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九,黎明前。
如果无灯无火,黎明前总是最寒冷黑暗的时候,如果有灯有火,那么这段时候也跟一天之中任何一段时候部没有什么不同了。
有些人就好像是黎明前的灯火一样,一件本来谁也看不出头绪的事,有了这么样一个人出现,所有的问题都会豁然开朗。这件事也有这么一个人。
这个人现在已经来了。
郑南园慢慢的走了进来。
他的两条腿也不知是真的有风湿,还是以前受过伤?所以通常总是坐在那个有轮的椅子上,因为他从来不愿让别人看到他走路的样子,他总认为自己走路的样子很滑稽可笑。
现在却绝对没有一个人觉得他可笑,就算是爬进来的,也没有人会觉得他可笑。
——这个人绝不是个普通人,也不是做酒店掌柜的那种人,他干这一行,只不过要掩饰自己真正的身份而已。
——他和孙济城之间,必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他的真实身份和他的武功,都不是别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这些事本来都是他的秘密,可是现在这些秘密都已经不是秘密了。
看见他进来,最高兴的是元宝。
“我就知道你迟早一定会露面的,”元宝说:“你果然来了。”
田鸡仔虽然也十分惊讶,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夜深露寒,大掌柜的两条腿又不太方便,辛辛苦苦的赶到这里来干什么?”
郑南园揉着腿叹着气:“我实在也不想来的,只可惜非来不可。”
“为什么?”
郑南园反问:“如果元宝说他能证明这个人就是郭灭,你信不信?”
“我不信。”
“如果萧堂主这么说呢?”
“我也不信,”田鸡仔说:“郭大侠失踪的时候,他们两位一位还没有出娘胎,一位还在流鼻涕,他们能证明什么?”
“幸好那时候我已不再流鼻涕,已经学会流血了!”
“流血也要学?”
“当然要学,”郑南园说:“应该在什么时候流血?为什么流血?要怎么做才能让血流得最少,要学会这些事并不容易,最少也要学二三十年。”
“所以那时候你的年纪已不小。”
“那时候已经有三十出头,”郑南园说:“所以今天我非来不可。”
“来证明他真的是郭灭?”
“是的,”郑南园说:“这些人里面恐怕也只有我最有资格证明这一点。”
“为什么?”
“因为那一天我也在那里。”
这句话说得实在没头没尾,田鸡仔当然不懂:“是哪一天?在哪里?”
郑南园先不回答,却转着脸去看郭灭,两个人互相凝视,眼色中仿佛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过了很久,郭灭才慢慢的点了点头,郑南园才回答:“那一天也是四月十五日,只不过已经是十七年前的四月十五了。”
四月十五就是孙济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那一天,也正是十七年前郭灭与李将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一日。
郑南园说:“那一天李将军和郭灭相见,高夫人赶去,三个人起了争执,后来高夫人受伤断臂,怒极之下,愤然而去,可是郭灭和李将军也受了伤,李将军中了高夫人一掌,伤势更重。”
他说得也不太详细,因为他也不愿揭穿这一段本来就不足与外人道的私情。
但是他却说出了元宝和萧峻至今都无法明了的一个重大关键。
“这件事已过去多年,本来我已经不愿提起,”郑南园说:“可是其中有一点关键,现在我已经不能不说出来。”他知道每个人都会听他说下去的,所以先扳开一坛酒,喝了一大口,才接着道: “那一天他们相见时,都没有带部属从人,因为他们三个人都认为那是件极秘密的事,也绝不会被外人知道。”郑南园说:“可是他们想不到我们为了这件事也已筹划了多年,他们冲突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将水月庵包围了。”
水月庵无疑就是他们的聚会之处,但是元宝却忍不住要问:“你们?他问郑南园:“你们是些什么人?”
“我们只有八人。”郑南园说:“因为我们都知道天绝地灭和李将军者是江湖中的绝顶高手,生怕惊动了他们,所以也没有带部属从人。”
“哪八个人?”
“大内的一等侍卫之首‘一剑镇八荒’铁常春、丐帮的昔任帮主任老先生、点苍掌门吴雪岩、少林南宗的法华大师、长江三十六寨的总瓢把子俞老大、关外第一高手关东王府的冯总管、南七北六十三省联营镖局的总镖头‘四平八稳’王中平。”郑南园一口气说出了七个人的名字。
十七年前,只要在江湖中混过一天的人,听到这些人的名字脸色都会发白的。
直到十七年后也一样。连元宝都听过他们的名字。
“你说只有八个人,好像还嫌太少了,”元宝苦笑:“这八个人哪一个都比得上八百个。”
郑南园并不否认。
“李将军犯的案太多,胆子太大,什么人都敢动,”他说:“天绝地灭的手段太辣太狠,所以这八个人才会出手。”
“可是你只说出了七个人的名字。”元宝问郑南园:“还有一个人是谁?”
“还有一个只不过是个捕快而已。”
“只不过是个捕快也就没什么了不起了。”元宝说:“天下的捕快也不知道有几千几百个,了不起的最多也只不过有一个而已!”
“哦?”
“我也只不过听人说过,这个了不起的捕快好像也姓郑。”
“好像是。”
“你是不是也听说过这个人?”元宝又问郑南园:“他的名字是不是叫郑破,是不是还有个外号叫郑没有?”
“好像是。”
“郑没有的意思,当然不是什么都没有。”元宝道:“而是说不管什么样子的案子,只要到了他的手上,就没有破不了的。”
他盯着郑南园:“你一定就是郑没有。”
这本来已是毫无疑问的事,郑南园却摇了摇头。
“我不是。”他微笑道:“你这位天才儿童终于还是猜错了一次。”
“你不是郑没有?”元宝很意外:“那么你是谁?”
“郑南园和孙济城都是我们假造出来的名字,我根本不姓郑。”
“你本来姓什么?”
“姓铁。”
元宝吃了一惊:“你就是那时候江湖中的四大剑客之一,皇宫大内的第一高手,‘一剑镇八荒’铁常春?”
“是的,”这位郑南园说:“我就是铁常春。”
元宝怔住了,过了半天才长长叹了口气。
“铁常春,‘一剑镇八荒’铁常春,连我那个眼睛一向长在头顶上的三姐夫对你的剑法都佩服得很。”元宝苦笑道:“如果我告诉他这些年来你一直在做酒楼掌柜,打死他也不相信的。”
“你呢?”铁常春问元宝:“你信不信?”
“我信,”元宝说:“可是我不懂。”
“不懂?”
“你早已知道孙济城就是郭灭,而且知道他跟李将军的关系,为什么还陪他在这里呆了十几年?而且还天天陪他喝酒?”元宝问:“吴雪岩、法华大师、王中平那些为什么也不管你们?”
“因为我们之间有约。”
“有约?”元宝又问:“什么约?”
铁常春叹了口气:“这件事又得从头说起了。”
“你说,我听。”
“那天在水月庵里,李将军虽然受了重伤,郭灭也挂了彩,而且被我们八个人包围了。”铁常春说:“普天之下无论谁被我们包围住,都休想能逃走的,这一点他们当然也明白的。”
“这一点我也明白。”元宝说。
“但是他们却完全没有一点畏惧退缩之意,两个人都下定了决心,要死也死在一起,不管怎么样都要跟我们决一死战。”
元宝翘起了大拇指,大声道:“好!好一个李将军,好一个郭灭。”
“只可惜这一战是万万打不得的。”
“为什么?”
元宝问:“难道你们八位高手反而怕了他们两个人?”
铁常春苦笑:“怕倒不是怕的,只不过我们也不能让他们死在那里。”
“为什么?”
“因为皇宫大内的珍宝仍在他们手里。”铁常春道:“这一点吴雪岩、任老帮主、法华大师虽然不在乎,冯总管、王总镖头、郑捕头,和我却在乎得很,俞老大和王中平是郎舅之亲,也不能让他惟一的妹妹做寡妇。”
铁常春道:“我们当然也知道,如果我们以势相逼,对李将军和郭灭是一点用也没有的,所以我们只有跟他们谈了交易了。”
“什么样的交易?”
“我们双方各推一个人,一阵决胜负。”铁常春道:“如果他们败了,就将珍宝交出。”
“如果你们败了呢?”
“那么他们虽然还是要交出大内的珍宝,可是我们也得接受他们两个条件。”铁常春说:“这个交易所以能谈得成,也因为他们提出的两个条件不但公道合理,而且也让我们顾全了江湖道义,所以连法华大师那么方正的人都没有反对。”
“他们提出的是什么条件?”
“第一个条件就是保证李将军的安全,既不能损伤她的毫发,也不能将她逮捕归案。”铁常春道:“这个条件法华大师和吴雪岩本来都不肯接受的。”
“后来呢?”
“直到郭灭说出了一件事后,法华大师才回心转意。”
“什么事?”
“他说,李将军虽然做下无数件巨案,盗得的珠宝钱财何止亿万,可是她自己却分文未动。不出来做案时,居然还是跟她的幼子在一间破旧的木屋里,过着清贫如洗的日子,以替人缝补刺绣为生。”铁常春长叹道:“李将军的狷介,实在让人佩服得很。”
江湖中人一直找不到李将军的行踪,也许就因为谁也想不到纵横天下的李将军平时过的竟是这种日子,她这么做绝不是为了要避人耳目,而是保全她母子的清白,要她的儿子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萧峻的人虽然好像已经完全麻木,可是眼睛里已有了泪光。
——一间破旧的小屋,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个终日咳嗽的妇人。
多么悲伤的岁月,多么痛苦的生命,却又多么令人尊敬。
元宝的眼睛好像已经有点发红了,忽然大声说:“李将军,我佩服你,如果你还活着,我一定跪下来跟你磕三千六百个响头。”
铁常春叹息道:“所以那时我已打定了主意,那一战就算是我胜了,我也绝不动李将军毫发。”他又说:“那时我们虽然并没有亲眼看见这件事,但是郭灭说出的话,普天之下有谁会不信!”
元宝又挺起胸,大声道:“他本来就是条好汉,而且是我的朋友。”元宝说:“他肯把我这个小鬼当做朋友,我这辈子都会觉得光荣得很。”
“所以那一战我虽然一直到现在走起路来还像是个小丑,可是我也不觉得不光彩。”铁常春道:“能和这样的英雄好汉放手一战,实在是我生平第一快事。”
“他的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大内的失宝虽然一定要还,可是李将军盗的大多是不义之财。”铁常春说:“李将军坚持要将这一笔财富用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不让我们拿去还给那些不仁不义的人。”
“好主意。”
“赃物无法追回,郑破虽然无法交差,但是他也不反对。”铁常春说:“所以第二天他就退出了六扇门,到乡下种田去了。”
元宝又大叫起来:“好,原来郑没有也是条好汉子,如果我能找到他,我一定也跟他磕头。”
“可是这一笔财富的数目实在太大,总不能胡乱送出去。”
“所以你们双方又分别推出一个人,来掌管这笔钱财。”元宝说:“可是你们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些钱财是怎么来的,所以你们只有用做生意的法子来避人耳目,才好在暗中利用这笔钱财去做好事。”
“其实这也是李将军的主意。”
“但是他自己既然不愿出面,也不想出面,所以就将这副重担交给了郭大哥。”元宝说:“那时你两条腿已经不太方便了,已经不能回宫当差了,所以只有由你来陪他挑这副担子。”
铁常春叹了口气:“你实在是个天才,现在连我也佩服你了。”
“济南是通商大埠,万商云集,所以你们就选中了这个地方,”元宝说:“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只要有钱就行了,谁也不会太追究他的来历。”
元宝又说:“何况你们丐帮的帮主、点苍少林两门的掌门人,长江的总瓢子、联营镖局的总镖头,和关外王府的总管都替你们掩护,所以这十几年来,谁也没有发觉你们的真实身份。”
“但是这十几年来,我们也做了不少事,”铁常春道:“我们已经在暗中送出去三千八百九十二万五千六百四十三两银子。”他说:“这笔数目虽然不少,可是救的人也不少,我敢保证,我们用出的每一两银子都是应该用的,绝对用得正正当当,问心无愧。”
“我相信,”元宝说:“王八蛋才不相信。”
铁常春却又长长叹息:“惟一遗憾的事,这些事李将军都已看不见了,”他黯然道:“她死得实在太早。”
船舱里忽然沉寂下来,每个人都低下头,连那些挑酒提灯的女孩子们都低下了头,连田鸡仔都低下了头。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交待过那些事之后,李将军绝不会再活下去的。
做错的事已经做错了,心里已经留下了永生无法磨灭的创痕和无穷无尽的悔恨,应该做的事也都已做过,一生的心愿也已算有了交待,就算她的伤不重,她也活不下去的。
元宝在心里问自己:“她究竟是位纵横一代的大侠,还是个可怜的女人!”
可是郭灭一定要活下去,为了完成李将军的心愿,为了那些需要他救助的人,为了大局,他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还要像一个真正亿万富豪一样盾下去——活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活到高天绝出现的时候为止。
他知道高天绝迟早会找到他的,他也知道她心里的痛苦和仇恨有多么深,他只有走。
元宝又在心里问自己:“他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如果他错了,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这些问题有谁能回答?有谁敢说自己的回答是完全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