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道你所谓的文明是什么回事。我可以请问你这一点,第一因为你是聪明而有学问的人,第二因为你老是提到文明,这顶顶大名的文明。
战前,我在一家工业实验室里当助手。很好的小差事。但老实说,万一我侥幸在这场大难中生还,我决不再干我的老行业了。乡下!纯粹的乡下!远离一切该死的工厂,到一个再也听不见你们的飞机和机器轰隆轰隆的地方去:从前,当我对什么都莫名其妙的时候,我觉得那些东西好玩,现在却恨透了,因为它们便是这次战争的灵魂,这次战争的原则和理由!
我恨二十世纪,犹如我恨霉烂的欧罗巴与全世界。这个不幸的欧洲,在世界上仿佛一个油脂的斑点。我知道这一类大而无当的字眼未免可笑:可是算了罢!我并不对大家讲这些话,而且这种可笑至多不过跟旁的可笑一样!我已对你说过,将来到山里去,尽可能的孤独。我本想隐居在野蛮人中间,黑人堆里,但真正的黑人此刻已经没有了。他们都会骑自行车,会要求勋章。我不上黑人那里去:把他们领入歧途的事,我们都干了;在索阿松我亲眼看见的……
今年春天,我在索阿松,跟全部的G.B.C.一起。我猜到G.B.C.三个字对你毫无意义;这又是要文明负责的:它己经七拼八凑的造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语言,不久,恐怕人类要把语言糟蹋成一种电报式的切口了,没有味道的,无所谓美不美的。
德国军队的撤退,把前线移到伏克萨伊翁与拉福一带,打得相当凶。一个象拉福磨坊那样的据点,简直是伤口底里的一根刺:老是教它发炎。五月初头,咱们对这个磨坊来了一次剧烈的攻击,差不多我全部的队伍都得上火线。军官对我说:
“至于你,伍长,你留在医院里,负责A.C.A.的担架。我们会派人来帮你。”
现在我完全领会到军事用语的奥妙了。一听到说派人来,我很明白决没有人来,果然,我就只有四个废物,四个谁都不要的魔病鬼。
从星期六起,来的伤兵每起总是上百。我按步就班把他们装满了A.C.A的各个房间。
实际上,工作完全不行。我那些东倒西歪的担架伙没有法子搭配,跌来撞去把伤兵疼得直叫。在堆积如山的活计中间,他们随便的东抓一把,西抓一把,整个的A.C.A.烦躁地跺着脚,好似一座人肉工厂得不到原料而在那里空转。
我应该替你解释一下什么叫做A.C.A。在军中俗语里,便是“自动救护队”,换句话,是新发明的最完备的救护组织,跟架在铁道上的四百生的大炮一样,是科学的杰作。它跟军队一起移动,带着马达,蒸汽机,显微镜,化验室,以及现代医院的全副配备。从最前线专管粉碎与毁灭的工场里出来,伤兵们遇到的第一个大修理站,便是这A.C.A.。战争机械破坏得最厉害的零件都送这儿来。一批熟练的工匠赶紧扑上去,急急退开螺旋,用内行的目光加以检查,好似检查什么水汽并用的制动机,闭锁机,或瞄准器。倘使破坏得厉害,便加以适当的改造;倘使“人肉材料”并不完全无用,就仔细的修理,使它一有机会便可再用,这就叫做“兵员的保存”。
我已经说过,A.C.A.好象一架到了白热化的机器,震动得厉害。我的担架夫,象烂醉的脚夫,毛手毛脚的给它递进几个伤兵,立刻消化了,淘汰了。而工厂继续叫吼,犹如古代的妖魔,闻到了牺牲品的第一阵香味而胃口更好了。
我捡了一副担架。一个伤了脖子的炮兵,在等待开刀的期间很乐意帮我一臂。我在杂沓的人堆中指挥我的队伍。正好走过一位将官阶级的人,深思的脸上露着笑容,头上戴着钢盔,对我说:“你的担架工作不行哪。我去派八名马达加斯加人来给你。都是出色的夫子哪。”
十分钟后,我的马达加斯加人来了。
其实那是一组杂色的黑人,不过马达加斯加人多一些,从第一军的殖民地部队抽出来的样品,他们的队伍正在拉福前面恶斗。有几个是看不出年纪的苏丹人,打皱的,漆黑的,制服下面藏着颜色发绿的符咒,发出一股皮革、汗水、与外国香油的味儿。至于马达加斯加人,却是中等身材,外表瘦弱,好象一批漆黑的、严肃的小娃娃。
他们拿了皮带,照我的命令开始搬运伤兵,沉默,冷淡,仿佛搬运棉花包进货栈。
我满意了,就是说安心了。A.C.A.喂饱之下,劲道十足的工作起来,隆隆的声音,象加足了油的机器,全部零件都闪闪发光。
说发光,并不过分。我走进开刀的营房就眼睛发花。天色刚黑,在那年突如其来的美妙的春天,那是最热的一夜。连续的炮声,有如一个巨人害了病发抖。病房里满布着骚动混乱的痛苦,由死亡在那里调整秩序。我在黑暗的园子里深深吸了几口气,走进开刀的营房。
里面分成好几部。我闯进去的那一间,是屋子侧面突出的地方,热得象熔炼锅炉间一样。许多人在那里洗、刷、磨一大堆发光的器械;另外一批照料着象熔焊灯般发热的炉灶。时时刻刻有人进出,伸直了胳膊托着扁匣子,恭而敬之的,犹如侍候饭席的听差。
“这儿热得很啊,”我勉强寻出一句话。
“到隔壁去,那边好多了,”一个象地神一样满面于思的矮子,嘻笑着回答。
我拉开一条帘幕,觉得走进了妖怪的怀里。在四面有阶梯的一个宝座上,我看见了妖魔的心脏。那是所谓耐压浸渍机,一口其大无比的锅子,放得下整只的小牛。它平躺在那儿,放出震耳欲聋的水汽,声音的单调可以使你忘掉时间与空间。可怕的声响突然停住,那时我简直觉得是时间的终止。在机器上面,一排沸腾的蒸锅,老是咕噜噜的叫。一个人象舵工般拨着一个大转盘,螺旋退开了,锅盖转过一边,露出一个沸腾的肚子,藏着各种的匣子和包裹。
在锅炉的高热度之后,来一阵潮湿的闷热,象浴场或暖室里的空气。
“伤兵在哪儿开刀呢?”我问一个在大铜盆内洗橡皮手套的人。
“在那边,手术室里啰!但是不要从这一边进去。”
我又沉入了黑夜,沉入清凉的窟窿,飞也似的回到待诊室去找我的夫子。
那时他们搬来大批骑兵。从早上起就有一师骑兵在作战。法兰西最壮健的男儿成百的倒在地下,等在那里,好似一些破损的雕像,其余的部分仍是美好的。天哪!那般强壮的、一貌堂堂的家伙!四肢那么粗,胸脯那么宽,他们竟不相信会死,宝贵的血从伤口往外流的时候,他们还在连笑带骂的,希望能阻止破烂的皮肉崩溃。
“我么,”其中有一个说,“他们要把我的烂肉怎么办都可以,但是要我上闷药,嘿!那可不行!”
“是呀,”另一个说,“怎么都可以,只不能把它截掉!我还用得着我的脚呢,哪怕七零八落,我还是要的!”
这两个刚从X光室出来,被单下光着身子,绷带上扣满了花花绿绿的纸条,草图,公式,一些代数般的注解,说明他们的伤,列举他们的苦难与器官的损坏。
他们讲起这第一次实验室旅行时,仿佛非常懂事的孩子,承认现代的人倘不经过科学的精密的纪律,是既不能活也不能死的。
“他怎么说的,这X光部的医官?”
“他说是前后尻骨轴……那,我本来就疑心到。”
“我的,却是肚子。他说‘腹部’,但我明明知道是肚子。嘿!管它呢!但我不愿意上闷药,那,我可不依!”
手术室的门忽然打开,一大片亮光冲进待诊间。有人喊道:
“轮到谁呀?伤肚子的先来!”
担架夫理好皮带,两个讲话的给抬走了。我跟了担架进去。
长方形的手术室,明晃晃的嵌在黑夜里,好似石炭中间一颗宝石。门一关上,我给亮光包围了。天顶上,一块洁白的帆布加强了灯光。平坦而有弹性的地面上,扔满了鲜红的布条,护士们正在急急忙忙的用钳子捡。在这块地和天顶之间,四个怪物,穿得浑身雪白,脸上戴着罩子,只露出眼睛,包了橡皮手套的手高举在空中,轮着手指,太阳穴边淌着汗。
供给所有的灯光的马达,我们隐隐约约听得它的震动。耐压浸渍机重新装满了肚子,尖锐的怨叹声充塞了宇宙。小水汀管在打鼾,好似受到抚摩的家畜。这一切合成一种野蛮而声势浩大的音乐,在此忙乱的人似乎依着节拍,在举行一种宗教舞蹈,神秘而严肃的巴莱舞。
担架悄悄的滑到手术桌中间,如同独木舟划进了岛屿。外科器械,排列在雪白的衬布上,象橱窗里的首饰般放射光彩。矮小的马达加斯加入小心地搬动他们的重担,柔顺地依着命令停下,等待。细小而漆黑的脖子里,绕着皮带,手指抓着担架柄很紧张,象一批被人训练来扛抬偶像的猴子。两个长大而苍白的骑兵,头和脚一齐伸在担架外面。
在几个刻板的手势之下,伤兵给放上了桌子。
这时候,我和一个黑人的眼睛碰在一起,忽然觉得很难受。那种镇静、深沉的目光,象一个孩子的,象一条小狗的。他慢慢把脑袋从左面移到右面,打量周围一切奇怪的东西。深沉的眼珠,在人体修理工场中每件奇妙的机器上停留一下。毫无表情的眼神,格外令人不安。一时我竟愚蠢地想到:“他一定多么惊奇啊!”可是这无聊的念头很快就消灭了,只剩下一种排遣不开的羞愧。
四个马达加斯加人出去了,我松了一口气。伤兵似乎吓昏了,发呆了。护士在他们周围忙做一团,缚起他们的手,脚,用酒精摩擦。那些戴面具的人发号施令,用祭师般安详的姿势,在桌子四周活动。
“这里面谁是头儿呀?”我向一个人问。
他指给我看。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人,坐在那里,举起戴了手套的手,对一个书记念着什么东西教他写下。
疲倦,眩目的亮光,连续的炮声,威镇一切的机器的声音,一切都使我象喝醉了酒,但是神志很清楚。我呆着不动,无数的念头狂风似的在脑子里打转。我周围的一切,全是为人造福的东西。这是文明对它自身的抗辩,对它自身的毁灭狂的弹劾;直要这全套复杂的配备,才能微乎其微的,消弭机械时代所产生的浩劫。我又想起那个野蛮人的神秘的目光,觉得怜悯、愤怒、厌恶、在我胸中搅成一片。
人家对我指说是头儿的那个家伙,念完了文件。他似乎在祭司式的姿态中发呆,想着什么。在他眼镜后面,一副美丽而严肃的目光燃着火焰,交融着清明、热烈、与悲哀的气息。他的脸被面罩遮住了嘴巴与胡子,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太阳穴边露出些年青的灰发,脑门上隆起一根大血管,表示他意志的紧张。
“伤兵睡熟了,”有人喃喃的说。
外科医生走近桌子。伤兵果然睡熟了;而我瞥见,这一个便是刚才坚决的说不愿上闷药的人。可怜虫竟不敢说一个不字。一装入齿轮,他立刻受了控制,听让机器大嚼,有如被变压机吞进去的铁块。并且,难道他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他好吗?既然所谓“好”就只有这么一点。
“伍长,”有人对我说,“不戴帽子是不能留在手术室里的。”
出去时我又对外科医生瞧了一眼。虽然穿着胸衣,戴着手套与面罩,运用一切身外的器械,但他对付工作的神气,在聚精会神之中仍可看出他的温情。
我打起精神想道:
“啊!啊!这一个究竟心中明白的。”
我回到待诊室,一股血腥与兽穴的味儿。一盏遮有布罩的灯,维持着一团黝黯的光。伤兵有的在呻吟,有的在低声闲话。
“哪个在讲坦克?”有一个叫道。“我,我就是在坦克里挂彩的。”
一片表示敬意的静默。埋在绷带里的人又说:
“咱们油缸破了,我两腿打断,脸也烧了。我么,我知道什么叫做坦克!”
他讲的时候音调有些异样,其中有人类的老禁卒——骄傲——在作怪。
正想要出去,我向一大堆担架后面的暗陬望了一下。两个黑人呆在那里。我以为他们在打盹,但是奇怪的很:他们背对着伤兵,一副阴沉淡漠的神气,象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各管各的体味着孤独。
我耸了耸肩,出去在黑暗中抽烟。世界显得糊涂,混乱,不幸,而我认为的确如此。
请你相信,先生,我用怜悯的口气讲到文明,是经过思索的,即使象无线电那样的发明,也不能使我改变意见。尤其可悲的是毫无办法。今后人类滚下去的山坡,决不能再爬上去。然而事情竟是这般无望吗?
文明,真正的文明,我是常常想的。照我的意见,那应该是齐声唱着烦曲的一个合唱队,应该是矗立在光秃的高岗上的一座白石雕像,那应该是会说,“大家相爱!”或“以德报怨!”的人。但两千年来,人们除了反复这些说话以外一无作为,显赫的使徒们,眼前的利害太多了,无暇再想到那一类崇高的事情。
所谓幸福,所谓善,大家都误会了。一般最慈悲的心灵也弄错了,因为他们太缺少静默与孤独。我仔细瞧过妖魔般的耐压浸渍机。我告诉你,实在文明并不在这架机器上,正如它并不在外科医生的雪亮的钳子上。文明并不在所有这些可怕的出品内,而倘使文明不是在人类的心坎里,那末!就没有地方可以找到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