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蝴蝶·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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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杀手怖歌

凌晨。

孟星魂站在小路旁,从薄雾中看过去,依稀可以看到一栋小小的屋子,褚红色墙,暗灰色的屋顶,建造得很精致。

屋子外有个小小的花圃,有几簇花正盛开,却看不出是茶花,还是菊花。

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人,窗子里仿佛有盏孤灯还未熄灭。

昨天晚上一定有人在屋里等,等得很迟。

小蝶痴痴地看着这窗子,良久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现在的家。”

孟星魂道:“现在的家?你以前,还有过别的家?”

小蝶道:“嗯。”

孟星魂也叹了口气道:“你的家倒真不少。”

小蝶笑了笑,道:“其实只有一个,现在这地方根本不能算做家。”

孟星魂道:“你为什么不要以前那个家了?”

小蝶笑得很凄凉道:“不是我不要它,是它不要我。”

她似乎不愿再提以前的事,立刻改变话题,道:“就因为这地方根本不能算是家,所以我才一直不愿你送我回来。”

孟星魂道:“现在你为什么又要我送你回来?”

小蝶道:“现在我反正什么都不在乎了,而且,我也想要你看看……”

孟星魂道:“看什么?”

小蝶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温柔,缓缓道:“看一个人,我希望你也跟我一样喜欢他。”

孟星魂的脸色变了,咬着嘴唇,道:“我想……还是不要看的好。”

小蝶瞟了他一眼,笑道:“你以为我要你来见那个人?”

孟星魂道:“不是?”

小蝶道:“当然不是,非但你不愿意见他,我以后也永远不想再见他。”

孟星魂道:“他现在……”

小蝶道:“他现在绝不会在这里。”

孟星魂道:“那么你带我来看谁?”

小蝶没有回答,拉起他的手,和他并肩走上了花圃间的小路。

很静,静得几乎听得见花瓣开放的声音。

他们慢慢地走在铺满了细碎石子的路上,屋子里竟立刻有人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

一个孩子的声音叫着道:“是不是娘娘回来了,宝宝要出去看看……宝宝要出去看看……”

开门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姑娘,拉着个三四岁小孩子走出来。

这孩子圆圆脸上也满是睡意,用一双又白又胖的小手揉着眼睛,一看到小蝶,立刻笑着,跳着,挣脱了那小姑娘,张开双手奔过来,叫着道:“娘娘回来了,宝宝想死你了,娘娘抱抱宝宝。”

小蝶也甩开了孟星魂的手迎上去,道:“宝宝乖乖,快来给娘娘香香脸。”

她紧紧抱起小孩子,像是再也舍不得放开。

那小姑娘的眼睛里已无睡意,正吃惊地瞪着孟星魂。

孟星魂扭过头,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是甜?是苦?是酸?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发现小蝶抱着孩子站在面前,用一双充满了柔情的目光凝视着他,道:“宝宝叫声叔叔!”

孩子笑得像天使,立刻叫道:“叔叔……这个叔叔乖不乖?”

小蝶柔声道:“当然也乖,跟宝宝一样乖。”

孩子道:“叔叔乖乖,宝宝香香脸。”

他张开一双小手,扑过去抱住孟星魂。

孟星魂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热泪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伸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抱孩子。他忽然希望抱的是自己的孩子,他的心又开始在痛。

小蝶看着他们,目光更温柔,不知过了多久,一粒晶莹的泪珠慢慢自眼角流落,滚下面颊。

她悄悄拭干泪珠,柔声道:“外面好冷,宝宝先跟姐姐过去好不好?”。

孩子的笑脸立刻不见了,几乎快哭了出来,道:“娘娘又要出去吗?”

小蝶道:“娘娘不出去——娘娘陪叔叔说几句话,就进去陪宝宝。”

孩子道:“娘娘不骗宝宝。”

小蝶道:“宝宝乖,娘娘怎么舍得骗宝宝。”

孩子立刻又笑了,从孟星魂身上溜下来,笑道:“宝宝乖,宝宝先进去,娘娘就喜欢……”

他雀跃着奔进去,又向门外探出头,朝孟星魂摇了摇手。

孟星魂也摇了摇手,也想笑笑,但一张脸却似乎已麻木僵硬。

等孩子走进去,小蝶才转过脸来望着他。孟星魂勉强笑了笑,道:“这孩子的确很乖,很可爱。”

小蝶慢慢地点了点头,凄然道:“很乖,很可爱,……也很可怜。”

孟星魂长长叹了一声道:“的确很可怜。”

小蝶垂下头,道:“你现在总该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回来了吧!”

孟星魂点点头。

小蝶的声音哽咽,唉声道:“他已经没有父亲,我不能让他再没有母亲。”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当然明白,世上也许不会再有别的人比他更明白,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是多么可怜,多么痛苦。

他自己也不知有多少次在半夜中被噩梦惊醒,醒来时已满面泪痕。

小蝶黯然道:“无论父母做错了什么,孩子总是无辜的,我实在不忍让他痛苦终生。”

孟星魂双手紧握,痴痴地旺了半晌,忽然道:“我该走了,你……你也不必送我。”

小蝶幽幽道:“你就这样走?”

孟星魂道:“你不忍,我……我也不忍……我留在这里虽痛苦,但走了一定会更痛苦。”

他转过身,小蝶却又将他拉回,凝注着他,道:“你不能走,我还有话说。”

孟星魂道:“你说,我听。”

小蝶目光移向远方,道:“你当然知道这孩子就是那个人的吧?”

孟星魂道:“嗯。”

小蝶道:“我发现自己有孩子的时候,我真恨,不但恨那个不是人的人,也恨自己,恨这孩子,我甚至下了决心,一等他生出来就把他淹死。”

孟星魂在听着。

小蝶道:“但等他生下来后,我第一眼看到他,看到他那张红红的丑丑的小脸,我心里的恨就变成了爱。”她声音如在梦中,慢慢地接着道:“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一天比一天可爱,我抱着他吃奶的时候,也会感觉出他吸得一天比一天更有力,我忽然觉得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暂时忘记自己的烦恼和痛苦。”

孟星魂低低咳嗽几声,若不咳嗽,他热泪又将夺眶而出。

小蝶道:“那时候我才知道这一辈子是绝不能离开他的,他虽然需要我,我更需要他,为了他,什么痛苦委屈都可以忍受,我也决心忍受一生。”

她黯然长叹,接着道:,“我既然舍不得孩子,就不会有勇气离开那个人,那个人自己当然也知道,所以他从未想到我会反抗,会改变。”

孟星魂道:“你……你变了?”

小蝶道:“我的确变了——若没有你,我也许永远不敢,可是你给了我勇气,我才敢下决心——下决心离开他!”

孟星魂的眼睛忽然明亮了,道:“你……你真有这决心?”

小蝶面对着他,道:“我只问你,你要不要我?要不要我的孩子?”

孟星魂忍不住拥抱起她,柔声道:“你说过,孩子是无辜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小蝶道:“真的?”

孟星魂道:“当然真的。”

小蝶道:“我们以后也许会遇到很多困难,很多麻烦,你会不会后悔?”

孟星魂道:“绝不后悔!死也不后悔。”

小蝶道:“死也不后悔?”

孟星魂道:“只要已活过,死又何妨?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算活着。”

小蝶“嘤咛”一声。扑人他怀里。

两个人紧紧拥抱,整个世界仿佛已被他们抱在怀里。

风轻轻地吹,雾轻轻地散,花轻轻地散发着芬芳。

小蝶忽然道:“你喜不喜欢蝴蝶?”

孟星魂道:“蝴蝶?”

小蝶道:“嗯,蝴蝶,我喜欢蝴蝶,因为我觉得有些人的命运就跟蝴蝶一样,尤其是我。”

孟星魂道:“你?”

小蝶道:“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丫头将一只蝴蝶捉来夹在书里,心里本来很生气,我想不出那小丫头竟说出了一篇很令我感动的道理。”

孟星魂道:“她说什么?”

小蝶道:“她说这蝴蝶虽因她而死,却也因此而保存了它的美丽,它活得已有价值,就算她不去抓这只蝴蝶,蝴蝶也迟早会死的,而且可能死得更惨……”

她凄然一笑,接着道:“所以我假如忽然死了,你也用不着伤心,因为我活得总算也有了价值,我知道你一定会永远记得我的。”

孟星魂抱得更紧,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怎么会死?”

小蝶不再说话,静静地依偎在他怀里,过了很久,才轻轻道:“你先回去等我好不好?”

孟星魂道:“你呢?”

小蝶道:“我这里还有些东西要收拾,然后我就立刻带着孩子去找你。”

孟星魂沉吟着,忽然摇头,道:“我还是在这里等你的好。”

小蝶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我不放心。”

小蝶嫣然道:“傻孩子,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你还认为我会骗你?”

孟星魂道:“你当然不会骗我,可是,万一有了什么意外……”

小蝶道:“绝不会有意外,那个人暂时绝不会来,所以我要把这里的一切收拾妥当,要他以后永远找不到我。”

她轻抚着孟星魂瘦削的脸,柔声道:“所以你尽可放心,我很快就会去找你,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去找你。我已决定要跟你快乐地活在一起,就算只活一天,我也愿意!”

你若爱过,你就会懂得她的话,那么你也会同意,只要你能真心相爱地活一天,也是幸福的。

那已比跟你所憎恶的人活一辈子好得多。

孟星魂沿着这条小路慢慢地走回去。

路窄而崎岖,可是他却非走不可。

“每个人都得走完他自己的路。”

他本已习惯孤独,但现在他忽然觉得孤独竟是如此难以忍受。

他相信她一定会来,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总仿佛觉得有种不祥的预兆,这种感觉非但使他精神恍惚,简直已使他有点失魂落魄。

就算是条久经训练的猎犬,在怀春的时候也会变得反应迟钝的。

他竟完全没有发觉暗中有个人一直在跟着他。

这个人的眼睛充满了怨毒和嫉妒,若是目光能杀人,孟星魂早已死在路旁。

直等孟星魂走远,这人才慢慢走出来,咬着牙,喃喃道:“你们一定要后悔,我虽不杀你们,但总有一天要叫你们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死掉,我要叫你们活得比死还痛苦十倍。”

他语气中虽充满了怨毒,但却还是很平静。

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平静的人,就表示只要是他说出的话一定做得到。

孟星魂推开门,才发觉高老大在屋子里。

她就坐在床上,在小屋里暗淡的光线中,她看来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美得足以令大多数男人的呼吸停顿。孟星魂的呼吸似已停顿。

高老大望着他吃惊的面色,嫣然道:“你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你吓了一跳?”

孟星魂只能点点头。

高老大沉下了脸道:“以前你就算站在十丈外,也会感觉到这屋子里已有人的,现在怎么忽然会变得迟钝了?是什么事令你改变的?”

孟星魂低下头,他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

高老大冷冷道:“狐狸只有在怀春的时候才会落人猎人的陷阱,你呢?”

孟星魂道:“我不是狐狸,我是人。”

高老大道:“人也有怀春的时候。”

孟星魂道:“这里没有陷阱,你也不是猎人。”

高老大道:“我若是呢?”

孟星魂道:“你现在已死了。”

高老大瞪着他,良久良久,终于展颜而笑,道:“你果然是跟以前一样,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她忽又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有些人在背后叫你什么?”

孟星魂道:“随便他们叫我什么都没关系。”

高老大笑了笑道:“他们叫你‘钉子’,无论谁撞上你,头上都会撞出个洞,连我都不例外。”

孟星魂道:“那么你就不该来,你要我做的事,我并未忘记。”

高老大道:“我来看看你都不行吗?莫要忘记,你小时候连一天都离不开我的。”

孟星魂又垂下头,垂得更低,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会忘记的——永远都不会忘记。”

高老大柔声道:“叶翔已来对我说过你的事,我既然知道你受了伤,怎么能不来看你?就算有天大的事,我也会抽空来看看你的。”

她笑了笑,接着又道:“我还记得有次你去偷人家田里的芋头,被那家人养的狗在你腿上咬了两口,咬得你好几天都躺着不能动。”

孟星魂道:“我……我也记得……那次你一直在旁边守护着我。”

他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但每次忆及往事时,心里都会发痛。

高老大道:“看来你的伤已好了些?”

孟星魂道:“好得多了。”

高老大道:“那么,你想在什么时候动手?”

她笑了笑,接着道:“我并不是在催你,只不过,现在的确有个很好的机会。”

孟星魂道:“什么机会?”

高老大道:“现在老伯又在暗中招兵买马,准备跟万鹏王最后一战,像你这样的人若去投靠他,他一定会重用你。”

孟星魂道:“他也定会仔细调查我的来历。”

高老大道:“不错。”

孟星魂道:“他若发现我根本没有来历时,你想他会对我怎么样?”

他的确没有来历。

江湖中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

没有来历比任何一种来历都更容易令人怀疑,因为像他这么样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

高老大道:“他若查不出你的来历,说不定就会杀了你。”

孟星魂道:“你是要我杀他,还是要他杀我?”

高老大笑道:“但你并不是没有来历的人,我已替你安排了个来历。”

孟星魂道:“什么来历?”

高老大道:“你姓秦,叫秦中亭,是鲁东秦家的人,秦护花秦二爷的远房侄子,因为从小就跟着秦二爷手下的海客出海去做生意了,从未在中原露过面,所以也就没有人认得你。”

她又笑笑,接着说:“你总该知道,秦护花不但欠我的情,而且一直想讨好我,我就算说你是他叔叔,他也不会否认的。”

孟星魂道:“秦家的子弟,为什么要投靠老伯?”

高老大道:“因为你想出人头地,老伯和‘十二飞鹏帮’之间的争战,早已轰动武林,年轻人若想扬名立业,这正是最好的机会。”

孟星魂看着她,心里不禁升起钦佩之意。

她虽然是个女人,虽然还是很年轻,但做事计划之周密,十个老江湖加起来也万万比不上。高老大也正在看着他,目光尖锐而冷静。

孟星魂在接触到她目光的时候,心里常会怀疑,现在坐在他面前的冷酷而现实的女人,是否真的还是那将他们从泥沼中救出来,不惜牺牲一切将他们养大,使他们免于寒冷饥饿的那个女孩子。

有时他甚至会怀疑,那时她是为什么而救他们的?是真的出于怜悯和同情?还是有了利用他们的打算?她对他们的照顾和爱,只不过是种有计划的投资?

他怀疑,却从来不愿想得太多,太深。

他不愿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高老大从怀中取出两本装订得很好的纸簿,道:“这一本是秦家的家谱,鲁东的秦家是大族,人很多,你最好全部记下来,其中有个叫秦雄的,就是你的父亲,你十岁的时候,他已死了。”

孟星魂道:“怎么死的?”

高老大道:“病死的。”

她考虑了一下,又道:“据说是种不体面的病,所以别人问起时,你可以拒绝答复。”

孟星魂道:“另外这本呢?”

高老大道:“这本是秦中亭自己在船上写的私记,记载着这些年来他的生活,认得了些什么人,到过什么地方,所以你更要记得很熟。”

孟星魂道:“那些人……”

高老大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些人都已出海,两三年内绝不会回来,所以你不必担心他们会揭穿这秘密。”

孟星魂道:“我只担心一件事。”

高老大道:“你是不是担心老伯会找到真的那个秦中亭?”

孟星魂道:“是。”

高老大笑笑说道:“你放心,他找不到的。”

孟星魂没有问为什么。

他知道高老大若想要一个人失踪,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高老大凝注着他,道:“你还有什么问题?”

孟星魂道:“没有了。”

高老大道:“那就该我问你了,你去不去?”

孟星魂转过身,面对着窗子。

风从远方吹过来,落叶在风中飘舞,远方的山色凄清。

孟星魂缓缓道:“若不是你,我根本活不到现在,你知道我随时都准备为你死的。”

高老大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柔和,道:“但我却不希望你为我而死,我只希望你为我活着。”

孟星魂道:“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甚至连朋友都没有,我可以为你死也可以为你活,可是现在我……”

高老大道:“现在怎么样?”

孟星魂的手紧紧抓着窗门,缓缓道:“现在我希望能为自己活一段时间。”

高老大目中的温柔之意突然结成冰,道:“你是不是想离开我?”

孟星魂道:“我并不是这意思,只不过……”

高老大突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我想我已经明白。”

她的目光更冷,但声音却更温柔,柔声接道:“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孟星魂沉默着,沉默的意思通常就是默认。

高老大道:“你用不着瞒我,这是件喜事,我也为你高兴,只不过……那女孩子是不是值得你这样做呢?”

孟星魂道:“她很好。”

高老大笑了笑,笑的时候还是没有丝毫温暖之意。她笑着道:“我倒真想看看她,能令你如此倾倒的女孩子,一定非常出色。”

孟星魂道:“你不反对?”

高老大道:“我为什么要反对,你本已到了应该成家的时候,只要是你喜欢的女孩子,我一定也会喜欢的。”

孟星魂回过头,目中充满感激,感激得连喉咙都似已被塞住。

高老大却转过头,道:“你们准备到什么地方去?”

孟星魂沉吟着,道:“现在还不知道,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高老大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孟星魂拿起放在桌上的那两本簿子,道:“那就要看这件事什么时候才能做好。”

这已是他报答高老大恩情的最后一次机会,他不能不去。

高老大转过头来望着他,连目光都已变得非常温柔,道:“这次的任务很危险,你就算不去,我也不会怪你。”

孟星魂道:“我去,我已经答应过你。”

高老大道:“你没有把握?”

孟星魂面上露出微笑,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应该担心的人是孙玉伯。”

他从未对自己如此自信,这任务无论多么困难危险,他也有信心完成。他忽然觉得自己比以前更成熟,更聪明,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爱情可以令人变得坚强,勇敢,自信。

爱情几乎可以做任何事,只除了一样——爱情改变的只是你自己,你不能改变别人。

高老大走了,是带着微笑走的。

远处有一辆华丽的马车在等着,她带着微笑坐上马车。赶车的车夫本已等得有点不耐烦,现在心情也好了起来:“老板娘今天一定很顺利,一定得到很令她开心的消息。”

他从未发现老板娘的笑容竟是如此可爱,如此令人欢愉。无论谁见到这种笑容,心情都会变得好起来的。

回到快活林的时候,还不算太晚,她又陪客人们喝了几杯酒,脸上的笑容更甜蜜动人,连客人们都忍不住在问:“老板娘今天为什么特别高兴?”

直到很迟的时候,她才回到自己的屋子。她贴身的丫头也觉得她今天脾气特别好,连洗澡水凉了,她都全不在意。

她微笑着叫丫头早点休息,微笑着关起房门,然后突然回过身,将屋子里每一样可以砸碎的东西都砸得粉碎!

孟星魂一直站在门口,所以小蝶一走进树林,他就已看到。

“她果然来了,带着孩子来了。”

孟星魂这一生从未有过比此刻更幸福快乐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种不祥的预感很荒谬很可笑。

孩子已睡了。

小蝶轻轻地将他放在床上,她看看孩子,再看看孟星魂。

目光中充满了幸福满足,温柔得如同夕阳下的湖水。

孟星魂已张开双臂,等着她。

小蝶扑入他的怀里,满足地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完全是你的了,随便你要怎么样都可以。”

孟星魂的手从她领子里滑了进去,轻抚着她温暖光滑的肌肤,道:“随便我要怎么样?”

小蝶闭上眼睛,吃吃地娇笑道:“随便……你难道会吃了我不成?”

孟星魂道:“我正是要吃了你,一口一口地吃到肚子里去。”

他低下头轻轻地咬她耳朵和脖子。

小蝶笑着闪,喘着道:“孩子……留神莫要吵醒了孩子……”

孩子却已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瞪着他们。

小蝶赶紧推开他,拉着衣襟,虽然在自己孩子面前,她还是有点脸红。

孩子眨眨眼,忽然笑了,道:“娘娘亲叔叔,叔叔一定乖得很。”

孟星魂也忍不住笑了,走过去抱起孩子,道:“宝宝也乖得很,叔叔亲宝宝。”

孩子揉着眼睛,道:“宝宝想睡了,娘娘带宝宝回家好不好?”

小蝶接过孩子,放在床上,柔声道:“宝宝就在这里乖乖地睡,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孩子用力摇头,道:“宝宝不要这个家,这里好脏,好乱,宝宝睡不着。”

小蝶瞟了孟星魂一眼,勉强笑道:“宝宝先乖乖地睡一觉,叔叔就要带我们到好的地方去了。”

孩子道:“叔叔会不会骗人?”

孟星魂柔声道:“叔叔怎么会骗人?宝宝只管安心睡吧!”

孩子笑道:“叔叔骗人就不乖,娘娘就不亲叔叔了。”他拉着母亲的手,闭上眼睛,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喃喃道:“叔叔就要带宝宝到好的地方去了,那地方,有好香的花,宝宝睡的床又软又舒服……”

他已在梦中找到了那地方,他睡得很甜。

孟星魂的心却又已开始刺痛,他的确想让他们活得更安定舒服,他的确想要给他们一个很好的家。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办不到。

爱情并不能改变一切,不能将这破房子改变成一个温暖的家,也不能将阳光青草变成孩子的食物。

孟星魂的手不由自主伸进袋口,紧紧捏着剩下的一张银票。

这已是他的全部财产,他手心突然沁出冷汗。

小蝶凝注着他,显然已看出他的心事,走过去轻抚他的脸,柔声道:“你用不着担心,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日子过得苦些,也没关系。”

她本来当然还有些珠宝首饰,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带来。

她已决心抛却以前所有的一切,重新做人。

这点也正是孟星魂最感激的,他知道她愿意跟他同甘共苦,可是孩子……

孟星魂忽然摇摇头,道:“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委屈了孩子。”

他已下定决心,决心要尽快完成那件任务。

任务完成后,高老大一定会给他一笔很丰厚的报酬。

孟星魂又道:“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十天?”

小蝶道:“等你十天?为什么?”

孟星魂道:“我还有件事要去做,只要这件事能做好,孩子以后也可以活得好些。”

小蝶道:“可是……你却要离开我十天,整整十天。”

孟星魂道:“十天并不长,我也许还可以提早赶回来。”

小蝶垂下头,道:“以前我也会觉得十天很短,就算十年,也好像一眨眼就过去,可是现在,现在却不同了,因为……”

她忽又紧紧将他拥抱道:“因为我一定会时时刻刻地惦记着你,时时刻刻地为你担心,你若不在我身边,那种日子我简直连一天都过不下去。”

孟星魂柔声道:“你一定能过下去的,只要想到我们以后还有几千几百个十天,这十天也很快就会过去了。”

小蝶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

孟星魂迟疑着,勉强笑了笑,道:“以后我定会告诉你,但现在你最好莫要知道。”

小蝶目中出现忧虑之色,道:“为什么?是不是怕我担心?你做的事是不是很危险?”

孟星魂笑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只要想到你,就算有些危险,我也能应付的。”

小蝶道:“你……你是不是一定会回来?”

孟星魂道:“当然,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回来。”

他假笑着,亲了亲她的脸,又道:“就算别人砍断了我两条腿,我爬也要爬回来的!”

小蝶望着孟星魂的身影消失,眼泪又流下面颊。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忽然觉得很乱,仿佛已预感到有某种不幸的事将要发生。

尤其是孟星魂临走时说的那句话,更使她忧虑不安。她仿佛已看到孟星魂的两条腿被砍断,正爬着回来。

她真想不顾一切,将他留在身边,可是她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知道男人做的事,女人最好不要干涉——一个女人若是时常要干涉男人的事,迟早一定会后悔的——等到这男人受不了她的时候,她想不后悔也不行。

但小蝶若是知道孟星魂现在要去做的是什么事,去杀的是什么人,那么她宁可被他埋怨,也会不顾一切地将他留住。

因为他此去所做的事,必将令他们两人后悔终生。

高老大望着满地的碎片,一双手还是在不停地发抖。

她这一生从未如此愤怒过。

只要她想要的,她就不择手段去要,就一定能得到。

她一得到就抓得很紧,因为她不愿再失去,更不愿被人抢走,不到那样东西已失去价值时,她绝不肯松手。

她甩掉过很多已失去价值的东西,甩掉过很多已失去价值的人,就像甩掉手上的鼻涕一样。

可是她从未被别人甩掉过。

现在,她一手抚养大的孟星魂,却要离开她了,为了另一个女人而离开她,这种事,她怎么能忍受?

愤怒就像是一股火焰,从她的心里开始燃烧,直烧到她的子宫。

她需要发泄。

无论摔破多少东西都不能算是发泄。

她是女人,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只有在男人身上才能得到真正的发泄。

她新浴后的皮肤在灯下看来白里透红,宛如初生婴儿的脸。

昂贵柔滑的丝袍是敞开的,修长的腿从敞开的衣襟里露出来,仍然结实而充满弹性。

小腹也依然平坦,全身上下绝没有任何地方肌肉松弛。

像这样的女人,当然还可以找到很多男人,每当他看到她时,目中的垂涎之色就像是饿狗看到了肥肉。

她并没有低估自己的魅力,但却不愿这么做。

女人的肉体就像是饵,只能让男人看到,不能让他得到。

因为男人是一种很奇怪的鱼,他吞下了饵,往往就会溜走。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她多年前就已懂得男人的心,所以她多年前就已懂得利用情欲来征服男人。多年前一个酷热的夏夜,她忽然被情欲燃烧得无法成眠了,悄悄走出去,提桶冷水在仓房的一角冲洗。她看到有几双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瞪着她赤裸的身子——那天晚上看到她裸浴的,并不止孟星魂一个人。

她并没有阻止他们,也没有掩盖自己,反而冲得更仔细,尽量将自己完美无瑕的胴体裸露到月光下。

因为她忽然发觉自己喜欢被男人偷看。

每当有人偷看她时,她自己同样能感觉到一种秘密的欢愉。

在那天晚上,她另外还发现了两件事。

那些孩子都已长成。

她在他们心目中已不仅是母亲和朋友,而是个女人,只要她懂得利用这一点,他们就永远不会背叛她。

她第一次遭受失败,是在孟星魂的木屋里。

她想不到孟星魂在那种时候还能控制自己,孟星魂奔出木屋的时候,她愤怒得几乎忍不住要将他拉回来斩成肉酱。女人被男人拒绝时,心里的感觉,并非羞愧而是愤怒,这点只怕是男人想不到的。

她也控制住自己,因为她确信以后还有机会。

她永远想不到孟星魂会离开她。

推开窗子,风很冷。

情欲也正如火焰一样,冷风非但吹不灭它,反而更助长了火势。

她撩起衣襟,掠了出去。

小何现在虽已没有用,但她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叶翔。

酒樽是空的。

叶翔手里的酒樽仿佛好像都是空的。他俯卧在地上,用力压着大地,仿佛要将大地当作他的女人。

他的心虽已残废,人却未残废,就像其他那些三十岁的男人,时时刻刻都会受到情欲的煎熬。

尤其是在喝了酒之后,酒总是令男人想女人。

酒是不是能令女人想到男人?

是的。

惟一不同的是,男人喝了酒后,会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很多不同的女人;女人喝了酒后,却往往只会想到一个男人。

大多数时候她想到的是一个抛弃了她的男人。

叶翔是男人,现在他想到了很多女人,从他第一个女人直到最后一个。他有过很多女人,其中大多数是婊子,是他用钱买来的。

但他第一个女人却不同,他将自己的一生都卖给了那女人。

那的确是与众不同的女人。

只要想到她那完美无瑕的胴体,他就冲动得忍不住要将自己的手当作她。

突然有人在笑,笑声如银铃!

“想不到你会变成这样可怜,可怜得居然只能用自己的手。”

叶翔翻过身,就看到了高老大。

高老大看着他,吃吃地笑道:“你用手的时候,是不是在想我?”

叶翔愤怒得脸发红。

近来他自觉已逐渐麻木,但现在却愤怒得几乎无法忍受。

高老大还在笑,笑得更媚,道:“你以为我再不会找你了,所以才用手,是么?”

叶翔勉强控制着怒火,冷冷道:“我早就知道你还会来找我的。”

高老大道:“哦?”

叶翔道:“你就像是条母狗,没有男人的时候,连野狗都要找。”

高老大笑道:“那么你就是野狗。”

她故意让风吹开身上的丝袍,让他看到他早已熟悉的胴体。

一阵熟悉的热意自他小腹间升起,他忽然用力拉住了她纤巧的足踝。

她倒下,压在他身上。

叶翔翻身压住她,喘息着……

风在林梢。

叶翔的喘息已渐渐平静。

高老大却已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冷冷道:“我知道你已不行了,却没想到连这种事你也不行了。”

叶翔冷笑道:“那是因为我将你当条母狗,用不着让你享受。”

高老大的脸色也因愤怒而发红,咬着牙道:“莫忘了是谁让你活到现在的,我既能让你活,同样也能要你死!”

叶翔道:“我没有忘记,我一直对你很尊敬很感激,直到我发现你是条母狗的时候。你不但自己是狗,也将我们当作狗——你养我们,为的就是要我们替你去咬人。”

高老大瞪着他,嘴角忽然又露出微笑,道:“无论你嘴里怎么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在想着我的。”

叶翔道:“我的确在想你,连我用手的时候也在想着你,但我也只有在想这种事的时候,才会想到你,因为这种时候,我不敢想她,我不敢冒亵了她。”

高老大道:“她?她是谁?”

叶翔笑了笑,道:“当然是一个女人。”

高老大道:“你心里还有别的女人?”

叶翔道:“没有别的,只有她。”

高老大道:“她究竟是谁?”

叶翔冷笑道:“她比你高贵,比你美,比你也不知要好多少倍。”高老大听后脸色有些变了。

叶翔笑得更残酷,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想杀了她,只可惜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谁。”

高老大忽然大笑了,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孙玉伯还有个女儿?”

叶翔脸上的笑容忽然冻结。

高老大道:“你若去问孙玉伯,他一定不承认自己有个女儿,因为这女儿实在太丢他的人,还未出嫁就被人弄大了肚子。”

叶翔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

他忽然发觉无论任何秘密都瞒不了高老大。

高老大道:“最妙的是,她肚子大了之后,却还不知谁是肚里孩子的父亲。”

叶翔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个纯洁的美丽影子,正痴痴地站在夕阳下的花丛里,痴痴地看一双飞翔的蝴蝶……

那是他心中的女神,也是他梦中的情人。

叶翔跳起来,咬着牙,哽声道:“你说谎,她绝不是这种女人。”

高老大道:“你知道她是怎么样的女人?你认得她?”

叶翔咬着牙不能回答。

这是他心里最大的秘密,他准备将这秘密一直隐藏到死。

但他当然也知道,若不是为了她,孙玉伯就不会要韩棠去找他,他也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高老大带着笑道:“孙玉伯对这女儿本来管得很严,绝不许任何男人接近她,无论谁只要对她有了染指之意,就立刻会发觉孙玉伯属下的打手等着他,那么这人很快就会失踪了。”

她笑得比叶翔刚才更残酷,接着又道:“但孙玉伯还是忘了一件事,忘了将他女儿像男人一样阉割掉。等他发现女儿肚子已大了时,后悔已来不及。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只有将她赶出去,而且永远不承认自己有这么一个女儿。”

叶翔全身颤抖,道:“你……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高老大笑了笑,说道:“其实,你每个字都相信,因为你不但见过孙玉伯的那个女儿,也见过她的孩子。”

叶翔退了两步,忽然坐到地上。

高老大道:“有件事你也许真的不信——非但你不信,连我都有点不信,像她那样的荡妇,居然还有人敢去爱她。”

她眨了眨眼,又说道:“你猜她爱上了的人是谁?”

叶翔咬着牙。

高老大道:“你当然猜不到,爱上她的人,就是孟星魂。”

叶翔全身冰冷。

高老大道:“更妙的是,她居然也像真的爱上了他,居然准备跟他私奔。”

叶翔颤声道:“我不信——这种事就算真的发生了,你也不会知道。”

高老大淡淡道:“我为什么不能知道,我知道的事比你想像的多得多。”

叶翔道:“你……你已知道,却还是要孟星魂去杀她的父亲。”

高老大沉下脸,冷冷地说道:“那是他的任务,他不能不去,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她嘴角又露出残酷的微笑,悠然接着道:“等他知道时,那情况一定有趣得很……等到那时,他就会回来的。”

后面那两句话她说的声音更低,因为她根本是说给自己听的。

叶翔没有听见,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高老大道:“你在想些什么?是不是想去告诉他?”

叶翔忽然笑了,道:“我本来还以为你很了解男人,谁知你除了跟男人做那件事外,别的什么都不懂。”

高老大瞪着眼,道:“我不懂?”

叶翔道:“你若懂得男人,就应该知道男人也跟女人一样,也会吃醋的,而且吃起醋来,比女人更可怕。”

高老大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

她当然懂。

最冷静的男人往往也会因嫉妒而发狂,做出一些连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事,因为那时他已完全失去理智,已变成野兽。

高老大笑道:“不错,孙玉伯死了之后,他女儿迟早总会知道是谁杀了他,那时你也许还有机会。”

叶翔闭起眼睛,说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高老大道:“担心什么?”

叶翔道:“只担心小孟杀不了孙玉伯。”

高老大脸上的笑忽然变得神秘,缓缓道:“你用不着担心,他的机会很好,简直太好了。”

叶翔皱眉道:“为什么?”

高老大道:“你知道是谁来求我暗杀孙玉伯的么?”叶翔摇摇头。

高老大笑道:“你果然猜不到……谁都猜不到的。”

叶翔试探着道:“孙玉伯的仇人很多。”

高老大道:“来找我的并不是他的仇人,而是他的朋友。”

她又笑笑,慢慢地接着道:“你最好记着,仇人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你的朋友。”

叶翔沉默了很久,才又淡淡地道:“我没有朋友。”

高老大道:“孟星魂岂非是你的朋友?”

有人说:“聪明人宁可信任自己的仇敌,也不信任朋友。”

被“朋友”出卖的确实很多。因为你只提防仇敌,不会提防朋友。

高老大的确是聪明人,只不过她还是说错了一点。

朋友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你分不出谁是你的仇人,谁是你的朋友。

孟星魂在树下挖了个洞,看着那两本簿子在洞中烧成灰烬,再将灰烬埋在土里。

在行动前,他总是分外小心,无论做什么都绝不留下痕迹,因为“无论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是致命的疏忽”。

现在他已将这两本簿子上的名字全都记熟,他确信自己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忘记。

现在他已准备开始行动。

除了第一次外,他每在行动前都保持平静,几乎和平时完全没有两样,就算一个真正的刽子手在行刑前,心情都会比他紧张得多。但现在他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安。那是不是因为他以前杀人都是报恩,为了奉命,为了尽责,所以自己总能为自己找到借口,而这次杀人却是为了自己。

他不能不承认这次去杀人是有些私心。因他已想到了杀人的报酬,而且竟想用这报酬来养自己所爱的人。他简直不敢去想,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想法卑鄙无耻。

“孙玉伯也许本就该杀。”

“但你为了正义去杀他是一回事,为了报酬杀他又是另一回事了。”

孟星魂心里充满了痛苦和矛盾,只有不去想它——逃避虽也可耻,但世人又有谁没有逃避过呢?有的人逃避理想,有的人逃避现实,有的人逃避别人,有的人逃避自己。

有时逃避只不过是种休息,让你有更多的勇气去面对人生。

所以你觉得太紧张时,若能逃避一下,也蛮不错的,但却千万不可逃避得太久,因为你所逃避的问题,绝不会因你逃避而解决的。你只能在逃避中休息,绝不能“死”在逃避里。

孟星魂站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月明星稀。

他踏着月色走向老伯的花园,现在去虽已太迟了些,但他决心不再等。

只有一样事比“明知做错,还要去做”更可怕,那就是“等着去做这件事”。你往往会等得发疯。

老伯的花园在月色中看来更美如仙境,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花的香气在风中静静流动。

也没有任何警戒防备,花园的门大开着。孟星魂走了进去。

他只踏人了这“毫无戒备”的花园一步——

突然间,铃声一响,十八枝弩箭挟着劲风,白花丛中射出。

孟星魂的身子也如弩箭般射出。

他落在菊花上,菊花开得这么美,看来的确是比较安全的地方。

但菊花中立刻就有刀光飞起。

四把刀,一把刀刺他的足踝,一把刀砍他的腰,一把刀在旁边等着他,谁也不知道要砍向哪里。

还有一把刀却是从上面砍下来的,砍他的头。

花丛上完全没有借力之处,他身子已无法再跃起,看来已免不了要挨一刀。

至少挨一刀,也许是四刀。

孟星魂没有挨上,他身子不能跃起,就忽然沉了下去。

“一条路在走不通时,你就赶快地找另一条路。”

孟星魂的武功并不完全是从师父那学来的,师父的武功是死的,他的武功却不死——否则他就死了,早就死了。

他从经验中学到的更多。

他身子忽然落人花丛中,落下去之前脚一踩,踩住了削他足踝的一把刀,挥拳打飞了砍他腰的一把刀。

他身子既已沉下,砍他头的一刀自然是砍空了。

那把在旁边等着的刀砍下来时,他的脚已踩到地,脚尖一借力,身子又跃起。

身子跃起时,乘机一脚踢上这人的手。手拿不住刀,刀飞出。

孟星魂仿佛早已算准这把刀要飞往哪里,一伸手,就已将刀抄住。

他并没有使出什么奇诡的招式,他使用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自然,就好像这一切本来就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一点也不勉强。

因为他每一个动作都配合得很好,而且所有的动作仿佛是在同一瞬间发生的。

现在他手里虽有了一把刀,但花丛中藏着的刀显然更多。

他身子还未落下,又有刀光飞起。

突听一人喝道:“住手!”

这声音似比神鬼的魔咒都有效,刀光只一闪,就突又消失。

花园中立刻又恢复平静,又变得“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戒备”,只有花香在风中飘动。

但孟星魂却知道老伯已来了。

只有老伯的命令才能如此有效。

他身子落下时,就看到老伯。

老伯身后虽还有别人,但他只看到老伯,老伯无论站在多少人中间,你第一眼总是先看到他。

他穿着件灰色的布袍,背负着双手,神情安详而悠闲,只有一双眸子在夜色中灼灼发光。他上下打量了孟星魂两眼,淡淡地笑了笑,道:“这位朋友好俊的身手!”

孟星魂冷笑道:“我这副身手本来是准备交给你的,但是现在……”

老伯道:“现在怎么样?”

孟星魂道:“现在我才知道老伯用什么法子对待朋友,我实在很失望。”

他冷笑着转身,竟似准备走了。

老伯笑了,道:“你好像将我这地方看成是可以让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孟星魂回过头,怒道:“我偷了你什么?”

老伯道:“没有。”

孟星魂道:“我杀了你手下的人?”

老伯道:“也没有。”

孟星魂道:“那么我为何不能走?”

老伯道:“因为我还不知你是为何而来的。”

孟星魂道:“我刚才说过。”

老伯微笑道:“你若是想来交我这朋友的,就未免来的太不是时候。在半夜里到我这里来的,通常都是强盗小偷,绝不是朋友。”

孟星魂冷笑道:“我若真想交朋友,从不选时候,我若想来杀你,也不必选时候。”

老伯道:“为什么?”

孟星魂冷冷道:“因为什么时候都一样,只有呆子,才会认为你在半夜中没有防备,就能杀得了你。”

老伯又笑了,回头道:“这人像不像呆子?”他身后站着的是律香川和陆漫天。

律香川道:“不像。”

孟星魂又冷冷笑道:“我是呆子,我想不到老伯只有在白天才肯交朋友。”

老伯道:“但你白天也来过,那时候为什么不交我这朋友?”

孟星魂的心一跳,他想不到老伯在满园宾客中,还能记住那么样一个平平凡凡的陌生人。

他心里虽然吃惊,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淡淡道:“那天我本不是来交朋友的。”

老伯道:“你难道真是来拜寿的?”

孟星魂道:“也不是,我只不过来看看,谁是我值得交的朋友,是你?还是万鹏王?”

老伯道:“你为什么选了我?”

孟星魂道:“因为我根本见不到万鹏王。”

老伯大笑,又回头道:“你有没有发现这人有样好处?”

律香川微笑,道:“他至少很坦白。”

老伯道:“我想你一定还记得他的名字!”

律香川道:“本来是记得的,但刚才忽然又忘了。”

老伯皱眉道:“怎么会忽然忘记?”

律香川道:“那时他既不想来交朋友,自然不会用真名字,既然不是真名字,又何必记住?”

老伯点点头,又问道:“他所说的话你信不信?”

律香川道:“他说的理由并不动听,但不动听的话通常是真的,除了呆子外,任何人说谎都会说得动听些。”

老伯道:“你看他是不是呆子?”

律香川凝视着孟星魂,微笑道:“绝不是的。”

孟星魂也在看着他,忽然道:“我至少愿意交你这朋友,无论什么时候都愿意。”

老伯大笑,道:“你的确不是呆子,你刚选了个好朋友。”

他拍了拍律香川的肩,道:“带他回去,今天晚上我将客人让给你。”

陆漫天一直在盯着孟星魂,此刻忽然道:“等一等,你还没有问他的名字。”

老伯微笑道:“名字可能是假的,朋友却不会假,我既已知道他是朋友,又何必再问名字?”

孟星魂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的确是个很会交朋友的人。

无论他是在用手段,还是真心诚意,都一样能感动人,令人对他死心塌地。

在这种人面前,很少有人能不说真话。

孟星魂能,他说的还是个假名字。

陆漫天道:“秦中亭?你是什么地方人?”

孟星魂道:“鲁东。”

陆漫天目光如鹰,在他面上搜索,又问道:“你是秦护花的什么人?”

孟星魂道:“堂侄。”

陆漫天道:“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孟星魂道:“见过。”

陆漫天道:“他的气喘病是不是好了些?”

孟星魂道:“他根本没有气喘病。”

陆漫天点了点头,似乎觉得很满意。

孟星魂几乎忍不住要将这人当作笨蛋,无论谁都可以想到秦护花绝没有气喘病。

内家高手很少有气喘病。

用这种话来试探别人,非但很愚蠢,简直是可笑。

孟星魂的确想笑,但他听到陆漫天手里铁胆的相击声时,就发觉一点也不可笑了。

他忽然想到那天在快活林看见过这人,听见过他手捏铁胆的声音,他捏着铁胆走过小桥,每个人都对他十分尊敬。

那时孟星魂对他已有些好奇,现在终于恍然大悟。

要杀孙玉伯的人,原来就是他!

那天他到快活林去,为的就是要收买高老大手下的刺客。

现在他故意用这种可笑的问题来试探孟星魂,为的只不过是要加深老伯的信任,他显然早已知道孟星魂的身份。

这人非但一点也不可笑,而且很可怕。

朋友手里的刀,远比敌人手里的可怕,因为无论多谨慎的人,都难免常常会忘记提防它。

律香川的屋子精致而干净,每样东西都恰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出一粒灰尘。

灯光很亮,但屋子里看来还是冷清清的,不像是个家。

没有女主人的屋子,永远都不是一个家。

律香川推开厅角的小门,道:“你可以睡在这屋子里,床单和被都是新换过的。”

孟星魂道:“谢谢。”

律香川道:“你现在一定很饿,是不是?”

孟星魂道:“很饿,也很累,所以不吃也睡得着。”

律香川道:“但吃了就睡得更好。”

他提起灯道:“你跟我来。”

孟星魂跟着他,推开另一扇门,竟是间小小的厨房。

律香川已放下灯,卷起衣袖,带着微笑问道:“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孟星魂道:“我不吃甜的。”

律香川道:“我也一样——这里还有香肠和风鸡,再来碗蛋炒饭好不好?”

孟星魂道:“很好。”

他实在觉得很惊异,他想不到像律香川这种地位的人,还会亲自下厨房。

律香川似已看出了他日中的惊异之色,微笑着道:“自从林秀走了之后,我每天都会在半夜起来,弄点东西吃,我喜欢自己动手,也许只有在厨房里的时候,我才会觉得真正轻松。”

孟星魂笑了,道:“我没有下过厨房。”

他决定以后也要时常下厨房。

律香川从纱橱里拿出三个蛋,忽然道:“你没有问林秀是谁?”

孟星魂道:“我应该问吗?”

律香川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很久,才叹了口气,道:“林秀以前是我的妻子。”

孟星魂道:“现在呢?”

律香川又沉默了很久,徐徐道:“她已经死了。”

他将三个蛋打在碗里。

他看来虽有点心神恍惚,但打蛋的手还是很稳定。

孟星魂忽然觉得他也是个很寂寞的人,仿佛很难找到一个人来吐露心事。

律香川慢慢地打着蛋,忽又笑了笑,道:“你一定可以看得出,我没有多少朋友,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地位,就好像会忽然变得没有朋友了。”

孟星魂道:“我懂。”

律香川道:“现在我们一起在厨房里炒蛋,我对你说了这些话,我们好像已经是朋友,但以后说不定很快就会变了。”

他又笑了笑接道:“你说不定会变成我的属下,也说不定会变成我竞争的对手,到那时我们就不会再是朋友了。”

孟星魂沉吟着,道:“但有些事却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律香川道:“哪些事?”

孟星魂笑笑道:“譬如说,蛋和饭炒在一起,就一定是蛋炒饭,永远不会变成肉丝炒面的。”

律香川的笑容忽然开朗,道:“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只希望我们能像蛋炒饭一样,永远不要变成别的。”

“嗤拉”一声,蛋下了油锅。

蛋炒饭又热又香,风鸡和香肠也做得很好。

孟星魂装饭的时候,律香川又从纱橱下拿出一小坛酒。

他拍碎泥封,道:“你想先吃饭?还是先喝酒呢?”

孟星魂道:“我不喝酒。”

律香川道:“你有没有听人说过,不喝酒的人不但可怕,而且很难交朋友?”

孟星魂道:“我只不过是今天不想喝!”

律香川盯着他,道:“为什么?是不是怕在酒后说出真话?”

孟星魂笑笑道:“有的人喝了酒后也未必会说真话。”

他开始吃饭。

律香川凝视着他,道:“看来只要你一下决心,别人就很难令你改变主意。”

孟星魂道:“很难。”

律香川笑了笑,道:“你怎会下决心到这里来的?”

孟星魂没有回答,好像觉得这问题根本不必回答。

律香川道:“你一定也知道,我们最近的运气并不好?”

孟星魂道:“我的运气很好。”

律香川道:“你相信运气?”

孟星魂道:“我是一个赌徒,赌徒都是相信运气的。”

律香川道:“赌徒有好几种,你是哪一种?”

孟星魂道:“赌徒通常只有两种,一种是赢家,一种是输家。”

律香川道:“你是赢家?”

孟星魂微笑,道:“我下注的时候一向都押得很准。”

律香川也笑了,道:“我希望你这一注也没有押错才好。”

他也没有喝酒,慢慢地吃了大半碗饭。

孟星魂笑道:“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蛋炒饭,你若改行,一定也是个好厨子。”

律香川道:“若改行做赌徒呢?”

孟星魂道:“你已经是赌徒,而且到现在为止,好像也一直都是赢家。”

律香川大笑,道:“没有人愿意做输家,除非运气突然变坏。”

孟星魂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每个人运气都有转坏的时候,这也许就是赌徒最大的苦恼。”

律香川道:“所以我们就要乘手风顺的时候多赢一点,那么就算运气转坏了,输的也是别人的本钱。”

他站起来,拍了拍孟星魂的肩,又笑道:“你还要什么?”

孟星魂道:“现在我只想要张床。”

律香川道:“像你这样的男人,想到床的时候,通常都还会联想到别的事。”

孟星魂道:“什么事?”

律香川道:“女人。”

他指了指旁边一扇门,道:“你若想要女人,只要推开这扇门。”

孟星魂摇摇头。

律香川道:“你根本用不着客气,更不必难为情,这本是很正常的事,就像肚子饿了要吃饭一样正常。”

孟星魂又摇了摇头。

律香川仿佛觉得有点惊异,皱眉道:“你不喜欢女人?”

孟星魂笑笑,道:“我喜欢,却不喜欢别人的女人。”

律香川目光闪动,道:“你有自己的女人?”

孟星魂微笑着点点头。

律香川道:“你对她很忠心?”

孟星魂又点点头。

律香川道:“她值得?”

孟星魂道:“在我心目中,世上绝没有比她更值得的女人。”

他本不愿在别人面前谈论自己的私事。

但这却是他最得意、最骄傲的事,男人通常都会忍不住要将这种事在朋友面前说出来,就好像女人绝不会将美丽的新衣藏在箱底。

律香川的脸色却有些变了,仿佛被人触及了心中的隐痛。

这是不是因为他曾经被女人欺骗?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世上根本很少有真正值得你牺牲的女人,太相信女人的赌徒,一定是输家。”

他忽然又笑了笑,拍了拍孟星魂的肩,道:“我只希望你这一注也没押错。”

窗纸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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