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还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至少要死得其所。我国不象中国,死人可以做国土的主宰,占的地位几乎比活人还多。在咱们国里,死要死得恰当,否则活人便会对你瞪着白眼说:“这尸首,教我们怎么办?这儿没有它的位置!”
一九一五年,我在X调节兵站当——可以说是一种实习生吧,每星期值班二三次。所谓值班是:人要在场,附带担任一些关于监督和报道的无聊事情。照例,这种守卫军官驻扎在一间阴沉沉的小屋子里,跟车灯间连在一块的偏屋。他无聊地呆在那儿,瞧着兵车驰过,装满了打过十个月仗的士兵,从这一个地狱开到另一个地狱,一路上直着喉陇唱,因为在打仗的时候,人只想眼前:一离开炮声,就无愁无虑的享受生活的乐趣了。
某星期六的夜晚,我躺在漂亮华丽的草垫上,那是我的小床,也是耗子的窠场。我一边觉得这些和善的小动物就在枕边两三寸的地方蹦跳,一边恍恍惚惚的听着调节站上的声音。那真是一个大站的声音:汽笛声,啯啯声,气喘声,转轴与起重机的呼叫,紧张的铁链的震动,扬旗的上落,远处车辆衔接的碰撞,但在这一切里面,还夹着行军的喧闹与节奏,一个支队开走的步伐,哨兵换班的吹号,发令声,钟声,以及一切表示武力控制了工业机构的声音。
我正在默想,伍长鲍那唐走进我的小房,明晃晃的炭精灯照得我睁不开眼。
“报告队长!”
“你说罢,鲍那唐。”
“一个军需运送兵,给十七号救护车压扁了……说是惨得很……”
“咱们走罢,伍长!”
两个勤务抬着担架等在外面。夜色清明,并没给站上苍白而发抖的电光扰乱。
“在野客店那旁,”鲍那唐说,“好一程路呢。”
野客店是许多轨道交叉的地方,大概在一哩半之外。我向站上的一个职员问明了路由,带着他们出发了。
在一个大站上,妙的是控制一切巨大活动的秩序,高于一切的、严格的秩序,外表竟是那样的杂乱无章。我们沿着无数的车辆走去。它们好似从开战起就忘在这儿的;竟可说是无用的废物,车毂瘫痪了,关节锈腐了;可是炭精灯偶尔射入一扇打开的车门,便突然照出横七竖八睡在草堆上的大兵,或者瞪着眼睛发呆的牲口。有些车辆改做了流动办公室,在柔和的保险灯光下,书记们埋在纸堆里办公:于是我们觉得,行政机构尽管象条大鼻涕虫,还是在铁道上执行它的统治,正如从炸得稀烂的战壕起,到庇莱南山麓最远的军服厂为止,都逃不出它的魔掌。有时在茫无边际的黑暗中,我们想从两节昏昏酣睡的火车间穿过;看不见一个人影,冷不防两列车动作起来,在匉匉訇訇的击撞声中接合了。再走了一程,又得停下,等救护车开过。说它们舒服才差得远呢,在我们面前开过的时候,送来一连串剧烈的咳呛,一阵顶讨厌的病房里的盐素味儿。此外,也有系在货车上的肥头胖耳的迫击炮,流动厨房,猜不透作什么用的机器,以及一切在暗中显得古怪的军用材料。圆顶的停车场冒着烟,里面停着机车,在惨淡的灯光下打喷嚏。教你回想起战前生活的,还有近郊火车运送着打吨的旅客,还有快车象一条带子似的,在纵横交错的轨道上飞过。总而言之,军事生活和平时生活乱哄哄的搅成一片。
终于到了野客店,无数的轨道、信号盘、调轨机、铁索的大枢纽。三个老职员在一间棚屋里,只穿了衬衣,拨动轴梗,举起杠杆。一切活动的力量都在这儿会合,受这三个人又镇静又老练的指挥。他们好象上一个时代的工头,经验代替了才具,店主出门交际的时候,便代行职务。
在各种喧闹声和轮轴声中,一个电报铃不慌不忙的响着。
“咱们是为那运输兵来的,”鲍那唐说。
“噢!可怜的家伙!他在那儿,在行军袋下面,还有四周围。”
我们进入尸身地带。我说“地带”,因为不幸的家伙压得四分五裂,好似播种时候的一把谷子。
“天哪!”一个白头发的职工说,“他从车厢里爬下来,也不向四下里望一眼。这冒失鬼!这儿跑来跑去的东西太多了,怎么好离开自己的位置,随便乱闯?”
死人的脸倒还完整,但是身体给六十辆火车辗过,从肩头到脚跟都粉碎了。我们四处捡到残余的东西,血淋淋的肉,七零八落的脏腑,我记得还找到一只手,手里紧抓着一块乳饼。死亡临头的时光,那家伙还在吃东西。
真不可思议,大衣倒还是好好的,遮着残破的肢体。我轻轻揭起,发见一份士兵证,写有他的姓:勒玛依欧。
“我看,”鲍那唐说,“咱们已经把他收拾齐了。”
半空中一盏电灯,晃晃悠悠的,把闪闪不定的光照着我们。
我决意抄近路,从“炮队”那边回去。那是一个好广大的区域,排满了军火列车。但走近轨道时,一个哨兵出现了:
“站住!口令!”
口令,咱们之中谁都不曾想到。那后备役的士兵横了枪,拦住去路,毫不通融。
“对不起,队长,请打别处走,这儿是警戒区。”
绕了一个大圈子,又是一个哨兵站在我们面前。
“口令?要过炮队,非口令不行!”
“朋友,咱们抬着一具尸首呢。”
我把行军袋揭开一角,露出那张青白的脸。在炭精灯下,在血污的乱衣堆里,赫然露出一块惨白的皮肤,印了刺花的字。哨兵吓得扯了扯脸,但仍不肯让步:
“队长,打大路走吧。这儿不行。”
我们重新闯进铁轨纵横的迷魂阵,讯号板格吱格吱的响,兵车轰轰的叫。有时,乏力的担架夫歇一歇脚,把舁床放在枕木旁边的石子堆上,往掌心里吐一口唾沫。长长的客车在我们身边掠过,明亮的车厢中,妇女们看书,怀中睡着美丽的孩子。
终于我望见了月台上的路灯。
“把尸首往哪儿送呢?”我问鲍那唐。
“不知道,队长。”
想了一会,我跑到慢车货房。那边有一间特别腾出来的屋子,凡是车站上排泄出来的东西都堆在那儿:无人认领的箱笼,没有职业的汉子,无主的家畜,没用的材料,必要时也好存放尸首。一个宪兵站在门口抽烟。
“队长,今天客满。都是北方来的难民,带了孩子和行李。”
我对手下的人鼓励了几句,决意投奔“单身房”。
“单身房”里挤满了归队的士兵,成堆的睡在草褥上。
“噢!你老人家明白得很,总不成把这个放在这些人旁边,”一个副官摇着头说。
他道歉似的补充道:
“替我想想罢,队长。我没有上峰的命令。没有命令,我怎好收下一个死尸呢?”
我拣着一块石头坐下。担架夫累得慌,抹着额角,提起“老酒”来。我瞧了瞧勒玛依欧那堆不成模样的东西,他倒满不在乎最后一番的磨折,象死神一般耐心的,等着他最后的归宿。
“你大概不大熟悉车站吧,”副官对我说。“有一个牢房,是替驻站的运送兵预备的。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去瞧一瞧……”
他去了,我一边抽烟,一边望着美妙而温暖的夜景。外界的恬静,分明和士兵的骚乱表示一样的意思:“这讨厌鬼,带着那无用的死尸来干么?”一只虫停在稀疏的草里,忘形的发出尖锐的小声,仿佛认为整个世界是它的,为它而存在的。
副官从黑暗中探出头来。
“不巧得很:一个醉鬼关在那儿。他把牢房吐了一地,还在大吵大闹。”
“好!咱们见车站管理去,”我说。
车站管理睡觉了。他的副手在看画报。我刚把事由讲开,他就征求我的意见,在《幻想生活》的那些裸体女像中,挑哪几幅剪下来贴在墙上;看模样这份画报他是看上了瘾的。他看我始终神气索然,便说:
“至于这件倒楣事儿,真糟糕得很,医院在城的那一边呢。这时候你去不成。朋友,扔在随便哪节车厢里,待明儿再说吧。”
说完以后,那青年人觉得责任完了,重新把鼻子钉在图画上。
那时节,调节兵站上还没有现在那样,搭起木板和硬纸的大病房。车厢的主意,我根本不加考虑。把火车当做停尸场,半夜里带了我的死人开出去:成什么话!
我去看驻站的邮务员。他们在拣信,嘴里哼着小调:“我么,我就是倷倷丝啊……”他们的小屋里,连一头耗子都插不下,不用提,我的事他们是没法解决的。
从那边出来,我有些灰心了。真是,谁也不理会我的死人。我在肚里咕噜:“为什么,勒玛依欧,为什么你忽发奇想,死在这个没有死所的地方,死在这个谁都没功夫管你的时间?”心里尽管这么想,同时觉得我跟这具尸体究竟不无连带关系;它是一件无法处置的东西,大家讨厌,可是谁也丢不掉。
“把这个可怜的家伙抬到哪儿去呢?”鲍那唐问。
于是一个极简单的念头来了:
“跟我走!”
慢慢的,我们向车灯间回去。
“那儿也没有地方呀,队长。”
“别管,走就是。”
我教他们把担架抬进我的小屋子。
“得了!放在这儿,我的草垫旁边,你们去睡觉罢。”
他们出去的时候,诧异地摇摇头。屋里只剩下我和勒玛依欧了,我就在被褥上躺下。战争已经教会了我跟死人一起过活一起睡觉,我奇怪早没想到这极简单的办法。
我借着烛光,对这个丑恶的包裹,陪我过夜的同伴,望了老半天。还没有一点儿气味。我吹熄了洋烛,悠闲地胡思乱想起来。
担架上每秒钟滴下些东西,发出极细小的声音,一定是血水吧。好久好久,我数着血滴,心里老想着许多和时代一样阴惨的事情。响亮的汽笛,划破了黑暗的空间,我数到了几百滴,便沉沉睡熟了,象我的同伴一样,一个梦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