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陆兰芬向着章秋谷细细的讲说,陈海秋初做花筱舫情形:陈海秋生长广东,平日最是性急,兼之初到上海,不懂堂子里的规矩,自从辛修甫将筱舫荐与海秋之后,刚叫了三四个局,就想住夜起来。筱舫的娘姨向他说道:“倪长三堂子里向格先生,比不得么二搭仔野鸡,总要碰几场和,吃几台酒,到仔是实梗模样格辰光,再好讲到住夜浪去。耐实梗性急,是勿成功格。”陈海秋听了娘姨的话,当夜就摆了一台花酒,连着碰了一场和,接连又吃了一台酒。陈海秋的心上,以为吃了两台花酒,筱舫一定留他。谁知花筱舫身价自高,非但没有留他,并且应酬之间也是随随便便的样儿,并不十分巴结。陈海秋见筱舫并没有留他住夜,心上就着实的不快活起来,说那娘姨有意哄他摆酒,又装着身分不肯留客。“难道你们做了这个生意,还要装什么千金小姐的身分么?”花筱舫听了又气又笑,晓得他是个外行,着实抢白了他儿句。陈海秋虽然听见,不甚懂得他们的口音,也就罢了。昨夜陈海秋又到筱舫院中请客,筱舫一肚子的不高兴,那有好气待他?又值海秋醉后一定要强他吃酒,所以闹出这一件花城香国的风波,也不能全怪倌人的不是。
章秋谷听了方才明白,不住的点头,果然这件事儿做得过分了些。又见花筱舫泪涴罗衣,眉颦翠黛,倒可怜筱舫起来,又劝他道:“这件事儿陈老虽然性急,你也冒失了些。但陈老是个外路客人,不懂堂子里头的规矩,你何不将这些情节向我们朋友说明,等我们再去劝他,便没有今天这一场糟蹋了。如今事情已过,不必再谈,你看着我的面情,不消生气,我去向陈老说明,叫他进来陪你一个不是,只当没有这件事儿可好?”
花筱舫明晓得今天这场冤屈是章秋谷暗中提调众人,却又无可如何,坐起来用手巾拭了泪痕,道:“谢谢耐,对勿住,总是倪自家勿好,得罪仔客人。难下转请耐二少照应点倪,陈老搭说句好话。”秋谷听了,暗道:“这两句双关话儿,倒也来得利害,竟像晓得是我的主意一般。”心中想着,口内胡乱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附耳和陈海秋说了几句。海秋初时不肯,禁不得被秋谷一把衣袖拉住了,直到后房。
花筱舫正和陆兰芬并肩坐着,不知口中低声悄语在那里说的什么。见章秋谷同了陈海秋进来,筱舫登时扳起面孔,别转头去,低头向壁不发一言。秋谷向陈海秋努一努嘴,海秋会意,抢到筱舫面前,搀着他的手,道:“刚刚二少已经和我说明,这件事情恰是大家不好。我虽然性急了些,你也不消动气。看着二少的面情,不要放在心上。”筱舫并不开口,夺过手来赌气避了开去。海秋只得又走过来向他央告道:“我方才也是一时性急,现在有章二少爷从中劝解,是再好没有的了,你何必定要这样认真?”筱舫听了就如没有听见的一般,低着头看自己手中的帕子。秋谷见了,晓得自家在此不便,碍了他们的眼睛,向陆兰芬把手招招,两人一齐退出房外,只有陈海秋同花筱舫两人在内。修甫等见秋谷出来,争问怎样,秋谷不语,只指着后房把手摇了二摇。
好一会,方见陈海秋走了出来。秋谷便仍旧同着兰芬进去,把筱舫拉了出来。
花筱舫见了众人,不免面上红了一红,有些惭愧。兰芬见他不好意思,便把他拉到靠壁二张椅上坐下,二人哝哝唧唧的谈心。陈海秋取过一碗茶来,喝了半碗,把余下的半碗递在筱舫手中。筱舫正在说话,不及提防,只认是娘姨给他倒茶,顺手接了过去。及至回过头来一看,方知就是陈海秋,又见众人的目光一并注在他一人身上,不禁羞得他满面通红,把海秋啐了一口,自己也撑不住笑了。又道:“刚刚搭倪反末也是耐,故歇末也是耐,耐格人……”说到此处,顿了一顿道:“赛过是戏台浪格三花面,一时一样面孔,才做得出格。啥人来看耐呀!”说着又低头而笑。
陈海秋见他笑了两声,心中方才快活,秋谷也是欣然。
忽听得贡春树向秋谷笑道:“你自己常对人说,堂子里头玩耍万万不可认真,你为什么今天又认起真来?”秋谷笑道:“你这个人说出来的话儿真是不通情理!我说不要认真,是遇事将就,不必挑他们的眼儿。若是倌人把我们当作瘟生,任情得罪,自然也要认真起来,难道真是和那一班马夫、戏子一般,专想他们倌人的倒贴么?”一句话,早又把个花筱舫说得面红起来。秋谷觉得,连忙用别话混了开去。
筱舫略坐一会,起身去了。陆兰芬等也陆续要走,秋谷叫住兰芬又说几句话,问到那方子衡身上来。兰芬道:“俚耐日日八九点钟辰光到倪搭来请客,一连请仔两日哉,今朝勿得知阿要来?”略谈几句,也就走了。
陆兰芬回到院中,果然那方子衡已在房中高坐等了多时,见兰芬回来,大喜道:“今天什么人叫你的局,去了半天。我等了有一点多钟,为什么到此刻才来?”
兰芬微笑道:“倪从前格熟客叫倪去替碰和,坐勒浪厌烦煞。刚刚今朝呒拨转局,只好替俚一直格碰下去。倪人末勒浪替俚笃碰和,心浪末勒浪牵记仔耐,晓得耐故歇辰光一定要来快哉。方大人,对勿住耐,等仔倪多化辰光。”说着横波展笑,眉黛生春,笑迷迷的朝方子衡瞟了一眼。这一个眼风,几乎把方子衡的三魂七魄都钩了出来。爱到极处,迷着两只眼睛看定了陆兰芬嘻嘻的傻笑。
兰芬见了心中暗暗好笑,故意走到方子衡身边立定,把一只纤手搭着方子衡的肩膀,低低问道:“耐今朝阿要请客嗄?”方子衡正在色授魂飞之际,见兰芬走至身旁,更加欢喜,张开两手想要趁势把陆兰芬搂入怀中。早被兰芬觉着,连忙把他的两手挡开,低声笑道:“勿要嗫!拨俚笃看见仔,算啥格样式介?”方子衡听了,只得暂时住手,虽然已是动情,却晓得陆兰芬是个金刚队里的出色人员,平日之间,将就些儿的客人绝不肯假借一些词色。
方子衡不敢冒昧,恐怕兰芬要发那红倌人的标劲出来,只好规规矩矩的和他说话。又问他方才叫局究竟是什么客人,陆兰芬依实回答,又道:“姓章格客人说搭耐向来认得,耐倒底阿认得俚介?”方子衡听了,想起章秋谷来,跳起来道:“果然不错,我认得这个客人!原来他也在这里,巧极了。”便一叠连声,叫快拿笔砚来写请客票头,一面又叫先摆台面。方子衡早把请客票头写好,就到兆贵里陈文仙家去请秋谷,又请几个别处的客人。不一会,客人陆续到了。
章秋谷在陈文仙院中尚未回栈,众人已经散去,接到了方子衡的票头,本想不去,回过念头一想,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便也随后到来。到得兰芬院内,方子衡直接到楼梯边来,呵呵大笑道:“章秋翁,幸会幸会。怎么你既到上海,竟不给我一个信儿?今天幸而兰芬向我说起,方晓得你在此间,为什么不肯通知朋友?停回却要罚你一杯。”秋谷无暇回答,只是含笑招呼。跨进房中,和那一班先到的客人彼此通了名姓,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恰好那金汉良也在座中,秋谷略道几句寒暄。
方子衡最是性急,连声叫快起手巾,自家提起笔来替众人写好局票,交代娘姨,彼此相将入席。金汉良叫的金小宝却第一个先来,见秋谷也在席中,似有诧怪之状,叫了一声,方走至金汉良背,竞不招呼,只把头略略朝金汉良点了一点,便自坐下。
金汉良见他叫的局第一个先来,他本来是个瘟生,只乐得他摆尾摇头,身子坐在椅上不住的摇晃,闭着眼睛口内咕噜咕噜的不知说的什么。猛然睁开眼睛,向席上众人说道:“这堂子里头的玩耍,虽然不算什么正经事情,然而也着实的有些讲究。不是我兄弟说句夸口的话儿,无论再是有些名气的倌人,但凡兄弟做的地方,比起别人来总要多占一分面子。你们众位请看,小宝这样的红倌人,兄弟去叫起局来,总是第一个先到。若不是他把我兄弟当做恩客,那里肯巴结到这个样儿?不瞒你众位老哥说,兄弟在此间堂子里头颇有些名气。”
金汉良正要再说下去,金小宝坐在后面冷笑一声,止住汉良的话头道:“金大少,耐倒慢慢叫,闲话说清爽仔。倪啥辰光做耐格恩客,耐倒搭倪说说看?就是叫个把局,倪有转局末来得晏点,呒拨转局末来得早点,阿是倪来得早仔点,就算做仔耐格恩客哉?倪倒从来勿晓得做啥格恩客,那哼末叫恩客,那哼末叫勿恩,耐倒讲拨倪听听看。倪堂子里向格客人多多花花,象耐金大少一样格客人也多煞来浪,倪要碰碰就做恩客,是也好格哉。耐格只嘴说起闲话来,真真呒拨仔格淘成,阿要瞎三话四!”
金汉良正在高兴,被金小宝兜头拦住,说出一番冰冷的话来,把个金汉良说得又羞又气,顿口无言。章秋谷见他那一副可笑的神情,早想起前日在四马路中见他坐在小宝轿内的那种怪相,忍不住别转了头不住的暗笑。其时陈文仙出局已来,坐在秋谷背后,见秋谷这般好笑,悄问为甚,秋谷附耳和他说那金汉良的可笑情形,陈文仙也格格的笑个不住,又恐怕金汉良见了疑心,将一方手巾掩在嘴上,极力忍住。
方子衡搳了两个通关,见客人的局已经到齐,便一个个细细的浑身打量。只见这一个是惊鸿顾影,那一个是飞燕惊风;这个是艳影凌波,那个是纤腰抱月。正是:
绛辱珠袖,花飞一面之春;雾縠冰绡,红涴桃花之影。
方子衡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又回头看看兰芬,觉得他的姿态清丽绝人,脂粉不施,衣裳雅淡,丰神整洁,眉目清扬,那顾盼之间别有一种动人之态。方子衡看了一回,忽地向兰芬问道:“你为什么都是穿的素色衣裳,浑身上下没有一些红色,同他们那一班时髦倌人的装束大不相同,可是你平日间不爱浓妆,所以这般装束么?”
兰芬听说,不觉长叹一声道:“倪格闲话说起来,三日两夜也说俚勿尽。”说着,早眼圈儿红了,桃腮挹露,眉黛含颦,似有许多幽怨说不出来。
方子衡不知什么缘故,连连问他,兰芬方才叹口气道:“倪故歇吃格碗堂子饭真叫无法,说起来也是坍台。”就把他当初嫁了个姓张的客人,因他正妻妒忌,别租了一所小公馆和他同住。两下如何要好,怎样恩情。不料不到一年,姓张的生起病来,医治无灵,竟自死了,那时无可奈何。兰芬说到此间,那声音早呜咽起来,用手帕去揩那眼梢,好像要流下泪来的光景。停了一会,又说死了不多几日,正室天天吵闹,不容他住在家中,寻事生非,闹得翻天覆地,存身不住,只得出来重落风尘,再做这行生意。这也叫红颜薄命,无可如何。一面说,一面蹙额低头,盈盈欲涕,装得十分相像。又道:“倪故歇想起来,总是倪自家格命苦,张格勿死末,倪也勿会出来,所以倪格衣裳才是素格,头浪也勿紥红头绳,赛过搭俚穿孝,总算是倪心浪勿忘记俚格意思。”
方子衡听了兰芬一番说话,暗想:“堂子里头竟有这样的多情妓女!若把他娶回家去,倒是一个好人,料想不至于闹什么笑话。”方子衡心上打了这个主意,便看着兰芬,竟越看越好起来。陆兰芬的面貌本自不差,方子衡看了他,竟是个吴王苑里的西施,汉帝宫中的合德,差不多把今来古往见于传载的那些倾城倾国的佳人合将拢来,也比不上陆兰芬的丰格。这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且说章秋谷听了陆兰芬的说话,暗暗的赞他迷人的手段不差,看来这方子衡又免不得要入他的圈套,我们做朋友的人该应要把他提醒,免得他堕落迷途,方是道理。但是这方子衡一钱如命,也不是什么好人。平日间有些不得意的亲友要向他借贷些须,就如割了他身上的肉一般。凡是向他借贷过一次的人,从此他见了你的影儿望风远避,比那穷人见了债主还要惧怕几分。果然是“富人怕借,穷人怕债”,说得不差,章秋谷想到此间,那里还肯去管他的闲事?只预备着看他们的笑话罢了。正是:
三千选佛,输他荀令之香;十斛明珠,难买罗敷之嫁。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