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旭沙带着勉强的又尖又微弱的笑声,不住地说:
“告诉你,他们是不会来的。”
伍长丹太装做不听见。他在桌上摆出他的全副器具:湿布,油,象击剑家用的橡皮手套。装在管子里的探针,象肥大的香草球,珐瑯盘子象一颗大豆荚,还有阔嘴大肚的玻璃便壶,四不象的怪东西。
雷旭沙装得满不在乎:
“他们要不来,就不来好了。我,我才不希罕呢。”
伍长丹太耸耸肩,答道:
“我说他们会来的!”
伤兵固执的摇头:
“哼,朋友,这儿是谁都不来的。他们到楼下去,哪,哪,从来不上这儿来的,老实告诉你。可是我也不希罕。”
“放心罢,他们会来的。”
“再说,不懂干么要把我孤单单的关在这间小屋子里。”
“大概是你需要静养吧。”
“可是他们来也好,不来也好,我满不在乎。”
雷旭沙皱了皱眉,表示高傲;又叹一口气,补上一句:
“好动手了。”
丹太刚刚端整好。他燃起一支洋烛,手一扬就撩开了被单。
雷旭沙的身子显露了,瘦得异乎寻常。丹太毫不在意,至于雷旭沙,三个月来也把他的苦难敷衍过去了。他很明白:弹片到了背心里,总是一桩严重的事,并且大腿和肚子一齐瘫痪的时候,决不是今儿明儿就好得起来的。可是,每当探针插进去时,他总要把一天两次的老套说一遍:
“自己不能小便多可怜!”
探针放妥了。玻璃壶慢慢染上浑浊的琥珀色,一阵猛烈而呕心的气味,布满了垂死的人关在那儿拖日子的房间。
“觉得痛快吗?”丹太问。
“是的,痛快……现在已经六点了,他们还不来,幸亏我不希罕。”
伍长一言不答,尴尬地把两只橡皮手套不住的摩擦。烛芯快要烧尽,火焰一蹦一跳的,使足了劲,仿佛一个可怜的囚徒想纵身飞跃,飞到屋子的黑暗中去,再往更高更高的地方上升,升到冬季的天空,升到听不见人类厮杀的境域中。伤兵与护士一声不出的望着火焰,睁着迷惘失神的眼睛。玻璃壶浙沥沥的响,远方的大炮,每隔一会在窗上传出一连串弹指似的声音,每次烛焰都要哆嗦一下。
“好长呀!你不冷吧?”丹太问。
“到了下半身,我已不晓得什么叫做冷。”
“慢慢会好的。”
“自然啰,慢慢会好的!眼前是死了,但总应该活过来!今年二十五岁,正是皮肉活剥鲜跳的年纪。”
伍长局促地点了点头。他觉得雷旭沙是完了:凡是身体跟床铺接触的部份,都烂成一大块。人家把他隔离,为不让一般比他幸运的人,看到他长期受难的惨状。
过了好一会,沉重的静默,使他们无聊的废话也不说了。随后,雷旭沙仿佛老在心里想着什么,忽然开口道:
“可是你知道,一点儿小事就能教我开心。他们只消来两分钟……”
“不要响,”丹太喊着,“不要响!”
他向门口侧着耳朵。甬道里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跟着是一团团的影子和凉气。
“喂!你瞧,他们来了!”护士说。
雷旭沙伸着脖子。
“呸!我说不是的。”
突然,一团神秘的光明,射出红红的金黄的反光,一团奇异的、来自仙境般的光明,在甬道里亮起来。对面的墙壁给照明了:平时一片灰暗,象冬季的思想一般的,忽而金光灿烂,象一座东方的宫殿,象公主的新装。这片光彩发出声音,欢笑与快乐的声音。听不见一个人唱,但全部的声音恍如一支宏大的歌。不能动弹的雷旭沙,愈加伸长着脖子,把手从被单上抬起一些,似乎要去抚摩那美妙的声音和美丽的光辉。
“你瞧,你瞧!”丹太说,“我早告诉你,他们会来的。”
然后是一场骚动。有些东西在门口停下,是一株树,森林里的一株真正的柏树,在一只绿漆的木桶里摇晃。树枝上挂了无数的灯笼和粉红的蜡烛,象一个其大无比的大火把。小房间象一颗过分快乐的心。受不住这片光而要胀破了。但这还不算最美:接着又来了三位博士。一个是赛奈加的射击兵索利,还有两个是摩撒和加尚。他们披着红布大褂,戴着药棉做的长须。
他们一齐进来,走到雷旭沙的病房底上。索利捧了一个系着绸带的小包,摩撒手里幌着两支雪茄,加尚捧了一瓶香槟。三个人按照人家预先教好的样子,恭恭敬敬行礼,而雷旭沙便突然之间右手里糖果,左手里雪茄,床几上一杯全是泡沫的香槟。他说:
“噢!真的,弟兄们!太那个了!啊!真的,弟兄们!”
摩撒和加尚笑了,索利嘻开着牙齿,屋内所有的臭味散尽了,好似只消一点儿光就能把它赶跑的。
“啊!真是,弟兄们!”雷旭沙再三说。“我不抽烟:可是我留下雪茄做纪念。请你们把酒给我吧!”
索利双手捧了递给他,好象捧教堂里的圣杯似的。雷旭沙慢慢喝着,说:
“这,这才是酒!好酒!”
门口有二十来张脸都在笑,笑得跟雷旭沙那张天真柔和的脸一样。
然后是真正的落日。神奇的树,摇摇摆摆在甬道里去远了。博士们曳着长裾的袍子与药棉须,不见了。雷旭沙老捧着酒杯,瞅着洋烛出神,仿佛所有的光明都留在洋烛身上。他慢慢的笑着,再三说:“这,这才是酒!”随后他一言不发的笑了一会。
阴影悄悄的回到房里,把所有的空间占遍了,犹如被人打扰过后的一头家畜。
跟阴影一起来的,是雷旭沙伤口的气味,这悲惨的东西也溜进来到处占了位置。嗡嗡作响的静默,降临在所有的东西上,象一层灰土。伤兵的脸色不再反映圣诞树上的光辉,他低着脑袋,望着床铺,望着自己的瘦削而溃烂的两腿,望着玻璃壶内浑浊的流质,探针,所有那些不可解的东西,他诧异之下,结结巴巴的说:
“可是……可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回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