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恰斜到了好处,酒又喝得有点微醉,诗兴也正浓的厉鹗,一到西塞山庄的延秋阁上,幼牧就为他介绍了他的老娘舅和表妹。厉鹗在红灯影里,突然间见了这淡装素服的满娘,却也同小孩子似的害起了羞来。先和朱秀才谈了一阵,后来也同先生问学生似地,亲亲热热的问了满娘的年纪,问她可曾读书,可有兄弟姊妹。幼牧在旁边听着倒有点急起来了,只怕事情要拆穿,所以一把拖了厉鹗,就往挹翠楼上跑,说:
“先去写诗去,谈天落后好谈的。”
这挹翠楼是西塞山庄里风景最好的地方。上了这楼,向西北开窗望去,不但碧浪湖中的一山一水,历历尽在目前,就是弁山的远岫,和全市的人家,也是若近若远,有招之即来的气势。厉鹗在楼上写好了诗,幼牧就教厨子摆上酒菜,撤去灯烛,向西北开窗,再看月亮。这时候大约总在二更之后的戌亥之交,月光刚刚正对着楼面。灯烛撤后,这四面凭空的挹翠楼中,照得通明彻透,似乎是浸在水里的样子。
厉鹗喝喝酒,看看四面的山色湖光,更唱唱自己刚才写好的那首诗,一时竟忘记了是身在人间了。幼牧更琅琅背诵起了厉鹗自己也满觉得是得意的他的游仙诗来。当背诵到了“只恐无端赚刘阮,洞门不许种桃花”的两句的时候,幼牧却走了过去拉住了厉鹗的手坐下问他说:
“刚才在延秋阁上我种的那株桃花怎么样?”
厉鹗大笑了起来说:
“罪过罪过,那并不是桃花,雅静素洁,倒大有罗浮仙子的风韵,若系桃花,当然也是白桃花之类的上品。”
“那么你究竟愿不愿意做西塞山前的刘阮呢?”
“真是笑话,沈郎已恨蓬山远,这不是你的意思么?”
“那么我再背一句你的游仙诗来问你,‘明朝相访向蓬莱’,何如?”
说到了这里,幼牧就在谈话之中除去了谐谑的语调,缓慢地深沉地说出了他这几日来所费的苦心,和在湖州的旧友一同对他所抱有的热意与真诚。厉鹗起初听了,还以为是幼牧有意在取笑作乐,但一层一层,一件一件的听到后来,他的酒醉得微红的脸上,竟渐渐的变了颜色,末了却亮晶晶地流起眼泪来了。幼牧于说完了满娘的身世,及这一回的计划筹备之后,别的更没有什么话说了,便也沉默了下去,看向了窗外。三人在楼上的月光里默默的坐了好一会,西塞寺里的夜半的钟声,却隐隐的响过来了,厉鹗就同梦里醒转来似的,立起了身,走入了幼牧绎旃二人的中间,以两手拍着他们的肩背,很诚挚地说:
“好,我就承受了你们的盛意,后天上鲍氏溪楼去迎娶这位新人。可是,可是,……唉……”
说到了这里,他的喉咙又哽咽住成了泪声,幼牧、绎旃不让他说完,就扶着他同拖也似地拉他下了楼,三人重复登舟摇回到了城里。
八月十五,天上半点云影星光都看不出来,一轮满月,照彻了碧浪湖的山腰水畔。南城的鲍氏溪楼上,点得灯烛辉煌,坐满了吴兴阖群的衣冠文士。到了后半夜,大家正在兴高采烈,计议着如何的限韵分题,如何的闹房赌酒的中间,幼牧却大笑着,匆匆从楼下跑了上来,拿着一张红笺,向大家报告着说:
“题和韵都有了,是新贵人出在这里的,这是他的原作,只教各人和他一首就对。可是闹房的这一件事情,今天却很为难。因为新人夫妇,早就唱曲吹箫,逃向西陵去了。不过大家要明白,这樊榭先生,是一位孝子,他只怕不告而取,要得罪厉太夫人,所以才急急的回去,大约不上几日,仍旧要回湖州来的,让我们到那时候,再闹几天新房,也还不迟。”
说完之后,大家都笑骂了起来,说幼牧是个奸细,放走了这一对新人。其实呢,这的确也是幼牧的诡计,因为满娘厉鹗,两人都喜欢清静的,若在新婚的初夜,就被闹一晚,也未免太使他们吃亏了,所以他就暗中雇就了一只大船,封了二百金婚仪,悄悄在月下送他们回了杭州。
由幼牧拿上楼来,许多座客在那里争先传观的那首厉鹗的诗,却是一首五古:
中秋月夜吴兴城南鲍氏溪楼作
银云洗鸥波,月出玉湖口,照此楼下溪,交影卧槐柳,
圆辉动上下,素气浮左右,坐迟月入楼,寂寂人定后,
裴徊委枕簟,窈窕穿户牖,言念婵媛子,牵萝凝伫久,
纳用沈郎钱,笑沽乌氏酒,白蘋张佳期,彤管劳掺手,
乘月下汀州,遥山半衔斗,明当渡江时,复别溪中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