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见厉鹗到了湖州,他的许多旧友,就马上聚了拢来。那一天晚上,便在南城奚家的鲍氏溪楼,开了一个盛大的宴会。来会的人,除府学教官及归安乌程两县的县学老师之外,还有吴家的老丈,竹溪沈家的弟兄叔侄五六人。他们做做诗,说说笑话,互相问问各旧友的消息,一场欢宴直吃到三更光景,方才约定了以后的游叙日程,分头散去。
厉鄂上吴家去住住,到府学的尊经阁东面桂花厅去宿宿,上岘山道场山下菰城等地方去登登高,又摇着小艇,去浮玉山衡山漾后庄漾等泽国去看看秋柳残荷,接连就同在梦里似的畅游了好几天。天气也日日的晴和得可爱,桂花厅前后的金银早桂,都暗暗的放出微香来了,而傍晚的一钩新月,也同画中的风景似地,每隐约低悬在蓝苍的树梢碧落之西;处身入了这一个清幽的环境之内,而日日相见的又尽是些风雅豪爽的死生朋友,所以他在湖州住不上几日,就早把这三个月以来的懊恼郁闷的忧怀涤净了。
有一天晚上,白天刚和沈氏兄弟去游了菁山常照寺回来,在沈家城里的那间大宅第的西花厅上吃晚饭。吃过晚饭,将烟和茶及果实等都搬到了花园的茅亭里面,厉鹗和沈六就坐了下来,一边吸烟谈天,一边在赏那睛空里的将快圆了的月亮。
“太鸿兄,月亮就快圆了,独在异乡为异客,你可有花好月圆的感触?”
这是沈家最富有的一房里大排行第六的幼牧,含着一脸藏有什么阴谋在心似的微笑,向厉鹗发的问话。厉鹗静吸着烟,举头呆对着月亮,静默了好一会,方才象在和月亮谈天似的轻轻独语着说:
“唉!人非木石,感触哪里会没有?……可是已经到了中年以后了,万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又吸了几口烟后,重复继续着说:
“春月原不能使我大喜,但这秋月倒的确要令人悲哀起来!……”
幼牧就放声笑了起来说:
“我想施一点法术在你的身上,把这秋月变成一个春月,你以为怎么样?”
“那只有神仙,才办得到。”
“你若是不信的话,那我同你去游湖去,未到中秋先赏月,古人原也曾试过,这不秉烛的夜游,的确是能够化悲为喜的。”
正说到了这里,幼牧的堂兄绎旃,却笑嘻嘻地闯入了茅亭,对两个坐在那里吸烟的人喝了一声说:
“这样好的月明之夜,尽坐在茅亭里吞云吐雾,算怎么一回事?去,去,我们去游湖去。船已经预备好了,我并且还预备了一点酒菜在那里,让我们喝醉了酒,去打开西塞寺的门来。”
不多一会,三人坐着的一只竹篷轩敞的游船,已在碧浪湖的月光波影里荡漾了。十三夜的皎洁的月亮,正行到了浮玉塔的南面,南岸妙喜山衡山一带的树木山峰,都象是雪夜的景致,望过去溟濛幽远,在白茫茫的屏障上,时时有一点一簇的黑影,和一丝一缕的银箭闪现出来。西面道场山的尖塔,因为船在摇动的缘故,看起来绝似一个醉了酒的巨人,在万道的波光和一天的月色里,踉跄舞蹈,招引着人。湖面上的寂静,使三人的笑语声,得到了分外的回响。间或笑语停时,则一枝柔橹的清音,和湖鱼跃水的响声,听了又会使人生出远离尘世的逸想来。渐摇渐远,船到了去浮玉塔不远的地方,回头一望,南门外的几点灯火,和一排城市人家,却倒印在碧波心里,似乎是海上的仙山。西北的弁山,东北的孺岭,高虽则高,但因为远了,从月光里遥望过去,只剩了极淡极淡的蔚蓝的一刷,正好做这一幅碧浪湖头秋月夜游图的崇高的背景。
三人说说看看,喝喝酒,在不知不觉的中间,船已经摇过了浮玉山旁,渐渐和西南的金盖山西塞山接近起来了,这时候月亮也向西斜偏了一点,船舱里船篷上满洒上了一层霜也似的月华。厉鹗当喝了几杯酒的微醉之后,又因为说话说得多了,精神便自然而然的兴奋了起来。以一只手捏住了烟袋,一只手轻轻敲击着船舷,他默对着船外面的月色山光,尽在想今天游常照寺的事情。默坐了一会,他的诗兴来了。轻轻念着哼着,不多一刻,他竟想成了一首游常照寺的诗。
“绎旃,幼牧,我有一首诗做好了,船里头纸笔有没有带来?”
“这倒忘了。”
绎旃搔着头回答了一声。也是静默着在向舱外了望的幼牧,却掉转了头来说:
“船已经到了西塞山前了,让我们上岸去,上西塞山庄去写出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