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心肠笑,但有时有一种迷迷糊糊的欲望想笑。我想起那些人在报纸上提到战事的时候,说什么“某一点被敌人突破了,还等什么,不把五十个师团往缺口上送?”或者是“只有把后备队伍集中到前方去!赶快,派四十万人去堵住缺口……”
我真想教那批人,替蹲在他们战略文件堆上打鼾的猫,在福伊洛阿与玛里谷之间,去找一个地位看看。那,他们也要觉得为难吧。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我的事情,不时往四下里瞥一眼,老实说,真有些古怪事儿看到。
沿着山谷排列成行的白杨底下,躲着一支庞大的军队,包括它所有的联队,牲口,车辆,破铜烂铁,褪色的遮篷布,发臭的皮革,一切污泥与垃圾。马啃着树皮,在早秋的侵蚀之下,树木已经凋零了。一大堆骚动的人拚命躲藏,好象一见天空就会给敌人发见似的。三株纤弱的榆树给整营的部队当掩护,盖满尘土的篱垣,把阴影遮着一个联队的军需。不过植物是吝啬鬼,它的荫蔽只有狭窄的一角,所以队伍到处泛滥,蔓延到光秃的平原上,作践那些把他们暴露原形的大路,在田里划成斑驳的沟槽,好比经过了大群的野兽。
有些大路,两旁分驻着英法两国的军队。那边,可以看见不列颠炮队经过,漂亮,全新,——没有铜锈,上足了油,——盖着淡黄色的披挂,镀锡的扣子,毛色美丽的马匹,又肥又光亮,赛如马戏班中的牲口。步兵也有的过:全是年青的小伙子。笛子和花花绿绿的军鼓奏着一种野蛮人的音乐。还有双层大车,懒洋洋的一颠一簸,头发淡黄的伤兵在上面睁着惊奇的眼睛,心平气和的,活象通济隆旅行社包办的游客。
许多村子都塞得满满的,快胀破了。到处是无孔不入的人,象瘟疫,象淹水。他们赶走了牲畜,把自己安顿在马房里,牛棚里,兔窟里。
炮弹堆东一处西一处,象烧缸甏的窑场。
运河里滑腻腻的水上,汆满着运输船,载着食物,大炮,医院。
这里人马的呼吸,机械的摩擦,融成一团热烈的气息,代替了静默。整个田野令人想起惨淡的节会,象战争展览会,象下等舞会与波希米人合起来的集团。
越近勃莱,情形越紧张。成群的汽车强横地霸占了大路,把寒酸的马匹运输队赶入田里。铁路上破旧的小车,显出独立的样子,高声大气的叫嚷,跟地面只差一点儿,背上驮着几千几百万的子弹;箱子中间,几个伙伴盘足坐着打吨,觉得坐在代步的东西上面怪舒服。
走到希比里的上面,我看见一幅奇怪的景象。一片广大的高地在动荡,铺满了人,物,牲畜,以致极目所及,望不见土地。哀蒂纳汉镇的高头有一座残毁的古堡,古堡那一边,展开一片褐色的、红红的田野,有如火烧过的灌木田,后来我看出那颜色原是紧挤在一块的马群。每天有二万二千匹马,要带到索末河这条泥泞的大槽中来喝水。它们把牧场变成了泥淖,空气中全是汗臭与马粪的味道。
再偏左一点,矗立着一座营帐城,粗布篷的顶上画着红十字。再远去,土地忽然低陷,一溜烟的奔向在天边黑雾底下发抖的战场。东一处西一处,并排并的冒起排炮的烟,象路旁树木一般整齐。三十个以上的汽球在天空围成一个大圆圈儿,好似喜欢看厮杀的闲汉。
副官指着营帐对我说:
“八十号坡,就是这里!你可以看到在那儿经过的伤兵,比你的头发还要多,流的血连河水也比不上。在龚勃勒与蒲夏凡纳一段里倒下来的,都往这儿送。”
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们重新沉入遐想。日光在池沼的混浊气息中慢慢消失。英军的大炮在我们近边射击,声音向远方奔腾,象一匹怒马往前直冲。天边的排炮密密层层,教你只听得连续的爆炸,仿佛一口硕大无朋的水锅给烈火烧得翻江倒海。
副官又转过身来对我说:
“你已经有三个兄弟给敌人干掉,从一方面说,你是过了关。当担架夫对你不算坏。另一方面说,当然是不幸,但为你究竟是好的。担架工作很辛苦,不过比起火线来强多了,是不是?”
我一声不出,心里想着在伯莱蒙小丘对面,我消磨了整个初夏的那口荒凉的小山谷。那儿,我曾经挨了多少惨痛的日子,在破败的白杨中望着拉西尼镇的废墟,望着在稀烂的路旁吓呆了的苹果树,炸弹窟洞教人看了恶心,里面积着发绿的水,全是虫蛆,沉默的伯莱齐埃古堡一脸埋怨的神气,还有那些阴森可怖的丘陵,唯有天翻地覆的捣乱,才会把它们从阴沉的梦境中暴露出来,这些东西我都看熟了。在轮到守卫的长夜,我呼吸到尸横遍地的草原的臭味。在最难堪的孤独中间,我时而祈求死,时而畏惧死。然后有一天,人家跑来对我说:“你要调回后方去了,因为你第三个兄弟最近也送了命。”许多人望着我,似乎都象那个副官一般的想:“你的第三个兄弟死了!从一方面看,算你运气。”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走去迎接新的命运,走上一片象神座般向云霄矗立的高地,好象祭献的场所,载着成千成万的生灵。
好几天没有下雨,我们生活在灰尘国里。灰尘是晴天的代价,它渗入战争的队伍,混入战争的工事,食物,思想,它污了你的嘴唇,在牙齿下面沙沙作响,使你的眼睛发炎。它也破坏了呼吸的乐趣。但它一失了踪影,泥泞的统治就接踵而来,而灵魂在灰土里还比在泥污中好过一些。
远远里,大股的尘土象懒洋洋的河流,描画出一区中所有的道路;而且凭了渗透作用,趁着微风的高兴,蔓延到所有的景物上。阳光受了尘土的欺侮,正如飞机的翱翔沾污了天空,侮辱了静默,蹂躏了土地和草木。
我那时已全无快乐的情致,但这一切使我悲伤得神思恍惚。
我把目光向四周扫射的时候,只能停留在马匹的无邪的眼睛上,或者停在几个在场边工作的、可怜而胆怯的人的眼睛上。世界上其余的一切,尽是杀气腾腾的东西。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到了营帐城。副官领我到一座龟形的篷帐内,教我在猪腥臭的干草上找到了一个位置。我放下衣包躺下,睡熟了。
拂晓起身,我在朝雾中摸索,想了解周围的情形。
一条到亚尔培城去的路,破烂,陷落,给过度的劳作拖累了。它搬运源源不绝的伤兵。路旁便是营帐城,其中有小街,有小村落,有广场。营帐后面是公墓,这便是全景了。
我肘子靠在一根木柱上,眺望墓园。墓园已经很繁荣,但神气还饥荒得厉害。一大队德国俘虏在挖掘许多长长的壕沟,象血盆大口般张着嘴。两个军官在旁边过,一个是大胖子,似乎从清早起就有中风的危险。他暴躁地做着手势对他的同伴说:
“咱们有两百个墓穴预备好了,棺木也差不多。噢,不!不!决不能说这次的攻势没有准备!”
的确,端整好的棺木已经很可观,堆满了一营帐,那原是简便地陈列尸身用的。大伙儿的木匠,在露天锯松板。他们天真地吹啸,唱歌,仿佛一个人手里做工,嘴里当然要有些声响才行。
当天我被派在这一部份服务,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干过美术木器的玩艺儿。
一个人判断最壮严的事故,都把自己的职业与本领做出发点的:这种经验我又领教了一次。一个排长阶级的工人,对世界大战的意见是把木材的质地做标准的。遇到木材恶劣时,他说:“这次的战争真混账!”但木板没有节的时候,他又说:“回头会有的!”
指挥全个医院的是一个烦躁而琐碎的青年,一刻不停的出现,拿着一束文件,忽而交给左手,忽而交给右手,手指老是在拘挛。我很少机会听见他讲话,但偶尔听到的几乎每次都是同样的话:“这跟我不相干……我么,我才不理呢:就这样,也够我操心了……”
不错,他得筹划许多事情。装满了哼哼唧唧的重货的汽车,整天络绎不绝。匆匆忙忙用石子筑成的自下而上的公路,好比这个大机构的一张大馋嘴。公路高头有一扇大门,门框上挂了旗子,象结婚时节教堂门口的彩棚,汽车在门框下面卸货。
从第一天起,我就奉到命令,当夜班的担架夫。我们一共十五个人站在门框底下,都是当同样的差事的。
至此为止,我只看见战壕内在我身旁受伤的伙伴,出发去作一个神秘的长途旅行,怎样的旅行我们是不大清楚的。挂彩的人给悄悄的搬走,在战场上失了踪影,我当了担架夫,才慢慢知道了他以后经历的痛苦生涯的各阶段。
上班的第一夜,摩勒巴或福莱斯脱一带颇有接触,那是雨天大战之间的小插曲,在公报起稿员笔下不一定会占到一行地位的。伤兵整夜不见减少。车上一下来,立刻由我们抬进大营帐。一间布幔围成的大厅,亮着电灯,基地是一块麦田,粗糙的泥地上还有贫血的草和不曾压平的泥块。能走动的伤兵,鱼贯着给领到甬道似的一处地方,两旁竖着木栅,象戏院门口排班买票的场所。他们的神气又迷惘,又委顿。人家收下他们的武器,短刀,手榴弹,他们任听摆布,好比瞌睡的孩子。随后是盘问。欧罗巴的屠杀是要有秩序的。一篇精密的细账结算出全剧每一幕的结果。当这些人一个一个走过的时候,有人点数,标上签条;书记们验明他们的士兵证,象关员一样冷静而准确。他们一样样的回答,其耐心正如在办公桌前站惯的群众。有时他们也敢加上一些按语。譬如间到一个猎兵:
“姓小小的是你吗?”
他悲哀地答道:
“唉,是呀!倒楣的!”
我还记得一个手臂给绷带吊起的矮东瓜,医生看了看他的标签,问道:
“你右臂上有一个伤口?”
那人谦卑地答道:
“噢!算不得伤口,不过是一个窟窿罢了。”
营帐的一角,有人分发食物与饮料。一个厨子割着一片片的牛肉,又加上一块酪饼。伤兵把沾满泥土与血渍的手抓起食物,慢条斯理的,津津有味的咬嚼。可见对大多数人,饥渴是第一桩痛苦。他们怯生生的坐在凳上,好似参加盛宴的穷亲戚。
这些人对面,有二十来个顺便带来的德国伤兵。他们打着瞌睡,有的把贪馋的目光匆匆溜一下食物和冒烟的茶缸。一个头发花白的步兵,嚼着大块的白煮牛肉,忽而想起一个出名的字眼来,冷不防对厨子说:
“喂呀!管它呢,给他们一片隔夜肉吧。”
“难道你跟他们有交情?”厨子打趣道。
“怎么不?那些狗东西!咱们厮杀了一天呢!算啦,赏他们一片隔夜肉油油嘴吧。”
一个鼻子多角,目光近视的油滑少年,装腔作势的说:
“为了我们好客的声名,应该……”
他们继续一本正经的闲扯,喝着白铁壶里倒出来的热茶。
营帐的另外一边,景象大不相同。伤兵全躺着,伤势很重。肩并肩的横在粗糙的泥地上,他们拼成一幅痛苦的镶嵌图案,染着战争的色彩,污泥与鲜血,蒸发着战争的气味,汗汁,脓疮,乱哄哄的叫喊,嚎哭,打呃,简直是战争音乐。
这景象使我浑身冰冷。我已经尝过屠杀的惊骇,领略过呼唤猎犬的号角,现在还得领略一种新的恐怖,“目击”的恐怖,一大堆直躺着的牺牲者,一大屋子在地下蠕动的人类幼虫。
我做完了担架工作,立刻跑到伤兵堆里,过于激动的好意,使我慌张失措。他们有的在呕吐,额上冒着汗,痛苦得了不得。多半躺着不动,乖乖的,仿佛一心注意着病痛在肉体内部的进行。有一个特别把我骇呆了。那是一个头发淡黄的小排长,留着细气的短髭,双手捧了脸,哭得那么伤心,好象悔恨交集的样子。我问他是不是疼。他不理会。我轻轻揭开毯子,发觉榴霰弹打烂了他的下体。对他的年轻与热泪,我只有深深的同情。
还有一个小伙子,停停歇歇,哭得很古怪,哭着他家乡的那种调门儿,我只能听出几个音:“啊!我的……东……啊!我的……东……”一个医生在旁边过,对他说:
“喂!耐心一点!别这样的叫。”
孩子停下来答道:
“要没有了声音才能不叫。”
立刻他又嚷起来:“啊!我的……东……”按着节拍,仿佛他的痛苦少不了这些字眼和节奏。
他的贴邻是一个粗野的汉子,狠巴巴的牙床,强有力的粗线条,脑壳的模样和头发,一望而知是奥凡臬人。
他瞧了瞧在身旁哼唧的孩子,转过头来,耸了耸肩,对我说道:
“象这孩子那样的伤,真是好惨哇!”
“那末你呢,”我问他,“你受的什么伤?”
“噢!我么,我想我的脚是跑掉了,但是我人强马壮,硬棒得很呢。”
不错,我发觉他的两只脚没得了。
电灯四周,有股恶心的水汽。篷帐四壁的褶裥里,一大堆一大堆的黑团团,给夜凉催眠了的苍蝇,睡熟了。
大厅上积聚的人,慢慢散尽。巨大的波浪在布幔上卷过,把它震动得有时象哆嗦,有时象往后倒退的蹦跳,看震动的原因是风还是炮。
我小心地跨过担架,走了几步,到了帐外。吼声不绝的黑夜,透着战场上的亮光,象北极光。
我伸着两手往前,暗中碰到一行栏杆,我突然觉得自己凭靠在地狱的阳台上。
人间的大雷雨!仇恨与破坏的大爆发!仿佛大队的巨人,把地球的边涯猛烈的锤,飞起千万朵的火花。无数量旋起旋灭的毫光,合成一团巨大无边的持久的光亮,活泼,闪动,蹦跳,原野和云彩都给照得迷糊了。五色的火星在半空中溶解,好比蒸汽槌借此显出熔炼的高热。
我是在战壕里混过来的,知道这些焰火的意义,或是嘱咐,或是命令,或是求救,或是冲锋,我可以替它们一一作注解,战士的愤怒与危急,就象用文字写的一样明明白白。
在龚勃勒城方面,摩勒巴镇的左边,有一处特别烧得厉害。那是英法两国军队衔接的地方,也是敌人集中火力的地方。几星期内,每夜看见那边喷着噬人的火焰。强烈的程度,令人觉得每一秒钟都是决定胜负的一秒。然而几小时、几夜、几个月,在永恒中缓缓前进,这些可怕的时间只是无数次癫狂中的一次罢了。同样,伤口的痛楚往往令人以为再也受不住,马上要完了,但死亡并不肯俯从人的愿望:它由它的意思来打击你,时间,地位,都得由它挑,绝对不受你的媚惑,不理你的劝告。
清晨来了。凡是整夜的厮杀,或在救护营中做过血淋淋的工作以后,见过战场上的黎明的人,可以说是见到了世界上最丑最惨的场面之一。
至于我,我永远忘不了那道吝啬的、绿色的晓光,那种灯光人面惨淡不堪的景象,那股使你窒息的、肉体腐烂的臭味,那一阵清早的寒噤,——正象在大树的麻痹的枝叶中间,黑夜吐出最后一道冷气。
做完了担架工作,我又回到木工场去,锯着沉重的青木板,想着许多事情,就象一个瞌睡而又沉溺于悲苦的时候所能想到的。
早上八点左右,大群的苍蝇,向那好容易从薄雾中挣扎出来的太阳致敬;然后它们开始享用日常必备的盛宴。
凡是在一九一六年上经过索末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些苍蝇。战场上的混乱,尸体的山积,过度集中的牲畜与人口,腐烂的食物,促成了那一年苍蝇的大量繁殖。它们似乎约齐了全球的同伴,到这儿来参加一个空前的盛会。论种类,它们各色俱全。只顾自相残杀的人类,对这可恶的侵略简直毫无抵抗。整个夏季,它们是主子,是王,而且没有人跟它们计较粮食。
在八十号坡,我看到满是幼虫蠕动的伤口,直到玛纳一役以后才算忘记。苍蝇扑向创口的血渍与脓水,狼吞虎咽,甚至用钳子或手指去抓,它们也不肯逃走而离开他们的筵席。它们传播各种病毒和坏疽。军队受到残酷的磨难,我们奇怪,怎么最后胜利会不属于苍蝇。
营帐城所在的那块高原,简直是不毛之地,什么都比不上它的阴惨与荒凉。每天早上,笨重的曳引机爬上哀蒂纳汉坡做灌溉工作,把淡而无味的水,装满散摆在小路上的几个大桶;一天之内,所有的人解渴,洗涤秽浊和病毒的排泄物,都得靠这些贮藏。
除了地平线上的丛林以外,没有一株灌木,没有一簇新鲜的草,只是无边的灰土和泥浆,随着天色的清明或狰狞而定。为了替这片荒凉上点颜色,人们居然在营帐之间弄些花木。伤兵一下车,便不胜惊异的,在死气沉沉的军事行动中,瞥见一株黯然微笑的风吕草,或几裸宝塔式的杜松,那是在山谷边上乱石丛中拔起,依着法国庭园的格式,匆匆安在这儿的。
有一座营帐,有十来个患毒瓦斯坏疽的士兵,煎熬着临终苦难。我每一回想到那座营帐,总感到一股异样的情绪。在此绝境的四周,环绕着一座贫瘠的花坛,还有一个细心的人安详地想尽方法,要教丁香开出小红花来。
有时,土地受着八月的酷热压迫,一忽儿又给突如其来的阵雨闷倒,闭住了气。这些日子,全部的布篷便唿啦啦的响成一片,犹如灰暗的大鸟死扑在地下,跟飓风撑持。
然而雨势的猖狂,霹雳的奔驰,所有大自然的这些震怒,都不能转移人类的战争意念。八十号坡上,大家照样替伤兵开刀,裹扎,而在邻近的山岗上,炮队也继续把双方争夺的土地开肠破肚。甚至有时候,人类似乎执意要比天公喊得更响,拿炮声跟雷声比赛。
我记得有一次是霹雳获得了最后胜利:两个瞭望气球在空中着了火,炮队失了眼目,呜嚷了一阵,终于闭口了。
几天之后,我奉命在营帐内安置些小木器,板凳和小桌子。我带了工具去就地装配,竭力想不惊扰已经被战争的声响闹昏了的病人。这件差使教我非常难受,因为对各式各种的苦难,我只能做一个无能为力的见证。可是有一天,我见到了美妙而动人的一幕:一个脸孔打烂了的青年炮兵,接见他的哥哥,在旁的联队中当随习军官的。这位哥哥脸色灰白,打量着兄弟那张只剩一对眼睛、和一堆稀脏的绷带的脸。他握着他的手,本能地走近去似乎想拥抱他,忽而退后一步,又马上近前,又厌恶又怜悯的情绪把他慑伏了。于是那不能说话的伤兵,凭着一腔友爱,触动了灵机,挣扎着伸出手指,来抚摩他哥哥的头发与面孔。这种无声的至情的流露,表示心灵宁愿放弃语言,诉之于一些最亲密的动作。
死在这座营帐里的,还有刚皮埃中尉。
那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有点粗鲁,平时干些微贱的行业,战时单单靠了勇敢才爬到军官阶级的。过度的流血把他魁伟的身体消耗完了,但他过了两天才死。冰冷的四肢满着黏答答的大汗珠,生命却花了两天功夫才离开。他不时发出一声叹息。我一听见便丢下锥子和螺旋,跑过去问他要一点什么不要。他睁大了眼睛瞪着我,充满着回忆与哀伤,答道:
“不要什么;但是多少的恶梦呀,噢!恶梦呀!”
看见他死了,我几乎觉得快慰:弥留的时期拖得那么长,而且神志太清楚了。同一天死的小拉罗,至少是人事不知,早已昏迷了的。
他是一个乡下人,一小块炸弹片伤了脊髓,得了脑膜炎似的病,立刻离开了理性世界。眼珠乱转,骨碌碌的教人头晕;牙床不住的牵动,好比嚼草的野兽。有一天,他把教士挂在他脖子里的念珠乱嚼。护士撑开了他的嘴,从中掏出不少的碎木屑和断铅丝。可怜的家伙温和的笑道:“硬得很,不好嚼!”脸上的线条在无数痛苦的皱襞之下抽动。
神经错乱的现象,使我们的精神惶惑,惊骇,因为那是一切混乱的顶点,把判断力都搅乱了。但是让遭劫的人对苦难失去控制,也许倒表示造物的慈悲。生命与死亡,就有这么一点可怕的善心。譬如我看见一个士兵,身上打了那么多的窟窿,一般外科医生认为医学也为之技穷了。许多伤口之中,有一处是一长条钢片,象短剑一般横贯着他的右腕。那模样,教人看了那样的刺眼,不由得想动手去拔。一个医生把它一把抓住了,轻轻摇了几下,问了他好几次:
“你疼不疼?”
伤兵答道:
“不疼,但是口渴得慌。”
“怎么,”我问医生,“怎么你这样的摇,他会不觉得痛?”
“因为他已经脱力,没有感觉了,”医生回答。
于是我懂得,过度的痛苦,有时也能使受难者获得片刻的喘息,预先尝尝毁灭的滋味与死亡的极乐。
每座矩形大营帐的尽头,都搭有一个圆锥形的小篷帐,大兵们称做“静室”,是弥留的伤兵等死的地方。凡是没有救的人都关在这儿,在寂寞的墓门之外先尝尝寂寞的味道。有些病人似乎是知道的。例如那个腹部洞穿的兵,给抬进圆帐时,要人家替他换上干净衣衫:
“别让我穿了脏衬衫死啊,”他再三的说。“只要给我一件干净的。你们没空,我自己会穿。”
有时,那么多的苦难磨得我受不住了,请求做些营帐以外的粗活,让我的思想透一透空气,换一换思忖的题目。离开这座营帐城的时候,我总要叹一口安慰的气。这个凄惨的部落,颇有几分象流浪人的村集;我远远里望着它,在白布篷与红十字中间,我搜寻那些静室的尖顶,也望着埋下了成千的尸首的墓地,然后,把蓄积在这角土地上的悲哀、绝望、或愤怒的总和计算之下,我想到那些人在后方挤满了音乐咖啡馆,客厅,电影院,娼家,恬不知耻的寻欢作乐,享受着空间与时间,躲在这座摇摇欲堕的牺牲的城垣之下,不肯分担一份宇宙的浩劫。我想到他们,心中的羞愧还远过于恨意。
野外的奔波使我的心平静下来,看到还有些健全的人不曾遭战争的毒手,多少觉得安慰。
有时我一直走到英军的战区。长射程的大炮在那里大量的挥霍。炮手只穿了衬衣,拖着长裤,涂满了机油,不象大兵而象机厂中的工匠。显而易见,战争变成了一种工业,变成了机械的、有条有理的杀人工业。
一天傍晚,走在亚尔倍大路上,我听见几个坐在壕沟边上的人谈话,是北方乡下人的口音,大概他们的联队刚从火线上调下来。
“战后,”其中有一个说,“凡是想干政治的人,都要能够说,这一仗是他们亲自打过的!”
但这句天真的话,黑夜里在前线一条大路上偶尔听来的、无足重轻而没有回响的话,在大炮的喧闹声中消失了。
当担架夫使我有许多长进。从此我对人类的认识比从前深刻多了,我这才见到了他们沿着一道更纯洁的光,赤裸裸的站在死亡前面,甚至把本能都摆脱了,使淳朴的灵魂恢复了它神明一般的美。
在最大的磨难中,我们那个农夫出身的种族始终保持坚强,纯洁,够得上高贵的人类传统。你们,我都认识你们:勒皮克,鲁罢,拉蒂哀,弗雷西奈,加曼尔,多希,我不再提别的名字了,我不能把全国的人都叫遍。固然不能说创伤也要挑选它的俘虏,但我在你们的命运挣扎着的床边走过,把你们的脸一个一个打量过来时,我觉得你们全是善良、忍耐、果敢的人,都值得人家爱。
你,勒皮克,有温暖的家庭等着的,你这头发灰灰的排长,不就值得人家爱吗?有一天,替你裹扎腋下的大伤口,我们围拢来给你换上干净衣衫,好好的铺一铺床。你这单纯而好心的人忽然哭了,我们问你为什么,你竟找到那么一句了不得的话:
“我给了你们多少麻烦。”
至于鲁罢,我们是不希望他开口的了:弹片打烂了他的脸,只剩下一大片奇丑的伤口,一只变了部位的歪斜的眼睛,其貌不扬的乡下人的额角。可是有一天,我们对他说了几句友好的话,鲁罢想表示他的喜悦,对我们微笑了一下。啊!谁也忘记不了他的没有面孔的微笑,那只能是灵魂的微笑。
二十岁的小伙子弗雷西奈,常常昏迷,清醒的时候他自己都想起来,便对可能被他扰乱的人道歉。终于临到了他永久安息的时间。那一天,正好有一个全身披挂的人物,前呼后拥的来视察。他在每张床前站住,用傲慢的口气开讲几句,教伤兵明白,受到这几句训话便是莫大的荣誉。他在弗雷西奈床前停下,开始演讲。因为他是要人,做事又讲究条理,所以只管把要讲的话一口气讲完,全没理会旁人再三的对他示意。讲完了,他却盘问他的随从道:
“有什么事报告?”
“报告XX,就是……就是……这个伤兵己经死了。”
但弗雷西奈是那么谦卑,那么胆怯,连他尸首的姿态都显得恭恭敬敬,诚惶诚恐。
我认得多希也是在这里。
可怜的多希送到时,箍破了脑袋,才从火烧的急救站上抢救出来。我看着他的手东摸西摸,把藏着他全部家私的一只破袋倒翻了。
“唉,唉,”他说,“当真丢了……”
“你找什么啊?”我问。
“找我两个小娃娃和我女人的相片。糟糕,给人家弄丢了。真要想死我呢……”
我帮着他找的时候,发觉多希的眼睛已经瞎了。
可怜的多希!他认得我的声音,久远向我堆着微笑。他吃饭时的笨拙,显出他还没习惯残废。但他决意要自己张罗,心平气和的对我们说:
“瞧!我总尽我的力:我在盘子里掏,掏到我觉得精光为止。”
还有那半夜里送到的两腿粉碎的人,我也忘不了他的名字,他只喃喃的说:“死得好苦呀!好罢,好罢!我不怕。”
还有那天真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呢?他提到被手榴弹炸坏的脚的时候,嘱咐我们说:
“小心点儿,你们,我还没结婚哩!”
但是加曼尔,加曼尔,谁认得他就不会忘记的。他求生的欲望比谁都强,耐苦与隐忍比谁都更显出人的尊严。他眼中闪露着内在的生命,没有一刻不否定他所受的致命伤。在某次空袭的晚上,是他,用着威严的垂死者的声音,吆喝病房里的伙伴,教他们安静:
“喂!喂!咱们都是男子汉,是不是?”
灵魂的威力,使这样的嘴里吐出来的几句简单的话,恢复了秩序,镇定了人心。
一个不知当什么差使的肥胖的军佐,有一天高高兴兴的,深信不疑的对加曼尔说:
“你好象伤得厉害,好家伙!但是你知道,咱个教他们受的什么伤哇,用咱们的七十五生的!那才是可怕的伤口呢,朋友,可怕呢!”
八十号坡天天有人参观,从亚眠安坐了华丽的汽车来。他们一边谈话,一边走过象什么农业展览会般的大篷帐,他们依照自己的职务、见解、身份,对伤兵们说几句,在手册上作记录,有时也肯和官佐们同桌吃顿饭。其中有外国人,有慈善家,有政客,有喜剧女演员,有百万富翁,有小说家,有新闻记者。凡是喜欢剧烈刺激的来宾,有时也被允许走进“静室”或手术室。
他们回去的时候,倘使天晴,就觉得这一天过得很满意,深信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一些英勇的战士,一批现代的设备。
可是我不该再提这些话。弗雷西奈,多希,加曼尔,你们的名字在我心头留下了那么神圣的回忆,不容再混入一点儿辛酸。
我们撤退之后,八十号坡不知变成什么模样了。冬天来了,营帐城卷起布幔,收起帐篷,去配备它的新的命运。
梦里,我时常看见那片光秃的高地,巨大的墓园搁浅在雾绡缭绕的农田内,好似海洋深处无数的沉舟留下的一些残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