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心牵到大门外,共是两匹马,都备好了鞍镫,一手牵着一匹。四九和梁山伯出来了,一见是两匹马,问道:“银心姐,多牵了一匹马,作什么用?”
银心道:“梁相公不舒服,到家不可太晚,牵来两匹马,你梁相公骑一匹,你骑一匹,免得跟着跑,岂不甚好。”
梁山伯缓步走向前,因道:“生受你了。两匹马放开脚步,小半夜就到家了。”
四九还走上前作个揖道:“多谢多谢,改天我亲自送马来。”
银心看见梁相公面无人色,不敢笑,只是点头。
四九于是接过一匹马的缰绳,让梁山伯先骑,然后自己骑上。
银心走拢,低声道:“梁相公病体好坏,你赶快送个信来。”
四九会意,也连忙点头。两匹马放开蹄脚,就离开祝家村了。在路上四九常问:“相公可好些?”梁山伯也懒作声,只是点点头。在路上歇了两次,梁山伯都不大作声。四九料着山伯病没好,赶快到家为是。好在这是月中,夜里有月亮,两人骑马走,一股子劲,便是一二十里。不到半夜,梁山伯便到家了。四九叫开门,引梁山伯进去。梁秋圃听着儿子冒夜回来了,料必有什么急事,便披衣起床,跟着上梁山伯卧房,见梁山伯和衣躺在床上,扯了一条薄丝棉被,横盖下半截。看他的脸色,又白又青。便道:“哎!生了病了。”
梁山伯点点头道:“爹爹,不要紧的,中了一点感冒,今晚上好生睡一觉,也就好了。”
梁秋圃伸手抚摩一阵,只觉周身烫人,因道:“难道儿没有到祝家就回来了。”
梁山伯道:“会到祝家贤弟。因为改换了女装,所以改称贤妹。贤妹待我甚好,酒席款待。”
梁秋圃道:“提到婚姻事情呢?”
梁山伯因自己狼狈归来,父母甚为挂念,这婚姻事情,不提也罢。便道:“这话很长,明天细谈吧。”
梁秋圃坐在床沿上,见山伯不甚舒服,这事恐有纠缠,便道:“也好。我听到一片马蹄声,你回来不止一匹马呀。”
梁山伯道:“是!两匹马,四九也骑着一匹,都是祝贤妹借的。”
梁秋圃一听祝英台,尚如此款待,料无重大缘故。就问梁山伯要吃些什么,梁山伯摇摇头。
一会子母亲高氏,也亲自过来,看到梁山伯满脸煞白,便道:“哟!孩子病了。”
梁山伯摇手道:“不要紧的,明天就好了。”说着,也勉强露齿一笑。
四九进了房子,见二老都在这里,梁山伯和衣躺卧,闭目养神。便道:“你二位老人家回房去安歇吧,这里病人也养养神。我看,明天大概全好了。”
二老看着梁山伯,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也不愿再与说话。梁秋圃对高氏道:“走吧,让他睡觉吧。”于是二老轻轻悄悄的走了出去。
四九等他们走了,就搭个小床,放在床边侍候。梁山伯睡觉,作过好几回梦,都是梦见祝贤妹。抒他叫醒,才知道作了梦。梁山伯暗想,这事应该声明才好,不然,父母还不知道所为何事呢。因之主意想定,明天对父母说明。这样一来,倒反是睡得着,并没有作梦。可是次日,已是精神不振已极,双眼一睁,听到窗外有脚步声。自己也想起来,看上一看,是谁起得这样早。可是自己想起来时,两手一撑,身子还只起来一半,自己不能作主,撑的两只手已撑立不起,手一松,身子又倒了下去。自己摸摸头道:“骑马回家,还觉可以,怎么一觉睡了,头脑昏沉,竟是越发不行了。”
他在床上身子翻动,便是咕呼一响。在床面前搭铺的四九被惊醒了,一翻身爬了起来,问道:“相公怎么了。”
梁山伯道:“想爬起来,已经爬不起来了。你起来,烧点水给我喝。”
四九答应是,收拾地铺,下厨房去烧水。梁山伯躺在床上,半天哼一声,把梁秋圃也惊醒了,急忙披衣起床,走进梁山伯房间,对床上一看,问道:“孩儿,你觉得怎样?”
梁山伯道:“恐怕病是真来了,已经起不来了,来得真是好快呀!”
梁秋圃很注意的望着他,见他睡在枕头上,两腮瘦削,眼睛一点神色没有。长衣已经脱了,穿了一件白色汗衫,露出一只袖子在被服外。因道:“那就请个郎中来瞧瞧吧?”
梁山伯道:“那当然可以,不过是无济于事的。”
梁秋圃道:“那是什么道理呢?”
梁山伯道:“等妈起来,我再告诉你。”
梁秋圃只有这个儿子,又是十分疼爱,儿子既然说了,一面告诉家里请郎中,一面催高氏起来。
这时,四九已把水烧开了,捧着一碗热水到床面前来。梁山伯就着四九手上喝了两口,一摇头。四九知道不用了,就端碗放在桌上。正好二老又都过来,床面前放了两把方几子,让二老坐下。山伯半坐半躺在丝棉被上,自己叹了口气道:“这一件事,一不能怪英台,二不能怪儿子,只怪势力压人而已。”因详详细细把祝家的婚事告诉一遍。因道:“我果真有个长短,爹妈空抚养了儿子一场,一点孝道未尽,罪该万死,只好力图来生,再行报答吧。”
梁秋圃道:“原来如此,儿放宽心吧。只要儿病好了,再行寻访就是。”
高氏道:“是呀!娘替儿细心寻访得了。儿正在青春,千万不要说有个长短的话。”
梁山伯也怕引起二老的悲哀,就连声说是。可是他的病症,自这日起,越见沉重。虽然请了郎中来瞧,那汤药如石沉大海。吃下去,一点不生效力。到了第五天,梁秋圃看山伯的病,是日见沉重,就到床前问道:“祝家的马,应该送还人家了。我想叫四九再跑一趟,儿还有什么言语,要告知英台。”
他睡在床上,要睡没睡,听了父亲的话,双眼睁开,脸上有了笑容。因道:“儿正想到此事,爹爹的话,正合我意。我得起来,写一封信给她。”
梁秋圃愁了眉道:“儿病体沉重,不写也罢。有什么话告诉四九,叫他转达好了。”
梁山伯两手在后撑着丝棉被,已经挣扎了起来。因道:“不要紧,这信是要写的。”
四九正走进屋子里,见相公自己要写信,老相公发愣,看样子也拦不住,只得移一张炕几,先放在被上,且当了桌子。随着纸笔墨砚,一齐摆好在几上。梁山伯伏在几上,在一张尺来宽的纸上,提笔就写道:
兄山伯奉揖致书英台如妹,会心楼一晤,快慰生平。三年砚榻深交,未知妹为巾帼丈夫,兄实笨伯也。及开怀爽论,始知人各一天,堂上不谅,已受聘马氏,南辕北辙,未容强合,人生惨遇,无过如斯。妹虽清言娓娓,顾已涕泣沾襟。兄亦俯首难言,悲痛咳血。病由突起,兄遂未敢妄留,吾人境遇,何其哀也。回家一卧四夕,终日梦寤,虽医药时施,如石投水,以兄私意秘筹之,恐难久世矣! 闻妹处有入世奇方,问病良药,故命四九前来,把函请命,如能拆函指示,自有秘剂,则九死之人,豁然立愈,是毕生之愿,敢不拜嘉。十时之珍,无此盛意。下风逖听,垂意万千。山伯拜手。
梁山伯将这封信,自己从头至尾念了一遍,因道:“信是写起来了,通与未通,我自己也不晓得,但是我也不能再写了。”向梁秋圃讨了一张硬纸,把信卷了(注:那时没有信封,所以信如书卷起来)。
四九料着不用笔墨了,将文具东西收拾放好。
梁秋圃道:“这信可以随便交吗?我刚才在床面前看过了,这信若让老员外祝公远知道了,怕是又有许多是非。”
四九道:“那不要紧,我会秘密交与祝小姐。”
梁秋圃见一听说写信给祝英台,梁山伯就爬起来了,料得两人之间,有那种说不出深情密意,站在床头边,点着头道:“好吧,就依四九的话。你要是真带得处世奇方回来,我们家里永远不会忘记你。”
这时,高氏也进来了,见儿子已能写信,也站在旁边,只管含笑点头。
梁山伯将信交给四九,四九还怕遗落,放在衣服靠里,将衣眼紧好。
梁秋圃牵了四九衣袖道:“你也骑了马去。把信交给祝英台。她看完了信,一定也有信交给你,你依然放在里面,或者明日上午,你就可以回来了。”
四九道:“你放心吧。我一定带好方子回来呢。”
梁秋圃送四九到门外,又叮嘱了几句话。四九牵了两匹马,又骑了一匹马,就往祝家村直奔。到了门口,已认识那个看门的了,对看门的道:“那天梁山伯相公回家,颇蒙这里银心姐好意,昔了两匹马骑,现在马送还府上了。”
他说话时,三匹马正在大门外啮路边的青草。
看门的对马望望,因道:“想必你还有话,对我们小姐说吧?”四九站着没有作声。
老者道:“老员外在家,你来了,若是让他知道了,又有许多麻烦,现在不通知他。我迳直禀明小姐,一会儿银心姐出来,你同银心姐一路进去。你的马交给我吧,喂得饱饱的,等你出来,将马交给你,你看好不好?”
四九听说,连忙奉揖,因道:“多谢多谢,老人家真好。”
老者告诉四九等一等,自己独自到上房后院去禀报。一会儿银心在前,老者在后。银心老远就招手道:“四九哥,你来啦。梁大相公病怎么样?”
四九道:“梁大相公病倒啦,今朝似乎好些。”
银心道:“小姐在会心楼等你回话。”
四九和老者告别,自向会心楼来,银心在前引路,到了楼上,祝英台扶案而起,来不及问别的话,劈头就道:“梁相公的病,好些了吗?”
四九上前行礼,回道:“回家就睡倒了。老相公请了郎中瞧,天天吃药,不但没好,反而加重。今天老相公吩咐送马回府上,问梁相公有口信带给小姐没有,梁相公一听此话,精神就来了,立刻答应有有,爬了起来,坐在床上,就写了这封信。”
祝英台道:“哦!写了一封信。”
四九解开衣服,双手取出那封信呈上。祝英台见信上,果是梁山伯的字样,于是拆开信卷,取出信来,从头至尾一瞧,一句话没说,两眼的眼泪,像檐下溜水似的望下滚,四九站在面前没有敢作声。银心也是靠了书架站定。
祝英台抬头一看,这才知道人站在面前。就对银心道:“你带四九去楼下用饭,饭后,我回头会叫四九前来取信。”
银心听说,就带四九下楼去了。祝英台独自在楼上,又将来信看了一遍,只望空叹了口气。取出纸笔,伏案就回复起来。
小妹祝英台敛衽奉复山伯如兄:读来信,泪随句下。窥君之意,妹唯有随兄出走,如其果成,妹何妨为之。初之海滨,继之山麓,与鱼龙伍,与鹿豕游。唯梁祝二子末出祝村一步,已缉骑星布,不须远遁,即入法网矣。天实为之,为之何哉?今兄既罹重症,唯善自珍摄,以图后晤,果其命永,另作良图,苍天密迩,亦末可知。至于英台今立誓不嫁虽鼎镬在前,甘之如怡。万一君将不幸,则旅途未远,君直候我于黄泉,妹言,不贰,鬼神鉴之。夕阳将落,邮程方到。读毕来柬,方寸已乱,匆匆奉复,不觉罗绢之湿透也。伏维病体日瘳,珍重万千。妹英台敛衽。
祝英台将信写完,拿张硬纸,上写梁山伯仁兄开拆。将信卷好。这时,已是上灯时候,银心上楼把灯点起。祝英台道:“你把四九找来,我有话对他说。”
银心看看桌上,见已写好了信,便轻轻下楼,—会儿将四九带上楼。
祝英台指着桌上道:“我的回信,已经写好了。你回家为你相公说,祝小姐望他保重,病好了,再图与相公相会。若是……”把话说不下去,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说什么。把手扶了桌沿,上半身如同不禁风寒,在那儿微微抖战不定,眼泪一对一对的往下落,半晌,才把袖子去揩。四九自是不敢开口,只把眼睛望了桌上。
银心走近桌边,轻轻地对英台道:“现在员外已经回上房子,大声说话,也怕楼外人听见。小姐有什么话快对四九哥说了,让他好走。”
祝英台道:“我没什么话可说了。要紧的话,都在信上。”说着,取过那封信,交给四九。
四九依旧解开衣服,把信插进短衣袋里。问道:“祝相公还有什么话没有?我可要走了。”
祝英台道:“你休息一会儿再走。你日夜奔走,不要把你也跑病了。”
四九见英台没什么话了,便施礼告退。银心怕他把路走错,依然送出。四九见四顾无人,轻轻的道:“我家相公万一不好,祝相公……不,小姐将来怎么办?”
银心道:“小姐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这话很难说呀。”
四九道:“小姐自有小姐的办法,我也知道。还有我们呀?”
银心却嘻嘻地笑,没有作声。
四九道:“我是真话。”
银心道:“我们大小姐正有心事,哪里有工夫谈这些。”
四九道:“等到有工夫谈,恐怕不由你作主了。”
银心道:“现在又能作主吗?”
四九听了,叹了一口气。
这时,到了大门口看守的房间里,看门的老者极力以示留客,酒饭都预备现成。
四九道:“银心妹,你进去吧,怕小姐叫你。”
银心点点头,看了四九一眼,低头自去。
四九借他一张床,睡了三四小时,还是老者叫他,才醒过来。这时,瞧马已经预备好,拴在门外柱子上。热水也在空碗里斟得满满的。四九连道劳驾。喝了热水,取了马鞭,解了马拴子,道声再会,骑上了马照原路奔回。等着到家门口,也不过半午的时候。下了马在树上拴着,自己就直向梁山伯房里跑。只走到天井,梁秋圃就迎接出来了。
梁秋圃问道:“祝英台有信寄回来吗?”
四九答应一声有,就在怀里将信取出。梁秋圃将信接过,把信卷打开,将信纸取出来,在天井之下,观看一遍。叹口气道:“孩子是个好孩子,只是山伯我儿……”
只听得窗子里梁山伯道:“爹爹,你和谁说话,是四九回来了吗?”
四九立刻应声道:“是呀!祝二相公有信回复哩。”
梁秋圃将信卷了,依旧包好,四九拿着进了梁山伯卧室。他躺在床上,半叠的丝棉被,轻轻盖着。伸出一只手来,连招了几下,口里只说得一个字,“信”。四九连忙把信送上。梁山伯拿出另外一只手来,两手把信拆开,一手举着信纸,就在半叠丝棉被上念。一口气念完了,只得叹口气道:“天实为之,为之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