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卜侍郎听了赛金花的说话,越发暴跳如雷的道:“你这个东西近来着实的放肆!你在别人面上放肆也还罢了,如今竟在我面前都敢这般放肆起来,这还了得!最可笑的,无影无踪的平空讲出这般混话,倒说我自己心上明白,我今天定要请教请教你,究竟是什么话儿?”赛金花听了卜侍郎一番说话,把以前的事情竟是一笔抹煞,只气得目定口呆,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停了一停,方才冷笑道:“倪来浪别人面浪,倒才是客客气气格。独有来浪耐浪末,就是推扳点也呒啥希奇。耐阿记得,跪来浪地浪叫总统宪太太格辰光,倪对仔耐是那哼样式,阿是忘记脱哉?”
卜侍郎听了虽然面上红了一红,却假作不懂他说话的意思,别过脸来对着那几个朋友说道:“你们听听他讲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简直不懂他讲的是些什么话儿!”赛金花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唔笃做官格,大家才靠天老爷来浪照应。倪吃把势饭格,也靠仔天老爷来浪照应。一个人有仔良心,总归有好日子格。做仔格人呒拨仔良心,是勿局格嘘!耐说出实梗格闲话来,耐良心到仔陆里去哉?倪倒要洗清仔眼睛,看看耐格位卜大人那哼格升官发财!倪是呒啥希奇,总归靠仔天老爷过日子。耐卜大人要扳倪格差头,随便耐去那哼末哉!”卜侍郎听了赛金花的说话,一句紧似一句,来得甚是锋芒,知道说他不过。想要打掉他的房间,又怕被人知道了风声不雅,要想找句话儿出来扳驳他,却又一时找不出来。
刚刚这几个朋友里头也有知道卜侍郎这件事情的人,明知道说来说去一定说不出什么好话,便拉着卜侍郎说道:“你们两个人,今天大家都在气头上的时候,从来相打没有好手,相骂没有好口。你们两个好几年的老相好,那里真有什么一定过不去的事情,有什么话明天再讲就是了。”赛金花瞪了卜侍郎一眼,对着众人说道:“勿说起老相好格句闲话,倒还勿要去说俚。说起仔老相好格句闲话来,格末真正叫枉空!”卜侍郎被那几个朋友拉着往外便走,也就将机就计,回过头来对着赛金花说道:“你自己小心在意,不要撞在我的手里头就是了!”赛金花气到极处,那里还管他什么侍郎不侍郎,高声答道:“倪等好来里,耐有啥本事末,来末哉!”
卜侍郎还要说话,却被那几个朋友不由分说,推推拥拥的拉着他一哄出去。赛金花连送也没有送,卜侍郎真恨得咬牙切齿的,发誓要想个法儿收拾他。偏偏事有凑巧,也是赛金花运遇邅迍,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赛金花院中本来有两个讨人,一个叫金红,一个叫银翠。这个金红,恰生得十分狡猾,一味的巴结赛金花,巴结得赛金花十分欢喜,把他就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一切贵重的东西都交给金红一个人掌管。这个银翠,却刚刚和金红生得反了一个意见,不但不肯奉承,而且性情生硬,就是见了客人也每每要排墙倒壁的任意冲撞,赛金花心上本来狠不愿意他。
就是这个银翠,见赛金花把个金红这般的抬举,把自己却这样的冷淡,两下比较,未免有些相形见绌的地方。
这一天,有个在银号里头管帐的山西客人,到赛金花院中来摆酒请客。刚刚赛金花和金红都出条子去了,没有回来,只有银翠在家,身上有些寒热,睡在床上没有出来应酬。那客人不知道他生病,要去拉他起来,银翠不肯。那客人本来也是个蛮牛一般的人物,那里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肠,见银翠不肯起来,只说他有心慢客,心上生气,一定要叫他起来。自己跑过去,不分好歹生生的把银翠拉了起来。银翠心中大怒,着实把他冲撞了一顿。那客人受了这番没趣,不觉得老羞成怒起来,跳起身来,伸出巨灵一般的手掌对着银翠的左边颊上“呼”的就是一掌。银翠不及提防,只听得“拍”的一声,粉嫩的脸上早现出五个指印,红了半边。说时迟,那时快,银翠还没有回身,右边脸上早又是“呼”的一掌飞来。银翠一连受了两掌,又羞又痛,又气又怒,不觉掩面大哭起来。一面哭着,一面骂着,只说:“你要打,索性打死了我,不敢打的就是个畜生!”那客人那里忍得住,再要奔上去打时,却被一班娘姨、大姐大家拦住,七张八嘴的解劝,大家闹作一团。
正在闹得沸反盈天之际,幸而赛金花出局回来,连忙上前把那客人劝住。那客人还气得乱嚷乱跳,只说银翠得罪了他,定要赛金花打他一顿,方才肯罢。赛金花听了,知道这件事情银翠没有什么大不是,又知道他身上有病,不肯打他。禁不得这位西老儿一味的和赛金花混闹,死也不肯干休,逼得赛金花没奈何,只得把银翠叫了来,当着那客人的面,轻轻的打了几下,又淡淡的骂了几句,那客人方才罢了。
那里知道,这个银翠平空被那客人打了两下,正在有冤没处伸的时候,不想赛金花又当着那客人的面,把他打了几下,一腔冤忿,无可发泄。想着流落风尘,将来终究没有好好的结局,平日之间既不得赛金花的欢心,今天又受了这样的一番奇冤极枉,越想越气,就萌了个短见的心肠,悄悄的取了一合生鸦片烟吞了下去。一霎时芳魂渺渺,艳魄悠悠;阆苑雪消,高堂云散。灯昏柝死,香销离恨之天;月黑风凄,春冷芙蓉之府。等到赛金花院中的人知道银翠吞了生烟,大家手忙脚乱的想要施救时,早已脉息停断,直僵僵的挺在床上,呜呼哀哉了。
赛金花慌了手脚,想要私自殓埋,不想左右邻居的那些班子里人,都与赛金花家不合,嫌他夺了生意。如今听得他出了人命,不由分说,竟去坊官那里报案。坊官听得赛金花家出了命案,心中大喜,知道生意来了,便差了几个差役,跑到赛金花那里去和他打话,要想大大的敲他一下竹杠。赛金花起先已经答应了一千块钱。
在坊官的意思,拿了他一千块钱,也就罢了。倒是有几个老年的差役,见赛金花答应得这般容易,大家要想他的好处起来,撺掇着坊官一定要他一万块钱。赛金花那里肯出?坊官想要吓他一吓,便径去报了刑部,刑部照例差官相验。在坊官的心上,原说就是报了刑部,也没有什么大事,只要哄他多出几个钱,原可以撕掳得开的。
不想刑部里头刚刚正有一个赛金花的冤家卜侍郎,虎视眈眈的在那里候着,正想要寻赛金花的事情。如今听得他院中自尽了一个妓女,喜得直跳起来,哈哈大笑。
连忙和刑部尚书寿少山寿尚书、卢英之卢尚书说了,只说赛金花逼良为娼,凌虐至死,要重重的办他。卢尚书和寿尚书听了他的话儿,自然授意司官叫他从严办理。
一霎时风行雷厉的认真起来,把银翠面上的伤痕,只说是赛金花打的,顿时把赛金花提到刑部监禁起来。这个时候的赛金花,直吓得胆裂魂飞,手足无措。没奈何,只得叫金红到几相相识的京官那里去,求他们想个开脱的法儿。又备着许多的银钱礼物,去走刑部堂官的门路。那一班刑部司员,知道赛金花是块绝大的肥肉,大家都掂着脚儿,仰着头儿,希冀发归自己审问,好大大的发一笔财。
隔了一天,里头传出消息来,说寿尚书要把赛金花一案发交云南司承审。大家听了,知道这个云南司主事白熙泉白主政,是寿尚书的门生,心上又羡又妒,便大家约齐了,到白主政那里去贺喜。白主政也得了消息,心中大喜,便邀了那班同寅,到四喜新班花旦喜凤寓里去吃饭,猜拳行令,直闹了一个通夜方才回来。
不知怎样的,这件事儿传到寿尚书和卢尚书的耳朵里头,寿尚书大怒道:“我并没有把这赛金花一案发交云南司的意思,这个消息是那一个传出去的?”当下查问了一回,也查问不出什么来。卢尚书和寿尚书便传齐了全部司员,大加申饬,只说你们当了刑部司官,责任狠重,该应怎样的矢廉矢慎,方才是个道理。怎么你们听得赛金花一案发交云南司承审,你们都到云南司去和他贺喜?这承审案件是何等的事情,难道你们都把审案当作利薮的么?若真是这个样儿,那还成个什么体统?
一班司员受了堂官的申饬,一个个都诺诺连声,不敢开口。依着卢尚书的意思,定要奏参几个以儆效尤。还是左右两堂出来和他们缓颊,卢尚书方才罢了。却为着有了这样的一来,不便把赛金花的一案随意发交司员审问。一班司员大家都把这个赛金花当作个头等的美差,究竟发给那一个的好呢?卢尚书和寿尚书等商量了一回,学着吏部掣签选官的法儿,把一班司员大家都聚在刑部堂上,叫他们掣签为定。掣出签来,却是浙江司掣着了,便把赛金花发交浙江司承审。卜侍郎又授意浙江司主事叫他重办。亏得这位浙江司主事洪小连洪主政狠有些风骨,不是那一味巴结上官的人,暗想卜侍郎一个堂堂的刑部堂官,要重办一个妓女,有何难处?却要暗中授意于我,做个间接的交涉,这是个什么道理?不要他别有什么隐情罢?正是:
鲛宫蜃气,楼台之变幻无穷;覆雨翻云,世态之炎凉何极!
《九尾龟》第十一集已经告成,还有许多事实以及全书的结束都在第十二集中出现,看官们休嫌濡滞。这样的五月炎天,让在下做书的调冰雪藕、沈李浮瓜的歇息一回,再来演说给诸公听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