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一分钟空闲,我就去坐在歌尚的床沿上。他和我说:
“你瞧,现在我的腿割掉之后,你有地方坐了。可以说特地为此而割的。”
这个四十岁的人,他的脸多年青多文雅!“理发的日子”,剃刀刮过以后,歌尚那副永远乐观的笑容,看了真舒服。那是神奇的微笑,带些儿狡猾,带些儿俏皮,带些儿天真,带些儿痉挛,总而言之,就是法国人的笑容,不过嘴唇因出血过多而苍白,脸上的线条因笑得太费劲太长久而拉长了。虽然如此,歌尚的神气总很乐观,对整个世界没有一点儿怀疑,对他自己更不用说,既然他活着,既然他名叫歌尚。
他还剩一条腿,但老实说是不值一文的了。膝部的关节,给一个弹壳毁了。那是一件不中用的东西,人家讲起来总是摇头,说话低低的。
可是不相干!歌尚的信心并不特别寄托在他的腿上。他已经丢了一条,再也不在乎一条腿的上下。我相信,歌尚的信心并不寄托在他的胸部、脑袋、或四肢的任何一点。多一条腿少一条腿,他还是他,淡绿的眼珠依旧射出一道热烈的火,不单是目光,简直是纯粹的灵魂。
我坐上了他的床沿,歌尚便对我谈他的小生意。他总是从战争打断了他事业的时期开讲,情不自禁的把美妙的、太平的过去,跟同样美妙的未来连结在一起。在混乱与血淋淋的深渊之上,他喜欢把从前的生活一直延长到将来的生活。动词从来不用过去时,永远是奇妙的现在时。
“我是美术品掮客,”他对我说。“弄熟了,那真是一件好营生。我特别熟悉烛台和挂灯,常跑的铺子有高亨,玛奇埃,史密生,以及一切的大厂家。现在我有特别的诀窍做买卖:我留住我的主顾,教他明白他需要的是什么货色,替他搜罗。譬如巴拿贝先生来要一座客厅用的吊灯,我就说:‘是的,我知道你要的是怎样的东西’,然后我雇一辆街车,赶到高亨公司。‘二五回佣,行吗?’倘使高亨打麻烦,好!我滚下楼梯,再跳上汽车,奔到史密生那儿。当然这也得掏腰包:譬如巴拿贝先生不中意,我就背上一笔汽车账了。但这一行真有意思!教你跑腿,让你散心,要你有眼光。”
端相着歌尚兴奋的脸,我勉强装做微笑。他脸颊上有两块“不十分清楚的”斑痕:眼睛有些虚肿,象那些躺得太久、发着烧、“身体内部也不大健全”的人。到了四十岁,一个人觉得心儿年轻也是枉然,皮肉受到弹片的时候,不能再象二十岁上那样若无其事了。所以我诧异地望着歌尚的脸,一边听这残废的人讲他如何奔向高亨,如何冲入玛奇埃铺子,如何从史密生的楼梯上一溜烟跑下来。
有一天,歌尚的腿淌起血来。从绷布上渗出点点的血,四面八方化开去,象猩红的汗水,或菜叶上的朝露。四五天功夫,歌尚差不多天天淌血。每次人家把他急急忙忙抬去,在伤口里塞了各式各样的东西,然后止住了血。每次,歌尚带着一副更苍白的面色回到床上,抬过我身旁的时候总说:
“你瞧!这些讨厌东西永远不让你太平。”
一天早上我坐在歌尚床旁,看他梳洗。他气吁吁的喘不过来。尽管面部浮肿,照样可以看出内部的病把他磨瘦了,熔解了,吞噬了。真的!他教人想起一颗虫蛀的果子。
“家里有信说孩子们很好,”他和我说。“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大起来了!转眼就好帮我忙了。我没有对你说过吗?除了烛台之外,我还想经营座钟跟壁炉装饰。凭我现有的路子,很可以干得热热闹闹的。眼界总要宽!我的妈,那要忙死我哩;但我会对付,会对付的!最要紧是认得各个朝代的格局。”
我试着微笑,却没法教心口不痛。歌尚仿佛受了热情鼓动,一手扬着面巾,一手挥着肥皂,形容他美妙的前程,好似就摆在他面前,大号的字母写在雪白的被单上。
我正望着被单,冷不防上面显出一个斑点,一个红点,很快的化开来,可怕的、夺目的一点。
“啊,好,”歌尚喃喃的说,“又出血了。永远不得完。”
我叫了人来,用一块橡皮布包了他的大腿,他说:
“轻轻的,轻轻的,别这样的蛮干!”
他说话的声音很严肃,但是很弱,只有嘴唇在动。
血止了,歌尚又上了手术桌。
那儿,他安静了一会。外科医生们洗着手。我听见他们低声讨论歌尚的伤势,我顿时心跳,口渴。
歌尚远远里瞥见了我。对我眨眨眼皮示意。我走近去,他说:
“真是永远不得安宁!啊!我刚才和你讲的什么?对了,我正谈到格局。我的本领,哪,就是认得格局:什么路易十五式,帝政时代式,荷兰式,现代式,所有的花门。不过那是不容易的,回头我解释给你听……”
“替歌尚上闷药,”外科医生柔和地说。
歌尚望着面罩,好似望着一个旧相识,还从从容容对我说:
“回头我解释给你听,等这些先生干完了我的事,等我醒过来以后。”
然后他乖乖的吸着以太。
事到如今,已经一年多了。歌尚,我时刻想起你不曾讲给我听的,永不会讲给我听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