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夜。
一种严密的搜查已经在夜幕下展开,动员的人数远比济南府尹所能调度的还要多,组成的份子包括了孙济城的卫士家丁,他属下商号店铺的伙计,和这些人的兄弟朋友,每个人对济南的情况都极熟悉,每一个地区内的每一家茶楼酒肆客栈娼寮都在他们的调查范围中。
这时候烂醉如泥的吴涛已经被酒铺伙计安排在后面的一间小屋里住下。
元宝居然还没走,因为他也醉了,真的醉了,两个人都醉得人事不知,吐得一塌糊涂。
负责搜查这个地区的是孙记“开源钱号”的二掌柜杨克东。
这个人精明能干,口才又好,可是遇到吴涛这样的醉鬼,他也没法子,连一句话都没有问出来。
只不过吴涛这样的醉鬼,根本就无是轻重,一个人的身上如果有事,绝不会陪着一个小叫化喝成这样子的。
所以杨克东决定放过这两个人。
但是他还得继续搜查下去,看样子今天晚上是没法子回家睡觉的了,他新婚的妻子势必也得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等他一夜。
他心里也不禁暗暗埋怨,因为他也不懂,孙大老板的死明明是死于情杀,凶手也已畏罪自尽,主持这项行动的人为什么还要他来受这种罪?
让他更想不通的是,今天初到济南的陌生人,和孙大老板的死会有什么关系?
这一点谁都想不通,所以青衣人问的问题虽然切中要害,也等于白问。
田鸡仔站起来,拍了拍那五口棺材,反问他:
“这里面真的有死人?”
“真的有。”
“死的是你朋友?”
“不是。”
“死的是谁?”
“我也不认得。”青衣人道:“连一个都不认得。”
田鸡仔怔住。
“你也不认得?”他问青衣人:“那你带他们来干什么?”
“来送给你。”
田鸡仔吃惊地看看他,连眼珠子都好像快要掉了下来。
“你特地买了五口棺材,装了五个连你都不认得的死人来送给我?”
“是的。”
田鸡仔简直好像要晕过去了,赶紧跑过去喝了一大碗酒,最后一口酒差点从鼻子里呛了出来。
然后他终于忍不住大笑:“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谁,一定会一脚把你踢出去。”
他对一个发了疯的人通常用的都是这种法子。
但是这个青衣人绝对没有疯,也没有醉。
他看来远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清醒得多,看到他这种态度,田鸡仔也笑不出了,却忍不住要问:“你把他们送来给我干什么?”
青衣人的态度更严肃:“我要你看看他们是谁?是怎么死的?”
棺材本来就没有被钉死。
看到棺材里的五个死人和他们致命的伤口,田鸡仔的脸色也变了,变得很严肃,而且很惊异。
青衣人问他:
“你看出了什么?”
田鸡仔摇头,不停的摇头,过了很久才喃喃的说:“我看不出,我没把握。”
他忽然用力拍手,召进来一个全身上下看起来都非常干净的年轻人间:
“老爷子在哪里?”
“今天早上老爷子的心情不好,又一个人走出去了,也不许别人跟着。”年轻人说:“谁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要到哪里去。”
花旗门当代的掌门人,武林老辈英雄中硕果仅存的田咏花田老爷心情不好时,通常都会躲到一个没有别人知道的地方去。
可是别人虽然不知道,田鸡仔总是知道的,青衣人已经在问他:
“你能不能带我去?”
“你不能去的,谁也不能去,可是这一次……”田鸡仔看着棺材里的五个死人,长长叹了口气:“这一次看来只有破例了。”
青衣人慢慢的站起来,忽然回头,面对一直死盯着他后颈的秃鹰老王,淡淡的说:
“你选的地方不好。”
“什么地方?”
青衣人指了指自己的后头:“这块地方不好,非常不好。”
秃鹰的脸色在变,瞳孔在收缩。
刚才他穿窗而出,扑了个空,他心里早已对这个白脸独臂的青衣人生气了,“淮南三王”本来就没有一个好脾气。
他手上又抓起一把劲,冷冷的问这青衣人:
“这块地方为什么不好?”
“因为你刚才提气作势,大概是准备用你们鹰爪门里“神鹰十三抓”中的一招“搏虎式”来对付我。”
秃鹰老王冷笑:
“我用这一式来对付你,已经很看得起你了。”
“幸好你没有真的用出来,否则……”
“否则怎么样?”
青衣人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眼睛仿佛又落在远方,身子却忽然轻轻一转,一只独掌忽然轻飘飘的拍了出去,从一个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想像到的地方拍了出去,拍到半途,手势忽然一转。
他没有碰到秃鹰老王,可是老王却好像忽然被人狠狠的掴了一巴掌,枯瘦黝黑的脸忽然变成了死灰色,过了很久很久才问这青衣人:
“你是谁?”
“我姓萧。”青衣人说:“剑气萧萧的萧。”
老王忽然情不自禁的后退了半步:“你就是丐帮新设的刑堂堂主萧峻?”
“是的。”青衣人说:“我就是。”
这时候吴涛和那个“元宝”的小叫化还睡在酒铺后那间小屋里,睡得像死人一般。
就在他们醉倒的那家小酒铺后面,有一条短街,又短又窄又臭又脏,——到了夏天,济南全城的苍蝇和蚊子好像都集中到这里来。
除了苍蝇和蚊子之外,还有一些人也会集中到这里来。
一些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和苍蝇蚊子差不多的人。
短街两旁几十间破木屋内,十二个时辰不停的供应城里最廉价的酒和女人,一到了晚上,空气里就充满了各种臭气和嘈杂的声音。
可是在这一天的晚上,这条街上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最破旧的一栋木屋中,传出来的却是一阵阵古老而苍凉的三弦声。
——听到这种乐声,街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大阿姐”那个古怪的老客人又来了。
大阿姐原来的名字叫“云雀”,不但有云雀般的娇小美丽,还有云雀般甜美的歌声。
只不过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三十年无情的岁月消磨,已经使这位昔年倾城的绝色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女人。
她脸上的皱纹越多,来找地的客人就越少,近年来除了这个古怪的小老头外,她已经没有别的客人。
但是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所以只有像一棵枯萎了的残菊般留在这条街上最阴暗的角落里,等着在寒风中凋落。
她还能活下去,也许因为她还有这么样一个忠心的顾客。
一个爱弹三弦的老人。
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人去问,大家都在背地叫他做“大阿姐的小老头。”
这个小老头正在弹三弦,苍凉古老的弦声,配合着大阿姐低哑的悲歌。
阴暗破旧的屋子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哀愁,无可奈何的哀愁,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宁静。
因为他们的年华都已老去,美人已迟暮,英雄已白头,生命中所有的欢乐荣耀刺激,都已经跟他们全无关系。
他们再也用不着为了这种事去跟别人争斗。
老人在灯下悠悠的弹着三弦,听着她在旁低低的伴着悲歌,长夜漫漫,距离天亮的时候还早,他那张已被多年痛苦经验刻画出无数辛酸痕迹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孩子们甜睡在母亲怀里的表情。
只有在这里,他才会有这种心情。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因为这里没有人认得他,没有人知道他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四大旗门”中的“花旗”田咏花。
别人虽然不知道,田鸡仔总知道。
老人忽然放下三弦,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这个小讨厌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
“这个小讨厌是谁?”大阿姐问。
“除了我的宝贝儿子还有谁?”
大阿姐笑了,在阴暗的灯光下,她的笑容依稀仿佛还带着几分昔日的风姿。
她又问田老爷子:
“你怎么知道大少爷已经来了?”
“我不知道谁知道?”老爷子傲然说:“这世界上还有我老人家不知道的事?”
“有的。”田鸡仔在门外应声道:“我敢打赌,一定有的。”
他笑嘻嘻的说:“我敢赌你老人家一定不知道我还带了些什么人来。”
“你带来些什么人?”
“一个活人,五个死人。”田鸡仔说:
“活人是来看你的,死人却要请老爷子出来看看他们了。”
这栋破旧的木屋后有道高墙,高墙后就是城里有名的凶宅。
经常闹鬼的凶宅。
凶宅的后园里荒草凄凄,苔藓满径,五口棺材已经搬到后园中的一个八角亭里,两盏油纸灯在风中摇曳,远远看过去就像是鬼火。
——明天一定有人会说这里又在闹鬼了?
田鸡仔和萧峻分别提着盏油纸灯站在老爷子旁边,灯火照着棺材里的死人,也照着他的脸。
老爷子的脸色居然也变了,忽然回过头,盯着萧峻:
“这五个人是你带来的?”
“是。”
“你在哪里找到他们的?”
“在一个树林子里……”萧峻用最简明的说法,说出了这件事的经过,他知道田老爷子一向最讨厌别人噜里噜嗦的说个不停。
田老爷子耳朵在听他说话,眼睛却一直盯在棺材里的瘤子的脸上,等到萧峻说完了,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对着这个已经听不到他说话的瘤子说:
“牛豹珠,牛老板,二十年不见,想不到你脖子上挂的珠子已经大的成球了。”
田鸡仔看看萧峻,萧峻看着田鸡仔,两个人同时用同样惊讶的口气问:
“这个人真是昔年横行关东的大盗牛三豹?”
“就是他。”老爷子说:“头上挂个珠子,腰上挂把刀子,刀上挂个人头,牛豹珠就是他,牛三豹也是他。”
老爷子又说:“二十年前,不管谁想去抓他,人头都要被挂在他的刀上。”
“他是老爷子的朋友?”
“不是。”田老爷子说:“只不过我也不能算是他的对头。”
田老爷子叹了口气,又道:
“因为我老人家只有一颗人头,还不想挂在他的刀上。”
“他的武功真有这么高?”
“他的武功也许比传说中还要高一点,做人却没有传说中那么恶劣。”田老爷子说:“他就算喝了三百斤老酒,也不会去抢一个小叫化的几十银子,更不会故意装成一个第八流的强盗。”
“可是他确实这么做了。”
“他一定是为了别的事。”
“为了什么?”
“那个小叫化一定不是普通的小叫化。”老爷子说:“也许根本就不是个小叫化。”
“被他偷掉钱包的那个生意人,很可能也不是真的生意人。”
“很可能。”
萧峻忽然问田鸡仔:
“你能不能找到他们?”
“只要他们在城里,就一定能找到。”
“什么时候能找到?”
“如果现在就去找,天亮前后大概就能找到。”
“那么你最好赶快派人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