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朋友,战争并没把所有的人都改变。
你没有认识班里哀·朗格拉特先生吗?
他是那种所谓组织天才。譬如到一个地方,似乎一切很顺利,个个人自以为熟悉工作,努力想把它做好,那位对实际生活有特殊意识的班里哀·朗格拉特先生,却证明给你看:一切都不行。他立刻把每样东西换过地方,把每个人换过职司。他一边踱着,一边右手里抓紧着一根手杖,那是他的一种工具,可以任意挥舞,象击剑家或乐队指挥;他用这根恼怒的手杖在样样东西上点触一下,发起命令来象下冰雹。凡是由他的天才点化过的机关,总得化好几星期才能恢复正常的机能,跟从前一样的诸事顺利。班里哀·朗格拉特先生很有主意,糟就糟在这里。凡是有主意的巨头,决不承认一般凡夫俗子也会有。班里哀·朗格拉特先生最大的本领是:凡大家渴望发展的事情,他以为都是他出的主意。而且事情不一定有成效呢,因为这优秀人物一天要改变好几次念头,表示他得天独厚。这是一个脑子里常有旋风打转的人。又因他什么事都不能单独的干得象样,所以他从不拘泥的要顾虑什么行为与思想之间的关连。但这是一切高官厚爵的代价,而且除此以外,班里哀·朗格拉特先生是一位组织天才。
他喜欢数字。说公道话,他对数字的运用,的确又大胆,又有把握。他识得它们有一种深刻的意义,在你我这般没有数学头脑的人,是永远无从捉摸的。
我不过远远里难得见过他几面,当我有机会和他交谈的时候,——呃!这也许说得过分了些,既然我职位那样的卑微,——总之,那是当我有机会近身听见班里哀·朗格拉特先生说话,有机会拜领他一举一动之微所能给予人的教益的时候。
那是上年冬天大冷时期。半个月以来,刮着某一种东风,象法律一样的尖利,也象法律一样的教你无法可想。
那寒流,那东风,在前线造成了一连串火灾,象瘟疫一样到处蔓延。大家把小火炉塞得十足,几乎把它们胀破,有时营房便沾了炉子的光。火舌伸到外面,给风抓住了,搓呀捻呀,加以铺张,加以吹嘘,吹成一张满满的帆,这样我们便往往损失五六千法郎的木材,纸张,布帛,和各种材料。要是在德国人大炮射程以内,他们便送几颗炮弹来,好心替我们解解灾厄。有什么办法?要就打仗,要就不打。而倒楣的世界明明在打仗:毫无疑问。
我们这样的损失了好几座屋子和营房,幸而是独立的。事情给了我们警戒。忽然有一夜,一点钟光景,五二一号救护站上烧起一场大火,在离开我们三四里地的平原上。
我们套上木靴,跑出去眺望,远远里一大片奔跳飞跃的火,田里结了蓝色的冰,月光象河水一般给风吹起皱纹,被一九一五年代的老战壕割得四分五裂的、西比利亚式的风景上,映着火焰的反光。
想到那边所能发生的情形,我们心里很难过,可是不敢离开自己的集团。
理由是:三点钟左右,一队汽车在门口叫,送来从危险中抢出的一部分伤兵。
大家把他们抬下车子。可怜的家伙都很安静。有两个砍破了脑盖,一个瞎子,一个截去了大腿,一个打断了小腿,还有好几个伤势较轻的。在火里他们丢了全部的家私,就是说挂在病床上的那口大布袋,放着小刀,打火机,三四封旧信,和一段铅笔。我再说一遍:他们都是乖乖的,但是那模样真可怜,因为他们似乎在草褥上等过好久,在火焰中思忖着:“要是不马上来人,再过五分钟就完了。”
他们给放在床上,取暖:这也是他们最需要的。我记得那个断腿的人,带了一具塞满棉絮的器械,里面有些亮晶晶的小冰块。总而言之,一切都阴沉沉的,惨得很。
整夜忙着这些照料,到了早上,我们围着一锅咖啡闲扯。伤兵们迷迷糊糊的,营房里差不多温暖了。我们分发了棉花帽,毛线衣,一大杯滚烫的罐头牛奶,他们打着吨,似乎在想:“呃!一不过二,二不过三。已经逃出两次,要防第三次!”
这时候,朋友,班里哀·朗格拉特先生出场了。
我记不得为了什么事跑到外面,木靴踏着冰冻的泥土,忽然大路旁停下一辆华贵的汽车。车门砰的一声!班里哀·朗格拉特先生跳了出来,裹着一件贵重的皮大氅。
我心里想:“啊!好啊!班里哀·朗格拉特先生来安慰咱们那些可怜虫了。”
离开大路还有一百公尺,地下铺着空格的木栅教人眼花,我不顾一切的往前直冲,刚好赶到大门口,气吁吁的“立正”。班里哀·朗格拉特先生跺着脚叫道:
“怎么?竟没有一个人在我下车时迎接?”
“请原谅……总医官……”
“闭口!你看,明明一个人都没有!你们昨晚收容了五二一号的伤兵,晤?我亲自去察勘过火场,半夜里二点钟,不怕害肺炎的危险。这且不管:我要有人在这里,在我下车的时候迎接我。要是你不在,简直一个人都没有了。教我这大冷天等人,还象话?应当在这儿设一个常驻岗位。”
“是,总医……”
“闭口!你们收容了多少伤兵,昨天夜里?”
“十三个,总医官。固然……”
“且慢!十三!十三!”
班里哀·朗格拉特先生反复念着这个数目,似乎单为念给他自己听。显而易见,这个简单的数字在他脑中唤起各种深刻的思想。不知哪个该死的念头教我开起口来。
“不过要请你注意的是,总医……”
“闭口!”他愤愤的吆喝道。“十三!十三!”
我大为惶恐,赶紧缄默。不一会,拉维哀两腿飞也似的赶到;他也是瞧见了汽车而奔来的。到了还有四五步的地方,他突然停住,两只脚跟在铄铄作声的雪地里一碰,行礼。
“啊你,”班里哀·朗格拉特先生说,“来得不算太早了。你这儿收容了几个额外的伤兵?”
拉维哀绝望地望了我一眼。我对他伸出一只手,大张着手指,还没完全吓昏的拉维哀,马上回答说:
“五个,总医官……”
班里哀·朗格拉特先生一声咆哮,打断了他的话头。
“五个!五个!”他说。“那末,不是十三,而是五!”
我直跳起来,好似背后给戳了一针。
“可是请你注意,总医官,这不是……”
“闭口,”他这一次说的时候是用一种镇静而威严的口气了。“五!五?”
于是他反复不已的念着这个数字,神气壮严而慈祥,仿佛世界上的人虽然不懂数理哲学的奥妙的乐趣,他也并不气恼他们。
我们正在面面相觑很狼狈的时候,忽然听见格吱格吱的木靴声,善良的摩格先生来了,鼻子冻得通红,胡须僵直,按着呼吸的节拍,嘴里喷出一条细薄的雾。
“啊!到底来了!”班里哀·朗格拉特先生喊道。“到底你来了,摩格先生。告诉我,你们营房里此刻究竟有多少人?”
摩格先生似乎沉思了一会,出神地回答道。
“二十八个,总医官。”
这一次,班里哀·朗格拉特先生笑了,笑得很失意,很悲苦。
“唔!唔!既不是十三,也不是五,而是二十八!二十八!我本来在怀疑呢。”
“可是,总医官……”我们异口同声的叫起来,用着慌乱的声音。
他从皮大氅中伸出一只手来,一条不折不扣的铁腕。
“闭口,你们,你们不会明白的。二十八!”
我们彼此瞪着,发呆了。班里哀一朗格拉特先生幽思冥想,飘进了云端,来回踱着,反复念着:“二十八!二十八!”
我留意到他讲话的音色,颇有乡下人爱说笑的意味。他老半天的念着“二十八!二十八!”先是摇晃着脑袋,继而是越来越高兴的样子。我很觉得:数字在他的嘴巴里,并没象在你我的嘴巴里同样的意义。
终于,他突然用一种傲岸不可一世的礼貌,向我们行礼:
“再见,诸位!二十八!二十八!”
然后他走向汽车,搓着手,象一个人获得了最高的真理似的,不胜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