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杜希中尉是一九一五年十月里的事。
每次想起那个时代,总有一番惊心动魄之感。在萨比原前面我们才挨了几星期火辣辣的日子;香巴臬方面的攻势在右面长时期的怒吼,余波一直卷到我们的阵地,好似狂飙在洋面上发尽了威势之后送来一些零星的波涛。三天之内,我们的炮和波伊欧士那边的遥遥呼应,大家整装待发的等着那始终不曾到来的命令。心里又慌张又空虚,连续不断轰击的声音,似乎把我们灌醉了醒不过来。免掉一次凶多吉少的突击,教我们松了一口气,同时却担心着得以幸免的原因。
就在那时候我第一次受了伤。撤退时偶然的摆布,把我安置在S古堡。在兰斯地带,这座建筑谈不上什么点缀,但它矗立在可爱的绿茵中间,在高岗侧面可以俯瞰凡尔河流域优美的小谷。
我的伤势并不重,却很痛苦;略微有些热度,非常喜欢静默和精神上的孤独。我乐于整天厮伴着还能忍受的肉体的痛楚,借此试验我的耐性,又想到我一向极端信任的体格竟怎样的脆弱。
我住着一间可爱的病房,四壁糊着印花布,挂着旖旎风流的图画。室内除了我的床铺以外,还有另一个军官的床位,他脚步毫无声响的在房里踱来踱去,很尊重我沉默而矜持的态度。到了我可以吃东西的那一天,大概由于同桌的人总想攀谈的老习惯,我们开始搭讪起来。
虽然当时我心绪恶劣,那次谈话的确使我觉得愉快,井且把我从绝路上硬拖了回来。
我本来老转着阴森森的念头,一心沉浸在那时代的悲苦里面。最初我只觉得杜希中尉胸怀清朗,满怀着恬静而欢畅的心情。后来我发觉他一向受着厄运磨折,什么苦难都经历过来,而居然还保持着那些德性,当然是更难能可贵了。
我们俩都是列尔人,这一点是联系我们的因缘。为了一些渺茫的遗产,为了事业的前途,杜希早年就迁居墨市,就地成了家。婚姻很美满,年青的妻给他生了两个美丽的孩子。第三个刚要出世的时候,德国的侵略把法兰西和全世界的面目都颠倒了,把杜希经营得很发达的实业铲得一干二净,把他跟妻儿硬生生的拆了开来,从此,关于他们,他只有非常渺茫而极其可虑的消息了。
我的亲人和产业也同样丢在沦陷区里,所以对杜希大有同病相怜之感。但我得承认,这位同伴所担当的苦难远过于我的,他的心也远比我的坚强,而丰富的感情并未因之稍减,那是我屡次觉察到的。
杜希身材长得很好看。象我们本乡人一样,他皮色是红的,头发是淡黄的。一张极柔和极有生气的脸,点缀着一簇纤美的须,仿佛把脸盘拉长了些。神气活象弗拉芒画家常画而且很拿手的那种青年型:齿形的衣领,黑丝绒外衣上挂着沉重而发光的金链。
额角上围着一条薄薄的绷带,他好似一些不觉得不方便,所以我初期竟忘记问到他的伤势,他自己也绝口不提。有一次,我看见他换绷带,那时他才寥寥几句,告诉我一片手榴弹的碎壳怎样在一次小接触里打中了他。但他对这件事装得满不在乎。
“后方没有一点什么吸引我的,”他凄然微笑的补充着说,“我本想此刻就回到部队里去,可是医生一定不许。”
他承认在S古堡继续养病也不无乐趣,秋天的景色把这座建筑点缀得庄严起来。
从第二星期起,虽然我肩部的伤口相当大,医生已经答应我起床试步了。杜希用着友爱的情意搀扶我,由于他的鼓励,我不久竟敢到花园里小路上去冒险了。
照料我们两人的医生,吞吞吐吐和我说:
“他跟杜希中尉一起出去吗?留神不要走远。”
这位医生是沉默寡言的人。我不向他多所追问:我信任我业已恢复的体力,并且由于挺自然的想法,以为他殷勤的嘱咐是为我而发的。
几天过去了,充满着新交所有的热诚与无限的新鲜。平时我们竭力避免接触的一些人,在战时却不得不和他们一起生活;这是千百种战祸之一。再加我的天性——也许是过于苛求过于骚乱了,——使我一向就落落寡合;所以一朝在杜希身上发见那些足以激动我真情的优点时,我不由得惊喜交集。我想这是命中前定的:那时代能够成为我朋友的人,到处都标有一个同样的神秘的记号,然而我决不能全部认识他们,也许命运也无意让我能有一天遇到我最知己的朋友。
不下雨的日子,我和杜希在斜坡上谈天,浓密的榉树从上到下盖满了山坡。我的年轻朋友对于自然景物的感受和判断,天真之中所含的出人意外与巧妙的情趣,除了儿童以外是难得遇到的。他讲起四散飘零的家庭时,显出他坚定不移的信心,提到前程时那种乐观与严肃,只有醉心于宗教、或迷恋着光荣或成功的人才会有。
傍晚,将临的黑暗使我老是要对时局对自身作一番无情的检讨,他却高高兴兴邀我下儿局棋,而这奥妙无穷的游戏把我们一直领到睡乡门口。
我跟杜希相交觉得很快慰,有一天便在医生前面把他的性格隐隐约约称扬了几句。
医生是个中年人,高大,秃顶,驼背,横七竖八生着一簇乱须,阴郁的目光中充满着胆怯而慈悲的表情。
“天没有眼睛,”我说,“打击一个性格那么善良的人真是可叹,但怎么也改变不了他的本性总算是奇迹了。”
在榛树丛中的一条小路上,我们踏着平匀的步子闲扯。
听了我的话,医生肩头古怪地扭了一下,目光向四面一转,好象要确知的确没有旁人在场。
“你似乎,”他对我说,“很高兴跟杜希在一块,那是很自然的。可是我曾经请求你,你们散步的时候切勿离开古堡太远,我现在对你再说一遍。”
这些说话的音调使我突然之间胸口闷塞,非常难受,我便表示很惊讶的说:
“我觉得杜希正在平平稳稳的复原。难道你怕那额上的轻伤会有什么变卦不成?”
医生停下来,把靴尖踢开路上的石子,低着脑袋很快的说:
“这轻伤的严重性决不是你想象得到的。”
随后是一阵难堪静默,医生看见我楞着,便断断续续,半吞半吐的接下去说道:
“这些脑壳上的伤,我们慢慢的弄熟了。你的同伴不知道,而且应当不知道他伤势的严重。他甚至不知道弹片根本没有拿出来,并且即使可能……”
接着这外科医生突然讲起哲理来,在这个领域里他似乎又是畅快又是迟疑,仿佛进入了一座他熟悉的迷宫。
“我们的成就已经不小了,不小了!甚至有些人死定了,我们还把他们弄活;可是不能弄活所有的死人啊。有些问题真是棘手。我们自以为解决了,但有些问题竟没法解决。我不说上帝。上帝似乎根本不理会这场浩劫。我不说上帝,只说人类。应当把事实告诉他们才好:有些伤是我们无法医的;只有不去造成那些伤,问题就没有了。这才是一个解决,但我的同业太骄傲了,不肯向社会提出,而社会也太疯狂了,不屑于听。”
我相当尊重这些题外的闲话,不敢插嘴,可是等他一住口,我就轻轻的说:
“真的吗,你说,那弹片……”
“那是抓握不到的,你明白吗,先生?抓握不到的!一个自负的人说这种话是难为情的,但究竟还是老实话。并且这是事实:人放了进去,却没有力量拿出来。”
医生的这种个性乱了我的心,他的议论尤其使我大为激动。我结结巴巴的说道:
“可是,带了弹片还是好活的。”
“不,只有死。”
我们一直走到林边。潮湿的草原上大片的阳光,似乎唤起了医生的社交习惯,他换了一种口气道:
“原谅我,先生,原谅我教你想起那些念头,你平常决不会想到的。但我很高兴能有这机会和你谈一谈杜希。我相信他在自由区里没有什么近亲。你关切他,所以我应当通知你:他完全没有希望了。既然你和他常在一块,我还可以补充一句:他随时随刻可以遇到意外,很快的送命。”
我认识杜希没有多久,可是听了这话已经垂头丧气。当时我随口说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大概是“多可怕”之类。医生惨然微笑道:
“唉,先生,你将来也会象我一样,象多少其余的人一样:你慢慢会习惯跟那些眼前还和我们同一天地,但明明判了死刑的人混在一块。”
要我习惯这一类的事情简直办不到。谈话是在快近中午的时候。那天余下的时间,我老是设法躲开杜希,因为我隐藏不了我的思想。
夜里我睡不着觉,但那倒对我加倍有益,我可以从从容容把某些印象镇压下去,并且失眠的神气可以教人把我心情的转变归之于疾病。
我一下床,杜希便提议去林中散步。我正想拒绝。但他的笑容那么亲切,那么友好,我竟没有勇气把疲倦来推托。而且天气又那么明媚。
气势还很旺盛的阳光,朝雾之下色调细腻的景色,或许还有自己倾向快乐与遗忘的成分:这一切突然使我的意念远离了正要迫近的深渊。
蔓长的野草正在慢吞吞的枯萎,颜色象琥珀,杜希开始在草中奔跑,笑得象一个青年人。他学着他孩子们的游戏,加上种种故事和儿童的言语,随又忽然停下,充满着柔情,一本正经的讲到他尚未见过的那个孩子,和在流亡中等着他的妻子。
在他看来,自然界里没有一样可以轻视或不值得关切的:所有的花他都要闻一下,每样东西都要瞧一眼,把水草在手指间捻弄,尝尝棘丛里的浆果与棒子,他使我注意到无数东西,为我从来不曾注意而脸红的。他把我领入无穷的想入非非的境界,我只能一边抱怨一边笨拙地跟着他,好象一个被硬拉入轮唱队里的老头儿。
我们向古堡走回来,因为胃口很好,时间过得飞快而得意非凡,走到一条小路拐弯的地方,医生的说话与吩咐,突然从我心底里直奔上来,好象剥啄一声,一个人的手指在门上又急促又威严的敲了一下。于是我发觉原来我念念不忘,暗中老想着这些。但对杜希重新望了一眼,他好比明媚的南方欣欣向荣的一支淡黄的麦穗,我便摇摇头想道:
“这位可敬的医生诊断错了。”
于是那夭我还快乐了一天。
下一天,我正赖在床上数着糊壁布上翩翩欲动的花朵,忽而注意到近边杜希——他还熟睡未醒呢——平匀的呼吸。立刻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嚷道:“这个人快要死了。”
我转背翻了一个身,那声音又叫道:“这是个死人啊。”
于是我忽然动了离开的念头,想离开杜希离开古堡,埋没到后方的喧闹和骚动中去。
我完全没有倦意了,便竭力镇静地思忖了一番:“究竟我认识这可爱的人还没多久,而且对他也无能为力。他在一般高明的医生照顾之下,他们一定会使尽医药上的神通的。遭难的除他之外还有多少年青而有价值的人,所以我要把他的苦难忘怀不能说不应该。我留在这儿于他毫无补益,反而摧残了我自己极需要的精神力量。”
这样考虑之下,我那天早上和医生单独相遇的时候,便借了某种藉口要求他把我赶紧调到别的医院去。
“论到你的伤口,”他回答道,“我没有反对的理由。就照你的意思办罢。”
这样爽快的答应使我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有些诧异。但我和医生照面的时候,发觉他眼中有一副悲哀和骚乱的表情,把我弄得渐愧起来。
实在,我对于自己的懦怯懊恼透了,一忽儿又去找到医生,问他能不能让我改变主意,仍旧在S古堡疗养。
他微笑着告诉我尽可住下,只要我愿意,说话时他那副满意的神气颇有些异样。
经过了那番踌躇之后,我的决心把我的镇静恢复了。那天大半时间我在房里读书,居然觉得书本还给我几分乐趣。傍晚,一个在倍里·奥·白克前面炸断一条手臂的同伴,偷偷把我们领到花房,听邻近一个联队的两个音乐家演奏。
我很重视音乐,虽然说不出音乐和灵智方面究竟有什么确切的作用。一组声音与和弦,能够怎样有力的配合我们的心境,刺激我们的情绪,那时以前我的确不曾领略过。
一架提琴和一架钢琴合奏着罢哈的一阕朔拿大。它们突然开始那一章庄严沉痛的adagio,好几次,我觉得有一个无形的陌生人按着我的手臂,喃喃的说:“怎么,怎么你能忘记他不久就要死?”
音乐一完,我立刻站起,被真正的痛苦压倒了。
“怎么啦?”杜希紧跟在我后面问。“你好似病了,或者心里不好过。”
“两样都有,”我用着不能自主的声音回答。“你没有听见那提琴上的乐句吗?”
“听见的,”他出神地说。“以快乐的纯粹完满而论,什么都比不上那段音乐。”
我偷偷瞅了他一眼,甚么都看不出来。到晚上在黑暗中沉思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偶然”注定我在朋友的劫数中担任一个奇特的角色:杜希判了死刑;他得死,他就要死了;但另外一个得代他挨受临终的苦难。
我不承认我生性跟普通人有什么两样。战争无情的把我磨炼过了,并没扰乱我的想象力。所受的伤,也不是使健全而正常的精神改变其机构的那一种。
因此我深信,我那天以后精神上的紧张,谁受到了同样的磨难都免不了的。
虽然有过战场上凶险的经验,我还得对于死亡再作一番新的体验,因为体验的时间长,所以更可怕。一个人活一分钟就不能不想到下一分钟的事,可是你所知道的确实的结局,使你什么企图什么计划一开场就流产了,这是最惨痛的。日常生活中,疾病固然也能产生同样的情形;但那种悲苦还能靠了希望而解淡,甚至一天天的放弃希望的心思也能冲和你的忧苦。战争却使我认识一种新的苦闷,使我不得不和这样的人一块生活,尽管那么强壮那么健美,的确在可怕的劫数掌握之下,只因为他有希望,只因为他蒙在鼓里,他才有前途。
对于自己命运的无知,确是极可宝贵的一点,它令人羡慕野兽与植物,因为它们的无知是最彻底的。靠了这种无知,杜希才能在深渊旁边过着快快乐乐的生活。这个局面里所有紧张刺激的部分,倒由我在那里负担,仿佛这一大宗苦难没有人承当就不成其为人生。
时间已经到了十一月初。秋天在光辉灿烂中消逝。我们并没放弃日常的散步。我几乎不由自主地要去,好象大自然衰败零落的风光,特别能够表达我们友谊的悲苦味,而且表达到狂乱的境界。
我们时常攀登那俯瞰兰斯平原的高岗。军事的骚动,象树液一般慢慢冷却而回到地下去了。部队打点着睡过冬天。大炮懒洋洋地吼着,光秃的树林,把整个夏天用叶遮蔽着的战事工程,全盘托了出来。
秋天使我对杜希的命运更多感触,从而对全人类的命运有了更惨痛的认识。这朋友不久人世的念头渗透了我的思想,把它所有的稳定性,所有的勇气,所有的效能,全部剥夺了。当我凝眸望着成列的白杨,在残照中显得通明灿烂的时候,我只觉得人类的无能才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而且我不论看到什么东西,总不由得要立刻想到:“他再也看不见的了。”
在圣·西蒙的著作里,关于路易十四的薨逝,有一段凄厉的文章。他叙述弥留的君王的每一个行动,总要附加一句:“而这是最后一次了。”——那种反复其辞的执拗,无形中流露出作者的恨意。
同样,看到我的朋友对美丽的秋色低徊欣赏的时候,我一天总有几十次要想到:“而这是最后一次了。”不过在我的思念里只有一片痛苦的怜悯。
在高岗上久坐之后,我们踏上归路;战场那边,已经有第一批的烽火象苍白的星座般点缀着暮色。
杜希显得平静,轻快,差不多是幸福了,好似一个时时刻刻蒙希望眷顾的人。
他有种种的计划,我可受不了,几乎生气,甚至有一次和他说:
“在这样一个时代你还敢作种种打算,真是够幸福了。”
话是概括的,笼统的;但我立刻觉得残忍而难堪。我正想怎样才能挽救的时候,杜希回答道:
“让自己的心跳动,不已经是一种计划了吗?并且我们应当向未来挑战,倘若不愿畏缩到见它害怕。”
这些明哲的言语非但不能安慰我,反而乱了我的心。我多添了一重心事:杜希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吗?
暗中知道旁人的命运,对于我真是一副沉重的担子,把我损伤得那么厉害,以致他有没有得知的问题磨难了我好几天。
如今当我回顾往事的时候,时间的距离使我能从大处着眼,同时又把小处看清之后,我敢断定杜希当时的确不知道自己受着严重的威胁。实在,我从没清清楚楚的发觉一点儿什么,可以使我猜疑他感到些微不安。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免不了有些话,有些隐喻,有些绝望的流露,会教我窥到他的衷曲:然而这样的表示,我一桩也记不起来。
可是有一次,我又生了心。一○八号坡上的许多小接触,使这个坡在那方面的阵地上成为一个流血不止的创口。我的联队里就有一个同伴在那边受了重伤,在急救营中咽了气。我们一同到他临终的床边探望;一发觉杜希在那里逗留不去的时候,我便急急拉他出来,想打破紧张的沉默,便说:
“他也许倒更幸福。”
“你这样想吗,你这样想吗?”我的年青朋友回答。
一股暖昧的力量,决不是偶然,使我们俩目光相对,而在他那末清明的眼目中,我瞥见一种跳动,一种错乱的、转瞬即逝的表情,好似寂寞的大海快要沉没的破舟。
我竭力想转换话题,终于成功了。杜希似乎深深呼了几口气回到了人间,不一会,我又听到他毫无虚假的笑声了。
经过了那次虚惊,我得承认杜希绝对不会起什么疑心。那天我在他眼中见到的,大概在一切人类的目光中都能撞见。并且,肉体往往能知道灵魂所不知道的消息,一刹那间在他眼睛深处闪露的悲痛,或许就象本能的无声的叫喊,只在意识上掠过,意识并没有感召它来,也不曾把它辨别出来。
杜希的伤疤已经结好。我的创口也不大需要照料了。但这一切对我都不成问题。我等着。
我发觉这一点,是当杜希有一天问我干么在前方耽得这么久的时候。我随口给了他一个答复,说是为了我们之间真正的友谊,为了对后方没有什么留恋等等。抚心自问,长期耽在S古堡的主要动机,我是很明白的。我等着一些事情。
虽然精神上经过那些波折,我对杜希的感情只有不断的滋长,而且还有同情心来推波助澜,加以扩大;确知他的不久人世,当然对我的友情也是很大的刺激。天生的会动感情,我便毫无抵抗,听让献身的热情把我摆布了。我仿佛为母的看护一个害病的孩子,经历了一切心惊肉跳的阶段,把最轻微的征象,最平凡的事故,都认为严重得不得了。
花园里网球场上,有一副虫蛀的九柱球扔在那里。杜希常常抓着腐烂不堪的破球轰击那些柱头。一天早上他正这样玩着的时候,一颗球在他手中裂开了,力量扑了空,身子便摇晃起来。他的手立刻按着脑门,我以为他要倒下去了,马上冲过去把他抱住。
“你怎么啦?”他看见我惊慌的神色问我。
“我怕你头里不好过。”
“没有,”他笑了笑回答;“我只是把绷带端整一下罢了。”
另外一次,我随意翻看的一册书掉在地下,他照例很敏捷的俯下身子捡拾。但我觉得他迟迟的不起来,仿佛一阵眼花教他一时抬不起头。我立即弯下身子,从他手里接过书来。他的眼睛蒙着一层红晕,也许是我的幻觉,因为一刹那就没有了。
“我不许你,”我勉强装出玩笑的口气说,“我不许你越出疗养的范围。”
他诧异地望着我答道:
“难道你要教我相信我是病人吗?”
这句回答使我觉得自己的笨拙,并且我知道,我不由自主地抱着的不安,非竭力隐藏不可。
可是从此以后,不安的感觉老是盘踞在我的心里。我的朋友吃的喝的,我都留着心,既不敢劝告,有时却又忍不住。
我溜在外面,偷偷地读些医学文章,不是用功而是教自己分掉一些心。我打了无数的主意又推翻了,定了无数的计划又全盘取消,那些计划要不染有死亡的香味,因而变得圣洁的话,简直是可笑的,甚至是滑稽的。
夜里我常常蓦地惊醒,于是我探听同伴的呼吸,只消它有一点儿停顿,节奏有一点儿改变,我便以为他要死了,已经死了。
我们并没停止散步,但我忽然毫无理由的加以限制。我发明无数的小道,来避免一条崎岖的或容易滑跌的路;我殷勤地撩开小路上的树枝,但那种殷勤总表现得不自然。有时,半路上发觉我们已经离开村子很远,我便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恐怖,话也没有了,人也发呆了。
我已经不愿意下棋,推说是为了疲倦,而不久我真的疲倦了。所有那些感情的激动,终于对我的健康发生了可恼的影响。我在床上躺了几天,一点得不到休息。我很想要绝对的孤独,但一想到杜希可能独自走远做出什么冒失的事,我便受不住。我不能想象那件命定的事变可能不当着我面发生,既然我老是在等。
因此他就留在我身旁,高声念书为我解闷。我时时刻刻想打断他,但既不能表示关心他的伤,便只能抱怨我自己的头痛。真是不可思议,倒象是我受了致命的打击,而他,他反而好象精力饱满似的。我说得不错:是我代他挨受了临终苦难。
有一夜他刚睡熟,发出一阵那么奇怪的、野兽般的呻吟,慌得我立刻卞床,在守夜灯的微光下把他端相了好久。
那一晚的情绪里面,其实还有我急求解脱的欲望。我骇然发觉,我病中的灵魂,对那不可避免的祸事非但在等,而且希望它快来。
十二月初,我起床了。我们第一次散步的目的地,是多沙的土阜上的松林,在兰斯到索松的大路南面。
时间已是下昼。一阵狂暴的西风,在一向做惯战场的盆地上呼呼地刮过,象潮水般在这片盆地上扫荡的侵略队伍,从古以来就没有停过。
我们走着,觉得有点冷,彼此靠得很近,一声不出,大概都沉想着一些不成形的思念,没法用言语表达的,但的确是灵魂的纤维与颜色。
爬一段山坡使我们温暖了些,坡顶上有一棵明晃晃的样树干倒在地下,裂口处分泌出土黄的与绯红的液汁,我提议在树干上歇一歇脚。
我累得慌,欲望和勇气一齐消耗完了,不再留神我的动作和步子,仿佛一个人停止了战斗,放弃了一场苦恼的争持。
两个生命中间,难道竟有这徉深刻的联系?难道那一天上倒是我投降了?
我不胜抑郁,身不由主的站了起来,惘然凝视着树木林立的岗峦连奔带跳的伸向天边。
是什么东西教我回头的呢?真是一种异样的声音吗?岂不更象一种震动,一种内心的破裂?总而言之,我突然知道背后出了乱子。于是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因为那只能是那桩事情,我等着的可怕的事情。
果然不错。
杜希从树干上滑了下去。我简直认不得他了:浑身战抖,模样丑恶极了,不象是人的动作,好似屠场里打了一槌的牲畜。他手脚抽搐,拚命挣扎;发紫的脸倒向右肩,他吐着口沫,眼睛发白,瞳子翻得不见了。
我现在追叙那副情景,还觉得厌恶。死亡我是常常遇到的,战争也使我跟它毛骨悚然的亲近惯了;然而我从没见过这样难看、这样兽性毕露的形相。好象病人的打战会传染似的,我也开始发抖,更增加了我绝望与恶心的印象。
我呆着不动不知有多少时候。我让死亡活动,等它完工。慢慢地,我觉得它松了口气,把它的俘虏放松了。
杜希身子僵直,一动不动。嘴唇中间漏出一阵微弱的吟吟。
同时,我也从麻痹状态中挣扎了出来,顾不得心慌意乱,着手搬运我朋友的遗骸。
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他抱起。他的身子缩做一团,重得要命。我把他抱个满怀,胸脯贴着胸脯,象抱一个睡熟的孩子那样。慢慢地,他身子放松了,听任摆布。一道白沫挂在嘴角上,仿佛耕牛嘴边的唾沫。他的脑袋开始沉重地摇摆。
黄昏来了。我走几步就得把重担放一下,然后再抱。它发出不成音的可怜的哭叹声。我受伤的肩头剧烈作痛。但我神思恍惚,举动都丧失了意识。
我不知怎样的挨到了望得见古堡的地方;在山坡下面一条小路的拐弯角上,突然遇见独自漫步的医生。天色几乎已经全黑,我瞧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也记不起他对我说些什么。
我把尸体放在地下,跪在旁边,满头大汗的嚷道:“瞧!”随后我哭了。
然后是叫嚷,呼唤,灯光。人家把杜希抬走,同时把我也带走了。
杜希直到两天以后才真正的的死去。我不愿再看见他了。人家安置我在一间遥远的屋子里,我始终昏昏迷迷的,时时刻刻间:“完了没有?完了没有?”
并且在人家告诉我之前,我已经知道了结局,于是酣然入睡,一点梦都没有,但对于那场酣睡明明保持着最可怕的回忆。
在C村便可望到的那片满地白沙的不毛之地上面,有一个用桦树与柏树的枯枝围成的小公墓。据说杜希便葬在那里。我下不了决心上那边去看他。我心里保存着一座更深更真实的坟墓。
十二月中旬我离开了S古堡。又衰弱又憔悴,一想到还得活下去,挣扎着去挨我自己的生命,挨我自己的死亡时,我简直心灰意懒,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