也不可能。他寻思了下,才点头说道:“师宪所宣极是,派一个人——最好是多派一两人,先行上省走一趟,确乎妥当一些。”
及至余大鸿告辞走后,端方把他五弟端锦与夏寿田叫来,把这消息告诉二人时,却须眉奋张、怒气勃勃地说:“赵老四混账已极!他要和我比武,难道我还怯畏他不成?”
夏寿田看见他发了真气,不好开口,拿眼向端锦示了一下意。端锦立即顺着他哥的意思,也把赵尔丰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才转过口吻说道:“不过据我看来,赵四爷纵然糊涂透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还要与哥争夺权位。余道所说的话,到底几成可靠,也得研究研究。”“用不着研究!余道不说,我已知道赵老四与我势不两立。你们没有看见过周善培丑诋我的那篇呈文吗?很明白,文章倒是周善培作的,然而要不是赵老四出了主意,加以鼓舞,周善培敢那样放肆?竟自不顾虑到我接事后予以难堪?可见赵老四居心仇视我,并不自今日始。而今只是由于天下多事,朝廷力所不及,他才明目张胆,以兵力拒我!”
因为生气的缘故,感到周身烦躁。把青缎瓜皮帽揭下,满脑额都是微汗。善于体贴大人冷暖的小跟班,不待呼唤,早将一张热水毛巾送上。
端方一面揩脸,一面向坐在高椅上的端锦与夏寿田说道:“现在倒要请你们为我研究一下。不为别的,只是对于赵老四,我应当取一种什么手段来对付他?”
仍然是端老五先开口道:“依我的见解,不如就按照哥曾向余道说过的那样办法,派几个人先上省去,向赵四爷疏解一番的为妙。”
“这怎么成!”端方把那熊掌般的肥手拍着桌面叫道,“我向余大鸿说的,只是敷衍他的话呀!倘若当真这样做的话,岂非等于向赵老四递降表!那我以后还能在四川立脚吗?”
夏寿田问道:“午帅的意思,莫非真要用武?”
端方气哼哼地泛起两只眼囊略为有点浮肿的细眼睛,不作一声。
“这却要望午帅多加研究一番了!目前赵季和虽说处境不利,但他手上仍然握有重兵;即令陆军不大听他调遣,闻之,那十几营犷悍的巡防军却是他的死党。设若真个交起锋来,我们的力量已觉过分单薄。何况午帅旌节入川不久,诚信尚未敷于四方,大股匪徒因受同志会蛊惑,仇恨午帅,甚于仇恨赵季和。今天董提调报称,风闻威远、富顺等地的土匪与同志军,大有进扰我军之势。万一赵季和与之勾结,使其乘我之暇,蹈我之隙,则我四面皆敌,进退失踞。那时,试问午帅将何以自处?所以说到用兵上面,委实应当多多研究,不可孟浪……咳,咳,不可孟浪!”
端方当下仍然不作一声,似乎接受了总文案的忠告。但是到夜里,还是把随在身边的陆军第十六协协统邓成拔,三十一标标统曾广大、以及原任三十二标一营管带、到重庆后忽然提拔为营务处提调的董作泉三个人,叫到他房间里,非常细致、非常深刻地谈了一两小时。等到第二天,他才当真下了手谕,说要暂时驻节资州,以便指挥;叫随行文武官兵勤加职守,勿得懈惰!同时,又饬令朱岳宾减少支应,以节物力;严查奸宄,以杜谣言。更厉害的是,所有州城官商旅店、流差站房、茶坊酒肆、居民住户,都须连环具保,不得妄留一名外来形迹可疑之人!
他这办法,无异于宣布戒严。大家以为他在防范侧面的同志军和土匪。稍知内情的,也只认为在防范当面的赵尔丰。只有很少数的人,才知道除了二者之外,更主要的在防范他自己身边的湖北陆军。他从邓成拔、曾广大两人口中,了然到他所带的鄂军,精锐确实精锐,军风两纪很好,就只有些不大可靠。当提到要这般军队舍死忘生去为他端大人打仗时,邓成拔首先沉吟着说他没把握。他坦白地申明,对于普通士兵的情况,他无法知道;一班下级军官,在他跟前,循规蹈矩,唯唯诺诺,他们心头想些什么,他还是无法知道。他老实朝曾广大身上一推道:“曾标统比较与那班人接近一些,那班人是否能为午帅效力?曾标统可以禀报!”
曾广大对于兵士与下级军官的思想情况,虽不比他顶头上司邓协统知道得多好多,深好多。但他与手下人见面时候经常一些,即令谈话范围未能扩大到思想领域,到底由于肯接触,谈起话来,比较随便的缘故,不知不觉之间,的确被他摸到了一些边。
于是他把胸脯一挺,不假思索地道:“兵士们可以为大人效犬马之劳的,首先要求大人加赏他们一个月的月饷……”
端方欣然微笑道:“这有何难!只要保我到成都,头天到,第二天便可加发恩饷二月。”
“部下尚有未尽之言……其次,是要求大人准许他们在一两个月内全部撤回湖北……”
端方脸色立刻变得阴沉起来,把手一摇,止住曾广大的话头。同时掉向董作泉问道:“湖北的消息,他们晓得了吗?”
董作泉伺候大人久了,朝夕相见,无话不谈,态度已不似从前那样拘束,而是自然得多。因即带着微笑说:“大概不会吧?自从离开重庆,由湖北寄来的信,已经很少;偶尔有一些,经检查内容,也只谈的是家常琐事。我们商量了一下,恐怕有什么暗号藏在字里行间,不易查出。为了秉承大人意旨,防患未然起见,所有来信,全予销毁,无一字漏出。并且到达这里之后,又加紧了营规,除了结队出操,士兵不许一个人擅出营门;早午晚三次点名,只许睡在病房里和关禁闭的,才免予应点外,其余的人不许不到。这样加紧管理着,外面的谣言,大概无法传入的了。”
“然则,他们何以会想到撤回湖北去呢?”端方垂着头寻思了一下,又问曾广大,“这两种要求,是什么人提出的?”
“是部下与几个管带闲谈时,他们有这样的口吻。”
“啊!原来是管带们的私见,不见得是兵丁们的公意吧?”
董作泉不经意地把头摆了摆。端方看见了,便问:“你的意思是……”
“我看,倒不完全是管带们的私见。因为士兵们出来久了,在路途上的时间又多,难得接获故乡音信,想回去看看,倒是人情,或者没有什么别的用意。”
端方当下又换了一种话头,要他们去查明一下,要是开往成都时候,万一与赵尔丰的川军冲突起来,他们能不能为他把川军打败,把赵尔丰捉住,治他一个“违抗君命之罪”。
不用查,邓成拔、曾广大不约而同地齐说:“请大人明鉴!兵士们都不愿意打仗!”
“不愿意打仗?”端方吃了一惊,“他们可明白为什么随我入川?”
“这是早已宣布过,是为了保护大人!”
“保护我,就不打仗吗?”端方的脸色难看极了。
两个雄赳赳汉子很像庙门口的哼哈二将,看起来还可以,就只一百个不开腔。
等到把二人打发走后,端方才向董作泉发作道:“哪里是兵丁们不愿意打仗?明明是他两个不为我出力!吃粮当兵,打仗就是本等,何至于说到不愿意打仗?……”
及至端方的气稍稍平静下来,董作泉才慢慢说道:“大人倒不要光是责怪他两个。他两个为了自己前程,巴不得为大人效劳到底。现在,他们之所以东推西推,实实因为他两个已经查觉士兵们不大听从指挥,如其强勉士兵们去与人开火,他们难免不首受其祸,那时,连大人都有未便的缘故。”
“照你这样说来,军心已是动摇了!”端方只觉满脑袋都在冒冷汗,“这怎么好?”
“大人不必过虑。只要驻在资州不动,照目前这样加紧防范着,是不会出事的。若是一开动,和外界接触,那……”
想不到才几天工夫,局面就变得如此地糟!
京城电报不通,证实云南确已独立。云南独立了,贵州岂能例外?看来河山变色,已成定局;传说的摄政王爷逃出山海关外,隆裕皇太后自缢殉国,宣统皇帝不知流亡何所,大约也不全是谣言。唉!前不数日,他端方尚是权势赫赫的一员钦差大臣,尚雄心勃勃想作骆文忠公第二。而现在,不仅顿然变为一个恓恓惶惶的孤臣,甚至还四顾茫茫不知如何逃死!
“寻根究底,都是赵老四害我!”端方颓然半瘫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神气索寞地向众人叹息道,“万万没有料到我这样一个淡泊宁静、胞与为怀的人,会为宵小所乘,陷于绝境。我现在心绪很乱,想不出一个自处之方。”他把那只刻不离手的鼻烟壶重新揣在怀里。举眼把坐在四周、脸色都无光彩的幕僚和随员们,看了遍,继续说道:“很不幸的是,诸君被我牵累,遘此疾凶。苟能牺牲我一人,而为诸君造福,固所愿也,但不知诸君尚有自救之方否乎?”
他这样一说,众人怎会不被他打动?何况患难相同,只要救得了他,也救得了自己。因此,平日不大用心,只晓得遵命办事的一些人们,现在都成了诸葛亮,你三言、我四语地发出议论,并献了许多计策。
其中似乎可以采用的,一是退回重庆去,据以自保,看形势变化如何,再作将来之计。
但是立刻有人提出异议说:“这个不好吧?重庆看起来,仿佛是一个险要之处,二江交汇,四山回合,可是坏也坏在这上头。因为它是水陆交通要枢,攻易而守难,假如要据守,非有重兵不可。我们现在兵力单薄,守是说不上。并且听说午帅启节之后,地方情形很坏,朱道纽守有辞职之说,不良士绅有蠢动之势,最近几天,更不知变成何等模样。我们退回去,岂非自投罗网?恐防比在此地还要危险数倍。重庆是不能退回去的!”
二是带着队伍,从川北取道陕西,到达汉中,再定行止。那时,武昌若已克服,则沿汉水而下,京师若还无恙,则越陕洛而上。总之,迅速离开这个四塞之邦的四川,那便“海阔随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然而不以为然的人却不少。有的担心道路迂长,既险且阻,不知走得通走不通。有的担心华北已经在闹事,陕西未必安定(他们不知道陕西早已独立,西安驻防旗人还遭了一次浩劫。因为彼时川陕间尚无电报,西北方面许多重大消息,尚未传人川境),要是贸贸然走去,说不定比去重庆还更危险。邓成拔、曾广大两人尤其不赞成。他们非常肯定说:“只怕走不到汉中府,军队就会哗变的。”
三是不顾一切,依然奔向成都。因为从重庆到资州,系按官站走,走了八天;从资州到成都,仅仅三百八十三里,按站走,也只四天,破站走,不过三天,若是急行军,两天多一点也办得到。只要冲到成都,赵尔丰未必敢动手。献计的人还补充一层据说是尹良也以为满可行得通的办法,那便是说,成都尚有驻防旗兵好几千人,统于将军玉昆之手;玉昆与副都统奎焕一直与赵尔丰不侔,又一直颇得民心,“我们到了成都,立刻与玉昆联合,互相犄角。赵尔丰纵有不轨之心,也绝对不敢动了。只要把赵尔丰制服了,我们据守着这个省会‘任他风波险,稳坐钓鱼台’这样一来,岂特解了我们目前困厄,即于未来也有很大好处。”
不待邓成拔、曾广大、董作泉三个人提出异议,端方本人早便闭目蹙眉叹道:“设若军心尚固,听从指挥,我何以还迟徊不进,向诸君问计?……唉!为我个人计,我倒想依照余大鸿劝我的话,轻车简从,离军到成都去,面与赵季和一谈,只要我表明不再觊觎他的总督高位,或者他可以一席之地容我苟安的……”
不等他说完,若干张口都发起言来。嘈嘈杂杂,虽然不甚听得十分清晰,但大意不外乎不赞成他这样辱身求全。有的说,离开了军队,等于是蛟龙失水;有的说,轻去成都,无异于虎落平原。末后,夏寿田止住了众人,轻声细语说道:“午帅的话,当然是不得已而出之的下策。然而,派人去向赵季和疏解,晓以合则两利俱存,争则两败俱伤的道理,我以为仍是可以试一试。赵季和若听信了,只要我们能够平安率队到成都,那时,再想别的办法来对付他。”夏寿田用眼把众人瞬了瞬,“这是极其机密的话,不管什么人,只许听在心头,却不许泄漏一字的……对付的方法之一,比如刚才有人说的联合玉将军互为犄角,就很可采用。而且当兹革命排满潮流汹涌之际,玉将军为了自保,岂止会欢迎这么做;进一步尚会与我们同生共死,相依为命。那时节,除了对付赵季和恢恢有余外,并且还可依赖旗兵,以防范我们身边军队的异图,是之谓一箭而双雕落,午帅以为可乎不可?”
当下好些人都觉得这个九头鸟的确有他的一手。遂都高喊:“妙计!妙计……”端方也不由摸着颊须,舒眉微哂道:“你这条连环好计,何以不早说出来,也免我两夜不能成眠?”
“我也是两夜里辗转反侧,方想到的。”夏寿田得意地这样答说。其实他辗转反侧两夜,并未想到这条妙计,而是当前大家磋商研讨时候,他才偶然触了机。他只是不肯老实说出来罢咧!
端方忽又脸色一沉道:“计倒是好计,万一赵老四不肯与我和解,即使口头和解而仍不容我率队去成都,那又如何对付呢?”
夏寿田一时也抓耳搔腮,答应不出。
骨瘦如柴,两颊下削,脸色青白得很像一个老烟瘾的刘师培,微微咳嗽了两声。众人知道他要献计了,也知道他一向能够用心,几次谈论时势,都比许多人高明,端大人也最喜欢听。大家连忙静了下来,要听他这次的高见。一则也因为他说话的调子很低,坐得又离太师椅远一点,要不这样,大人听不清楚,会生气的。
但是这次刘师培的声音偏又响亮,并且话说得简短,不似平日那样旁征博引般冗长。他说,他曾与朱山研讨过,不管北京的传说是谣言或是实闻,看来,革命独立已成目前不可遏制的潮流。成都绅士固然不是革命党人,但也不失为识时务的俊杰,若说他们不想顺应潮流,乘势造成一个局面,未免把他们看得太笨。现在他们之所以尚无动静,当然由于赵尔丰压制所致。设若这时候午帅派人阴与联络,许可他们若是欢迎午帅去到成都,午帅立即会同他们,宣布独立,新政府中,决定安插一些人,他们一定满意。这样一来,绅民欢欣鼓舞,即令赵尔丰要压制,也压制不住;要阻挡,也阻挡不了。因为时势所趋,他纵有大兵,也会无能为力。何况他依赖的士兵,还是川民子弟,子弟哪里有不听兄父之言?而川绅则是士兵父兄。比如龙泉驿的士兵,便已戗杀官长,高喊革命,这就是一个显明例子啊!“迨到午帅宣布独立,获得人心,赵氏只好拱手相让,玉昆亦必举军相从,彼时午帅或进或退,都绰绰然有余裕,岂不大有愈于困处一隅,或颠沛道路乎?”
端方尚正思索,到过成都住了几天的刘景沂,以及不仅到过成都,并与署理四川布政使尹良密切商谈,比较知道一些成都情况的尹良的兄弟弼良,齐扑扑站了起来(大家说话都脱略形迹地随便坐着。独他两个会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大概太兴奋了吧),同时说:“刘文案的话说得太好了,望午帅不要犹豫,即刻采纳施行的为是!”
但端方还是向别一些人问道:“你们看,可以这样办吗?”
当然可以!在这时候,谁还能说不可以呢?
讨论结果,端方遂分派了两批人出发到成都,分头进行幕僚们所献的计策。一批四个人,是端锦、夏寿田、管荡之、董作泉,带了几挑古董字画去谒见赵尔丰疏解。疏解要点,是端方亲笔写在一封信上,不尽之处,再由端锦、夏寿田面陈。这四人稍后一步走。而前去联络绅士的一批三个人,却先走了一步,只稍带了一些无款识的端溪砚台,和几部宋拓的极其精美的碑帖,以代替有形迹的信函。这三个人,就是刘师培、朱山、弼良。
这个时候,成都局势也正急转直下。蒲殿俊、罗纶、颜楷、邓孝可这四个首要,果在九月二十四日的正午,衣冠齐楚地由来喜轩被邀请到五福堂。
五福堂这天,也热闹非凡。除了周紫庭、邵明叔、徐子休、曾笃斋、廖治、樊孔周,以及许多有声望的绅士之外,甚至年将八十,久不抛头露脸的伍崧生老翰林,也穿着马褂,拄着拐杖,被请到了。正印官员在场的,有布政使尹良,有新被委派接署提法使的龙绂瑞,有恳辞不得、只好暂时留任的提学使刘嘉琛,有盐运使杨嘉绅,有劝业道胡嗣芬,有兼署巡警道于宗潼,同时他又是成都府知府。武官方面,只有才从新津赶回来的提督田振邦。驻防军方面,也只有副都统奎焕到了。将军玉昆说是有病不能来。有人说,玉昆之病是托词,实际是七月十五逮捕人的时候,没他,现在释放人的时候,他又何必来凑热闹?又一说,从七月十五以后,玉昆与赵尔丰意见不合,并曾密函庆亲王奕劻,弹劾过赵尔丰专断无君;两个人从不见面,甚至电话都不通;只有赵尔丰时不时送封亲笔信去,而玉昆却从未回过信;今天当然不会来为赵尔丰捧场!
一句话说完,五福堂内,官绅济济,言笑晏晏;大约为了暂时不破坏大家的好心情,似乎都有默契,彼此笑脸相对之际,只是谈一些无干得失的空话。尤其是尹良,一句话一个哈哈,不是在这个人面前讲嫖经,就是在那个人身畔论赌法;并且拿出他预先画好的(就只没有裱褙装潢,想是来不及了!)一幅幅水墨山水,都已落了双款,四个首要,各人奉赠一幅,口头打着哈哈说:“不成六法,见笑,见笑!兄弟自己有一帧行乐图,迟日送请指正,并求法书一题哩!”
原定程序是,赵尔丰还得同蒲、罗、颜、邓四位先生当面谈一谈,由四人表白决心帮助他收拾这个残局;而后再由周紫庭、曾笃斋从旁保证;而后便大摆筵席,作为结束前嫌、重联旧好的象征。
但是大家伫候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赵尔丰才遣人传出话来说:“大人因为有紧要事情,不能出来亲送四位大人老爷的大驾,请四位大人老爷深加原谅!明天,大人设有便酌,务请四位大人老爷赏光!”
大家一怔,都明白这倒不是赵尔丰拿架子,实实因为当着众人太难说话的缘故。
当天夜里,一班曾经在来喜轩作过羁囚,以及一班与时局有关系的绅士们,大约有二十多人,都聚集在纯化街咨议局议长住的地方。他们应蒲殿俊、罗纶之邀而来。彼此见面,除了应有的一番慰安庆幸话外,一开口便说到省外的革命风潮,说到省内的糜烂局面,不约而同,都要问他们:“今后怎么搞呢?”
比在七月十五被捕以前尤为白胖一些的罗纶,嘿嘿笑道:“大家商量嘛!”
风采如故、意气还是那么风发的蒲殿俊,噙着一根长叶子烟杆道:“没别的,先给大家吃一颗定心丸要紧!”
几个人同声问道:“什么定心丸?”
罗纶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同伯英还在来喜轩里,就曾研究了一下,想到四川的乱事,起因于争路,促成于七月十五我与诸公被捕。父老兄弟流血牺牲,奔走号呼,何莫为了这两件事情?现在盛宣怀罢免,国有政策无形取消,是争路目的已达;我们平安释回,又被礼为上宾,是赴救之志亦遂。设若把这两件大事陈诉于父老兄弟,父老兄弟一定心焉喜之;而后再同赵季和商量一个减捐税、除苛政的办法,克日施行,用以答报父老兄弟。这样,庶几可以把危如累卵的四川,挽救于万一。伯英说的定心丸,便是这篇普告全川父老兄弟的文章。特邀公等共同商量,首先看这样办,可以吗不可以?”
众口齐说:“好得很嘛!怎么不可以?”
只有周紫庭沉吟了一下说:“办法固未尽善,不过除此也别无收拾之方。姑试为之,未尝不可。”
当下居然惹起好些人批评周紫庭不应该怀疑。甚至有人愤然说:“蒲罗两位先生身系全川人民重望,他们遭了意外,人民既然舍生忘死来救他们;而今他们得救了,说人民会不听他们招呼,这简直不可思议了!”
周紫庭还是那样好脾气,仅仅摸着八字须笑道:“我不过多一点顾虑而已,并无别的意思。不过这篇文章不大好措辞,不知对赵季和有没有非难地方?”
有人直率答道:“当然有!”
邵明叔摇头道:“不好吧?”
“有啥不好?是非不可不明!”
蒲伯英微微笑道:“目前还不是明是非的时候。”
“那么,这文章如何下笔呢?”
罗梓青道:“我已托人拟了一篇底稿,”说时,便从条桌抽屉中取出一张通行长信笺来,“请大家斟酌,斟酌。”
众人争着要先看。徐子休主张找一个人高声念出来,免得传观耽搁时候。王又新道:“让我来念。但是有言在先,请诸公不要打岔我。如其打岔了,我就念不下去。我念文章向来就有点口吃的毛病。”
王又新所念的文章是:
全川父老兄弟公鉴:近因乱事日亟,民不堪命,赵督帅蒿目时艰,为大局起见,与在省官绅协商,请蒲罗诸先生共图挽救之法,以期官绅一气,开诚布公,保地方之治安,拯生民于涂炭!现蒲罗诸先生等,已于二十四日,一体礼请出署。我全川父老兄弟关怀此事久矣,用特飞函奉闻;并请广为传播,俾众周知。所有因争路肇事之处,更应详为开谕,劝其解散。现赵、端两帅悯念地方糜烂,均极痛心,如能和平就抚,决不轻戮一人,亦断不追究既往,天日在上,某某等亦当同负其责!公等肇事之初,本为捍卫桑梓,保护善良,而同胞转因此受无穷之苦,富者破家,贫者丧命,流离颠沛,惨不忍闻,仁人义士亦必有所不忍;窃愿力为挽救,不负初心!至铁路事件,现已有正当办法,决不为外人所有。其他善后抚恤各事宜,蒲、罗诸先生既出,即当官绅协定,迅速施行。顾瞻四方,无任涕泣!某某等叩。
王又新刚念完,许多人都赞可道:“要得!只能这样含含糊糊地说了!”
更有人下了一个批语说:“此之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不过总觉得案牍气重了点。”
周紫庭又沉吟着说道:“也还可以。只是后面两句说,其他善后抚恤事宜,即当官绅协定。这是有关系的话,似乎不能由我们单方面许愿吧?”
蒲伯英把叶子烟杆放下,并把桌上洋灯的灯芯稍微扭了下,使得房间里更为亮了些。一面回答说:“紫庭先生虑得极是。我们研究好后,准备明天带进制台衙门,再交赵季和斟酌。得了他的同意,还应把协定各款,商量出一个轮廓。看是先发这篇文告吗?或者与协定同时发?我们并不拿主张,一切由赵季和去决定。如其他认为这样不妥,或者就不发表这篇文章,也由他。至说这东西案牍气重一点,因为就旁的人立言,不得不尔。缓一两天,等我亲自动手,搞一篇像样子的有血有泪东西,用我们十一人的名义发出去,作为一个交代。”
“对!对!应该如此!应该如此!”周紫庭感到很满意。
邵明叔问道:“到底哪些人列名呢?”
“何用说!除受枉的诸先生外,都该列名。”
“领衔的人呢?”
“当然还是伍崧生老先生啊!”
一班绅士在吃咨议局为蒲罗正副议长备办的压惊酒席时,大家都非常高兴,连最谨慎的周紫庭都这样想:“只要赵尔丰同意,把这篇文告发出,四川乱事,纵不即刻敉平,总可有个转机。只求四川能够恢复到争路风潮以前,任凭中国再乱,我们这个四塞之邦,也能保其无虞,而免遭受革命之厄的了!”
两天之后,文告果然发出。尤其在成都,几乎每条街都贴了一张在极其打眼的地方。看的人也多。可是出乎官绅们意料之外,百姓们的反应却不大好。
比如盐市口傅隆盛这个伞铺掌柜,看了这张木刻大字公告,听了通文墨的人讲解一遍之后,他一走进耗子洞茶铺,便高声大嗓子向熟人们吼叫道:“妈哟!好头的事!闹到这步田地,人死了一铺缆子,还说他狗日的是好人!还要叫我们听他狗日的招抚!还担保他狗日的不治我们的罪!你们说,天地间有这样的道理不?”
当然,向来与傅隆盛一鼻孔出气的人,都同他一样的意思:蒲先生、罗先生只管放出来了,赵屠户还是该反对!“他狗日的拉的命债太多了,我们宁可欢迎那个端满巴儿,也不容他杂种再蹲在我们脑壳上!”
席散之后,葛寰中看见刘师培、朱山、弼良分别邀约周凤翔、邵从恩、曾培几个人,有的到对厢书斋,有的到花园,说是去欣赏宋拓碑帖——左右不过那几本什么云麾李思训碑啦、化度寺碑啦、澄清堂帖啦、真绛帖啦等等,都早已看过了,纵说纸墨光丽,逸趣横生,也值不得这样欣赏!何况那个刘师培,尽管大家恭维他学问好,听说他写的字连小学生都不如。可见看碑帖是虚,其实是别有图谋的。他本是“闯酌候光”的“不速之客”151,别人有事,应当回避他,他自己也应当知趣点,走开为妙!
于是揩脸漱口之后,吩咐何喜叫大班提轿子,向彭兰村道谢而去。差不多走了三条街,葛寰中猛然想起,他的旧上司周善培一自被参辞脱提法司,他还没有去亲候请安。知道的人,自会原谅他公忙。但在一般人眼里,那就难免要怀疑他势利。此刻恰恰有空,为了不叫人批评,遂命大班改道去周公馆。
周公馆的确有异于往昔!首先,大门外便看不见一乘轿子。不特没有绿呢蓝呢等大轿,就连轿铺里的黑油篾篷小轿也没有。走进花厅,也有一种冷清清的气象,墙壁上的字画,坐具上的披垫,全收了。
周善培一身便衣出来,态度很是潇洒。让座后,不等葛寰中开口,先就一个哈哈笑道:“你来得好!我这两天很清闲,正打算找老朋友来谈谈。不过我们得先来个约定。第一,不许说慰安话;第二,不许说奉承话。要晓得,端午桥参了我,倒给了我一个难得机会,使我在这吃紧关头上,得以洗清满身积垢,还我本来面目;至少,可以叫四川人明白我姓周的,纵有对不住国家地方,却万分对得住四川人;目前或许还有些误会,将来是非总会大明的。到那时,再烦老朋友作个见证,当前,倒不要你们为我抱不平,这是一。”他送了茶,接过跟班递去的水烟袋,并且让葛寰中把雪茄烟咂燃,接着说道:“其次,我要说的,凡百维新,官场恶习,实在也该洗刷洗刷。何况我现在已经是无官一身轻了。我们彼此称谓,不宜再用那些恶俗名词,什么大人啦!卑职啦!宪台啦!属下啦!听起来,实实令人肉麻!我们最好是兄弟以待。夫子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新名词叫作同胞。若说尔汝相呼还不习惯,那就叙一叙齿吧,你似乎长我几岁……然则,你是老兄,我是老弟,既合于古,也通于今,端午桥闻之,也不会说我怪癖的!你说对么,老兄?”说完了,还带了两个哈哈。
葛寰中开始倒怔住了。继而想了想,遂启齿笑道:“门生却不便与先生拉平呀!”
“怎么又门生先生起来?你拜过我的门吗?”
“难道先生竟忘记了?门生不仅递过帖,磕过头,还参拜过太师母与师母来的。”
“哦……果有此事。然而‘人之患,在好为人师’152。我当时何为那样愦愦……也好,我们打个折扣吧,你只管以先生呼我,却不许自称门生。”
“这怎么可以?”
“都以我字相称,有何不可!”
果然,不拘礼数,两个人谈得更其自如了。谈到当前时势之糟,两人见解完全相同,都认为革命党之所以如此得势,并非革命党本身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大都由于朝廷自己造成。亲贵争权,政以贿成,且不说了,“如其早点效法德日,改为君主立宪政体,俾天下俊杰,各在其位,各舒其志,革命党的邪说,是不会动摇人心的!”及至谈到四川局面,两人的见解便略有不同。葛寰中还是他的老看法,以为四川乱源,固然源于争路风潮,而弄到不可收拾之境,还是因为赵尔丰之无定见。
周善培摇头叹道:“你是局外人,又在事后论人,无怪要对赵季帅多所指摘。其实,赵季帅何能负责,他只是代人受过而已!我问你,我的那篇上端午桥的长文,可看见过?”
“熟读过几遍,先生的文章……”
“我不与你论文。我只是说,看了我的那篇东西,你就应该明白四川之乱,孰实为之,而孰令致之了……”接着便把文章中质问端方的三层,自己背诵起来。越背诵,声音越高,显然已抑制不住他那满怀愤懑之气。
“你看,他既玩弄了赵季帅,到头来,反把一切罪责,卸在赵季帅身上。尤其可恨的是,无中生有,把我拉在中间,想置我于死地,以报我代王采帅执笔,奏劾他与盛杏荪误国的宿憾……真是,找遍中外古今,也找不出像他这样的小人来!”
在这个情况下,葛寰中只好违约,既慰安了一番,又奉承了一番,还颇颇扼腕地为之抱了一番不平。
“然而小人枉自为小人!我的那篇长文传播之后,不管是同志会、同志军、哥老会、革命军,都完全了然川乱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因而,对于赵季帅不惟有恕词,抑且悯其当人傀儡。听说,现在已有数万之众,把端老四围在资州,要和他算账;端老四业经弄到走投无路了!”
周善培称心乐意地笑了笑。又抽了一袋水烟,问道:“日来,你可有关于端午桥方面的消息没有?”
“有的。适才在一个至好家里,正遇见几个由资州来省的人……”
“什么人?由资州来,一定是端午桥方面的人啦!”
“大概是的。”葛寰中遂从头叙说,他之去郝家,本有一点小事。不意跨进客厅,恰遇着曾笃斋、彭兰村借郝家地方请客。是时,正上大菜,大家邀他入席,他推托不了,只好做了个临时陪客,除郝家父子外,是周紫庭、邵明叔、张表方、颜雍耆数人。正客中间,只有一个朱云石是见过面的。其余二人,却是初会,“经郝达三介绍,方知一个颀长而瘦的,是鼎鼎大名的刘申叔……”
“刘申叔,何人也?”
“据说,就是曾在《民报》上写过文章,学问很好的刘光汉,又名刘师培的这个人。”
“哦!我晓得这个人,是个有文无行、不甘寂寞的民党。他早已在端午桥幕中当清客。此人不足道。不过这时来省,也是有文章的。还有一个,又是什么样人?”
“是京师旗人、云南临安府知府弼……”
“弼良!这是尹良的兄弟呀!”周善培霍地站起,一步便跳跃到葛寰中身边。举止那么轻捷,完全失去了那种大员们的雍容仪态;并且不像是已过三十年纪的中年人,满脸急逮地问道,“他们说些什么话……告诉我!重要之至!重要之至!咳!弼良又偷偷上省来了!两弟兄又不知要捣些什么鬼!”
葛寰中也站起来回答说:“席间只谈了些空话,丝毫没有涉及时势,无论是省外的,还是省内的。此外,就只观赏过几册宋拓碑帖……”
“是郝议员家的东西吗?”
“不是。郝家父子向不考究临池的。想来,是端午桥的东西,因为签条上都题有陶斋珍藏……先生怀疑这些人来省,其中定有文章,我也有此同感。因为刚散席,客人便与陪客挤眉弄眼,相率走到对面厢房去了。说是研究碑帖,当然,那是托词,只不过要回避我这个生人罢咧。而且这一席应酬也怪,主要客人与陪客之不伦类不说了,只论曾彭二人,为什么要借郝家地方请客?难道请到他们自己家里便不成吗?……”
“你的意思呢?”
“那何消说,不过为了避人耳目。”
“其中究竟,惜乎你不问一问郝议员。”
“问也不中用,他们不会说的。因为我入席之后,就察觉郝家父子都有一种踧踖不安的神气。”
“这更值得研究了……”
周善培背负着两手,在光光的地板上踱了两个圈子,忽然把脚一顿道:“无二无疑,决然耍的是这种把戏!”随即站在葛寰中跟前,睖起一双微凸的金鱼眼珠,咬牙切齿说道,“总之,我不能让端老四的诡计得逞。此人如果上了省,我周善培还能不遭其毒手之理?我与端老四已经势不两立了!”
葛寰中心里一震,想不到他偶然捎来的这点消息,会发生这么重大的影响。他不禁问道:“先生打算怎样办?”
“现在还说不定,首先要打听清楚这几个人来省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顿了一下,“我找吴璧华商量商量。我看,要破端老四的诡计,还是要仰仗赵季帅。好在季帅与端老四,也是道士的发髻,挽紧得不容易解开的了。”
几天当中,把这个高等学堂总理周紫庭麻烦得不住叹气。
他是一个世故极深,而又最为谨小慎微的好好先生。自谓平生没有祸害过人,没有做过半星恶事;也未帮助过人,未做过一桩好事。现在行年已过知命,正是颐养天和时候,怎么还能牺牲素抱,来搞一些于己无益、于人也未必有好处的事情?因此,当争路风潮汹涌澎湃之际,连八十老翁伍崧生翰林都不免扶杖褰裳,逐逐于诸少年之后,号呼奔走,既愤且悱;而他从头至尾,仅仅参加过一次,不但没有发过言,而且没有动过容。当然,七月十五以后,他更游心物外,一尘不染;就在暑假当中,他也每日必到高等学堂,邀约二三知心好友,在深深的竹园静院里,饮酒、品茶、作无情对、敲诗钟,以遣永日。
这样一个世事洞明、超以象外的先生,何以那一天,会被人拉到郝达三家来,惹了一身是非呢?说起来也在情理之中。约他的人只是告诉他,刘申叔带来端陶斋收藏的几本宋拓,不特精妙绝伦,还是海内孤本,不可不一饱眼福;而刘申叔又邃于经史典故,也是浊世中一个难得的佳士,不可不与之一谈。两者俱投上了心眼,你怎能怪他不欣焉命驾呢?
当他的学生周善培青衣小帽,坐了乘轿铺里的对班小轿,到南大街他的公馆来晋谒老师时,他不等学生拜揖完毕,便皱起眉头笑道:“你来,是不是要请教我那天共刘申叔、朱云石、弼焕然三人,谈过些什么话吗?”
周善培那么伶俐的一个人,也不禁惊呼起来道:“先生真果圣智如神了!”
“不奇怪啊!假如事不关己,你这个丢了纱帽的大员,怎会暮叩柴扉,下顾到我老朽呢?”
一阵哈哈大笑。让座,送茶,递烟袋。
“这两天我心里憋得好慌。你不来,我也待找你了。孝怀,你得当心!假使端陶斋所谋苟遂的话,于你是不利的!你今天来找我,莫非已听见什么风声了?诗云:‘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古人阅历之言,一点没错啊!”
学生懂得先生的脾气,说话与作文一样,在点题之前,一定要用若干闲笔动荡,谓之蓄势。并常引“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这两句诗,以为是作文妙诀。因此,当他方正盘马尚未弯弓之时,你千记不要打岔。如其不然,他那支箭,就更不容易发出来了。
果然,在周善培耐心静聆之下,周紫庭才缓慢而老实地告诉他,刘师培等之来,原是奉端方差遣,游说成都绅士:“现在各省都独立了,四川何以尚无动静?这自然是因为赵季和不愿意。赵季和之不愿意把政权交出,让四川独立,一半固然出于他贪恋权位,一半也由于他平日暴戾恣睢,多行不义,招来七千万川人怨毒,生恐政权交出后,大家欲得而甘心之。但独立已成为当前潮流,违反潮流,必有后灾。川人若不及时摆脱赵季和压制,而顺应潮流,则未来灾祸,准会落在川人头上。那时,赵季和固难幸存,而川人亦必与之同归于尽了。今为川人计,只有从速欢迎端陶斋来省,共谋抵制赵季和,即时拥戴端陶斋独立。如此,四川便可出水火而登衽席矣!”
这个高等学堂总理记性真好,他仅仅心烦意乱地听了一遍,居然能够撮其大要,把三个人的话组合成一篇首尾具备的短章,而且不掺杂自己一毫意见。只是说完后,补充了一段:“端陶斋兵力虽嫌少薄,但他们说,都是鄂军精锐,器械亦甚犀利,万一冲突起来,川军实非其敌。所以他们深望川绅一面派出代表前去资州欢迎,一面切告川军,勿再服从赵季和乱命。假使赵季和要依赖武力以抗前旄,就叫士卒们倒戈归顺;无论官兵,一体晋级倍赏。他们说,川绅无异川军父兄,父兄有命,子弟安得不听?苟能如此,四川定可不流血而跻于升平,固官民之幸也,而川绅造福之功,亦伟矣哉!”周紫庭还滑稽地把脑袋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圆圈,笑道:“嘿,嘿,伟矣哉!伟矣哉!”
周善培却不笑。并且有意地问道:“先生意见如何呢?”
“什么意见?”
“就是说,对这班人所提,是许之呢?还是拒之?”
“我以何理由要许之?难道我还不知道端陶斋为人吗?此公惯伎是过河拆桥;进一步,是罪归于人、功归于己的!”
“其他几位呢?”
“你以为曾笃斋、颜雍耆辈都不如我高明么?邵明叔倒敷衍了几句说,事情太大了,必须多约几个有力量、有声望的大绅商量,光只我们几个人,是难于为力的。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端陶斋决心要来成都,一计不成,二计必生。他果然来了,四川之独立不独立,倒在其次,孝怀,我却为你担忧。你那篇文章,痛快固然痛快,但太予端陶斋以难堪,你若落在他手上,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急于想把这场遇合告知你,就是要你早为之计……”
先生且这样关心,弟子为了本身利害,岂有不早为计之理?周善培一坐上对班小轿,便直接去找吴钟镕商量。
又一个黄昏时候,周紫庭正待出去找朋友,不意周善培又急匆匆走来。一看见老师,来不及寒暄,便低声说道:“先生要出门吗?请留步,有极其重大的事情,要麻烦先生。”
“哦!”他照规矩皱起眉头笑了笑。回身让学生进到那间将就厢房改为的会客室,“是不是又有关于端陶斋的事?”
“请先生先看这件东西!”周善培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叠起的公文纸,双手送了过去。
周紫庭一怔说:“是什么?”先把老花眼镜从挂在马褂衣纽上的搏花盒子里取出,戴上。将公文纸打开,凑着由撑开窗扇的窗口上射进来的余晖,念道:“大理院奏为遵旨判拟要案,请饬按名解京,讯取确供,以成信谳,恭折仰祈圣鉴事……”他连忙问站在身畔、几乎比他矮半个头的周善培:“大理院的奏折。难道伯英他们的案子又翻了?”
“与伯英他们无关。先生看下去便知其然了。”
“噢!”于是又念了起来,“宣统三年九月二十日,内阁奉上谕:资政院奏,疆臣罔上殃民,违法激变,请明正国法,以遏乱源一折。着将此案交大理院,按照法律判拟具奏!等因,钦此!原来是赵季和的案子啊!”
他遂跨前一步,几乎就靠着窗台,更注意地念道:“臣等当以案关激变良民,情节极为重大,自非将在案各该员等,提解来京,严行质讯,不足以折服其心,而伸川民怨愤之气。……哎!闹大了!”他跳了几行,继续念道:“查资政院原奏,赵尔丰以外,尚有周善培……有你?孝怀,何以资政院奏劾,也将你牵入了?可惜没有看见资政院的原奏……”
“不用看,”周善培满脸尴尬地苦笑道,“可以想见,他们也是跟着端大臣打和声的。不然,便因受了端大臣的运动,当然所见同,所言亦同的了。”
周紫庭没有理会,接着念道:“赵尔丰以外,尚有周善培、王棪、田征葵、饶凤藻等四员,均系案内紧要之犯,相应请旨饬下署四川总督端方。迅派妥员,一并押解来京,送交臣院,讯取确供,再行按律,分别定拟。并由总检察厅电饬该省高等检察长,将激变情形,详细调查,并将全案卷宗检齐送院,俾免狡卸,而重宪典。所有承审要案,请解院质讯缘由,是否有当?理合恭折具陈,伏乞皇上圣鉴!谨奏!宣统三年九月二十五日奉旨:依议。钦此!”
就是这个极有涵养本事的人,在退还这张公文纸和取眼镜时候,也不由两手微颤,眼睛里也表现出一种不安神气,一面问道:“这是哪天接到的?”
“就在今天上午,吴璧华去见赵季帅时候,赵季帅递给他说,是刚才由资州电局转来的。”
“那么,京师是无恙的了。外间所传,可见是谣言。”稍微停了停,不等周善培开口,他接着说道,“看来,端陶斋必然来省无疑,或者就在这两天内,也说不定……赵季和对此作何打算呢?这倒是一桩棘手事情!拒之哩,不免抗命之嫌,还恐罪上加罪;从之哩,嗯!危险,危险……”
周善培反而笑了起来道:“先生宽心。我们倒要感谢端大臣把这通电谕传来,不然的话,赵季帅还下不了决心,我也不会把邵明叔、陈子立邀约到这里来麻烦先生了!”
原来,好几天,吴钟镕都在密切地与赵尔丰商量,怎么样来对付端方?老四、老九、四征葵等只晓得怂恿老头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吴璧华却说:“若果真正交起锋来,其名不正,将士未必听命。何况陆军早有表现,对同志军尚不肯认真打,再命他们打陆军,那怎么成呢?”但是到底怎么做才好,吴钟镕还是想不出来。
及至端方派人上省运动绅士欢迎他来省独立,吴钟镕据实报告后,赵尔丰把面前桌子捶得山震地叫道:“如何!我在上次电奏中,不是早已料到了吗?哼!哼!端老四想以此来勾结川人,可见他心目中已无朝廷!他是满洲旗人,尚且这样不忠不义,那我这个汉军旗人,何必愚忠到底?与其听端老四来做人情,使四川人倍加恨我,那不如我自己出头来送这份厚礼,还可叫四川人感激我的恩德啊!”
吴钟镕赶快站起来,深鞠一躬道:“季帅果能这样做,那便造福无穷了!好不好我即刻把季帅这个好意传与绅士们,叫他们来与季帅当面一谈?”
“你安排同什么人去讲?”
“川绅我不熟知,这种有大关系的事,也未便胡乱找人。我安排先找周孝怀商量一下。他虽也是浙江省籍,但他生长四川,又中过四川副贡,一向与川绅有来往;到底找何人为宜,他较有把握一些。”
“唉!又是周孝怀。这个人太聪明了!”
“可是对于季帅,倒无二心。”
“当然比尹惺吾好。无论如何,不会依附端老四来害我。”
“季帅是否认为可以找他先做商量?”
赵尔丰沉思了一下,方说:“不忙!等我再思索思索,看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良法没有?”
虽然赵尔丰尚自犹豫不决,一面老四、老九、田征葵也在极力反对,但周善培却认为赵尔丰既已自己开了口,可见其机已动,无论早迟终归要走上这条路的。他一面切嘱吴钟镕,密切注意赵尔丰的动静;最好设法把田征葵约束住,使这莽家伙稍知利害,勿再为老四、老九所误。他自己便把一个在绅班法政学堂当教习的世弟陈崇基,约到家里,秘密地从法律上来研究,一旦赵尔丰愿意交出政权,将如何拟具条件?而未来的新政府,将如何组织?尤其是由什么人出来负责?
这个陈崇基,号子立,是大竹县举人。曾经到日本学过三年法政,回国后,被聘到热河省,开办法政讲习所。仅仅一年,便回到成都,一面在绅班法政学堂教书,一面由周善培推荐,兼任督署政务会议六个议绅中的一个。因此,他对于政法,比起一般光啃东洋翻译书本的,当然高明一些。他的父亲曾经当过周善培私塾老师,所以他们是世兄弟;年龄相若,自幼在一处读书,所以他们是老同窗;周善培玲珑透顶,尖酸刻薄,陈崇基忠厚老实,口吃舌钝,所以他们两人又不仅仅是世兄弟,老同窗,而且还以蟨蛩相倚般的可托生死的知心朋友。
到这天上午,吴钟镕正自料理私事,忽见督院卫队营管带陶泽琨奉命来请他即刻到签押房去,说季帅立等,有非常紧要的事面谈。
不到两点钟,吴钟镕就兴高采烈地来到周善培家里。刚进花厅,他忍不住便哈哈大笑道:“孝怀,这下可好了!老头子催我来找你赶快去和绅士们洽商四川独立自治事宜!老头子决心交出政权!还说,越快越好!”
“怎的忽然这样着急起来?发生了什么新事故不成?”
“你猜得对,的确发生了新事故,而且是非常的事故!”
吴钟镕遂将他抄来的那张公文纸递了过去。
周善培初看时,还带着微笑。看到后面,脸上颜色遂变得青黄难定,脸皮紧紧绷在颊骨上,显得又气又怕。
吴钟镕道:“老头子起初只满面惶恐地问我如何对付?这时节,老四、老九都像打败了的斗鸡,哭丧着脸,再也不说什么歪话。我本来要叫他两个多受一点作难的。但不忍老头子的苦恼,只好为他仔细筹划了一番。算了几条路子,包括他自己独立在内,都觉得不大好。他说,有朝廷统治时候,他以总督之尊,尚未能把四川敉平。以后没有朝廷可以依赖,加以一个端午桥在肘腋之下,百般捣乱,他纵有三头六臂,也难对付。何况四个月以来,他如处于火炉之上,身体精神都已不能支撑,反而不如脱卸仔肩,得少休息,俟元气恢复,再图报效国家的为善。因此,他才决意听从我们忠告,把政权交与绅士,让四川独立自治。如此,他既不算背叛朝廷,也就可以不遵朝旨。再而,端午桥的诡计,也无从施展。所以求速者,不过防备端午桥乘虚而来故耳!”
周善培因才喜逐颜开道:“感谢神天,这下我方得救了……唉,唉,四川百姓也得救了!璧华,你的功劳太大了,将来我一定要写篇文章来纪念你的。”
当下遂吩咐厨房备菜,烫允丰正陈年仿绍酒。一面又命人去请陈崇基赶快来。
及至三个人入席,跟班把三只大瓷盅斟满了橙黄色的允丰正仿绍酒。主人先举起酒盅,郑重其事地向客人说道:“这酒,还是今年春天,由重庆用船运省的,据说都是十年以上的陈酿。这一坛,是最后的一坛,好久都不肯开用,兼以事变日亟,也无心于饮食。今天璧华把好消息传来,子立拟稿,大抵也斟酌尽善,姑且不计将来,当前也大可庆贺。这是若干天来一个难得的好日子!我们不可辜负好日子和好酒,来!大家先喝三盅,再慢慢商量下一步的办法。”
三个人都是喝黄酒的能手,又在酒落欢肠的情境下,每人喝一二斤,实在不够。只因商定,下午吴钟镕要去回赵尔丰的话,周善培、陈崇基要去周凤翔公馆决定大事,有了醉意不好。彼此约定,待政权转移之后,再痛痛快快喝一场。
所以周善培同他老师说话时是一丝酒意也没有的。
洋油灯刚点亮,陈崇基已偕同邵从恩跨进会客室。邵从恩进门一拱之后,先就冲着周善培笑道:“法司大人的妙文,拜读了三遍。我正要……”
周凤翔连忙截断他的话头说:“明叔,我们讲正经话要紧!”
周善培跟着说:“明叔若是瞧得起我,就不要再这样官称好啦!”
“遵命!遵命!”他还是那样满面春风地道,“听子立说来,赵季帅决心交出政权、军权、财权等一切权力,让川绅出头独立,当真有这样事吗?”
周善培道:“现在尚只说到交出政权。当然,政权既已交出,其他自不待言。再而我们现在讲的是自治,不名为独立。”
“二者有区别吗?”
周善培拿眼把陈崇基一瞟,示意叫他说。他刚说了一句:“有区别的……”
周凤翔便打断他的话道:“我们不必在这些字眼上去费时间,还是研究一下赵季和这样做,到底好吗不好?”
“好吗不好?”邵从恩莫名其妙地问,“紫庭先生的意思是……”
周善培笑道:“先生是说季帅现在之愿意交出政权,恐怕是一时愤慨的话,不见得就是诚意。先生还说,政权岂能轻易交出?倘若交出后,季帅打起后悔之时,那才叫不可救药哩。这是说,对季帅那面不好……”
不等周善培说完,邵从恩早已板起面孔,向周凤翔叫了起来:“嗨!嗨!嗨!紫庭先生,你怎么会这样说?我这个人,向来不愿得罪人,但我现在却要请教你紫庭先生——你吃的饭,是赵家给你的吗?还是四川人给你的?”
想不到周凤翔依然那样雍容大雅地笑道:“明叔的火气还是这么盛!殊不知孝怀尚未毕其词哩。况且孝怀转述我的话,稍有点出入。他把我疑问口气,完全变为全称肯定,听起来恰似我在为赵季和说话。其实,并非如此。我只是想从反面来促使赵季和不要出尔反尔,把这样一件大事,再当作儿戏而已!我最要紧的话,在后面几句,孝怀,你可说下去!”
“是,是。不过……恐怕又把先生的语气变了。还是先生自己说的好。”
“不!你说。以下不多几句,辞义甚明,变不了的。”
“那么,不尽之处,先生补充一下。”周善培略一思索,遂向邵从恩说道,“先生意思,以为四川七千万人口,等于一个日本了。要治理这样一个大地方,非有一批人才不为功;尤其在上面作发踪指示的人,不但要有大才大能,还要有经验阅历,有气魄,有眼光。如其不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先生的词意,大概是如此吧?”
“大概如此。我现在却要补充两句,就是目前是个烂摊子。光是收拾这个烂摊子,已不容易,何况国家大局面,尚在动荡之中,将来到底变成一个什么样子,我这个老朽实在看不出来。万一不幸而搞到像法兰西那样的大革命,那时,要保全四川,不为这派洪水淹没,那就更要有一种应变人才。不然,是会‘载胥及溺’祸延后代儿孙的。”
邵从恩不由笑了起来道:“呵,呵,呵。紫庭先生可谓深思远虑了!好倒很好,但是如公所言,则古人说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全不可能了。何以呢?必须先有应变全才而后可为。而且这应变全才还该一批一批的,仅有少数几人,还不行哩!像这样的例子,不但在中国的《二十四史》中无法找到,恐即在万国历史中,也一样找不到的!”
陈崇基接着说道:“日本明治维新,就不曾是先储人才,而后才尊王废幕。但是……”
但是却被周善培打断了:“子立让我说……”他站起来把手一挥,做出一种决然不可移易的样子,“我们现在研究的,并不是赵季帅该不该交出政权?更不是四川该不该自治?简单说吧,赵季帅之欲交出政权,已成定局,不管他是否出自本心,或者为势所迫。总而言之,他目前除了这样办,确实没有自保之方的了。现在我们要研究的,首先是应该找哪几位代表绅士去同季帅当面把这件事情摆到桌面上来说。目前,季帅那面虽由吴璧华传话,绅方我在代表,但这只能算是一种牵针引线工作;必须季帅与川绅公开见面,把事情叫穿,才正式作数。其次,便是绅士方面,应该由什么人出头来接受政权,组织自治政府?这人选太重要了,既要能够为季帅所信任,又要能够为川人所钦仰,才与不才,我看还在其次;何以呢?因为只要辅佐得人,是可以济其不足的。这然后才说到条约如何拟订,新政府如何组织。好在这些,我已与子立略做准备,到时候都容易措手。目前我们亟待研究的,还是我说的前两项,而前两项之中……”
周凤翔接口说道:“人选的确要紧。现在形势所趋,我也只好赞成孝怀的话。那么,我们先提一提人吧。你们说,接受政权,负责组织新政府,谁人为宜?”
邵从恩不假思索地道:“紫庭先生就最为合适。一则……”
“哈,哈……哈,哈……快别说什么一则二则!”周凤翔笑得八字胡须直打抖,并且挥着两手,活像在与人打架似的,“别和我开这种玩笑吧!我们说正经话。”他掉过头去,很肃然地向着周善培、陈崇基道:“希望你二位和我一样的心,为了收拾当前这个烂摊子,以及真正把四川搞成一个自治好地方,切实斟酌一个能干点的人;即使如孝怀所说,才不才姑置勿论,然而精明干练,总不可少。我认为明叔为人,倒可入选……”
邵从恩一跃而起,才高叫一声:“刚才还说莫开玩笑,怎么……”
“……当然明叔不会答应。人各有其志,确实不好强勉。我另举一个人,你们看如何?”
停了停,待到三个人都注了意,他才说道:“这人就是蒲伯英!”
三人一齐“咦”了声,都说:“我们也想到了他。”
邵从恩更拍着两手呼喊道:“依道理说也该他!他是咨议局正议长,民意代表的主要人,由他来接受政权,名正言顺,谁曰不宜?”
周善培对陈崇基笑道:“果如我们前两天的拟议。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接着他便转向周凤翔,“人选定了。但找什么人去见赵季帅?这人是代表绅士去要求他交出政权,既要会说话,又要会见机;待到话入了港,就该磋商条件,就该提出接受政权的人。我想季帅对于伯英,心头定会感到不是味道。因为两天当中,他们都在见面,但听吴璧华讲来,两个人态度都不那么自然,而说的大抵是一派敷衍应酬的话。所以提到伯英,还必须要费点唇舌。先生看,这去的人,好不好即请明叔担任一角?……”
“怎又点到我?”
周凤翔道:“你最为合适!”
“真的,除了明叔,实在找不到第二人,赵季帅佩服你正派,而你又善于言辞。况且不只你一个人去,子立可以同去。谈到条件与组织,子立可以帮忙。子立是督署政务会的议绅,在这个授受场合中,是应该参与的。”
但是邵从恩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不行啊!赵季和这人,喜怒难测得很。况当此内外交逼时候,我怎好去向他要政权?如其他翻脸不承认他说的话,那我这人,还能活着走回来吗?别的什么事,我都可遵命,尤其对人有益,于我无损的事,我更乐为之。但这杀头险事,”他连连拱手,“另请高明的好!”
周善培道:“明叔过虑了,何致有此!”
周凤翔道:“真是过虑。苟有危险,我们断乎不推举你去了!”
陈崇基道:“何况我一路奉陪。邵先生应该晓得,我也是一个谨慎人呀!”
邵从恩犹正推辞。周家的跟班飞跑进来说:“有位督练公所的吴大人,来会周大人,已下轿进来。”
吴钟镕打着浙江人的官腔,一路喊着:“孝怀在这儿吗?”
周善培连忙把他介绍给其他三个人见了,说:“我们已经商定了,绝端赞成季帅交出政权,由四川人出来自治。并也拟定蒲伯英接受政权,组织自治政府。”
“妙极!妙极!季帅今天把一班掌兵权的人,全招呼在五福堂,讲明大局形势,非请四川人出来执政不可。命令军官们,在新政府组成之日起,绝对服从新政府的调遣。会后,季帅叫我给你打电话,要你立刻通知绅士们,赶派几个代表进去同他当面一谈。在电话上,知道你在这儿正与诸公研讨。这儿又没电话,我怕误了时机,季帅不耐烦,只好亲自跑来。”他穿的是便衣,遂举起双手,向众人拱了一遍,“恕我冒昧!想来诸公定已推出代表了。务望赶快派人去请来,同我一道走。”
周善培笑着把邵陈二人一指道:“就在眼前,何用去请!”
邵从恩眉头微蹙道:“我不了解,赵季和既愿交出政权,那便邀集官绅,正式公布可也。何以一定要与代表面谈一场?这是什么用意?”
吴钟镕笑道:“我们本来是这样主张的。但季帅觉得似乎太骤了。因此,商量之下,才作两步进行——第一步,由川绅推举代表数人,先谒季帅,陈明大势所趋,四川不能不出于自治,要求季帅恩准,而后季帅承诺;第二步,全体绅士晋谒,与季帅面订条约。把这两步办完,方定期授受政权。”
邵从恩又问:“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办?”
“那便不大清楚了。想来,只是防范有人责备,说是季帅自甘失政,并非由于绅民要求,是为不忠于朝廷故耳!”
就这时候,周善培一个兄弟,同着两个身穿便衣,脚上却着了双抓地虎靴子的人,急匆匆向会客室走来。
周善培狐疑地问道:“怎么老三跑了来?”
吴钟镕也从雪亮的灯光中,把来人看清楚了道:“原来是武巡捕蒲祖庚和边藏科参事梅馥羹。一定是奉命来催请代表的。”
果然,梅馥羹一进来,不及和众人打招呼,便向吴钟镕说道:“季帅着急得很,要吴大人立刻把绅士代表约去。时间不早了,面谈之后,季帅好安排就寝。我们先去周大人公馆,生怕找不到这地方,才请这位先生一同坐轿赶来,很费了周折!”
吴钟镕不由分说,挽着邵从恩的袖子往外便走道:“箭已上了弦了,还迟疑什么!”
陈崇基跟在后面。
主人与周善培一道把他们送到大厅上,看见五乘轿子都上了轿夫的肩头,方才高高兴兴退了进去。
周善培一面走,一面喜笑颜开道:“大功告成!四川人从此只有感激我的了!”
他的老师却摇头叹道:“前途如漆,是好事,是坏事,到底难说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