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金观察同着章秋谷到侯家后宝华班,走进一间房内坐下。不多一刻,早见一个十七八岁的淡妆女子款款走了进来,轻启朱唇,对着金观察,叫了一声“金大人”。回转头来,向着秋谷一笑,口中问道:“格位老爷贵姓?”金观察便对他说道:“这位老爷姓章,今天从上海到的。”又指着那女子的脸,对秋谷道:“这个就是我招呼的,名叫金兰,你看怎么样?”原来北边班子里头的规例,客人做了姑娘,就说某老爷招呼某姑娘,大家都是这般说法,没有什么做与不做的,和上海的名目不同。
只说章秋谷听了金观察的话,便抬起头来细细的把金兰打量一番:只见他身上穿着一身白罗衣裤,下面衬着一双湖色挑绣弓鞋。头上挽着一个时新宝髻,刷着一圈二寸多长的刘海发,带一支翡翠押发。那一身妆饰,和上海的样儿也差不多。再往脸上看时,只见他脂粉不施,铅华不御,两道淡淡的蛾眉,一双盈盈的杏眼,虽然没有十分姿态,却也生得轻盈柔媚,尽足动人。说起话来一口的上海白,不像苏州人的口音。
秋谷看了点一点头,对金观察道:“老表伯的眼力着实利害,这个贵相知生得果然不错。”金观察听了,心上甚是得意,拈着几根胡子哈哈的笑道:“你不要作违心之论,有意面谀。你们在上海玩惯的人,那里看得上这般人物?”秋谷也笑道:“那倒不是这般讲法。上海的倌人也不见得个个都是好的,天津的倌人也不见得个个都是坏的。小侄记得几年之前到过天津一次,见过几个倌人,色艺都狠不错,可惜如今都不知那里去了。就是上海那几个有名的红倌人,林黛玉、张书玉、顾兰荪等,也都到天津做过生意。”
正说着,只见金兰一个转身,手内托着两个瓜子碟子,一碟西瓜子,一碟北瓜子,走近身旁来敬秋谷。秋谷随意拈些,金兰便把两个碟子放在桌上。金观察笑道:“你这个东西,怎么只敬章老爷,不来敬我?难道我不是客人么!”金兰听了也笑道:“金大人末总是实梗,咦要来瞎扳差头哉!”金观察听了一笑,也不言语。
停了一停,忽听得房门外一阵脚步的声音一步步走进房来。秋谷举目看时,只见一顺的早进来三个女子,一色的都穿着竹布衫裤。说话的声气,好像是镇江、扬州一带的口音。眉目口鼻都生得不大平正,脸上却搽着许多脂粉。走进房来各叫了一声“金大人”,便都一屁股坐下。秋谷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不去看他。
金观察忽然向秋谷道:“我倒忘了一件事儿,你初到这里,没有相好,就在这里的倌人里面拣选一个,何如?”秋谷听了,点头应允。金观察便对金兰道:“快叫他们出来见客。”金兰答应一声,走出房去。
只听得房外高叫一声:“见客!”金兰便翻身走了进来。一霎时笑语喧哗,花枝招展,七长八短的,走进十数个女子来。也有大的,也有小的,也有妍的,也有媸的,拥拥挤挤的都挤在一间房内。有的打情骂俏,有的弄眼丢眉,有的“咭咭咯咯”的笑作一团,有的动手动脚的顽做一块:一个个徘徊顾影,卖弄风情。
秋谷细细的一个一个看过来,觉得不是有些俗眼俗眉,便是有些土头土脑,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在里头。只有一个最后进来的倌人,年纪约有十八九岁,身穿着一件玄色铁线纱夹袄,湖色春纱裤子,一双四寸金莲,着一双宝蓝平金弓鞋,头上止挽一个懒妆髻,没有一些首饰,越衬得明眸皓齿,玉面朱唇,月挂双眉,霞蒸两靥。虽然比不上陈文仙的那般清丽,陆丽娟的那样风华,却也姿态娇娆,丰神姽婳.秋谷看了他一眼,便指着他问金观察道:“这叫什么名字?”金观察拍手笑道:“果然你的眼力不差!他叫云兰,也是从上海新到的,是这个宝华班里头的翘楚,如今却被你选中了。”
秋谷听了便走过去,一把握着云兰的纤手,细细的看了一回。云兰被秋谷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瞟了秋谷一眼道:“做啥呀,慢慢里看末哉呀。”秋谷微微一笑,把手一松,云兰对着秋谷飞个眼色,回过身来低低的叫一声“上碟子”。早听得外面答应一声,递进两个瓜子碟子来。云兰接在手内,先敬观察,后敬秋谷,却对着秋谷低鬟一笑。秋谷便拉着他叫他坐下,一长一短的和他讲话。那一班落第的倌人,起先进来的时候看着秋谷这样翩翩年少,跌宕多姿,大家都觉得有些心动,眉迎目送,脉脉含情。如今见他选中了云兰,大家都知道自家没分,又羞又妒,一哄的都走出来。
金观察见他们走了,心中大喜,和金兰坐在一处,密密切切的讲话。讲了一回,金观察便叫金兰预备摆酒,取过请客的纸片,写了几张客票。忽然抬起头来,见秋谷和云兰并肩执手的坐在那里,低低的不知在那里讲些什么,讲得正是热闹。金观察不觉大笑道:“怪道别人都说你喜欢在女人身上用功。今天你们两个人第一次相见,就有这许多说话,果然名不虑传!”云兰听了脸上一红,立起身来道:“耐勿要来浪搭倪瞎三话四,倪规规矩矩讲两声闲话,也无啥希奇啘。”金观察哈哈笑道:“本来没有什么希奇,我不过这样的说一声罢了,你又何必这样的做贼心虚!”
云兰被金观察说了这几句取笑的话儿,面上越发红起来,讪讪的走了开去,口中咕噜道:“随便唔笃去说啥末哉。”
秋谷一笑,立起身来,走近金观察身畔,问他请的是那几个客人。金观察道:“都是几个同乡,并没有什么外客。”说着,早见几个男班子进来摆设桌面。原来北边的男班子,就是南边的相帮。当下金观察便把客票交给他们,叫立刻就去催请客人。
不一会,早见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从外面大踏步走进来。秋谷连忙看时,认得是金观察的亲戚余太守,便立起身来,彼此招呼坐下。金观察道:“今天你居然来得狠早,接到我催请的客票没有?”余太守笑道:“我方才接到你的来信,说请我吃花酒,当陪客。我一听得有人请我吃花酒,我心上高兴极了,连忙办结了今天的公事,急急的就赶过来,那里还等得及你来催请!”说得金观察和章秋谷都笑起来。
停了一会,又到了两个客人。秋谷却不认得,彼此请问名姓,方才知道一位是营务处发审委员、直隶候补同知杨玉甫,一位是制台衙门里头的幕府、兵部主事言立身,都是秋谷的同乡。秋谷也不免应酬了一阵。
这个时候,只见金兰和云兰两个人一前一后姗姗而来。云兰趁着他们大家在那里说话,拉着秋谷的手悄悄的讲道:“耐到倪房间里向去坐歇,倪要搭耐说闲话。”
秋谷跟着他走出房去,穿过一个院落,方才是云兰的房间。云兰把秋谷拉进房间坐下,两个人谈了一回,早有金观察叫人相请。秋谷同着云兰一同走过去,只见又来了三个客人,桌面已经摆好,大家在那里高谈阔论的讲话。
秋谷走进房去,对着那三个新来的客人拱一拱手,问过姓名。金观察便向秋谷道:“你的本堂局票,已经和你发了出去,只怕一个人不够,我再荐一个人给你,好不好?”云兰跟在秋谷后面,连忙悄悄的把秋谷衣服一拉。秋谷会意,便向金观察道:“小侄也不过逢场作戏,叫了一个本堂也就算了。”金观察道:“既如此,客人已经到齐,就请诸位入座。”今天这一台酒,原是金观察专请秋谷的,要请秋谷首座。秋谷再三谦让,大家都不肯就坐,秋谷方才坐了。
金兰斟过了酒,便有几个乌师在门外拉起胡琴,打起锣鼓。金兰慢慢的立起身来走到帘底,把脸向着门外,唱了一段《取成都》。回过身来就坐在金观察后面,把一柄白纸折扇递在金观察手内。金观察便把这柄纸扇递给秋谷,口中说道:“你爱听什么,随意点就是了。”秋谷接过来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许多戏目,也有二簧,也有西皮,也有梆子。秋谷心上暗想道:古时清歌妙舞,歌舞原是连的,所以教坊中人有舞衫歌扇的名目。如今这个舞学久已失传,这柄纸扇大约就是古时的歌扇了。正是:
樊素樱桃之口,逸响停云;小蛮杨柳之腰,流光回雪。
不知后事如何,应听下文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