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江氏母女和陈英一同由芙蓉坪逃出山去,在狂风大雨、黑夜深山之中,冒着奇险一路飞驰,走了好几百里山路,连过两处山口村镇,均未停留。雨住以后,又在浓雾之中向前急驰。一直走到中午,到一乡村小店之中,正在用饭,忽遇野云长老门下侠尼净波寻来,引往所居云林庵中。
睡到黄昏将近,忽见一个少年穷汉匆匆走进。陈英想起贼党手下耳目甚多,什么样人都有,心方一惊,净波已迎了出去,笑间寻谁。来人朝净波上下看了一眼,递过一封书信,说道:“我名范显,现奉家师赛韩康之命来此送信。你便是野云长老门下那位小侠尼么?”净波似因来人貌相丑恶,神态又骄,冷冷地答道:“贫尼正是净波,有劳范师兄远道来此送信,可要请到里面吃杯茶去?”范显看出对方神情冷淡,意似不快,冷笑道:“家师只叫我送信,没有叫我吃茶,何况后面还有几个鼠贼,也许今夜明早寻我出点花样。我还要打发他们回去,将来再见吧。”说罢,不俟答言,转身就走。
野云长老幼丧父母,身世孤寒,不知受了多少艰难苦痛、欺凌压迫,九死一生,终于奋斗出来,所拜师父是一位高僧,因其从小无人照管,不满十岁便在外面流浪,仗着天生智慧,连脱危险,自来又是男装,没有缠足穿耳。先依叔父,也无儿子,一向当她男子看待。野云拜师之时,三次苦求方蒙收留,同门又有两位师兄。自己正受恶人危害,只有投到师父门下才可无事,哪里还敢露出真相?一直过了二三十年,长老业已成名,威震大江南北。
这日老禅师预示不久就要坐化,想起身受师恩,不该隐瞒到底,当着几位师兄不便开口,想夜阑人静再行禀告请罪。不料老禅师早已知道她的来历,昔年先不肯收便由于此。
她这里正在盘算少时如何禀告,老禅师已先开口,说出当年心意,并未怪罪,反说:“徒儿这多年来向道坚诚,救了不少苦人,所立善功甚多。最难得是得了师门嫡传,武功剑术已到上乘境界,轻易不肯显露,不似百鸟山人等女侠虽也内功外功同时修为,但是疾恶大甚,动开杀戒。每次遇到恶人,总要费尽心力,先加劝诫,恩威并用,使其感化,改恶归正,除非真个极恶穷凶,轻不下那杀手。对于一班为了衣食铤而走险,或是受了胁迫诱惑因而为恶的无知愚民,更能于劝诫之外,为谋生业,使其永为安善良民,一直有功无过。为了僧尼不便同修,隐瞒师长情有可原。”说完,又将师门嫡传内家上乘真诀《三元图解》暗中传授。
高僧不久化去。长老奉命开山,平日门人男女兼收,僧俗不论,只要禀赋过人,能代行道,一律收容,家规也极严厉。净波乃她关山门的未一个弟子,最是钟爱,不满十年便得真传。只是年轻疾恶,外和内刚。长老因她虽然好胜,从未犯过本门规条,除疾恶太甚而外,身世为人均与自己昔年相似,在门人中貌也最为美秀,也就听之。
净波本和师父一样,生具洁癖。无论衣物房舍,净无点尘,一见来人从头到脚泥污狼藉,貌相又是那么丑恶,先已嫌厌,又见辞色强做毫无礼貌,心更有气,暗付:吕师伯借着江湖卖药,行医救人,穿得虽是一样破旧,洗得却是干净,语言器度何等冲和高雅,如何收了这样一个好徒弟?看在他师父分上,还想敷衍几句,范显已扬长而去。
另一面,陈英一听来人是赛韩康弟子,本要上前招呼,见其说完就走,对于主人似有轻视之容,急于想要探询吕、唐诸老动静,忙追出去,见范显走得极快,晃眼之间已穿入前面树林之中,忙即赶上,急呼:“师兄留步!容小弟拜见。”
范显回顾陈英追来,回身问道:“你是陈师弟么?那年你寻师父送银,我正离开,不曾见面,后听邹阿洪师兄说起你的为人实在真好。我早听说那小尼姑装模作样,许多讨厌,也因师父说是师弟在此,想见一面,不料如此可恶,看人不起,不是看在野云长老面上,当时我便给她看点颜色。如说尼庵不容男子走进,老弟不是也在那里,怎就对我一人傲慢?实在气人。本来有话,也不肯说了。”
陈英见他说时怒容满面,只得婉劝了两句,井问唐妃母子下落,途中有无危险。
范显笑道:“不为这些事,我还不肯来呢。我还有一约会,本来可和你同谈些时,偏那小尼姑可恶。我气她不过,与她计较,又恐师父见怪,只好早点安排,给她看个样子,莫以为她是野云长老门下,便无一人能及。事出意料,剩我一人,必须就走,无暇和你多谈,事完再见面吧。”
陈英听出内中有事,似要与人争斗,再往下问,范显答道:“你不要管,没有你们的事,被小尼姑知道,还当我一人就不能办呢。你问的那些人,回去看信就知道,不要和小尼姑多说。我这人脾气不好,如把我当成弟兄之交,便请听我的话,再见再谈吧。”说完匆匆走去。
陈英看出范显刚傲已极,也觉吕师伯的门人怎会这个神气?前见二位师兄貌相虽丑,谈吐还好,这一位范师兄简直有他无人。人家乃是尼庵,初次登门,一言不发朝里乱闯,身上又是这样肮脏,人隔老远便闻到一股气味,怎能怪人怠慢?何况主人并无失礼之处。心中好笑,遥望前面,人已跑得没有影子,方想此人虽然狂妄,脚底如此轻快,武功想必更好。忽听小妹娇呼“大哥”,回顾小妹寻来,净波刚往庵中走进,想起信犹未看,忙即赶去,见面一问。
净波笑道:“天底下竟有怎样俗恶不通情理的人,难为吕师伯会收他做徒弟。你和伯母、小妹还是由黑夜荒山、风雨水泥之中逃来此地,衣服虽在途中换过,身上可有一点污秽?固然隐身江湖,师规清严,平日又以乞丐为名,生活穷苦,莫非他由芙蓉坪后山口一路寻来,又遇到那样大雨,连水也得不到一点?你看他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脏的,何苦做出这样讨厌神气?平日常说人穷不怕,总要穷得心身一齐干净。最讨厌是好好衣服不知爱惜,甚而故意弄脏,不是假托清高、名士不拘,便是隐迹风尘、佯狂避世。他连本身衣物都管不过来,还说什么别的大事!后者还可说是想要接近穷民,不得不和他们一样打扮,却不想人越穷越要爱惜物力,不应糟蹋。如其因为着得破旧便不去管它,随便糟蹋,他那穷一半也是自作,心身一样干净岂不更好?这类除极少数的人是由于佯狂避祸、内有原因而外,十九由于好名心盛,标新立异,互相模仿,以致成了风气。始而忍着,自己不舒服,还叫别人讨厌,习惯自然,久而无奇,也不想人之善恶贫富,与遍体泥污什么相干?这且不去说他,更讨厌是那些酸丁并无真才实学,偏要装得蓬头乱发,周身污秽,人在数尺之外便嗅到一股臭气,口口声声自命不凡,专说大话,不办一事,摇头晃脑,通体没有一根雅骨,还自以为是名士风流。除却糟蹋衣食,于人世上毫无用处,不能助人,也不能治己,比后一等人还要讨厌。你看这位范师兄那样神气,常人望而生厌,苦人更当他凶煞看待,能办出什么事来?无怪人说吕师伯因想感化恶人,另立教宗,门下弟子品类不齐,今日一见,果非虚语。此人满脸戾气,早晚必有凶杀之灾。便他口气,也似有事发生,并还想要在此卖弄。吕师伯来信虽未提到,据我猜想,许与贼党有关。本来我想置之不理,终要看在吕师伯的面上,他又孤身在此,无人相助。陈师弟反正今日已不能走,等我得到信息,便有热闹好看了。”
陈英也将方才所听的话告知,并问:“吕师伯来信可是为了娘和妹子?”净波笑答:“照此说法,我料得一点不差。此人必是途遇贼党或是平日结下的强仇大敌,本心和我二人就便商量,一同应付,因我没有十分敷衍,一怒而去,打算独斗群贼,来此逞能。照他行为和那脸上凶煞之气,决无好事。我虽恨他狂做无礼,人又那样讨厌,既在我这里遇上,不能袖手旁观。再停片刻,就可得信。师弟早点吃饭,以便同往。”一面把信递过。
陈英听完,一看信上大意是说陈英走后,山中又出了两次变故,先是一班旧人想要暗刺曹贼,均为贼党所杀;另一起乃是前王两个旧友得信气愤,欲为报仇,还未走进芙蓉坪,便被贼党拦住恶斗,双方互有伤亡,结果不敌而去。何异、莫全比较稳练,得到信息立时变计,知道曹贼事定不久,必要出巡各分寨,考查同党功绩,有无疏忽放走逃人,意欲探明出巡日期,中途赶去,现还未定,曹贼见此形势,知道人心还有不稳,越发疑忌。这一二日内死了不少的人,密令由内到外加紧戒备,到处查探前王有无遗孤在外以及和老王相识的一班老友的动静,并有好些铁卫士被他勾结,假公济私,对方稍微现出敌意,便当反叛看待。轻则就地杀死,合力暗算,重则一面下手,一面向清廷密报,连对方亲友也一网打尽,端是狠毒非常。陈英虽得宠信,无奈曹贼天性多疑,反覆无常,以前又是前王贴身的王官,目前祸变初发,疑忌正多之际,掌领分寨的几个头目都是阴险狡猾达于极点。分寨的女铁丐花四姑尤其心细机警,因与王妃相识多年,又是内亲,深知陈英母子感激主人恩义,平日贴身不离,得用的人,决不至于背主降敌。冒失前往,非生疑心不可。尤其陈英用女孩尸首代替江小妹,移花接木,做得太险,开棺之时留下好些痕迹,幸是机缘凑巧,来了一场狂风大雨,曹贼上来宠信过深,恰巧遇到贼党庆功欢宴,人都聚在屋内,否则,能否安然逃出尚是难料。如今贼党专一留心形迹可疑的人,王妃母女以前又在山中常见,一望即知。再往前走,实是凶险。难得误走云林庵,中途未遇一人。江氏母女可在庵中住上一两年。等到事情稍冷,曹贼见一班前辈高人无什举动,虽有两起打不平的,也都知难而退,自家声势越强,并有许多铁卫士可作靠山,日子一久,自然松懈。到了那时,野云长老必有吩咐。奉命之后,再往江南隐居,才可无事。如其骤然之间无论是在何处出现,均易被人看破,断乎不可。本来江氏母女就在云林庵久居也是一样,一则相隔贼巢太近,庵中清规虽严,饮食起居均颇舒服。江氏母女以前出身富贵,享受太过,此行须要经过一番辛苦艰难,自食其力,以后回山才能深知人民疾苦,为大众造福。尤其小妹更要从小经历,磨练她的志气,而一班师长前辈又多散居东南诸深山中,将来结合也较方便。并说此次逃走,沿途均有人暗护接应。因见贼党没有出动,野云长老事前力言无事不可上前。此举原是备而不用,既未出事,最好令这三人受点教训,故未出面。天门三老也在此时得信赶来。也觉江氏母女未被贼党识破,老王棺木曹贼不久安葬,开棺痕迹又有一个有心人当夜跟在陈英后面代为消灭,从此隐姓埋名,静等小妹成人报仇,再好没有。对于陈英大为夸奖,只说他许多地方过于卖弄聪明,胆也太大,轻视强敌,虽然骗得曹贼暂时宠信,手下贼党人人疑忌忿恨,结怨已深,日子一久必露马脚,或受贼党谗害。就这样,仍为一心细的人看出,那一具假女尸更被那人老早发现,一直暗中尾随,陈英日夜奔走布置全都知道。如非那人还有许多顾忌,未敢冒失越山同出,便是江小妹藏身的山洞,也被暗中寻去。幸而此人乃前王旧友,痛恨贼党,不特没有告发,反倒随时暗助,遇到危机代为化解,或将仇敌前后引开,否则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如其不信,江母开棺出来,陈英忙乱之际,被那人塞了一张纸条在行李之内。彼时江母正在更衣进食,衣物乱了一地。那人冒着大雨,藏在暗处巡风,准备万一贼党寻来,立即警告。等人走后,除地上泥水和棺材边上残痕而外,并有一件亡人衣服遗留在外。虽是江母所换,陈英人在门外,灯光不敢点亮,事后也曾寻过一遍,竟未发现,不是那人代为灭迹,早已泄露。第二日一早山中便发生行刺之事,死人甚多。那人总算占了好心肠的便宜,跟在暗中,忙了大半夜,回去伤感了一阵,人便疲倦,睡得甚香;出入隐秘,心思更细,除妻子外无一得知;又与两个曹贼心腹交厚,同住一起,朝夕相见,并未露出痕迹。而那许多忠义之士见行刺未成,曹贼任性残杀,人人自危,激动公愤。没有家属顾忌的固是当先发难,便那安居多年,子女成行的,断定早晚必死贼手,也率全家群起拼命。只他和有限几人平日谨细,虽知众人密谋,料其无成,并未参与,也未露出神色。就这样,曹贼还是疑心,命人赶往相机下手。见他刚起,正在洗漱,还不知道外面动手之事,平日对人又极诚恳,没有嫌怨,妻老子幼,附近同居的两贼得信,忙又分头化解,因而无事,反倒增加贼党信心。此是将来一个好内应,为防泄漏,未说姓名。看完将信烧掉,不可多说。借玄牦皮甲的人业已平安到达,将来自会送回。陈英不宜再回芙蓉坪,就要回去走一次,也应等到本领学成之后,想好说词,速去速回。好在曹贼因杀王妃出力,不是久处不会生疑,突然回山,短时期内不致有事,乐得把这一面留为后用。可在当地养息两日,往寻天门三老正式拜师之后,自在山中勤练武功,无事不可出山走动,到时,师长自有吩咐。吕瑄和诸长老不久也各隐迹,不再走动,须等遗孤长成,再行出面相助。江氏母女前途好些困苦艰难,踪迹更要隐秘,必须努力奋勉,方能过去等语。
看完,正在互相谈论伤感,忽见方才端水的女童匆匆走进,朝净波说了几句。净波笑说:“果然我料得不差。范显来时与几个强敌相遇,因他性太强做疾恶,双方口角,不是师命在身,恐怕引鬼入门,早已动手。现在双方约定,明早天亮,同往这里后山一分高下。他看出对头人多,内有能者,他手法又狠,只一伤人,难免恼羞成怒,一拥齐上。本意就便约我相助,不料人太骄狂,话不投机,一怒而去。方才命人往探,这伙人均是北方路上大盗,经人引进,往芙蓉坪去投曹贼,暂时还不能算是贼党,又都是出了名的恶贼大盗,就此去掉曹贼几个未来的爪牙,岂不也好?但气范显不过,明早虽然跟去,你我上来先不要出面,倒看看他能有多大本领!”
小妹闻言也要前去,江母自是不允。净波笑说:“无妨,到时小师妹只作旁观,不要上前好了。”
江母虽知净波乃野云长老最得意的爱徒,平日早有耳闻,总恐贼党人多势盛,爱女本领不济,万一被人看破,好些顾忌,净波话已出口,不好意思固执成见,笑问:“你妹子年幼力弱,不要给你添累赘呢!”净波笑答:“侄女本意令她阅历,长点见识,不会许她出手,并且有人照看,连陈师弟都不一定出场,有何妨害?我恐怕母无此闲心,否则便连伯母同往观战,也不至于被人看出。”
江母问故。净波笑说:“此庵虽在山坡之上,庵后石崖之下有一山洞与后山相通,长约两里,最是隐秘,出口又是一个崖洞,高居山半,形势奇险,更有许多盘松怪石遮蔽,人伏洞口,一目了然,外人决看不出。明日双方争斗之处便在崖下小溪对面,相隔不过七八丈,看得逼真。下面还有一个小洞,离地只得数尺,伯母和小师妹便伏在内,地势更隐,内里曲折,低只数尺,就是有人发现,不知底细也走不进。我和陈师弟在上洞观战,我命方才在此的女娃小凤陪了同去。师妹最是孝顺听话,怎会有事?如非格外小心,防备万一被贼看出,便同在上洞也是一样。到时,听伯母和小师妹的便吧。”
江母名家之女,虽有一身惊人武功,从小便受亲庭钟爱,年才二十便嫁与由崙续弦,享受富贵,江湖上事虽常听说,经历不多。中间虽随老王几次出巡,到处受人欢迎,休说下三门的盗贼望风远避,不敢近前,就是有点名望的绿林中人,也休想望见颜色。心想:此后便在江湖上颠沛流离,无论什等样人都不免于交往接触,借此长点实际见识也好。当时笑诺。晚饭后,因听净波说起洞中形势,方觉上洞似比下洞容易藏伏,想要改过。
小妹忽由对面房内走来,喊道:“师姊,我什么本领不会,决不妄动。我和娘都随师姊大哥同在上洞可好?”净波笑问:“谁教你的?”小妹面上一红,答说:“我先见小凤,还当师姊用的使女,方才问出,竟是师姊的记名弟子。她说:‘下洞气闷,设有石闸,随时可以关断,比较退避容易。其实里面窄小曲折,好些地方人须俯身而行,不能直立,看起来也没上洞清楚。’并未说什别的。”
净波笑道:“此女最是胆大妄为。她母娘家所炼灵药,能够健筋骨,增加力气,初生九月,便将她浸在药水盆内,每日三次,直到九岁,她娘病重将死才止,大来颇有力气。我因她天性刚暴,又未奉命收徒,本不想收。她娘临终以前再三求我;她孤苦无依,大雪寒天跪在门外,两日一夜饮食不进,不曾离开一步。她一无母孤女,如此坚忍毅力,我心中不忍,忘了她娘名医之女,来时服有避寒灵药,等到想起,已然答应收她为一记名弟子,话既出口,只得留在庵中。此女用功极勤,就是好胜喜事,胆又太大,人生得丑,总算还爱干净,做事灵巧,不讨人厌,否则我早将她引进到二师兄门下严加管束,不要她了。日问伯母、师妹来前,我便对她说不许多口,埋头服侍尊长,更不许多事。原想试她是否听话,不料她见我只令向来人行礼,没有说出是我徒弟,心中不快,急于表示。饭后我见她暗中眨眼把师妹引出,便知她的心意,虽没有乱说别的,只想把师妹和伯母劝往上洞,免她在旁守侍拘束,以便遇机逞能,她还当我不知道呢。她小小年纪,在我这里才三四年光阴,能得几何!如此大胆。明日我倒看她有多大本领,要是为我丢人,叫她好受!”
话未说完,小凤忽然跑进,接口笑道:“师父,弟子怎敢违背师父意思?实在是气那姓范的不过。又想我们这里从无外人敢来窥探,何况公然来此骚扰,越想越恨。难得遇到这样的事,正好用师父传授的剑诀掌法除他两个狗强盗,与姓范的看个样儿,免他以后再小看人。要是师父不出手,只由弟子等二人将来贼打败,或是杀他两个,有多体面呢!”
江、陈等三人先见小凤大鼻大眼,面如黄蜡,眉毛不知何故烂掉,稀落落数得清几根,偏又长短不齐,一多一少,下面嘻着一张阔嘴,一个圆头,黄发齐肩,已露头发。人既矮短,又生成一双大脚大手,从头到脚均不相称。初见面时,虽向三人跪拜,并未开口,故未留意,加以一路劳乏,睡得黄昏才起,范显走后,便吃晚饭,共总没有多少时候,均未和她问答。后来还是小妹见她貌相虽丑,和净波十分亲热,人更勤快灵巧,先因小凤不是僧装,知道庵中还有几个贫苦妇女随同耕作,当是人家之女寄居在此,只觉滑稽好玩,不由对她多看了两眼。想起以后长住庵中,好些事均未做过,方想向她探询,明日随同下手,先做起来,免得被人议论富贵人家之女只会享受不会操作,恰巧小凤暗使眼色招手,跟往对屋一谈,才知她是净波第一个门人,虽是记名弟子,已得有不少真传。随说起洞中秘径和方才打听的双方虚实,因想乘机出手,试她本领,惟恐奉命照护小师叔,不能离开。一面密告小妹说左近好些男女幼童,均得过净波的传授,连那几个一同耕作的苦人,也各传有一点防身本领。请小妹不要说出,只向师父请求,改往上洞观战。
小妹听她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竟得师门真传,好生羡愧,忙照所说告知净波,小凤也走了进来。
正说得高兴,净波笑骂道:“无知孽障,你哪知道厉害,说得如此容易!等到吃亏,丢人回来,我再问你。”江母、陈英见净波并无怒容,听那口气,分明此女本领不小,至少也能应付,不致不敌,好生惊奇,因闻洞中设有石闸,笑问:“小师父在此清修,平日无人上门,设这机关何用?”
净波笑答:“起初原没什意思,只为先父在日最精此道,后来弃家出走,至今没有下落。彼时侄女年才三岁,从师之后,偶往故乡扫墓,无意中在昔年存放先父遗物的世交家中,见有不少书籍著作,取出整理。发现两本遗书,上面除勾股计算之学而外,并有许多图样,精妙非常。一时见猎心喜,学会了些,没有地方试验,也就罢了。屡次访问先人下落,终无音信。后听人说芙蓉坪有一异人,为老王做了许多机关埋伏。又向恩师请求打听,才知那人乃先父同道好友。先父本人已在武夷山中坐化,无疾而终。费了许多事才将地方寻到,又在以前先父所居山洞之中寻到一本图解。刚刚看熟,便被姓彭的老前辈借去,至今未还,因是得了先人遗留的,一知半解。这座云林庵便我亲自建筑,所以冬暖夏凉,不畏风雪山水侵害。建成不久,发现庵后石崖下面的洞穴甚深,后山也有一洞相隔不远。闲中无事,乘着三个冬天将其打通,并在两面洞口和洞中设下石闸和几处机关,试验所学能否应用,并在山腹开出几间石室,以作存粮和避寒避暑之用。本是无心之举,从来也未用过。”
江母闻言,想起芙蓉坪山高谷深,险峻非常,本来就有不少机关埋伏,平日疏忽,只知有好几层关口厉害非常,一经封闭便难飞渡。曹贼心思最巧,占据之后,定必加工布置,添上许多,比起以前更加厉害。昨日逃出尚且这样艰难,将来如何回去?难得净波有此图解,正好借用。心中一动,因已被人借去,身在患难之中,此去不知要受多少辛苦难艰,能否回转故乡尚自难言,念头一转,欲言又止。
净波因天明前便要起身,请三人早点安息。陈英因主人所居是个清静尼庵,向无男子登门,虽有两层院落,十来问房子,但都住有妇女。自己住在后院厢房之内,与江氏母女对屋。当中有一小佛堂,本是主人师徒静修之所,刚匀出来。半夜醒来,忽然内急,茅房在前面偏院之中,不知床后设有净桶,深更半夜不便到前院去,一看后门不远便是山崖,门外大片空地,种有几亩菜蔬,便越墙而出,绕往前面荒野树林之内,免得日间被人发现讨厌。到后一看,地虽偏僻,平日仍是有人往来,想起主人好洁,又觉不妥,重又绕往庵后崖坡隐僻之处方始蹲下。这一往返绕越,不觉走出一里来路。
解完觉着身上一轻,仰望天色,已是残月西沉,水星挂树,野风甚寒,算计离天明不过半个多时辰。正要转身回庵,准备洗漱,忽听左侧有人纵落之声,接连两响。心想:此时此地,怎会有夜行人来此,偏又离此不远,莫要贼党寻来?心中一动,忙往山石后面一闪。
跟着,便见两个持刀壮汉,北方口音,由旁闪过,到了身前立定。一个说道:“就是这里。那贼尼姑虽然美貌,十分扎手。张贤弟上回便是吃她苦头。不怕兄台见笑,我为此受了主人好些闲气,他父子已被贼尼吓破了胆。我实在想起气闷,早想报仇。难得今日巧遇诸位兄台,虽然中途耽搁,离天明不远,但这一带最是荒凉,贼尼平日恃强,决想不到会有人要她好看。到了那里,我们出其不意,先快活一阵,再杀她一个鸡犬不留,你看可好?”另一人道:“我与兄台同一心思,这样再好没有。”说完转身要走。陈英料是净波所说土豪手下教师,不由气往上撞,一摸身上未带兵刃,心想绕路赶往前面报警,或是空手对敌试他一下。如其不敌,再往回跑。
方一迟疑,忽听一声喝骂,同时,接连两点寒星由侧面一株大树后飞出。先说话的一个应声而倒,一声惊叫,伏地不起。另一壮汉身法比前者要快得多,那暗器竟被避开,由耳旁擦过,大惊怒喝,回顾无人。那一带树林又密又粗,正背月光,急切间看不出人在何处,发暗器的人也未纵出。那贼想是人地生疏,不知敌人藏在何处,同党又被打倒,受伤甚重,业已晕死过去,没有看明,不敢人林,正在厉声怒喝:“是相好的,快滚出来!”忽听身侧树后吃吃笑声,忙即扬刀赶去。
陈英看出那人本领甚高,不知用何暗器,那么凶恶的贼,一下便打死,剩下一个,决可无妨。想等他出来相机下手,满拟双方必要交手,便即停步,定睛一看,贼党到了树后,好似摸空,东张西望,连扑了几处均未见人,林中黑暗,不敢深入,急得重又退出林外,一看同党已死,正在跳脚大骂。笑声又起,但是换了地方,等到壮汉大怒赶去,人又不见,由此时东时西时前时后,急得那贼先是暴跳如雷,隔了一会似知不妙,想要退去,刚往回去,陈英恐他逃走,大喝一声便往外纵。那贼闻声惊顾,见林对面纵出一人,连忙扬刀扑来。双方相隔还有两三丈,忽听呼的一声,一条白影凌空飞坠。那贼未及转身,便被来人一把抓住头颈,往旁一甩,跌出二三十步,撞在路旁大树之上,几乎跌个半死。
那贼看去本领颇高,身法也极轻快,这一抓竟会禁受不住,被掼跌了一个半死。陈英惊奇之下定睛一看,正是净波,穿着一身白衣,背插一剑,笑对陈英道:“此是恶霸家中教师引来寻我报仇的狗贼,同党颇多,本意往后山赶完约会再来寻我。只有此贼胆大凶恶,意欲出其不意向我暗算。这是河南路上有名淫贼,本领并不甚高,全仗迷香害人。我问他几句话就回庵去,师弟可先回转,准备起身,我事完就来同行便了。”
陈英想起庵中人还未起,惟恐还有余党,忙即赶回。路过一看,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倒地二贼已全不见。回顾净波,正往林中走去,知道林中人也是一个好手,昨日怎未相见?刚到后门,忽听身后笑呼“师叔”,回头一看,正是小凤,便问:“天还未亮,你到哪里去了?”小凤笑说:“我奉师父之命,服侍太伯母和两位师叔,自然起早。师叔请先回房,等我取了水来,再请小师叔起身,免得忙不过来。”陈英笑说:“我来帮你。”小凤答道:“师叔弄不惯,初来不熟,反倒给我添忙,请回去吧。”陈英刚一进门,便见江母、小妹一同走出,见面便问:“方才醒来,似听远远有人喝骂之声,你可知道?”陈英告以前事。跟着小凤空手进门,去往厨房端来隔夜准备好的汤水早点,匆匆吃完,净波也自回转,说“事已完”,便同起身。
快亮以前,天更昏黑,三人方觉有点凉意,人已走入崖洞之中。一路转折,盘旋前进,里面气候果比外间温和。中有不少石室,均有门户开关,制作极巧。未一段地势较高,上下共有两路。小凤已早退去。到了出口一看,洞在危崖之上。外面有一石槽,盘松野藤生满其上,恰将洞口遮蔽。由树隙中往外看去,脚底不远便是那条小溪。对岸大片平野,还有几处坟地,居高临下,看得逼真。东方渐有明意,陈英和小妹留神细看,到处静荡荡的,全是荒野。一眼望出老远,不见一所人家,再往前便是乱山,景更荒凉。也不知范显和贼党藏在何处,眼看东方渐明,天边已现红影。谈起方才杀贼之事,已过了个把时辰,贼党少去两人,不会毫无警觉,此时不见贼踪,莫要久候同党不来,去往庵中窥探?
净波听二人议论,接口笑说:“贼党半夜才由城里起身。原分两路而来,先杀淫贼,又是土豪教师怂恿,背众行事。范显说话太狂,贼党疑他不止一人,并未把他看轻,约定日出动手。这时还早,范显已早到来,现在人家坟前祭台之上装睡,你们怎未看见?”
二人闻言,正往林中查看范显人在何处,方才怎未看见,忽见斜对面树林中人影刀光闪动,其行甚速,来路正当坟地一面。方想:范显在内,怎未看出?来者共是十一人。为首一个着黄衣的,中等身材,手中未拿兵器,背上斜挂着一条像是软鞭之类,晃眼到了对面广场之上。内一凶僧笑道:“贼叫花如何未来?看他那样强横,必有来历,不会说了不算。何况昨日夜里又遇见他的对头,断无不来之理。莫要走在路上遇见刘老三和那姓张的朋友,将他杀死了吧。”
为首一人冷笑道:“你太把他两个看得高了。你莫以为刘三带有迷香,便无敌手。他那下三门的玩意,只好欺那良家妇女,真要遇见行家和内功好的敌人,照样跌翻,并无用处。这次去往芙蓉坪,本来没有约他,不知怎会被他知道。日前想起,和他同路,不论走在哪里都要被人看低两分。何况芙蓉坪那大威望,高明人物不知多少在内。我们虽然也是有名有姓,在江湖上说得出来,偏巧带了这样一个宝贝。弄得不好,几千里远来,被人笑话,岂不冤枉?他又太不知趣,你看昨夜听说云林庵尼姑有点姿色,便不知如何是好,恨不能当时赶去,也不问问人家是何来历。我想一个窑烧不出两样货色,那姓张的教师决不是什好货!起身以前,他二人鬼头鬼脑,背人说话,跟着便要先走一步。我明知他们是见我不肯冒失惹事,想仗迷香赶往云林庵去找便宜。听昨夜主人口气,那小尼姑不论有无来历,必不好惹,多一半要碰大钉子。能够整个身子回来,便是运气。凭他也想把贼花子除去,那我们也无须和人打赌了。我看此人功夫甚深,人必不止一个。许兄和他是老对头,如何也不知道他的底细?”
另一中年瘦贼方说:“这贼叫花,我在长江下游连遇见他两次,均是一人。说来惭愧。最后一次,我们共是六人,竟被他一人打败。我回去苦练了两年,才将飞刀学成,到处寻他踪迹,均未寻见。此次经一好友引进,往见芙蓉坪曹山主,不料会在这等荒村之中狭路相逢,又与诸兄相遇,真个再妙没有。此贼自己强讨恶化,到处欺人,偏和江湖上人为仇,一与相遇,必受其害,千万不可放他逃走!”
话未说完,忽听林内笑骂道:“你们这伙瞎眼贼!老爷因为连日不曾睡好,惟恐失约,昨夜便来此守候。方才你们由我面前经过,我正伸懒腰,竟会瞎了眼睛,一个也未看见。我如不守信约,稍一出手,少说也把你这个无耻狗贼的瓢先摘了去。你们要想以多为胜,只管一拥齐上,范四太爷决不在乎。如其说话不是放屁,便用车轮战,一个挨一个过来纳命便了。”
说时,范显早由林中擦着睡眼缓步走出,因在野地里睡了一夜,越发泥污狼藉,神态又是那么粗野。身上衣裤东拉一片西破一片,露出两条泥腿和身上黑紫皮肤,活像一个常年乞讨为生的恶告花化。
贼党早已怒发,待要上前,均被为首的拦住,并令众人后退,冷冷地立在对面,等他把话说完,冷笑道:“姓范的,凭你有多大本领,也敢发狂!自来双方动手,虽是胜者为强,但都有点过节礼数,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狂妄的鼠辈。不错,我们人多,但是事前没有想到你是一只独脚狗,杀你这样一个贼叫花,何用车轮战法!你也不必胆小害怕,本来昨日我弟兄数人,只有三个被你冒犯,本意等你约了人来,一对一分个高下,后又遇见许氏弟兄,说是和你有仇,才同了来。现在由你挑选,仍是一对一,你没有冒犯的只作旁观如何?”
净波和江母早看出为首那贼本领最高,看神气这头一人范显就不免要吃亏。要是头阵便被人打败,就是有人相助,转败为胜,也不好看,以后如何做人?方代担心。范显好似知道对方强弱,哈哈笑道:“你不必装腔作态,至少也是五六个打一个,何在乎下余三两个鼠贼?这些假话老爷不听,便想溜走两个,老爷也有地方寻他。自来擒贼擒王,本当先杀你这贼头,又恐万一他们害怕,分间逃走,我只一人,岂不费事?你先叫这两个姓许的过来,我倒看他下了两三年苦功练成的飞刀是什么玩意!杀完他二人,我老爷再出拘票,一个接一个点名挨刀。这样我省点力,你们也可多延一点时候。”
范显说话刻薄,神态又极强做,声音洪亮,震得四野均起回应。为首敌人始终从容不迫,若无其事,一任对方口出恶言,声色俱厉,始终和没事人一样。崖上诸人旁观者清,一望而知那是一个能者。范显虽然性暴气浮,听那语声,功力也不寻常,强敌当前,众寡悬殊,仍是目中无人,想必也有拿手。
江母因知净波厌恶范显,就是相助,也必等到他吃了小亏之后。觉着再不好也是吕瑄门下,不应旁观。陈英也随同力劝,请其早作准备。后听双方一对一,净波又坚不出场,只得到时再说。再看前面,那两个姓许的瘦贼已纵上前去。范显方喝:“你两弟兄一同领死也好!”为首一贼大喝:“许兄不可,我们不能说了不算!”二许只得退下一个。双方也未答话,一声怒喝便动起手来。范显有意上来先给敌人一个下马威,手法又狠又快。两个照面过去,为首那贼似知同党不是敌手,方喊:“许兄留意!贼叫花会有内家掌法,不可勉强。另换一人除他也是一样。”
话未说完,范显早知许氏弟兄对敌时,照例两人合手,对打便差得多。本来还想等他发出飞刀,再下杀手,闻言骂道:“不要脸的狗强盗,两次被你漏网,今日老爷出了拘票,指明取你狗命,还想活么?”说时,拿起手中连环铁杖往上一挡,便将敌人的刀荡开。紧跟着往前一上步,就势一掌,照准前胸打去。许贼本知他的厉害,又听贼头发令单打独斗,越发胆怯,不知范显这两年来已将师传内家劈空掌练成,心中还想抽空放那两三年苦功练成的梨花刀。先那一刀本是想卖破绽,就势纵起,只一转身,便可将那二十四把飞刀连珠发出,不料敌人天生神力,那刀又是虚势,未用什力,没等撤回,敌人铁杖来势神速,一下打在刀上,哨的一声,手臂酸麻,几乎脱手。心里一慌,忙即往后倒纵,已是无及。身才纵起,吃范显一掌打中,只惨哼得半声,便平空仰跌出去两丈来远,叭的一声大震,手脚朝天,打死地上。
贼党见上来伤人,越发激怒,纷纷抢上。为首一贼刚喝:“诸位弟兄且慢,贼叫花逃走不脱!”死贼之兄早已悲愤填胸,怒发如狂,抢先上前,人还未到,那二十四把飞刀,早就雪片一般,在离身丈许左右朝前打去。范显武功也是真好,一见刀到,左手舞动铁杖,右手双脚连踢带打,只听铮铮一片乱响,日光之下寒光如雨,四下分飞,晃眼工夫,大蓬飞刀全被打落。
许贼看出仇人本领比前更高得惊人,又见同来诸贼被为首贼头喊住,只管怒骂,并不上前,想起双方道路不同,此次途中相遇,不该说出要投往芙蓉坪,以致生出妒忌,想要借刀杀人;兄弟已死,再不见机,凶多吉少,气愤到了极点。回顾范显纵身追来,越发惊慌,不禁把手中刀一丢,急喊道:“你先停手,听我一言!”
哪知范显上来便打好去一个是一个的主意,竟不听那一套,没等说完,人已纵身上前,口喝:“不用兵器,将你打死,也是一样!”口中说话,铁杖早随手插向背后,声到人到,扬手又是一掌,打中前胸。这一次打得更重,连声音都未出便被打在地上,狂喷鲜血而死。
范显知道许氏弟兄还有一个同党在旁,正要点名索斗。为首一贼虽与许氏弟兄有点过节,本已看出敌人甚强,只想使他吃亏丢人,不料上来便被打死一个,知道剩下一个也必生疑结怨,索性借刀杀人,免留后患,刚将同党止住,第二个又被敌人打杀。随来同党不知他的用意,俱都不忿,纷纷喊杀上前,再也不听招呼。范显哈哈笑道:“原来狗强盗借刀杀人,老爷一时疏忽,恨他两弟兄为恶太多,全数杀死,不料上了你的大当。好在你们一个也逃不脱,既不要脸,早晚一样。”随指许贼同党喝道:“我不杀你,可去告知江湖上人,代这姓金的狗强盗传名,说他遇见强敌自不上前和借刀杀人的义气。”
那贼本领比二许还差,胆子更小,久闻敌人威名,一见这等厉害,早已胆寒,初次相遇,又不知许氏弟兄所交这几个贼党的深浅,闻言虽未回答,却是旁观不上,隔不一会便自溜走。下余七贼喊杀上前,范显手取铁杖,边打边骂,以一敌七,毫无惧色,恶骂的话尤为刻毒。贼党只管人多,反倒无奈他何。只贼头一人在旁冷笑,一任敌人嘲骂,丝毫不以为意。
范显武功虽好,那七个贼党也无弱者,双方打了一个难解难分。时候一久,虽有一贼为范显打伤败退,下余六贼个个能手,怒极之下,反而越杀越勇。范显毕竟吃了人少的亏,有好几次,均几乎受了暗算。旁边还有一个强敌尚未出手。
小妹和陈英恐其吃亏,方请净波出手。净波刚在摇头,说:“时还未至。贼头名叫金三连,比这些同党本领要高得多,又阴又狠,便对同党也是生杀任性,不动声色。越是这样,越发可怕,不出手则已,出手便是难敌。我只防备此人好了。”话未说完,忽见崖脚纵出两个小人,一持护手双钩,一持双刀,但都隐在身后,贴地飞驰,其急如箭。贼头金三连正向前面观战,伸手腰间取出一件奇怪兵器,前头两片月牙交错一起,后面是一短铁棍,肩上斜挂的软鞭也自取下。那东西好似纯钢螺丝制成,约有两寸来粗,拿在手里颤巍巍的,能刚能柔,前面并有尺许长一段三尖两刃的刀锋,两面各有一钩,看神气是想上前。后面来人并未看见,刚喊:“众弟兄停手,由我和他一对一对打。”说时,那两小人,前头一个正是小凤,后面也是一个少女,身材稍高,已同纵过溪去。小凤似想杀那贼头,还未近前,范显已先看出,厉声大喝:“强盗头厉害,你们小娃儿不可乱动,快些回去!”
小凤本意擒贼擒王,先把为首的贼除去,被其喊破,贼头金三连耳目本灵,也自警觉,回过身来。二女经过名师指点,知道金贼厉害,只得改道,往旁边贼党丛中纵去。范显怒喝:“你们怎不听话,要找死么?”小凤气道:“你管我呢!有本事去将贼头杀死,省得留在世上害人。像你这样,打到几时才了?”边说,二女已同纵身上前,刚有两个照面,范显便看出二女本领不弱,转怒为喜道:“是你师父叫你来的么?徒弟如此,师长可知,我倒小看你了。那姓金的狗强盗现在叫阵,你们自问能否替我看住他们,莫放一个逃走,等我杀完强盗头,再取他们狗命。只要办到,休看我穷,好歹也能送你们一点东西。”小凤笑说:“谁要你的东西!我们只要狗强盗的人头。今天包你一个也逃不脱,你放心好了。”另一使双钩的少女始终一声不响,但是勇极。贼党又有一点轻敌,刚两三个照面,便有一贼受伤。
范显见状越发高兴,哈哈笑道:“果然你们有两下子,我放心了。”说罢纵身一跃,便往贼头身前纵去。不料对头早有准备,本就打好主意,先在旁边,暂不上前,看明对方虚实深浅,再乘斗久力乏,用那两件特制兵器,冷不防纵身上前,猛下毒手。为想多年盛名,还不肯说了不算,一面发话叫阵,一面想好毒计,也是想一出手便取敌人性命,显他本领。不料来了两个女孩,年纪不大,本领惊人。那班同党知他性情古怪,不以为然,以为对方只得一人,荒野之中杀死了事,又无一人知道,何必这样好名,使敌人猖狂,自己这面吃亏受气::后又伤了两人,越发气愤,谁也不肯退下,非将敌人斩为肉泥决不罢手。
贼头方骂“蠢才”,二女已自赶到,竟被伤了一个,心更恨毒。知道这两生力军休看年小,无一弱者,再不上去将范显引开除去,更多伤亡,正在大喝:“贼叫花再不过来纳命,休说我以多为胜,占你便宜!”忽见范显一纵五六丈,飞纵过来。知其胜后心粗气浮,一点不知厉害,暗骂:“贼叫花真想找死!”一面用双目注定前面,看准来势,乘其将落未落之时一一言不发,把右手三连明月飞夺,左手腾蛇软鞭,往外一分,冷不防连身飞起,迎上前去,眼看凌空撞上,方始大喝:“贼叫花拿命来吧!”
范显原来得有师门真传,颇有眼力,早看出贼头金三连名不虚传,功力甚深,因其上来从容,方才对面喝骂,均未动手,还想嘲骂他几句,这一纵又急了一点,身在空中,还未下落,目光到处,瞥见敌人忽然住口,双手背在身后,好似拿有兵刃,目光注定自己,气定神闲,十分稳重。行家眼里,看出对方正以全力戒备,暗忖:此贼恶名在外卜看他如此拿稳,自己身在空中,莫非真要有什毒计?心念才动,说时迟,那时快!敌人已飞身纵起,由下而上迎面扑来。
如换别人,照着方才那样骄狂轻敌,敌人的三连飞夺,前头月牙双刀乃是一件极厉害的暗器,只在离身七尺之内便可随意收发,中在人身,和两把扎刀一样,两片月牙相对一剪,不论头和四肢,当时剪断,月牙刀的后面暗藏一根细铁链,外表决看不出那是暗器,端的凶毒非常。范显总算久经大敌,人虽强暴,身手却极灵巧。一看敌人双手分持兵器,两膀微微颤动,越知内有毒手,忙将连环铁杖抖开,“大鹏展翅”,身子往侧一偏,想将对面来势避开。双方来势都急,又是由上飞落,离地已近,动念稍微慢了一点,已是无及。身刚侧转,双方相隔只五六尺远近,百忙中瞥见自己全身均在敌人目光注定之下,方料不好。说时迟,那时快!敌人软鞭已凌空扫来。知道敌人兵器刚柔并用,碰硬就转弯,不等上身,忙举铁杖照准鞭梢用力打去。本意敌人手上还有一件短兵器,初次相会,不知他的解数,想仗自己天生神力,这一杖休说将人打中,便这一震,功力稍差也吃不住,只将敌人手臂震伤,就势挡退,往旁纵落,到地再打,多高本领也不怕他。哪知敌人手法巧妙,两件兵器相辅而行,这一鞭来势看去极猛,但那软鞭乃百炼精钢铸成,除却前头刀影鞭梢,通体均是螺旋弹簧,并可伸缩,看去来势又急又猛,实则还是虚势。
范显恐他中藏变化,右手还有一件短兵器未动,只猜中了一小半,这一铁杖又是打那鞭梢,百忙中瞥见那尺许长寒光闪闪的刀尖“灵蛇吐信”,倏地一颤,往外一撤,手中杖已打空,便知不妙。幸而身法灵巧,虽然打空,双方已快侧身,对面错过。忙将铁杖护住面门,打算就势翻落,同时瞥见敌人正由身旁向上斜飞,手中软鞭不住舞动伸缩,寒光闪闪,映日生辉。敌人身已侧转,双方去势一上一下,相隔不过三四尺。就这一霎眼的当儿,连念头都不容转,心神一分,微闻铮的一声,敌人长鞭忽又反手甩来,忙用铁杖去打时,猛觉左膀奇痛,好似被什东西夹紧。急怒惊慌中回头一看,原来敌人借着长鞭晃眼,分去他的心神,暗下毒手,将飞夺上面月牙双刀发了出来。范显骤不及防,左膀已被夹紧,奇痛欲裂,知中暗算,急怒攻心,把心一横,左膀用力一挺,右手连环杖便朝敌人打去。
贼头金三连这件兵器最是凶毒,月牙上面附有极强韧的绞簧,休说骨头,便是铁棒也被绞成两段,照例一发出来,将对方头或手脚斩断便即收回,没想到范显硬功精纯,筋骨如此坚强,刀虽斫在臂上,并未斩断,自己反被带了一同下落,正往回夺,不料范显身受重伤,情急拼命,这一杖竟用了九成多力。金贼本领虽高,气力不济,如非范显事出意外,身又同在空中,用不得力,知道敌人内家掌法厉害,那条膀臂又似不曾受伤,心中惊疑,慌不迭举鞭就打,无奈人已被范显带偏,往下落去,轻重不匀,双方用力都猛,这一下恰巧撞上,先震了一个手膀酸麻,虎口几乎崩裂,那鞭反激过来,也几乎被铁环绕住,暗道“不好”,二人已同落地上,手中飞夺上的月牙双刀还未收回,忽生毒计。脚刚沾地,右手假装回夺,忽然猛力朝前一送,紧跟着身子一侧,挥鞭就打。
这原是瞬息间事,双方恶斗,也没有多少时候。当范显回身纵起以前,净波早就看出敌人精气内敛,不是易与;范显大胜之后越发骄敌,又知强敌打了一阵,一时侥幸,无意中又打伤了一贼,越发趾高气扬,把敌人看轻。不是上来以少敌众,口说大话,内里存有戒心,照此心骄气浮,业已输了一着,何况本身功力还没有到最高境界。贼头金三连始终沉稳,未动声色,敌人深浅不知,就是行家也只看出一点表面,如何由相隔七八丈飞身纵起。对方如是无能之辈,不用此时发威,早已全数吓退,明知是个强敌,这等卖狠,有何用处?多耗气力,还使对方看轻,乘隙进攻,岂不冤枉?心方一动。江母陈英也看出敌人以静制动,双方还未动手,胜负之机已分。因净波非要范显吃点小亏,或是不敌,杀了他的骄气才肯出手,方想开口,忽听净波低声急呼:“伯母稍停,我救他去!”身随人起,一条白影已由半山崖上飞出,箭一般朝前纵去。
原来净波虽见贼头金三连稳如泰山,料定是个劲敌,因其始终从容,没有出手,范显来势又急,误以为双方见面还要说上几句,不会发动这快,又因范显骄得厉害,不愿出手,没想到对方会行此险招,竟乘范显尚未纵落之时,就空中迎上前去。二女出场,力敌六贼,师徒关心,未免分神。正想少时如何出手,猛一眼瞥见贼头金三连两膀微微颤动,两腿踏地,身子微微往下一低,也就矮了两三寸。相隔这远,如换常人,决看不出是要动手,净波何等高明,一见便知不妙,敌人分明另有杀手,那两件兵器又极奇怪,既敢凌空迎敌,决非寻常,就这样,仍以为敌人也许学成飞鹰爪之类旁门中的内家掌法,还没想到手中兵器可以随便飞出取人首级,断定范显凶多吉少,他已打了一阵,贼头必在一旁看清他的弱点,这一出手,定必十分厉害,好歹总是自己一面的人,危急之际,不应再记他的小节,如等败后出手,决来不及。心念微动,匆匆说了两句,飞身纵出。
这时敌人刚在发难,本来也可赶上,偏生崖洞前面松藤大密,方才还有一贼看出不妙,又愤贼头借刀杀人,已先溜走,一时疏忽,没有在意,不知逃远也未,万一伏在旁边偷看,踪迹岂不泄漏?临时稍微呆了一呆,贼头已先纵起。前后相差虽只晃眼之间,范显一条膀臂已经就此断送,如非净波应变机警,身轻如燕,跟踪赶到,恐连性命也未必能保。
当贼头金三连将计就计猛下毒手之时,范显觉着左臂筋骨已被切碎,那两把月牙刀并还夹紧臂上朝下猛落,奇痛难忍,情知非断不可,敌人尚在猛力强夺,心中恨毒,怒发如狂,也打了拼命主意,一面咬牙切齿,强忍奇痛,拼着左臂断掉,奋发神威,一面用足全力往里一夺,一面把内家劲功运在右手臂上,准备仇敌没有自己力大,只要就势将其拖近身前,豁出死伤送命,与之对拼,一杖将其打死。不料急怒神昏之际,那条左膀又被月牙双刀夹紧,深嵌入骨,左半身已快痛麻,全仗体力强健,神勇过人,平日肯下苦功,怒火头上勉强奋斗,比平日差得多,人由高空纵落,势子尚未稳定,更没料到敌人突然松手,这等快法。刚觉敌人猛力回夺,暗骂:“狗强盗,拿命来吧!”话未出口,猛觉身子一飘,往后一侧,人已立足不稳,骤出不意,重伤奇痛,敌人松手时又有算计,就势将那三连夺后面的铁棍朝前打来,既要招架兵器,又要往旁纵退,脚底虚浮,来势如电,急切间难于兼顾,当时闹了一个手忙脚乱,心想我命休矣!一时情急过甚,恨到极处,索性不想再活,竟将手中铁杖用足全力朝前打去。
贼头固是凶恶,一向斩尽杀绝;范显也真厉害手狠,自家危机一发,仍不肯饶敌人。按说这两人一个也难活命,总算范显平日奉命行道,救济穷苦,积有不少善功,只天性刚暴,不肯服人,狂做太甚,本身行为并无大恶。眼看双方同归于尽,贼头刚一松手,瞥见范显手忙脚乱,身立不稳,三连夺后铁棍已打向敌人身上,心中一喜,手中软鞭分心就刺,口中刚喝得“贼叫花”三字,猛瞥见敌人咬牙切齿,面容惨厉,扬手一铁杖横扫过来,竟不顾他自己死活,照那来势手法,天大本领也避不脱,双方势子又急,知其情急拼命,方觉不妙。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危机一发之间,忽然一股急风带着一条白影,由斜刺里凌空飞坠。二人知道来了能手,全都一惊,谁也不知是敌是友。
贼头知道这一带都是芙蓉坪的贼党往来,虽未想到别的,但也没有看清,只觉手中一震,软鞭似被来人斩断,心中一慌,同时瞥见来人是个年约二十多的美貌女尼,越知不妙。本来人已用力往后倒纵,以防被那铁杖打伤,为了凶杀之心未息,一面朝后纵避,一面仍将手中鞭朝前刺去。不料强敌自天飞降,一到便将鞭头连刀斩断,再看出是个女尼,慌不迭手举断鞭,想护面门。范显那根连环铁杖重有四五十斤,已脱手打来。身刚离地两尺,还未纵出,连肩带背先被打了一下重的。这样又重又猛的兵器,常人稍微打中便要筋断骨折,况是情急拼命,全力横扫过来,多好功夫也禁不住,刚负痛怒吼,急叫了一声,同时胸前一凉,便被腰斩两段,尸横就地。
净波知道贼头功力甚深,头未受伤,死后还有知觉,虽然这等杀人不眨眼的恶贼死有余辜,尚非先杀淫贼之比,免使多受苦痛,又朝头上斫了一剑,洒了一地鲜血。再看场上五贼,又有一贼为哑女所杀,剩下四贼,也被小凤和他对打暗器,用新学会的凤尾梭打伤了两个。内中一贼将腿骨打成重伤,已然纵出圈外。小凤还想追去,被别的贼党拦住,正在苦斗。二女全仗师传,避重就轻,身法灵巧,善于避实击虚,连伤数贼。现在虽是一对一动手,但那二贼本领甚高,又因同党伤亡,急怒如狂,二女想要取胜,决非容易。正想过去,将这些危害多年、不知杀死多少良民的恶贼大盗全数除去,免得留在世上害人。
忽听一声怒吼,回头一看,范显因见救他的人是净波,想起前事,又急又愧,臂伤又奇痛难当,周身皆抖。那月牙双刀制作极巧,一经发动,不将那东西斩断不会松开,深嵌入骨。范显愧忿心慌,急切问没看出巧妙,肩上又被三连夺铁棍打了一下,虽有一身好功夫,受伤也是不轻,半身都是鲜血,还在流之不已。一时情急,牙齿一挫,手抓铁链,猛力一拉,铮的一声,月牙刀随手而起,左膀骨本已斩断了一半,哪再经得起这强力一拉,当时切断,血流不止。急怒中还想回手去取身旁伤药,不料血流太多,痛苦不堪,周身已几乎失去知觉,一个支持不住,跌坐在地,痛晕过去。
净波见他一张满布泥污的紫脸已转成了灰色,人虽晕死,仍然坐地不倒,凶睛怒凸,也未闭上,貌本丑恶,一头满布灰尘的乱发再一往上蓬起,看去面容越发狞厉。知其重伤之后不该用真力,失血过多,身边虽有师门灵药,不致送命,本身功力至少去掉一半,再少去一条臂膀,更是吃亏。心想此人强硬到底,真乃铁汉。前听人说吕师怕门下,以他所立善功最多,救过不少苦人,本身更能刻苦耐劳,因为性情不好,常受师责,从无怨言。只说是个心刚好胜的人,对他颇有好感,不料如此骄横。不是昨日印象太坏,必以同门师兄弟相待,哪有这桩祸事?可见多大本领,对人也要虚心和气,不应恃强任性,致取杀身之祸。再想昨日,明已探明仇敌的虚实,料其必败,为了一时之气,上来只作旁观,以致晚了一步。如为恶贼所杀,不特问心难安,也对吕师伯不起,这都是平日太爱干净之故。此时医伤,恐有耽延,被那几个贼党逃脱,又留后患,并且范显伤药不知藏在何处,不便向他寻找。念头一转,早将范显穴道点闭,先将血止住,少时再医。
就这转身回顾之际,那旁贼党本来想杀二女报仇,正用黑话商量毒手,忽听受伤同党惊呼:“三哥已为贼尼姑所杀,快打主意,风紧快逃!”大惊回顾,贼头尸横地上,二女又是那么武勇,用尽方法占不到半点便宜,动作之快出人意料,方才同党伤亡,便是吃她忽前忽后、身法轻快的亏。明明人小,真力较差,因她动作如电,眼看打中,人影一晃便纵出两丈以外,不来硬敌,无论用什么毒手,均伤她不了。如非武功精纯,早和同党一样被她乘隙攻进,不死即伤,本就强忍悲愤急怒,无可奈何,一见贼头被杀,那两个受伤的同党已互相呼哨,休说死友尸首,连那受伤重的同党都不及顾,各自先逃,不由心胆皆寒,哪里还敢恋战?一声招呼,卖一破绽,纵身就逃。
二女瞥见贼头已死,越发兴高采烈,如何容他逃走?身法又比二贼轻快,只一纵便到了前面,拦住去路。哑女一言不发,扬钩就打。小凤更是手快,因知所追老贼,人最残忍,昨日前往窥探,听他亲口自说,动辄杀人全家,鸡犬不留,总计所杀已在千人以上,如被逃走,大无天理,心念一动,将所剩的四支风尾梭,先由后面连珠打去。
那贼见她上来乱发暗器,打伤两人忽然停手,只当用完。不知小凤一心为民除害,看出他本领甚高,前发暗器均未打中,恐又落空,意欲待机而动。那梭又是师执前辈传授,小才寸许,一手两支,连刀握住,一点也看不出。那贼逃时心慌,没有防备,连中三支,倒有两支打中头颈,再吃小凤纵往前面,双刀齐下,刚一出手,那贼已支持不住,翻倒在地。小凤忙又追杀逃贼,忽听一声清啸划空而过,抬头一看,正是师父纵身由头上飞过,抢在贼的面前,喝道:“你们这班狗强盗,还想逃么?”
群贼知道厉害,连那重伤未逃的,也一颠一拐一路摇手,急叫“饶命”,赶了过来,同跪地上,再三叩头求饶,从此改邪归正。
小凤知道这班强盗都是极恶穷凶,无一好人,侧顾另一逃贼,知难逃走,也在一面退避,朝着哑女大声痴呼。知这两人都是心软,师父不肯动手,分明要放贼党活命,便将所剩凤尾梭朝贼打去。那贼不知敌人是个哑子,见她手中双钩上下翻飞,一言不发,专一猛攻,不听招呼,已被迫得手忙脚乱,正想且战且退逃往女尼身旁,跪地求饶,没想到小凤一梭飞来,由左太阳穴打进,透脑而出,和前贼一样,倒地身死。
二女赶近前去,小凤喊了一声“师父”。净波见她疾恶好杀,怒视了一眼,当着贼党不便明言,朝贼喝道:“我闻你们横行江湖,害人甚多,今落我手,本难容你活命,看在苦求可怜,速将各人出身行为、以前害过多少商民,从实招出,不可说谎。我只看出你们真心悔过,从此归善,便可从宽发落,如有虚言,仍难活命。还有你们由数千里外到此山野荒村作什,也要明言。”随令二女看住贼党,自往范显身旁山石上坐下,个别询问。内有三个知道自己罪恶太重,死也不亏,一切听命,不特把平生罪恶直言无隐,并将经人引进去往芙蓉坪投贼,以及曹贼近来到处命人勾结党羽之事一一说出。
净波问完,便令坐在一旁等候发落,未置可否,接着再问第二个。等到全数问完,只有一个最是凶狡,百般支吾,不说真话,反想将来报仇,以为谁不要脸,不过暂时惜命,不得不低头求饶,好在头领已死,正可把罪过推在死人身上,蒙骗过去,敷衍了事。哪知是人多有天良发现之时,不会执迷不悟,死而无悔,越说假话越糟,并不如他所料。结果众同党是真心悔过的都能活命,连那自认罪恶太重,说得不多,但是悔过尚诚,只不好意思一一直说,都得了活命。只他一人,被净波当众说破好谋和同党所供罪恶,点了死穴,白用心计,仍是送命。
净波指着死贼说道:“此贼便是你们榜样。你们平日专门害人生命财产,不劳而获,享受已惯,此时怕死求生,日子一久,难免故态复萌。如其真心悔祸,便须听我主持,由我指定地方,在一山洞之中住上一年半载,每日照我所说,学点功艺之事,就便收心,将来出去也有一点职业,你意如何?”、众贼党见那死贼平日那好功夫,被对方微一伸手便自送命,正在惊疑,想不到这样痛快,只把话说明便不再追究,能得活命已是便宜,哪里还敢多说?同声应诺,说:“我们罪该万死,蒙师父不杀之恩,感激非常,无论何事,全都遵命。”
净波便命二女将众贼党引往来路山洞之内,安置住处,给以食粮柴炭和各种用物,除不许擅自出洞而外,余均不受拘束,每隔三日开一次荤,由二女隔日问明所喜何物,代为送去。等将伤治好,再按各人技能,或由净波亲身传授土木金铁等工事,等四五月过去,经过师徒三人查考,如无异志,便可随意出外走动。
小凤不知师父见这些贼党多半残废,不是伤腿就是伤脚,又都一身极好武功,意欲训练出来以为异日之用,对方也有专门技能,不必再做盗贼,便可谋生,彼此都好。万一将来有事,又可使其出力,原是一举两得的主意。小凤疾恶如仇,觉着这班均是杀人甚多的盗贼,休说中途疏忽被他逃走,便是暂时侮过,将来放出去,仍难免于故态复萌,又去害人;几次想要开口,均因师父面色不善,勉强忍住。等到引了贼党要走,净波忽将其唤回,低声说了几句,方始明白,心仍不喜,师命难违,只得依言行事。为想试探这班贼党真心,到了洞中石室安排之后,连前后门户也不封闭,稍微指点,转身就走,心想:贼党如逃,必走后面洞口,庵中尚有两个能手,决不放过,再说洞中路途不熟,贼党如逃,师徒三人也正由后赶回,不必再奉师命,便可下手,看师父还说什么。
主意打定,因范显尚晕坐地上未起,忙往回赶,并令哑女藏在暗中查探贼党动静。刚出洞外,便见陈英由崖上纵下,范显业已醒转。陈英正由他身上取出伤药,将死贼身上衣服割下,与他包扎,血已不流。在旁一听,才知净波恐他流血过多,又觉自己不该疏忽,竟将藏在身边好几年,一直不舍得用的一粒九宫丸,请陈英取来溪水,撬开牙关,与他灌了下去,方始将人救醒。否则别的不说,单这醒后痛苦先是难当,就有师传伤药止血定痛,也无如此神速,就便还可卖好,免其怀恨。
范显早就醒转,知道不是净波,必与敌人同归于尽,弄巧敌人还不会死。见他师徒三人,把所有贼党全部打败,伤亡殆尽,最后几个受伤的又被制服,虽被二女引走,不曾全杀,到底出了恶气。尤其本领之高,除各位师长外,在同辈中还是第一次看到,心思又细,知道自己流血过多,一面忙着杀贼,出手先将穴道闭住,使周身失去知觉,免了好些痛苦,先颇感佩。
等到事完,净波忽将陈英招下,笑说:“人心难测,这些贼党是否从此改邪归正尚还难说,因此方才不令师弟上场;今全走开。范师兄血流太多,就有吕师伯的灵药,人虽无事,将来用功恐有妨害。这粒九宫丸专能补益真力真气,藏在身旁已有好些年。此地离庵太远,我那里地方又小,都是妇女和出家人,范师兄还要静养数日,不比师弟就要起身。请将那旁贼尸身边水壶解下,取些溪水,给他喂下,再将身边伤药代为取出,包扎停当,然后解醒,免得痛苦。”
范显知她讨厌自己太脏,想起昨日之事,好生不悦,无奈口张不开,只得听其自然。双方虽不投机,偏又受了人的恩惠,忍着愧愤,由陈英将药灌下,并将身旁伤药代为取出,洗净伤处,将药粉调敷停当,包好之后,净波方说:“另一逃贼乃许氏弟兄同党,不知是否藏在近处,范师兄的穴道在青龙穴左近第四根肋骨旁边,师弟想必知道。索性请你一人偏劳,我去去就来。”说罢纵身,其行如飞,晃眼便踏崖而上。
陈英暗中偷窥,见她先往高处,四外一看,归途又绕往崖腰洞口,知和江氏母女说话,因嫌范显周身污秽,不肯亲自动手,暗忖:这位师兄也真太爱干净,如被范师兄看出,岂不又要生气?便装等候药性,停了一停方始下手,照所说的地方将筋骨一捏,跟手又是一掌,当时把穴道震开,人便复原,方问:“范师兄好了么?”
范显想起净波除方才用手指点了一点穴道而外,始终不再伸出手来,立处相隔又在丈许以外,并由陈英代办,越发有气,冷笑答道:“我一个穷叫花子,只知奉命行道,救济苦人,什么叫痛苦污秽,全不放在心上。方才又蒙那位出家人大发慈悲,将我点倒。知觉已失,除却听人摆布,哪有痛苦?难为她这样爱干净的人,会看我师父的情面,把那么宝贵的灵药赏我这样又穷又脏的叫花子,岂不冤枉?老弟你既不怕脏,请将贼头首级代我取来,还有那条断臂、一支铁杖。我此时刚上了药,不宜走动。人家佛门清净之地,我不似你这样年轻干净的好客人,一个穷叫花子怎敢登门?你说人家不要,便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好在我一向席地幕天,四海为家,风餐露宿,随遇而安,只有七尺之地,不问是泥土是山石,全日坐卧,并不相干。只在此养息片时,等你们去后,将这破衣服上血迹洗净须自上路。免得此时脱了衣服,人家见我大脏,又看不顺眼。谁叫我上来自不小心,命中晦气,受了人家的好处,有什么话说呢?”
陈英见他满脸愤激之容,恐其越说越难听,又无法插口,只得赔着笑脸,连声应诺,惟恐净波走来听见,不敢答话。好容易盼到说完,遥望净波由崖上纵落,缓步走来,忽然醒悟,暗忖:此人真个聪明,必早看出范显性太乖张,难免恼羞成怒,说话难听,借着追寻逃贼,故意避开;江氏母女必被止住,故此一人未来。忙照所说办好,拿了过来。范显心中恨毒,单手拿起金三连的人头,凶睛怒凸,狞笑道:“老子今日疏忽,不曾亲手杀贼,大大的便宜了你这个狗强盗!”说罢张口便咬。
陈英恐他怒极发狂,婉言劝道:“范师兄病体初愈,不宜动气,无知死骨,何必如此?”范显越想越气,咬了两口,觉着血腥刺鼻,不愿再咬,牙齿一挫,单手朝地一拍,立成粉碎。陈英想起他一身破衣通是血污狼藉,如何上路?忙将上衣脱下与他披上。范显执意不要,说:“这样衣服我穿不惯,再说也不称身,人家还当我偷来的呢。”
净波恰巧走到,接口笑说:“师弟客边,衣服不多,大小也不合身,我已命人去取,不久就要来了。”范显本想乘机挖苦几句,固执不要,抬头一看,净波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澄如秋水的秀目,满脸和善之容,望着自己,人既美丽,神态气度又是那么娴雅温和,仪态万方,喜气迎人,如非方才亲眼得见那样高的本领,决想不到这样一个容止清华,一尘不染的画图中人,会是身轻飞鸟,力逾虎豹,杀贼如同儿戏的侠尼,如此高人奇侠,便是狂做一点也不为过,自己又不该得了人家好处,心生惭愧,气便消了一些,改口说道:“今日多谢你了。”跟着小凤赶来,因已得过师父指教,见面便拜,口喊:“师伯孤身一人,杀得群贼落花流水,受伤由于暗算,不是真败。师父不来,狗强盗挨了一铁杖也非死不可。你老人家是长辈,方才你那七进七转的身法,可能传授弟子么?”
净波见她行完了礼便说便宜话,还要想学人家师传身法,暗骂:“此女实在狡猾,将来非严加管束不可!”忙喝:“范师伯重伤初愈还要养息,你想求教,也要看什么时候,如何这样冒失?”
哪知范显天性奇特,先见二女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四岁,竟有那样好的武功,已是欢喜;这一对面,看她年纪更小,貌相丑怪,穿着一身补洗干净的破旧短装,跪在面前又说又笑,神态十分天真,先就对了心思,也不理净波,接口笑道:“你小小年纪竟能杀贼,实在可嘉。休看我重伤未愈,传你手法并不妨事。你武功又得有高明传授,一点就透,无须动手。你师父是干净人,佛门净地我不便登门,等你师父走后,我再传你便了。”
小凤原是一句戏言,不料对方竟当了真,好生欢喜,不由把方才厌恶之意去个干净,重又大喜拜谢。隔不一会,便由一个中年农妇送来一身旧衣,说是她丈夫生前所穿。范显一看大小正好,便笑道:“我向不受人礼物,除非有人托我代做好事救人,无故不取一丝一粟。这便算你学武功的谢礼吧。”
净波知不投机,再如敷衍又要听他闲话,索性一言不发,道声“再见”,便自走去。
陈英便令小凤去取酒食茶水。范显力言:“我不须此,老弟请走,不要管我。你是好人,来日方长,你如敷衍,我反有气。”说罢,回手取出身边锅盔牛肉,也不管上面血污,拿起便咬。
小凤忙去取了一壶溪水,跑来笑说:“我知范师伯欢喜爽快,吃惯冷水。这水又凉又甜,有心火的人准保吃了爽快。”范显哈哈笑道:“你这娃儿真乖,可惜是个女的,否则非把你带走跟我做个小叫花不可了。”小凤笑道:“我说实话,我真喜欢师伯这样爽快人。可惜拜了师父,不是男子,否则我真想当个小叫花,跟你老人家云游四海,见识见识,省得守在庵中气闷,哪里都不能去。不过范师怕样样都好,就是大脏一点,看了有点恶心,我想日子一多也成习惯,上来难免麻烦,身上发痒难过罢了。”
陈英见她油腔滑调,暗中嘲笑,方恐激怒,代她发急,哪知范显一点不以为意,反笑骂道:“小丑鬼嫌我脏么?你师伯隐身乞丐之中,休看人脏,心里干净。我也知道不得人心,像你这样当面直说我倒不怪,最恨人装模作样,还要假意敷衍。本来我脏,天性如此,只不为恶,有什相干?当面不说,背后骂人,才可恨呢。”
陈英恐双方越说越多,正想设词岔开,小凤见他干在那里还不肯定,看出范显脾气古怪,笑说:“方才那位姊姊是个哑巴,她名桑湄,从小父母双亡。我见她孤身一人寄住亲戚家中,十分可怜,几次求师父收她为徒,均未答应。这两年来虽也随同学武,师父也肯传授指点,终不肯收她为徒,气得她想起就哭,又不会开口,平时用功最勤,难得有此机会,我到洞中把她喊来,就便看几个贼党想逃没有,可好?”
陈英知她心意,还未及答,范显已怒道:“老弟怎么这样女人腔!你在此于我有什么益处?将来见面再找地方痛饮好酒,尽兴说笑,不是一样?只恐你到时嫌我讨厌,避而不见呢!还不快走,我的说话就难听了。”
陈英遭了没趣,知道此人不通人情,只得应诺走去。还未入洞,便见哑女奔出,手持一纸。接过一看,上写:“急事待商,请速回庵一谈。”越崖而过比较要近得多,哑女便往前面引路,忙即回走,匆匆援上崖顶。
回顾哑女,并未跟来。到庵一问,净波笑道:“这类无知的人,与他有什么多说!我因小师妹将来隐居江南,难免与之相遇。此人任性恃强,一与往来决无好处,故连伯母一齐请回,不与相见。好在他未看出。我那孽徒小凤杀心大重,实是可虑,最可笑是,那些贼党胆已吓破,不问悔过真假,伤未好前怎敢逃走?她偏用上许多心机,不肯给人自新之路,最好贼党一逃,她好动手,这等存心,如何要得?你看范师兄便看她对心思,如我料得不差,许连吕师伯的嫡传掌法一齐传授也未可知。你虽不是外人,这类师门嫡传,不是有了借口,岂敢随便传人?他私相授受,传于小凤,已是担了责任,再要被你在旁得去,休说师长,便是同门追问也无话可答。其实此人一意孤行,并不在乎此,主要还是我们这样人根本不会投机,对你虽比我好得多,要使他开口见肠,知无不言,决办不到。转不如小凤和哑女桑湄反能讨他欢喜。尤其小凤人小鬼大,善于鉴貌辨色,更投他的脾胃。你只见他身受重伤,我又没有接待,不好意思就走。不知此人狂做乖张,结果求荣反辱,岂不冤枉?”
陈英笑道:“我还当真有事呢,这位范师兄的性情也实古怪。他对小凤却是好极。”随将前言告知,井问那些贼尸作何处置。
净波笑道,“少时自会消灭,连血迹也不会被外人看见。倒是先有一贼逃走,后来登高四望,已无踪迹。据送衣服的柳二姑说,那贼胆小如鼠,逃时曾与路遇,二姑不知后山恶斗,见他形迹可疑,仗着平日随我学了一点寻常武功,方一喝问,便惊慌逃去,知迫不上,忙来寻我报信。我正上崖相遇,想起范师兄周身血污,如何上路?如等洗净,庵中妇女常往后山斫柴,难免撞上,赤身露体,太不雅观,人又蛮横无礼。恰巧她丈夫死后留下好些旧衣,叉是农家布眼,才命取来,否则他必不肯换,我也不会碰这钉子。你想,好心帮人的忙,稍想不到反遭无趣,做人有多难呢!你说无事,也未料对。听贼党说曹贼现在前山大开迎宾馆,准备收罗异派中能手以为爪牙。因与清廷勾结,又有那班铁卫士明暗相助,表面说代当道消灭反叛仇敌,假意结交,查探这些人的虚实,以便探知底细,下手除去,实则肯和他一党的便是顺民好人,不肯同流合污而又露出敌意的,立说对方想要反抗朝廷,图谋不轨,双方合力下手暗害。借着官家力量增加他的威势,消灭敌党,用心阴毒已极。你平日也颇得他宠信,离山不过两三日。这样大事你竟不知音信,可见曹贼心思细密,各有专任,便是他身旁宠信的人,不当其任也不使其预闻。这还不说,最可虑是他因先王山外还有几处侧室,以前虽是他的引诱,来了几年,老王常时独自出外,中有几次只带师弟和一个姓冯的王官,现已被杀,只你一人知道,忙着要害王妃,未及向你询问,你便假装逃走。昨日想起,已传令各处分寨和沿江所设店铺行栈留意你的踪迹,一有发现,立时催你回山。曹贼法令最严,你如不听,必往告发,二次被他遇上,便当敌人看待。就能脱身,将来回山探敌,如何入内?这几年最好假作不知此事,将来回山,推说路遇异人,拜了师父,如今学成回山,特意投效,岂不是好?依我之见,明早起身,往寻天门三老,就在当地用功,贼党决寻你不到。就是以前无意之中对同伴露了口风,知你三老门下,也无一人敢于登门。但要早走才好,否则贼党铁羽飞书一日千里,迅速已极,日子一多,越发留意。他们党羽到处都是,今当得势之时,各地水旱绿林纷纷归附,与之勾结,至少也通声气。你往东南方去,不论如何走法,都难免于遇上了。”
陈英闻言,当时便要起身。净波笑说:“你也不必忙此一日,二日内,还无妨害。”江氏母女更是惜别。陈英只得又住了一日,次早起身,往天门山赶去不提。
江氏母女由此隐居庵内,隔了几天,野云长老忽然走来,说:“小妹人虽灵慧,先天不足,真力太差,只传她扎根基的功夫和寻常防身本领。”小妹自觉不满所欲,屡次向师请益,长老笑说:“自来欲速则不达。我也知你情切父仇,无奈限于天赋,稍微勉强反而有害。现在不肯传你本门嫡传应敌手法和各家解数变化,一半固是为你真力不够应用,一半实是想你大器晚成之故。你只照我所说用功,将来自有成效。此间我不常来,至多四五月便要离去。好在你净波师姊已得我的真传,足可教你,从旁指点。时机一至,自会寻你,彼时稍一指点立可贯通,不必忙此一时。”一面嘱咐江母和净波:“不可私相传授,以免有误。”江母原是行家,深知此中利害,加以平生只此一女,从小钟爱,知其力弱,又太用功,双方道路不同,勉强传她武艺,将来成就反而有害,闻言立时应诺。净波对师恭谨,更不必说。小妹无法,只得耐着性气,照着师传内功静心学习,甚是勤奋。
长老见她心志坚强,聪明绝顶,用功尤为勤苦,毫无一点富贵习气,越发怜爱,在庵中过了数月便自离去。行前对江氏母女屡次指点机宜,令在庵中再住三数年,便往江、浙一带觅地隐居,并说:“恶贼曹景近来声势越大,专与正人为仇。芙蓉坪许多旧人多被凶杀,拿了人头去向清室报功。山中人民稍微背后怨望,便遭残害。前两月因为地多人少,虽也招了许多人去为他耕种,一切仍照前法,分田而耕,但是凶暴骄狂,新去的人全都成了农奴,法令又严,又喜杀人立威,手下那班爪牙多半凶横,往往一言不合便加毒打,曹贼性又多疑,来人只一入山,便不许其离山一步。为了党羽众多,费用浩繁,所设商店行栈虽然遍于东西南各省,贪心仍是不足。库中金银珠宝只管堆积如山,不特不肯动用,反因叛变之时送了许多与清廷来人,平日勾结官府亲贵,花费甚多,老想由这班人民身上搜括回来,所以山中那么出产丰富,膏腴之地,普通人民仍是勤劳终岁,毫无积蓄,言行稍微不检,便有性命之忧,或遭毒打。有那居山多年的旧人,所有积蓄也渐被收括了去。而曹贼和他手下爪牙同党却是穷奢极欲,无所不至。人民有苦无乐,比起以前大不相同。逃是没法逃。那些新人先为招募垦民的贼党甘言所诱,说得山中世外桃源,人间乐土;到后一看,果然山清水秀,遍地桑麻,所有农具耕牛、房舍器皿,均由山主借与穷人。到此境界,自然歌功颂德,如登天堂,耕作起来加倍努力。满拟将来越过日子越好,哪知日夜勤劳,费尽血汗,到了收割之时,山主忽然下令,除田租之外,所借房舍农具,无论何物均要租钱,如有毁损,还要加倍取值。算计下来,至多吃碗苦饭,休想丝毫盈余。这还不说,最厉害是每年收成只有增加,不许减少,多不愿意也要拼命劳苦,稍差一点便没饭吃,如非天时地利太好,休想求得这碗苦饭,平日还要受人鞭打凌辱,恨到极处。内有一些没有家累的壮汉妄想逃走,刚出山口便被贼党擒回,吊在树上活活打死。曹贼原意想把自己威风先立起来,使山民提起胆寒,特意把全山的人由上到下分成好几等。除却同党爪牙而外,只这班最大多数的农民生活最苦,卖完血汗,还要终日提心吊胆,不敢喘息。外人眼里,芙蓉坪表面仍是以前男耕女织景象,哪知在曹贼和贼党暴力压榨之下,内中隐有无数人民血泪。一班老辈英侠见山中人民这样痛苦,也都愤怒。无奈曹贼和清廷勾结甚深,更有不少异派中虎狼被他买动,势力强大,惟恐轻举妄动惹出大祸,一个不巧,反累许多良民遭殃。山中地势本多天险,易守难攻,曹贼防御周密,好狡心细。如今前后山均设有许多关口埋伏,常人插翅难飞。非等将来寻到开宝石的异人,将西方金髓炼成许多宝刀宝剑,遗孤也同成人,有了本领,然后约会老少英侠斩关而入,不能一举成功。事非容易,那块宝石关系更重,你母女行时不可带在身边。等寻到安身之处,自会命人送去,保存待时。千万不可泄漏!”说完,第二日长老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