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肉已卖完了,没有狗肉。可是他们并不在乎!
他们要吃的本来就不是狗肉,而是那种比狗肉更令人全身发热的热情,用这种热情来下酒,世上绝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上。
何况日出的时候,还有人用快马追上了他们,送来了一封信。
霍天青的信:
朝朝有日出,今日之约,又何妨改为明日之明日。
人不负我,我又怎能负人?
金鹏旧债,随时可清,公主再来时,即弟远游日也,盛极一时之珠光宝气,已成为明日之黄花,
是以照耀千古者,惟义气二字而已。
天青再拜。
就凭这封信,已足下酒百斗,沉醉三日,何况还有那连暴雨都浇不冷的热情。
暴雨。雨正午才开始下的,正午时人已醉了——不醉无归,醉了才走的。
陆小凤将醉未醉,似醉非醉,仿佛连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醉是醒?正面对着窗外的顷盆大雨,呆呆的出神。
丹凤公主看着他,忽然道:“你若不走,那些人难道真的全都会死在那里?”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的道:“你懂不懂得‘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两句话的意思?”
丹凤公主道:“我当然懂,这意思就是说,有些事你若是认为不该去做,无论别人怎么样威逼利诱,甚至还用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绝不要去做,若是你认为应该去做的事,就真要你抛头颅,洒热血,你也非去做不可。”
陆小凤点了点头,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有人舍命全义,也有人拿八十三斤重的大铁椎,搏杀暴君。”
丹凤公主抢着道:“也正因为如此,所以霍天青才会以死报阎铁珊,山西雁和那些卖包子和馒头的,才会不惜为霍天青卖命。”
陆小凤道:“不管他们是干什么的,只要能做到这两句话,就已不负‘侠义’二字。”
丹凤公主轻轻叹息,道:“可是放眼天下,又有几个人真能不负这‘侠义’二字?”
花满楼手持酒杯,曼声低吟:“盛极一时之珠光宝气,已成明日黄花,是以照耀千古者,惟‘义气’二字而已……好一个霍天青,我竟几乎小看了他,当浮一大白。”他真的举杯一饮而尽,仿佛也有些醉了,喃喃道:“只可惜那苏少英,他本也是个好男儿,他本不该死的,本不该死的……”
他声音越说越低,伏在桌上,竟似睡着了。
丹凤公主悄悄的走到窗口,悄悄的拉起了陆小凤,柔声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陆小凤道:“我几时生过你的气?”
丹凤公主嫣然一笑,垂下了头,悄悄的问道:“今天你还怕弄错人么?”
她的呼吸轻柔,指尖仿佛在轻轻颤抖,她的头发带着比鲜花更芬芳的香气。
陆小凤也许是个君子,也许不是,但他的确是个男人,是个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的男人。
窗外暴雨如注,就仿佛是一道道密密的珠帘,隔断了行路的人,也隔断了行人的路。
屋子里幽静昏黯,宛如黄昏,从后面一扇开着的门看进去,可以看见一张新换过被单的床。
陆小凤忽然发现心跳得很厉害,忽然发现上官丹凤的心也跳得很厉害,他问:“你的心在跳?”
“比比看,谁的心跳得快?”
“怎么比?”
“我摸摸你的心,你摸摸我的……”
突然间,密如万马奔腾的雨声中,传来了一阵密如雨点般的马蹄声,十余骑快马,冒着暴雨急驰而来,冲过了这荒村小店。
马上人一色青柴衣、白笠帽,经过他们的窗口时,突然一起挥手,只听“飕,飕,飕”,一连串风声,比雨点更密,比马蹄更急,数十道乌光,有的穿窗而入,有的打在外面的墙上。
陆小凤侧身,已拉着丹凤公主躲到窗后。
伏在桌上的花满楼却已霍然长身而起,失声道:“硝磺霹雳弹。”
五个字还没有说完,只听“蓬”的一声,窗里窗外,被乌光击中的地方,已同时冒起了数尺高的火焰,赤红中带着惨碧色的火焰。
陆小凤变色道:“你们先冲出去,我去救赵大麻子。”
赵大麻子已睡了,他们刚才还听见他的鼾声。
但火焰竟霎眼间就已将门户堵死,连外面的墙都已燃烧起来,连暴雨都打不灭。
花满楼拉着上官丹凤冲出去,那十余骑已飞驰而过,去得很远了,马上人一起纵声狂笑,还有人在放声大呼:“陆小凤,这只不过是给你个小小的教训,若再不识相,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几句话说完,人马都已被珠帘般的雨帘隔断,渐渐不能分辨。
再回头,赵大麻子的小店也已完全被火焰吞没,哪里还看得见陆小凤?
上官丹凤咬了咬牙道:“你在这里等,我进去找他。”
花满楼道:“你若再进去,就出不来了。”
上官丹凤道:“可是他……”
花满楼笑了笑,道:“他可以出来,比这再大的火,都没有烧死他。”
他全身都已湿透,但脸色却还是很平静。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惨呼,呼声惨厉,就好像是一群被困死了的野兽发出来的,但却很短促。呼声一发即止,却又有马群的惊嘶。
上官丹凤动容道:“难道刚才那些人现在也已遭了别人的毒手?”
突然间,又是“轰”的一响,燃烧着的房子突然被撞破个大洞,一个人从里面飞出,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在雨中凌空一个跟斗,扑到地上,就地滚了滚,滚灭了身上的火,衣服上、头发上,都已被烧焦了七八处,可是他一点也不在乎,又一滚,就站了起来,正是陆小凤。
上官丹凤吐出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个人的确是烧不死的!”
陆小凤笑道:“要烧死我倒的确不容易。”他虽然还在笑,一脸却已被熏黑了。
上官丹凤看着他的脸,忽然一笑,道:“可是你本来有四条眉毛的,现在却几乎连一条眉毛都没有了。”
陆小凤淡淡道:“眉毛就算被烧光了,也还可以再长,可惜的是那几坛子酒……”
花满楼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赵大麻子呢?”
陆小凤道:“不知道。”
花满楼道:“他不在里面?”
陆小凤道:“不在。”
上官丹凤变色道:“他难道也是青衣楼的?难道早就跟那些人串通好了?否则他们又怎会知道你在这里?”她恨恨的接着道:“你冒险去救他,连眉毛都几乎被烧光,他却是这么样一个人。”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他狗肉烧得最好。”
上官丹凤道:“别的你全不知道?”
陆小凤道:“别的我全不知道。”
上官丹凤看着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为什么别人都说他有两个脑袋,我看他简直……”她的声音突然停顿,因为她又看见一个人从暴雨中大踏步而来。
一个身材很魁梧的人,头上戴着个斗笠,肩上扛着根竹竿,竹竿上还挑着一串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也看不清是什么,但她却已看清了这个人正是赵大麻子。
陆小凤笑了,悠然道:“你不能对任何人都没有信心的,这世上的坏人也许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多,毕竟总还有……”
他的声音也突然停顿,因为他已看清楚赵大麻子竹竿挑着的,竟是一串手,人的手!血渍虽已被暴雨冲干净,却显然是刚从别人腕子上割下来的,十三四只手用一条裤带绑住,吊在竹竿上。
赵大麻子的裤带上,赫然正插着一把刀,杀狗的刀。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他,道:“原来你不但会杀狗,还会杀人。”
赵大麻子咧着嘴一笑,道:“我不会杀狗,我只杀过人。”
陆小凤又看了他半天,才叹口气道:“你不是赵大麻子!”
这人笑道:“谁说我是赵大麻子的?”
他笑的时候,除了一张大嘴咧开了之外,脸上并没有别的表情。
陆小凤道:“你是谁?”
这人的眼睛闪着光,道:“连你都认不出我是谁,看来我易容的本事纵然还是不能算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
陆小凤盯着他,忽然也笑了笑,道:“可是你翻跟斗的本事却不行……”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上官丹风已大声道:“这人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小偷?”
这人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就是跟他比过翻跟斗的司空摘星,但却不是小偷,是大偷。”
上官丹凤嫣然道:“我知道,你不但是大偷,而且还是偷王之王,偷尽天下无敌手。”
司空摘星挺了挺胸,道:“这一点我倒不敢妄自菲薄,若论偷的本事,连陆小凤都不敢跟我一较高低,还有谁能比得上我?”
上官丹凤道:“你什么人不好扮,为什么要扮成个杀狗的麻子?”
司空摘星笑道:“这点你就不懂了,扮成麻子,才不容易被人看破。”
上官丹凤道:“为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几时见过有人瞪着大麻子的脸左看右看的?”
上官丹凤也笑了,道:“看来易容这门功夫的学问也不小。”
司空摘星道:“的确不小。”
陆小凤皱眉道:“你几时到关中来的?”
司空摘星道:“前两天。”
陆小凤道:“来干什么?”
司空摘星道:“来等你!”
陆小凤道:“等我?”
司空摘星道:“因为你要去找阎老板,这里正好是你必经之路,何况,你既然已到太原附近来了,总免不了要吃一顿赵大麻子炖的狗肉。”
他叹了口气,又道:“连我都不能不承认,他炖的狗肉,的确没有人能比得上。”
陆小凤道:“就因为你生怕我吃出味道不对,露出马脚来,所以才说狗肉卖完了?”
司空摘星大笑,道:“不管怎么样,这次我总算骗过了你这个机灵鬼。”
陆小凤道:“你在这里等我于什么?”
司空摘星道:“我这个人还会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难道想偷到我身上的东西?”
司空摘星傲然道:“只要你能说得出来,我什么都偷。”
陆小凤道:“你想偷我的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一定要我说?”
陆小凤淡淡道:“你若不敢说,我也不勉强。”
司空摘星瞪眼道:“我为什么不敢说?”
上官丹凤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偷什么?”
司空摘星道:“偷你。”
上官丹凤瞪大了眼睛,呆住。
司空摘星道:“有人出二十万两银子,要我把你偷走。”
上官丹凤道:“想不到我居然还值二十万两银子……”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的脸色已通红。
司空摘星道:“只不过那个人要我偷你走,倒并不是你想的那种用意。”
上官丹凤红着脸,忍不住大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种用意?”
司空摘星眨了眨眼,不说话了。
上官丹凤道:“那个人又是什么用意?他究竟是谁?”
司空摘星还是不开口。
陆小凤叹道:“他不会的,干他这行的若是泄漏了主顾的秘密,下次还有谁敢上他的门?”
上官丹凤道:“小偷还有主顾上门去找他?”
陆小凤道:“我早就说过,他这小偷与众不同,他从不偷值钱的东西。”
司空摘星道:“但是我也要吃饭。”
陆小凤道:“不但要吃饭,还要喝酒,喝好酒。”
司空摘星道:“所以只有在别人肯出大价钱来请我偷的时候,我才偷。”
陆小凤道:“只不过能出得起钱请你偷的人并不多。”
司空摘星道:“的确不多。”
陆小凤道:“所以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这次是谁找你来了。”
司空摘星道:“你知道是你的事,我不说是我的事。”
陆小凤道:“不管我知不知道,你反正都不说。”
司空摘星道:“对了。”
陆小凤道:“可是你现在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将这秘密告诉了我?”
司空摘星叹道:“你冒险到火里去救我,差点把眉毛都烧光了,我怎么还好意思偷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看来你这人倒还是‘盗亦有道’。”
司空摘星道:“你又说对了。”
上官丹凤忍不住大声道:“你若好意思,难道就真的能把我偷走?”
司空摘星傲然道:“莫忘记我是偷王之王,天下还没有什么是我偷不到的。”
上官丹凤冷笑道:“我倒要听听你准备怎么偷法?”
司空摘星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卖膏药的肯将他们独门秘方告诉别人?”
上官丹凤道:“没有。”
司空摘星悠然道:“这也是我的独门秘方,所以我也不能告诉你。”
上官丹凤瞪着他,忽然道:“十个麻子九个怪,我看你本来也是麻子!”
司空摘星瞪眼道:“谁说的?”
上官丹凤道:“我说的,要不然你就把你这张麻面卷起来,让我看看你本来是什么样子!”
司空摘星道:“那可不行。”
上官丹凤道:“为什么不行?”
司空摘星道:“你若万一看上了我,陆小风岂非又要跟我比翻跟斗了?那次已经把我翻得头晕脑胀,第二次我可再也不敢领教。”
上官丹凤红起了脸,却又忍不住“噗哧”笑了。
陆小凤道:“这些手是什么人的?”
司空摘星道:“那些放火烧房的人。”
陆小凤道:“你追上他们了?”
司空摘星道:“我既然已扮成了赵大麻子,有人来放火烧他的房子,我当然要替他出气。”
上官丹凤道:“所以你就砍下他们的手,叫他们以后再也不能烧别人的房子。”
司空摘星道:“我准备把他们那十几匹马卖了,赔偿赵大麻子。”
陆小凤道:“他们的人呢?”
司空摘星道:“还在那边的树林里,我特地留给你的。”
陆小凤道:“留给我干什么?”
司空摘星道:“他们要烧死你,你难道不想问问他们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