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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马贩子

他们被召集的时候,说都要中午到场,但到了之后,许多人直等到天黑。

他们聚集在会场门前,好似一片黑沉沉的水潭;园子里也的确有些泥洼,东一堆西一堆垂头丧气的人,在那里踱来踱去。

这是二月里的一个下午。阴沉而纳闷的天,移动也是整块儿的。它满肚皮的不乐,没有心绪关切这儿的小事情。风在闹脾气。它应该知道人们在远方干些什么。可是它不则一声,连大炮打鼾似的低音都不传过来:跟前方离得太远了,应当忘记。

风朝屋子的空隙里钻,骨碌碌的打转,慌忙得如同一只落在陷阱中的野兽。

人既不留神天,也不留神风,更不关心冬季不舒服的光:他们只想着自己。

他们并不相识,只有把他们集在一块的原因是共同的。这个原因使他们显得为难,疲倦,却没法装做不关心。可是你仔细观察,他们确有一些类似的地方:外表缺少阳气,肉体有些病态,脂肪不是太多便是太少,眼睛带着火气,有时是显而易见的残废,最多的是灰灰的皮肤,映出可怜的血色。绝对没有肌肉精壮、生气勃勃的:全场的人都象鼻涕虫一般迟钝。

牲畜似的老挨在一块,教人受不了,有的便闲扯起来,平平胸中的骄傲;有的不声不响,也是为的骄傲。

在场的有小职员,工人,干专门行业的,还有长头发的智识分子,把眼镜遮着苦恼不堪的目光。

大家抽着烟。到这个时候。烟草才格外显得是灵魂的救药,唯有它才能阻止灵魂跟自己捣乱。

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走出园子的铁门,溜掉几分钟;回来时抹着嘴,呼吸全带了浓烈的酒味。

每小时总有好几次,屋子的大门半开一下,出现一个宪兵喊出一串姓名。喊到的便从人堆里钻出去,好似被线牵拉着一样。他们嘴角微微扯动,装做一副或是洒脱、或是疲倦、或是嘲弄的神气,钻进门框。

二月的天看不见了,冷气森然的风也呼吸不到了:他们挤在一条气味难闻的走廊里,墙壁漆了一种说不出的颜色,分泌着一层枯液。站了一忽,另外一扇门又打开了。一个宪兵把他们一打一打的点数,好象果子或牲畜,然后推入大厅,事情就在那儿进行……

立刻,一股强烈的人体的气味钻进鼻孔。他们先还弄不大清这地方忙些什么。人家不让他们有思索的余暇。

而且,思索有什么用?在整个害病的国土内,惨遭灭顶的民众,不是到处都在呻吟,叫喊,咳呛么?

思索有什么用?咕噜不已的、扫荡旧大陆的癫狂的旋风,它思索么?不,真是,这决不是思索的时候。

得赶快脱下衣服去排队。

屋子宽大,怕人。墙上镌着格言,放了几座不知是谁的胸像;屋子中间,一张公案似的桌子。

高高在上的是一个头发雪白,颇为傲慢的人物,一派疲倦而固执的神气。几个无名小卒在旁边帮忙。桌子前面有两个穿白衣服的,一个是干瘪老头,一个还年轻,无精打彩,好象出神似的。

大家分行向两个穿白衣服的走去;一个跟着一个,好比一群请愿的人,走向上帝震怒的祭坛。他们简直不知道把手臂怎么安放。

这一批决不是民族的鲜花:国内最健美的壮丁久已到了那边,泥泞直到腹部,猫儿似的提防着面前的危险。

长久以来,农人的筛子里只剩些小杆子与灰土了;但是他贪得无厌的手还在里面掏摸,想找出几颗零星的谷子。

室内并不冷:一座炽旺的暖气机在地下吹出一阵阵的熏风。可是不少人打哆嗦,浑身的鸡皮疙瘩,象不惯裸体的人一样。他们把腰一忽儿歇在这边,一忽儿歇在那边,交叉了手臂,或者把手平放在一边屁股上,又马上垂下,因为碰到自己的肉体而害臊了。但是还有旁的难关呢:所以他们不久也不再手足无措,或装做什么姿势了。

靠近门口的角落里,一个宪兵推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公务员:他慢吞吞的脱了衣服,以为袜子和短裤可以不脱了;被逼之下,他无可奈何的把一双腌臜的脚从裤管中提出来。

两个穿白衣的人又忙乱又烦躁,好似做什工的工人。

他们先简单的问几句,然后立刻动手,这儿摸一下,那儿拍一下。

正在受检查的那家伙,脸色发白,太阳穴里冒起微温的汗珠;讲话结结巴巴的,象哀求。问到第二遍,他才定下心神回答。

“你不光是这一点。你还咳嗽?”

“是的,咳嗽。”

“一定也觉得心跳?”

“是的,跳得厉害。”

“还有关节痛?”

“是的,特别是关节痛。”

“消化不良?”

“是的,一向消化不良。”

那人似乎完全安心了,高高兴兴的回答,仿佛终于得到了谅解。突然,老医生耸起肩胛,露出了真面目:

“你百病俱全,毫无问题。好,编入作战部队。”

那人微微摇晃了一下,哑着声音说:

“可是你明明知道……”

“你毛病太多了,哼,嗨,你一样病都没有!去你的罢!作战部队!”

另外一个医生正在对付一个大胖子,——腹部全是皱襞,两手遮了身体的某一部。他低声解释了一番,赶紧跑去套上他的硬衬衫,和扣有学士院徽章的大褂。

有时候,有人咳一声,马上一阵狂暴的咳呛在人群中卷过,象一阵风。

阴影中钻出一个头发灰灰的大汉。大家慌忙不迭的闪开,表示厌恶。于是他对旁边的人吃喝道:

“怎么啦?不过是皮肤上的斑点罢了。”

在他背后,一个年纪在二十至六十之间的高个子,几乎软瘫在凳上,小心翼翼的脱着衣服。那副脸相才叫可怜,似乎给人间的灾难磨蚀完了。他衣服多得教人不相信,左一件衬衣,右一件毛线衫,随后又露出些动人的东西:法兰绒的胸褡,小袋,背心,一串串的纪念章。他把这些一齐放在凳上,旁边的人稍稍摆动,便掉下地去,给后来的人踩在脚下。这没有年龄的人便脸色发白,好似人家踩着他的私生活,踩着他的骄傲。

忽然一片争论的声音扰乱了静默。老医生厉声嚷道:

“我,我告诉你什么都听不出?”

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象一根牙签,被医生两手按着肩头,狼狈不堪。

不让还价,骨瘦如柴的家伙编入了作战部队,他走开时的那种慌乱、气喘、惊悸,似乎比伏在战场上正对机关枪的时候,还要厉害。

屋子的另外一端,又发生了一桩事情。

“我告诉你,我还能去呢,”一个人抗争着说,那种弱的声音下面,不知有什么病在作怪。

“不,”年轻的医生回答,“不,乖乖的回家去。等你痊愈了我们再来找你。”

“你不背收我,一定因为我快死了。但是告诉你,我宁可上前线,不愿留在家里天天呕气。”

片刻的静默把大家怔往了:悲剧的回声还没消散。一望而知,那人病得厉害,胸部竟不能看,喘气是一片呼啦呼啦的声音。虚肿的紫色的两腿,勉强撑着他的身子。

“维持原判!”裁判员叫道。

可怜的家伙只得回去套上他的旧衣服,肩头低陷,眼神恍恍惚惚的,好象打闷了的牛。

随后来的是一个宿命论者,他不愿争论他的命运。

“这个决不能免除军役!”

“好罢!随你的便。”

“那末,作战部队!”

“随你,我才不管呢!”

他立刻退下,好似一个人用拈阄决定了自己的命运,反而觉得如释重负。

所有在这儿逗留过的人,都留下些身体没有洗干净的重浊味儿。奇怪,他们呼出来的气都是怪难闻的:今天大家吃饭吃得太快,消化不良,烟抽得太多,酒喝得过分。所有的嘴巴都冲出同样酸溜溜热腾腾的气息,显出同样紧张的情绪,同样的机构失常。

室内空气越来越沉重。早就亮起的灯,好象蒙上一层黏性的雾,使所有的东西都潮腻腻的。这些人赤裸着身体,害了怕,有的愿意,有的不愿意,悲哀地估量着自己的抵抗力和将来的牺牲,在命运的波涛中挣扎,——他们过度的紧张,粉碎的意志,零零落落的幻想,一齐留在这屋子里,使空气中特别有些更幽秘、更骚乱、更迷糊的东西。

两个穿白衣的继续在人堆里忙做一团。他们不住的触,摸,估计,指尖压着肩头和腋下的肉,捺着臀部的脂肪;把大拇指和中指拧着胳膊上的两头筋,试验关节,查看牙齿,眼皮,拉拉头发,敲敲胸脯,好似关员打量一个酒坛。随后他们教人从左走到右,从右走到左,教人弯下,挺直,跪下,或是暴露身上最秘密的部分。

有时,仿佛有些新鲜的空气流入了屋子:两个精壮的小伙子来申请入伍!不懂他们怎么进来的。公案上的人物,全都用惊叹的神情打量他们,好似一把砂土中出现了金屑子。

他们堆着一副得意的有些勉强的笑容,走了。检阅重新开始,依旧是动人的丑恶,恐怖,绝望,无法克制而无人谅解的胆怯。这法庭好比一座悬崖,迷途的人好比被旋风追逐的海鸟,扑在崖上撞成齑粉。

两个医生都显得筋疲力尽,老的那个,耳朵已经听不清,埋头工作的神气象钻入矮林里的一头野猪。年轻的那个,显而易见的浑身不快,非常不高兴。他目光昏沉烦躁,正如一个人做着讨厌而毫无安慰的事情。

而相继沓来的老是那些人肉,老是从屋子的那一角,走出一串无穷尽的苍白的肉体,在地板上拖着软弱的步子。

神圣的肉体,用于思想、艺术、爱情、用于一切人生伟大的事业的肉体,竟沦为下贱臭秽的料子,给人家不胜厌恶的拿在手中,估计一下还能不能派作屠杀之用!

大家都闹头痛。

会场上一切的进行,象一个梦。凡是恶梦中的静默、迟缓、漆黑的窟窿,应有尽有。这样又过了两小时。

然后,突然之间听见喊道:

“最后的十个了!”

他们进来,照样脱去衣服。等了那么长久,早已腰酸腿软,头晕脑胀:他们毫无抵抗的接受判决,好似颈窝里挨了一拳,麻木了,随后匆匆走掉,彼此话也不讲,望也不望。

裁判员们洗着手,心里想:“把他们去送死可不是我的意思。”他们庄严地在文件上签了字,分头散去。

天黑了,风住了。一层象工厂煤烟那样难闻的雾,依旧罩在城上。最后判决的一批人里,有一个依着街灯的柱头拚命的呕,呕出当天灌下的酒。街上阴暗,荒凉。整个世界只有浓雾与呕吐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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