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王小屏同着众人在对面房间坐下,洪素卿满面添花的走出来,叫了一声“王大少”,又一一问了众人的名姓,应酬得甚是周到。应酬了一回,便拉着王小屏的手到榻上坐下,把眉头一皱,低低的向王小屏说道:“耐啥洛勿早点来呀!刚刚格个断命客人跑得来勿多歇,赶咦赶俚勿脱,真正拿俚无那哼,格末叫讨气得来!”
王小屏听了,心上自是不快,便道:“我今天一定要在你正房间里头请客,你去和他讲一声儿,他要是个知事的,赶紧给我滚出去!”洪素卿听了,点头答应。
秋谷便问道:“这个姓焦的究竟是做什么事情的,他和你讲过没有?”洪素卿道:“俚自家说起来是海外得来,啥格荣德洋行、协顺祥银号、宝昌钱庄,才是俚笃一干仔开格。”秋谷听了,微微一笑,也不开口。只见洪素卿立起身来,对着王小屏说道:“倪过去搭俚说一声。”说着便慢慢的走过去。
秋谷见素卿过去,便留神细听,要听那姓焦的怎样的一个说法。只听得素卿走过去,竟朗朗的高声说道:“焦大少,对勿住,格间房间有客人来请客,谢谢耐,阿好请耐到亭子间里去坐歇?”秋谷听了,心上猛然一动,连忙提着耳朵再听下去,早听得那姓焦的大声说道:“你倒说得好轻松的话儿!别人要请客,难道我不要请客的么?老实说,这个房间,姓焦的占定了!别人在你这里吃酒,那怕他吃一百台、五十台,我姓焦的一定奉陪。只要他占得住这个房间,就算他是好的。”
王小屏在对面房间里头,听了心上十分生气,却又发作不出来,只对着秋谷说道:“你们听听,可有什么法儿?”辛修甫和陈海秋等听了那姓焦的说话这般放肆,大家也觉得有些愤愤不平。只有章秋谷只对着他们摇手,叫他们大家不要开口。看一看房间里头,只有一个大姐坐在那里。秋谷“霍”的立起身来,向着床后便走。
大家看了,只说他要小便,到床后去找便壶,便也不去管他。
那里知道,秋谷从房后的小门里面一溜烟溜出来,转到前面,一直走到正房门外,放轻了脚步,悄悄的在门帘缝里偷窥。只见一个油头滑脑的少年正把洪素卿拥在身上,两个人密密切切的在那里贴着耳朵讲话,咕咕唧唧的一个字都听不出来。
只见洪素卿点一点头,满面笑容的对着对面房间,把手做一个手势,那少年也点一点头,洪素卿立起身来。秋谷连忙轻轻的蹑步回去,故意到大床后面去转了一转,方才走出来。
辛修甫问道:“怎么你一个小便去了这许多时候?”秋谷不语,只对他摇头。
辛修甫不知道什么意思,正要问时,早听见弓鞋声响,洪素卿缓步进来,对着王小屏摇一摇头道:“格个断命客人,格末叫讨气,叫倪那哼弄法?”王小屏断了,怒气填胸,一时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正在这个当儿,忽然章秋谷立起身来对王小屏道:“你们请在这里略坐一回,我有些小事去去就来。”说着,便急急的走了。辛修甫看了这般光景,料想今天房间是占不成的了,便向众人使一个眼色,大家立起身来。辛修甫对王小屏说道:“堂子里头本来是逢场作戏的地方。今天没有房间,还有明天,明天没有房间,还有后天,何必这样认真,平空的和人斗气?据我看起来,不如暂时去了,明天再来何如?”辛修甫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小屏跳起身来拦住众人,口中说道:“房间不房间不要管他,难道别人可以在这个地方请客,我就不好在这个地方请客的么?你们诸位又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既然来了,何必这般匆促。”众人听了,大家都只得重复坐下。王小屏一面叫洪素卿招呼摆台面,一面和众人代写局票。辛修甫道:“秋谷还没有来,你们可要等他一等?”
正说着,只听得对面房间里头的客人高声大叫起来,拍着桌子道:“你们的人都到那里去了?怎么我一个人坐了半天,连人影儿也不见一个!”洪素卿听了皱着眉头,连忙移步进去,对他嗔道:“啥格嘤喤吵得来,拨别人家听见仔阿要好听?”
那姓焦的大声说道:“我叫你过来,没有别的事情,赶快和我照式照样的叫一个双台下去,立时立刻给我摆上来!”
王小屏和辛修甫等听了,大家都是面面相看,想不出一个主意。停了一会,猛然听得楼下相帮一声高叫:“客人上来!”就这一声里,早听得脚步声响,章秋谷满面笑容飞奔上来。辛修甫问道:“你一个人跑到什么地方去的?”秋谷只是笑,也不开口,走进房来就对着众人摇手,叫不要混闹。众人不知道什么道理,便大家都不开口,眼睁睁的十余只眼睛,都看着章秋谷,要看他做些什么。
只见他不慌不忙,慢慢的走到王小屏身旁,低低的问道:“你身上带钱没有?”
王小屏听了甚是诧异,便对他说道:“今天我身上有些钞票,却也不多,止有一百多块钱。你平空问他做什么?”秋谷低低的说道:“你不要多讲,你们大家不要开口,只听着我的调度。我要怎么样,你们就依着我怎么样,等会儿包你有个法儿把那个混帐东西赶他出去。”王小屏听了半疑半信的,心上狠有些儿疑惑。秋谷又走过去,问着辛修甫和陈海秋、刘仰正、葛怀民等,问他们有钱没有。也有带着钱的,也有不带的,几个人合起来,也有二百多块钱。秋谷又叫他们:“把带的钱一古脑儿都拿出来,等回儿再还你们。”
众人听了,心上大家都诧异起来,辛修甫先问道:“究竟你为着什么事情,何妨说给我们听听。”章秋谷道:“你们不要慌,等一回儿自然明白。”辛修甫道:“怎么这样糊里糊涂的。”秋谷不等他说下去,连忙摇手道:“你们不要开口,我得了一个极好的主意,要替小屏出出气儿,你们等会儿看就是了。大家不用开口,看我一个人发挥。如今你们把钱赶紧拿出来交给我,赶着这个当儿,不要给素卿瞧见。”众人听了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只得大家把带的几张钞票都拿出来交给秋谷。
秋谷接在手内,又在自己身上掏出几张钞票,并在一起,一起交给王小屏,口中说道:“你好好的收起来,等回儿自有用处。”王小屏摸头不着,连忙问道:“我又没有问你借钱,交给我做什么?”秋谷皱着眉头道:“你不用多说,只依着我的调度。少停一刻,包管和你把那姓焦的驱逐出去,叫你大大的出口气儿。”王小屏听了疑疑惑惑的,也不知章秋谷是什么意思。辛修甫道:“秋谷的为人样样都好,就是有一件性情不好,专喜欢叫人打他的闷葫芦。”
一言未毕,只见洪素卿姗姗而来,走进房门,对着王小屏把金莲在地上一顿,咬着牙齿,把手指着对面低低的骂道:“格个杀千刀末,直头是格强盗坯!定规呒拨好死法格!”王小屏听了洪素卿骂那姓焦的,心上自然高兴。却为着屏房间屏不过他,究竟心中不乐。还没有开口,早听得秋谷大声说道:“难道我们吃酒就在这个地方么?”洪素卿听了,连忙抢过步来,对着秋谷道:“章大少,勿要动气,格个断命客人,煞死格坐来浪仔勿肯走!王大少吃双台,俚也要吃双台,真正叫拿俚呒那哼!──”
秋谷不等说完,朗然说道:“我今天倒要学着他们那班曲辫子,发一个痴,一定要赏鉴赏鉴你的卧室,今天就吃个双双台!”洪素卿还没有答应出来,早听得对面房间里头那个姓焦的,也在那里高声说道:“我也吃个双双台!”秋谷听了,微微一笑道:“狠好,他要和我斗气,那是他的造化来了。既然如此,我就吃个四双双台!”那姓焦的也是大声应道:“什么造化不造化,堂子里头吃酒,只要有钱的,那一个不是大爷?我也吃四双双台!”秋谷哈哈大笑道:“好得狠,好得狠。我再加一倍,三十二台!”那姓焦的也应道:“我也三十二台!老实和你说罢,不要说三十二台,就是三百二十台,我姓焦的也要陪你一下!”秋谷又哈哈的笑道:“三十二台酒,差不多要四百多块钱,不是顽的,可是真的么?”那姓焦的高声答道:“不是真的,倒是假的不成?几百块钱的事情,算什么大事!”
这个时候,刘仰正和葛怀民等忽然见秋谷这般举动,十分诧异。就是王小屏自己心上,也觉得有些不以为然。想着花几个钱争得回面子,也还不要说他。花了无数的钱争不到一丝一毫的面子,觉得大可不必。刘仰正便走过去拉了秋谷一把道:“你平日之间讲起那班吃醋屏房间的客人,笑他们是个痴子,怎么你今天自己也做起痴子来?况且这个地方又不是你的相好,你也不便这个样儿。”秋谷听了,回头对他笑道:“我自有我的布置,这会儿不用你们多管。”
辛修甫在旁看了秋谷这般举动,心上已经有了几分明白,便走过来拉着刘仰正道:“他有他的道理,我们不必管他,只看他怎样的一个布置就是了。”刘仰正听了便不开口,大家静悄悄的站在那里。
只听得秋谷口中说道:“我吃三十二台,你也吃三十二台么?不要等回儿反悔起来。”那姓焦的冷笑一声道:“那一个反悔的是个畜生!”秋谷大笑道:“好好,反悔的是个畜生!”一面笑着,一面大踏步走出房门,三脚两步的竟向着对面直闯进去。
王小屏和辛修甫等见秋谷闯进对面房间去,不知道他葫芦里头究竟是卖的什么药,不由得大家面面相看,做声不得。素卿出其不意,吃了一惊。连忙赶出房来,要想拉他回来,口中叫道:“章大少,勿要进去嗫!倪堂子里向呒拨实梗规矩格呀!”
说时迟,那时快,秋谷早已闯了进去,那里叫得回来?这一来,有分教:
识破黔驴之技,名妓惊心;幸逃子路之拳,滑头丧胆。
不知以后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