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章秋谷心上暗想:“要想转这位伍小姐的念头,一定要把这位舅太太巴结好了,方才好借着他做个昆仑奴。”更兼看着这位舅太太虽然已经年过三旬,却也生得身段玲珑,丰神俊俏;心上虽然有些勉强,面上却做出十分欢喜的样儿,只说舅太太面貌怎样的纤秾,肌肤又是怎样的娇嫩,看上去还只像个二十多岁的人一般。
看官听者,大凡天下的妇女最喜欢别人恭维他的美貌。那一班妙龄已过的半老徐娘,又最喜欢别人说他年少。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只要讲了这般一句话儿,泼天的仇恨也要消去一半!如今这位舅太太看着章秋谷这样一个唇红面白的美少年,讲的话儿又刚刚搔着他的痒处,自然十分喜欢,百倍缠绵。两个人谈谈说说,甚是投机。一直吃到差不多九点钟,方才吃毕。
舅太太立起身来要走,秋谷一把拉住道:“今天周奶奶既然来了,说不得只好委屈些儿,我们到虹口礼查去罢,他那里衾枕都有现成的。”舅太太面上一红,打了秋谷一下。秋谷笑道:“这一下打得十分爽快,等会儿请你多打几下何如?”说得舅太太嫣然一笑,瞟了秋谷一眼道:“我向来不住客栈的,况且我今天还有些事情,要回小房子去。”秋谷喜道:“原来你有小房子,在那里?何不早些和我讲个明白?”舅太太道:“我有小房子也不与你相干,为什么要和你说?”秋谷呵呵笑道:“就算我讲错了,何如?”舅太太似笑非笑的瞅了一眼,也不言语,往外便走。
秋谷急忙忙拿过帐单来签了个字,同着舅太太一同走了。
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半老徐娘,一个是江南名士。鸳鸯颠倒,春风半面之妆;云雨荒唐,锦帐三生之梦。掩灯遮雾,对影闻声;轻躯昵抱之时,玉体横陈之夜。
这一番情事,好像天外飞来的一般,章秋谷做梦也不曾想到!
一宵已过,舅太太回到伍公馆去,要想寻闲话打动伍小姐的春心,便对着伍小姐提起章秋谷来。只说:“这个少年好像疯子一般,只要一见了你的面,就跟前跟后的,不肯放松一步,不知他转的什么念头。”舅太太半真半假的说着,只指望要打动伍小姐,那知伍小姐听了这些说话只当没有听见的一般。舅太太说了几次说不上,只得暗中回覆章秋谷,叫他另想法儿。章秋谷听了,心上十分烦闷。暗想这样一个人天香国色的佳人,那有不知情爱的道理?大约一向在家里头,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情,所以还有些糊里糊涂的不明白。想来想去又想了一个主意出来,自己口中自言自语的说道:“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就不得大胆子试他一试的了。”
章秋谷这边的事,按过一边。
只说伍小姐坐在家里过了几天。刚刚这几天的天气十分酷热,一轮烈日,万里无云,只把个伍小姐热得娇喘微微,浑身香汗,心上觉得烦躁。到了晚上还是这般酷热,院子里头没有一些儿风。舅太太便道:“今天热到这般田地,我们还是到张园去坐一会儿看看焰火罢。”伍小姐听了便也答应。舅太太登时妆束,立刻叫到一辆马车,两人坐了径到张园。在草地上拣了一张桌子坐定,就觉得微风吹袂,凉气入怀,一天暑气不知销到那里去了。
舅太太和伍小姐坐得不多一刻,忽然天上起了几阵大风,西北角上一阵阵的乌云直推上来。伍小姐见了有些害怕起来。催着舅太太回去。舅太太心中暗喜,坐着马车一同回来。马车走了一回忽然停住不走,说车轮坏了。两个马夫跳下来修了一回,还没有修好。舅太太忽然皱着眉头,双手捧了肚子,叫声“阿呀”。伍小姐忙问为什么,舅太太道:“一时腹痛起来,要找个地方解手。”伍小姐道:“这个地方,到那里去解手?舅母只好忍一回儿,回去再说。”舅太太道:“刚刚凑巧,有一个亲戚在这里,我去一去就来。”说着便跨下车来,又道:“你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头不便,不如你也同我一起进去坐一回儿,等他们修好了马车再走。”伍小姐听了,心上有些不愿意;还没有开口,早被舅太太不由分说,扶下车来。
伍小姐抬起头来,只见天上电光乱闪,四面的乌云都拢在一起,黑漆漆的好不怕人!伍小姐最怕雷响的,恐怕一个人坐在车上打起雷来无从躲闪,只得跟着舅太太走进弄内,又走进一家人家。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女子笑吟吟的迎下楼来,便让伍小姐和舅太太楼上去坐。伍小姐见了这个女子,倒生得十分秀丽。当下舅太太同伍小姐跟着这个女子上楼坐下,刚刚走进房间,舅太太一个转身,走到大床后面去了。这个少年女子也对着伍小姐笑道:“请在这里坐一坐,我去去就来。”说着飘然去了。
伍小姐刚才进来的时候,也没有留心楼下房屋是个什么样儿,如今到了楼上,仔细看时,只见一并两间楼屋,一间便是客堂,左首一间卧室,却铺设得十分精致。
点着保险纱罩灯,一张红木大床,挂着湖色秋罗帐子。壁上也挂着许多字画。伍小姐正看间,忽然耳朵里头听得房门一响,连忙回头看时,见房门已经闭了,又听得门外落锁的声音。伍小姐摸不着头脑,心上十分诧异,暗想这个地方不像个好好的人家,为什么平空把我锁在这里?想着,不由得着急起来,连忙叫道:“舅母快来!”
那里晓得一句话儿方才出口,早听得床后脚步的声音,一个少年男子三脚两步的抢出来,对着伍小姐深深一揖。
伍小姐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问道:“你是什么人?快些放我出去!”章秋谷不慌不忙,慢慢的说道:“小姐不必惊慌。我也断不敢在小姐面前放肆。自从那一天在张园见过小姐之后,已经眠思梦想的想了多时,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方才把小姐请到这个地方。小姐请坐,有话慢慢的讲。”章秋谷虽然这般说着,伍小姐那里肯听?只急得香汗直流,芳心乱跳,口中只叫:“舅母那里去了?”几乎要哭出声来。秋谷见伍小姐急得这般模样,心上老大的不忍,只得又道:“小姐不要这般胆小。我说过不敢放肆,小姐只顾放心。只有几句话儿,和小姐说明白了,自然好好的送你回去。”
伍小姐方才见章秋谷突然在床后走了出来,急得眼花撩乱,那里还敢抬起头来看他!如今听得章秋谷言语温柔,没有一毫强暴的模样,方才略略放下了一二分心。
暗暗的偷看时,原来是两次在张园相遇的人,不觉心中又是一惊,只得腼腼腆腆的说道:“我和你向不相识,你把我关在这里做什么事情?我是好好的人家人,你不要弄错了。快把我舅母请出来,和我一同回去。”秋谷道:“小姐请先坐下,令舅母一会儿就来。”伍小姐那里肯坐!禁不得秋谷再三央告,只得勉勉强强的坐下道:“你有什么话说,快讲了放我出去。”章秋谷也坐下来,慢慢的把自己的思慕的情怀、相思的苦况,自头至尾说了个一字不遗;又道:“不瞒你说,我眼睛里头的女子也不知见过多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般一个人。今天特地把你骗到这个地方,和你见一见面,就是立时死了,也不枉我章秋谷为人一世!”说着便立起身来,一步步走近伍小姐身畔。
伍小姐起先听了章秋谷的一番话儿说得十分诚恳,心上倒也有些感动,如今见了章秋谷走近身来,不知他要做什么,吓得连忙立起来,口中叫道:“舅母在那里?快来同我回去!”秋谷摇手道:“小姐不必乱叫,叫也没有人来的。况且我已经讲明不敢得罪小姐,只求小姐赏一个光,和我讲一句话儿,我也不敢再想什么别的念头。”说罢,便伸手想要去握伍小姐的纤手;伍小姐吓得金莲倒退,脚步踉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秋谷见了伍小姐这般模样,不敢去勉强他,只得退后一步道:“小姐心上不愿意,我也不敢一定怎样。但是我为了你也不知费了多少的机谋,呕了许多的心血,已经成了个痰中带血的症候。小姐一定不肯,我又有什么法儿!”说着咳嗽一声,吐出一口痰来,秋谷把手巾接着,直送到伍小姐面前。伍小姐偷眼看时,果然那一口痰沫里头丝丝缕缕带着许多鲜血,不由得心中大动。登时两颊生红,低头不语。
秋谷见了伍小姐这般模样,知道事情有些指望,索性立着不动。伍小姐低了一回头,又抬起头来看了秋谷一眼。只见他丰度端凝,仪容俊爽,玉山朗朗,琪树亭亭,不由的叹了一口气。
秋谷趁着这个机会,抢步过来,一把携着伍小姐的手。伍小姐又叹一口气道:“我和你又没有什么冤仇,你何苦这般害我!”秋谷朗然说道:“这个怪不得我,是你自家不好。”伍小姐勃然变色道:“怎样是我自家不好!难道我叫你这般的么?”
秋谷道:“不是这般说法。谁叫你面貌生得这般都丽,方才惹出这般的事情来。若是生得将就些儿,就没有这些波折了。”伍小姐听了也不觉回头一笑,脉脉含情。
秋谷趁着这个当儿,便要放肆起来。伍小姐那里肯依?凭着章秋谷千方百计的哄他,伍小姐只是不肯,口中只说:“你要和我想想,教我将来怎么样呢!听你方才的口气,已经娶过正室的了,那里好这般一厢情愿的混闹!你们做男子的都是这般性格,把我们女子不知当作什么东西!难道只有你们是人,我们就不是人么?”
说罢不由的流下泪来。正是:
金堂夜永,三年心字之香;宝幄春温,一枕西楼之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