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笛于等三人旁观者清,方觉和尚口气不要人帮,虽似仇深恨重,以一敌二,对方两人决非弱者,这等说法也必有其自信之处。同时窥见姓马的立在半崖坡上本是目不转睛,专朝下面注视,忽朝自己这面先后极快的瞟了两眼,好似恨毒自己多管闲事,怒不可止,知已种毒。三人本想出手相助,虽然不在心上,但知这两个凶人决非好惹,互打手势,各自暗中戒备。铁笛于心想:“方才说话语声甚低,这两个凶人对我们始终不曾在意,难道我和幺师的话竟被听去不成?”和尚话已说完,崖上两人略微一呆,不约而同面容立变,互相狞笑了一声。姓穆的刚要开口,姓马的已当先发话,从双方相对便是满面狞厉之容,后半更甚,马贼本来怒极,刚说得一个“你”字,忽又强作笑容,朝下说道:“十二弟,你先不要记什前仇,听我一言。人生朝露,能活几时?我们都有不少年纪,何必这样认真?如非当初你受磨折大深,哪有今日成就?昔年恩怨不必再提,无论如何,现在你比我们总强得多。我们知你感激师恩,对那几件遗物和少阳真诀未必忘情,三日之内全数取来奉上。一切是我之过,与五师弟无干。真不愿意,三日之后你只说出地方,我必到场,了却这段公案如何?”
和尚方笑说道:“你真当我还是小娃儿么,休说我的本身,便是杀师杀姊之仇……”
底下的话还未出口,姓穆的先要开口,忽又停止,也改了笑容,望着下面。三人见这一面业已露出求和之意,方想听和尚口气,分明卧薪尝胆切齿多年,又有杀师杀姊之仇,岂肯容易放过?二贼说此废话平白丢人,转不如乘着和尚不要人帮纵身逃走还好一点。
照眼前所闻,双方功力便不相等也差不了许多,纵不能敌,逃总可以。这类恶贼均无信义,再要分途逃走,怎么也不至于全数送命,这等脓包作什?心念才动,就这转眼之间,忽听嘶的一声,又劲又急由山崖上发下一股形似黄烟带有极细火星之物,照准和尚打去,其急如电,骤出不意,甚是猛恶。三人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穆贼人更凶险,早看准当日不能善罢,暗中做好准备,就这居高临下之势,悄没声打将下来,那东西刚由身旁取出,约有一尺多长,形似一个铜管,所放像是一股微微带光的黄气,火枪也似朝下猛射。铁、南二人曾听师长说过,料是连山教中毒砂火筒,非但比寻常火枪猛恶百倍,所发毒砂形如一股黄色光气,中杂无数米粒大的小火星,威力极大,无论打中何处,当时爆炸,并还具有奇毒,端的凶毒无比。教中还有几件凶器都这一类东西,虽然教规极严,人不犯他,他不犯人,在正邪各派中独树一帜。正教中人见他一意苦修,操行坚毅,一向隐居深山之中,近两三代徒党不多,极少在外走动,平日优容,从未与之为敌,对方也轻不肯显露形迹,相安多年,暂时虽然无事。但是这类凶器太多,人心不一,传将下去,将来徒党难免增加,如其有人用以为恶,岂不讨厌?
当初诸位老辈剑侠曾为此事亲往黎母山中登门访劝,为首未一代教主偏不肯听,力言他那徒弟入门极难,要经许多考验才蒙收录,法规又极严厉,只有舍身救人,决不至于在外为恶。并向去的人一口担保,如其他那门人敢在外面作恶,休说本人应正教规,便他自己也必看那事情大小当众自罚。去的人见他虽然刚愎自用,但与别的异派凶孽不同,人颇正直,既是这等说法,暂时只得听之。
谁知隔不两年,忽听教主羊艮道成仙去,门人最有本领的共是十二个弟子和一些徒孙,均奉遗命分别遣散,从此关了山门,静等功行圆满,修那仙业,谁也不再收徒,由此便无音信。他那徒子徒孙行踪一向隐秘,在外又不生事,除却他们自己背人相见还谈几句,彼此之间亲密已极,对教外的人便是妻子骨肉也不吐露一字,因此无人再知下落。
诸位师长偶然谈起均说乃师不是身死,便是避世隐遁,断无成仙之理,此是门人故意造的谣言。因其极少显露形迹,只听说高原有教徒隐居,老铁笛子还曾前往查探,均无所得,不料在此相见,并且还是他那十二弟子中人。
想起黄砂毒火的厉害,心中一惊。正在低喝:“文妹小心!”说时迟,那时快,姓马的本来不安好心,也在此时一同发难,扬手由袖口内打出一串数十点豆大的绿光。三人这才看出崖上二贼事前早有准备,故意立得一正一斜,上下两面一齐夹攻,好使敌人无法防御,用心实是阴险。心方激怒,因二贼发难特急,连念头都不容转,目光到处,形势已变,原来和尚也是此中能手,早有准备,黄烟毒砂刚似连珠霹雳向下打到,他这里一只下垂不动的左手已自扬起,手却未见,呼的一声由袖口内突然伸出一件兵器,形如满月,又像一个网虫袋,但是较浅,出手加大,张将开来方圆约有两三尺,正好挡住前面,先将那股黄烟兜住,另一手同时微抬,木鱼连锤一齐落向袖口里面,手掌向前一按,恰巧马贼所发一蓬绿色火星暴雨一般连串打到,吃和尚手掌往外凌空连击,只听呼呼之声,头一股黄烟火星已被形似网袋之物全数兜去,大蓬绿火也被劈空打落,四下纷飞,大小爆炸之音宛如正月里的花炮响成一片繁音,转眼便息。二贼似知暗算不成已各停手,人仍立在原处未动。和尚却往上面走去,移动更缓,走了几步重又立定。
这时斜阳业已落山,剩小半轮没有沉没,回光返照,大片崖坡林木均成红色,那些新爆炸的毒火落在衰草地上当时点燃,有的连山石均被炸裂,和尚从容应敌,始终神色不变,两起毒烟毒火被他收的收,打的打,一阵爆音过处,同时消灭,连内中一株被毒火炸伤点燃的矮树也被劈空一掌将火打消。往前走了几步,见上面二人未动,重又立定问道:“你两个恶贯已盈,你将师父被害,临终以前密藏山腹的五毒神砂和青磷珠千方百计盗掘出来,要在上次乘我骤不及防或者有点用处,方才你已试过,可能伤我?实对你说,我多少年苦心孤诣,非报杀师杀姊之仇,为人间除此大害不可。未来以前早就探明你们底细,何况你那两个帮凶,昔年那大凶威日前被我请去,他知道我的脾气,并没有几根好骨头,把你们的底细又全献出来了呢,任你文武明暗都来,除非和五十年前一样将我害得言动皆难,或者逃生有望,否则你将这两件凶器偷到手中已有数年,这里面造孽害人不知多少,休说还有昔年旧账,便按师门规矩也须照你昔年所发誓言处置。反正是跟我走,何不大大方方,偏要惊动附近的人,结果仍是不免,何苦来呢?”
说时,二贼面容越发狞厉,尤其马贼随同和尚前进之势往上倒退了几步,先是十分恐怖,后想拼命,又知此举无幸,欲发又止。穆贼却由亭中目注下面敌人缓步走了下来,看意思似往同党身旁走去,又防和尚突然发难,神情分外紧张。三人见他虽未动手,上半身隐隐颤动,知这二贼功力甚深,对于仇敌不知为何这等怕法,明明有路,偏又不肯逃走,心方不解。这一次却是和尚发难较快,话到未句,见对方怒目相视,无言可答,突然往上冲去。三人那好目力,均未看真,当时只觉斜阳光中人影一闪,和尚和地老鼠一般其急如箭已到了崖坡上面。铁笛子先见马贼凶睛不时又瞟着自己一面,知其恨极迁怒,想要报复,正向二女提醒,不料和尚动作这等神速,并还舍了马贼先朝穆贼身前冲去。刚看出穆贼手朝自己这面未及扬起,和尚恰巧冲到,双方只一照面,耳听呼呼两声两条微光映着斜阳微一分合闪动之间,急跟着又听一声怒吼“罢了”,再看穆贼似仍立在当地未倒,心正奇怪。不料马贼业已乘机纵起,这一跃真个又高又远,人如惊鸟投林,箭丸急射,径朝三人头上飞来。
三人早就防到,但没料来势这快,马贼临逃还想就便害人,总算事前戒备,本领既高,身边兵刃暗器又都现成,长衣业早脱下,取用方便,铁笛子更因听出二贼来历加了小心,再见马贼几次怒视,毒火和毒砂那样厉害,想起心惊,竟将腰间轻易不用的师传利器铁笛子暗握手内,运足罡气相待,另一手叉握着钩连枪柄,百忙中瞥见马贼人影由对面坡上斜飞过来,势子又猛又急,一声大喝,呼的一声,随同三人纷纷纵避之际,左手铁笛朝外一挥,左手钩连枪乘着敌人手被打伤,飞身往前一送,刚刚一枪刺中敌人后背,觉着其坚如铁,不曾刺进,心中一惊,第二铁笛正待发出,二女手中暗器已同打到。
马贼本想就势伤人,一面忙着逃生,因三人打扮都像村中土人,年纪又轻,自恃太甚,未免骄敌,先打算凌空抓起两个,就势在飞过时将另一人打死,落到坡下,能逃则逃,如其不能,便将这两少年做挡箭牌,只要仇敌爱惜人命,受了师门旧规顾忌,当日放过,便有逃生之望。谁知三人武功甚高,便是对面动手,凭铁笛子手中铁笛也不致为他所败。何况对方早已准备,一击不中,还受到三面夹攻,如何能当?因想人过之时回手发那毒火,错了主意,稍一疏忽,瞥见三人纷纷纵避,百忙中看出当头一个手中拿着一枝铁笛,心方微动,呼的一声一股罡气已朝右手扫到,当时挨了一下重的,不是功力高深手膀已断,奇痛人骨,心里一慌,哪里还顾伤人?再说二女又都避开,也抓不中。
马贼去势大急,身已凌空而过,负痛惊慌中背上中了一枪,虽未刺进,痛楚却也不轻。刚勉强提着真气待往下落,觉着还是逃生要紧,就这时机不容一瞬之际又连中了几枝暗器。二女见他无故暗算行凶,不禁大怒,同声喝骂。因二女兵器沉重,先没想到马贼真会来犯,没有取出,只各拿了几枝暗器暗中戒备,一见马贼这等凶恶,正要拿起兵器追去,一条小影子已似电一般由三人身旁飞过,凌空下落,飞得更高更远。马贼已先落地,正待纵身飞逃,闻得头上风生,一条黑影带着一股疾风当顶压到,似知万难幸免,手又重伤,头和肩背又挨了几下重的,连想拼命都办不到,只怒吼得半声,忽将双手一放,挺立不动,面容更加惨厉。
那黑影正是和尚,本来两手平分,黄鹰捉兔当头下击,见状立即收势,轻轻落向马贼面前,正说:“不管善恶,你也自命人物,何苦这样丢人现世?我先看出老五对那三个少年起了凶心,防他阴谋暗算,我不愿人家好心为我受害,你在我真气未运足以前抽空逃走并非无望,我为保全这三个少年,又是初见,不知根底,心疑他们决非你们之敌,业已咬牙忍痛,准备今日不能全数将你们请走,剩你一人,任你逃往何方,不过多费点事,早晚仍能擒到,使老五和那两个帮凶多出几天利息,稍泄当年仇恨未始不可,谁知你这么没出息。那三个少年我已看走了眼,竟在你们乘隙行凶之时将你打伤。你们事情终归一样,好端端累我两次承人的情,这是哪里说起?老五业已明白过来,我这是代师代姊复仇,休看我按照本门旧例处置,另外还有一位比我长一辈的老人代为主持,便我今日敌你们不过,这位老人家也不会放你们漏网,此是何人总该明白了吧?”说时三小兄妹已由坡上赶下,穆贼本在崖上也从容走来,立在一旁一言不发,二贼面上都似悔恨交集,神情诅丧,并还带着咬牙忍痛之容。马贼手腕被铁笛子打成重伤,看去还好一点,穆贼和敌人只一照面,略微接触,人并未倒,身上不像受伤,不知怎的神情最是苦痛,头上直冒冷汗,周身都在发抖。
左近居民均经么儿和三毛分头劝告,说铁笛子招呼在先,须防误伤,虽未上前,爆音起后都在门首掩身眺望,看出二贼凶威尽失,铁笛子等三人又在当地,渐渐由远而近试探着围将过来。铁笛子觉着二贼凶心难测,休看去了爪牙的蛇虎,稍微激怒仍不免于受害,正在挥手不令上前,并叫三毛前往劝阻,和尚已朝三人笑道:“你们便是铁笛子齐全老弟的门下么?今日多蒙相助,行再相见。我不愿惊人耳目,致生谣传。幸而这里人少,看他们都能听你的话,请代分说几句,怎么说法都可,只不要张扬出去便感盛情了。”三人一听和尚和师父这等称呼,忙即礼拜,并间姓名来历。和尚连忙拦住,笑说:
“我便是苦沙弥,此时无暇多谈,也许相见在后。我暂居附近山中,事完就要离去,最好各走各路如何?”
三人知其押了二贼去往所居洞中报仇,另外还擒得有两个同党,先想跟去一探下落,后听这等说法,再一想起山中有事,便同应诺,各自归座。遥望苦沙弥独自在前,二贼垂头丧气紧随身后。和尚走路上来并不甚快,既不怕二贼在后暗算,也未防他逃走,头都不回,便往崖旁那条隐僻的山径中走去,转眼穿进树林不知去向。文婴好奇,大家也都酒足饭饱,觉着路绕不多,打算跟去。铁笛子力言:“不可,要去寻他也不在今天,我们有事,方才又曾出手,且喜没有生人在此,还要多留点心,先回山去要紧。”说罢,强给了酒饭钱,又令三毛去往别家探询,方才有无发现生人,仗着平日人缘,向在场村众劝告了一阵,方才之事连自己踪迹也不可向人提起。好在人家不多,转眼传遍。三人也就起身,往新桃源走去。途中回顾四无人踪,忙将脚步放快,往前飞驰。
这时天已黄昏,山月初起,被侧面山崖挡住,光景昏黑,寒风萧萧,残冬景物甚是荒寒。如换常人,离身数尺之外便看不见,三人因是练就目力,道路又熟,走得飞快。
先因和尚说是住在附近山中,当地除新桃源外只东南方高崖之后有两处大的洞穴,地势也最隐僻,常人足迹决走不到,此外崖洞虽多,并无可以藏人之处;又觉奇僧苦沙弥走路要慢得多,也许途中能够发现,格外留意。
正走之间,忽然侧顾东南半天空中似有火光连闪两闪,并似有人影在火光中隐现,再看业已无踪。铁笛子地理最熟,暗忖:“村中东南方一带的高崖只此一处山缺可以望见崖顶一角,也不甚长,平日如不留心便由这里走过也看不见。新桃源地势隐僻,这片高崖更是东南屏障,为了山路迂回曲折,形似旋螺,歧径又多,外人决难寻到,只此一两丈空隙可以遥望,相隔不到十里。以前便觉着如有外人来此窥探,此是一个破绽,曾和村中兄弟姊妹商计过一次,后见日久无事,并令大家来此遥望,凡是未经指点过的人均连试几次并无一人看出。此是去往人口山村要道,外人足迹从未发现,纵有深入游山的人中途也必分岔往二十三湾和十七盘山谷之中,疏忽过去。不是劳氏夫妇留书警告还未想到。这里地势较高,过去虽是山峦杂沓,相隔都近,看那火光离此颇远,业已高出天半,火光中似还有人影一闪,分明火光甚强,否则相去这远,至多看见一两点火星,人影如何能见?如非转眼熄灭,还当发生野烧呢。照此估计,定由新桃源东南方那片峭壁危崖之上发出无疑。全村均是这类危峰峭壁环绕,惟独这片峭壁又高又险,武功稍差一点便难上下,又偏在人家屋后,平时无人留意,当此年终岁末仇敌快要大举来犯之时,防人窥探虚实还恐不及,村中的人决不会自往高崖之上举火,引使来敌注意。”越想越觉可疑,便告二女加急前驰,再往前去,就有火光也被沿途山岭挡住,看不出来。
因防当夜山中发生事故,本山附近又隐居着几个怪人,听方才所遇奇僧苦沙弥,虽是他数百年前开山老祖连山大师的最末代徒孙,他们家规也极严厉,其能传流这多年代也由于此。直到未了祖师羊艮始而想要发扬光大,收了一些徒子徒孙,连经诸位前辈剑侠亲往劝说,峨眉派最后留下的两位长老商风子、周云从因和羊艮交厚,临走以前并曾苦口劝告了三日,均不肯听,隔了不久便有成仙谣传,门人俱都遣散,最有本领的十二弟子也都不知何往。诸位老侠因觉对方终是旁门,羊艮失踪可疑,早就疑他门中发生变故,事隔数十年今日果然应验。虽是他们自家火并,与我无干,那几个帮凶不知是谁,目前正当多事之秋,是否因此引出别的变故尚不可知。万一双方身后俱都有人,此事还不算了。或是这十二个弟子之中尚有余留,已被敌人勾结了去,岂不多出麻烦?这班人的本领又是那么高强,自成一家,再加上他门中的毒火毒砂之类,稍一疏忽便为所伤。
方才又与内中两人结仇,一被逃走便是后患,如何可以大意!一路盘算,不觉走近山口,见前面月光已挂松梢,夜景清明,山口一带气候温和,山民在为首诸侠相助之下,山内外人均有田产,日子过得甚好。残年向尽,家家都在准备过年,人未走到,便见树林中灯光隐现,约有十几点,遥闻笑语之声,知道腊八已过,山民忙了一年,乘着月明风静空闲时候正在制造年货。
三人方想,山中如有变故,人们不会这样安静,跟着便听犬吠之声,先是几条大猎犬由斜月光中猛窜出来。铁、南二人与犬相熟,知道这里的狗都是由西域带回来的两条猛獒猎犬与山犬交配而生,全山内外共有十几只,猛恶非常,耳目尤为灵警。初意山中偷吃蔬果五谷的小兽太多,并有白额青狼出没,用以守夜,以免侵害田产牲禽。后来看出那犬性灵,闲来无事,大家训练,居然练得深通人意,能分善恶,全山内外的人固都认得,遇上只存亲热听话,便有外人到此,除非真个形迹可疑,才将人拦住,发威怒吼,或是将其扑到为止,不奉主人之命,便是对方拔刀相对,也决不伤来人性命,但那来势实在惊人。惟恐文婴误会,笑说:“此犬不会伤人,文妹不要理它。”文婴笑答:“我上次来过,早就知道。”
那犬共是五只,为首三只刚由前面树林中分头窜到,跟着又听身旁欢吠,三人回顾,原来那是两条最猛恶的纯种猎犬,消没声由身后掩来,认出主人,同声欢吠,摇头摆尾,亲热非常。文婴见后来两犬几和驴一般大,吃得又肥又壮,目光如电,态更威猛,笑说:
“上次来去俱都有人引路,又是白天,曾看到几只,因未理我,只听崔师姊说起它们如何灵慧猛恶,像这两只最大的尚是初次看见。似此猛獒,差一点的野兽如何能是敌手?”
南曼笑说:“你还不知道它们的厉害呢。只要一声号令,多远都能听见,当时赶来。休说别的野兽,便是山中虎狼遇上他们,一样难于活命。那年春天附近窜来一只大虎,就这一只猎犬和另外一只杂种小犬将其活活咬死,小的一只虎死之后还衔住虎颈不放,本身也受了重伤。等到其他猛犬闻声赶来,虎已死在地上了。山内外的人只是住在新桃源的都会打猎,其实多一半还靠狗的功劳呢。”
话未说完,对面又驰来四人。村人闻得犬吠也纷纷由林中赶出,跟在新来四人后面,相隔数十步外,三人业已认出,当头四人正是山中同盟兄姊如意剪岑同、华亭小双侠徐立、徐果和女侠崔真,飞步迎上,正在同声招呼,看出来人虽都短装,带有兵器,口气甚是高兴。转眼对面,问知方才因接山外传来的信号,说三人业已回山,因在山外发现可疑人物,也许暂时不能回村,须要查看清楚再定。因黑雕回时,接到女侠明月光双剑夏南莺命雕带回的书信,得知三人在外经过以及仇敌不久来攻的信息,一则急于相见,又知三人年轻好胜,心疑山外来了仇敌,既敢提前来此窥探,可知不是寻常。仗着村中连来了十几位好友,不怕敌人乘虚而入,便分四人出山相助,就便查看虚实,连日并无事故发生等语。三人才放了心。
铁笛子一路寻思,认定先见火光发自村中高崖之上,仔细一问,方才刚吃夜饭,人多不曾走出,虽有专人守望,东南高崖偏在村旁隐僻之处,一向无人留意,所以无人见到。如有动静早已听说。铁笛子心中仍是疑虑。山口所居本是新桃源分出来的耳目,人口便在人家后园之内,休说外面看不出来,不知底细,或是无意中走到人口左近也决难于寻到,隐僻已极。铁笛子因接劳行健留书,仿佛踪迹已泄,便和众人商计一阵,重又布置,指示了些应付机宜,方同往里走进。为了风声越来越紧,山中诸侠表面虽和平常一样,暗中戒备甚是严密,另外还各请了几位外来的英侠至交相助防守。一行刚进山口,内里的人业已接到沿途传来的信号迎将出来。铁、南二人这次出外时候最久,功也最大,互相道劳礼见,慰问甚是殷勤。
三人见村中除原有弟兄外,大侠智生、三侠童忙子日前相继抽空出山,又将昔年老侠林飕之女林氏三玉中的玉峦、玉男请来,加上山中五侠,原有佳宾和新近来访得信留下的一班男女英侠一共也有二十来人,本领弱的只一两个,当日又是童忙子之妻女侠夜如虹任彩鸾的生日。彩鸾本是林氏三玉中林玉虬的女弟子,所结交的姊妹甚多,每年今日均要来此一聚。三人到前全村正借此为由置酒欢会。铁笛子见了众人才得想起,暗忖:
“一路察看形势,前见火光必是东南高崖上发出无疑,十九是因村中正吃生日酒,又当天寒岁暮之际,平日从无变故发生,只管戒备,布置也极周到,火光现时人恰不在外面,加以天黑不久,为首诸侠以为各地都有专人轮流守望,村中地方广大,地势平坦,四面均是峰崖环绕,稍有警兆便可发现,未免疏忽了些。守望的人只知防那向外一面和山口要道,没有留意村后崖顶。火光又是略现即隐,所以无人见到。”及和众人一说,均当铁笛子多半认错地方,否则就是彼时都在屋中饮酒,外面到处有人守望,照三人所说那大一片火光,这远相隔均可望见,火中还有人影,休说守望的人,便是正在饮食的诸位弟兄姊妹也必有点警觉,断无此理。并说黑雕昨早奉命飞走往请林玉虬,归来许有好音。
平日常在高空飞翔也无所见,崖后不会有人。铁笛子知道自己不会看错,当时不曾争论,暗中却留了心,连甫曼均未告知。到了村中,因席已散,三人又在外面吃饱,远道归来,都有话说,谈了一阵,又吃了一顿消夜。众人均说,连山口外十六盘一带俱都派得有人,并无可疑形迹。铁笛子暗忖:“眼前本山就有异人隐伏,山外所见奇僧便是一个,谁也不曾发现,如何能说此话!”次日一早起身,先照往年!日例,和全体村众见上一面,互相慰问几句。昨夜业已问知那几处守望人的姓名,乘着二女和诸位女侠说笑欢聚,独自寻去。
仔细一谈,果然那两处守望人昨日黄昏后均曾因事离开。因是为时不久,转眼就回原地守望,什么也没有看见。铁笛子闻言业已疑心。事情凑巧,最后间到一人名叫王安,是个外面救来的灾民之子,人最机警,本领也比别的村人较高,笑说:“昨夜天黑不久,自在高处守望,还约了一个同伴在暗影中吃酒说笑,忽听狗叫之声,知道村中最大的两只猛獒猎犬虽被为首诸侠派往山口外面相助守望,黑雕前日又奉命出山送信,留下这几只杂种狗虽不如那两只纯种猛獒,只更灵警,无事从不乱叫,就是发现猛兽和可疑形迹,也必看清来势将其围住,争斗起来方始发声吼叫,如何无故自吠?一听声音是在村旁危崖之下。因当地村人均是身受惨痛、啼饥号寒的贫苦无告之人,经诸侠屡次在外扶危济困,试出对方心性纯良,勤俭耐劳,方始引入山中一同开荒,耕种自给。为了身受救命之恩,村中制度公平,劳逸相当,为首诸侠照样躬耕,并无例外,人心素来感奋,围成一片,一经众议从无一人违背,明知平安无事,奉命轮值的人也决不肯轻易走开。
先问那两起人均是孤身守望,地方无关重要,又曾奉命可以走动查看,昨夜一个归家添衣,一个出恭,往返也并没有多少耽搁。王安觉着犬吠之声有异,便托同伴代为守望,拿了兵器赶往旁崖一看,犬吠之声已止,共是三条猎犬正朝西北崖腰上窜落,见了王安连声低叫,咬衣示意,又朝上扑。跟去一看,危崖壁立,只离地丈许高处有一段崖坡,再往上去便直到顶,常人决走不上。壁上连个藤树俱无,狗自无法上去。寻到崖坡上面一看,地上横着一条极毒的死蛇十步灰,知这东西长才三四尺,奇毒无比,严冬时节怎会出现?先疑那蛇潜伏崖顶土穴之中,崖石突然崩塌落将下来。用灯一照,地下偏是干干净净,除那条三尺来长的死毒蛇外并无石土崩坠之迹,极似冬眠时节由上坠落,跌死在地,并无他异,好生不解。因恐蛇毒大重,特意用树枝挑掷在附近深沟里面,见那猎犬并未再吠,也就罢了。这时室中诸侠正在说笑欢饮,狗又只叫了几声,并未惊动,仍回原处守望,铁笛子等三人回村也未告知,及至铁笛子寻来一问,回忆前情,忽然想起猎犬虽由崖坡纵落,但是始终仰望崖顶,作势欲起。因那峭壁太高,无法上去,神情甚是愤极,仿佛崖顶上还有东西。因见上面月光斜照,并无动静,将狗止住,便即回转,也许有什原故,方始说了出来。
铁笛子本来认定昨日所料十九不差,问得十分仔细,问完又令王安引往坠蛇的崖坡上下细看。朝阳正照其上,崖顶果是静悄悄的,排空直立,崖下也无可疑之处。如换旁人必当事出偶然,查看不出所以然就此拉倒,铁笛于却是心细如发,问完看完还不放心,又将那三只猎犬引往当地,照着平日训练发出信号,用手一比,内中两犬便仰头连声低吠,作出急怒交加之状,几次作势往上窜去,另一只也是目不转睛朝上仰望,不时叫上两声。铁笛子心方一动,岑同忽然寻来,说:“众人公议,师弟和南师妹劳苦功高,昨日早起又来了两位远客,因值三嫂生日,未及专诚接风,加上本年丰收,打猎采药所得比往年多出好几倍,全村弟兄姊妹觉你两夫妇在外劳苦,这些虽是大家用心力换来的财物,因你二人未归,上月又经公议,准备将所得分出多半帮助我们在外救济穷苦,下余四成仍是吃用不完。本来大家日子过得就好,公积又早提出,打算再提二成加入公积,还有一成大家扎些灯彩,过个极快活的肥年,但是全村的人均非要等你夫妇回来不肯享受。偏巧得到贼党来犯的信息,因此一面命人送信催你速回,一面布置过年的事。你三人到后人心越发欢喜,山中又来好些至交,正好一举两便,先为你和来宾接风三日,全村欢宴。大哥和崔南二位师妹方才再三劝说俱都不听,村规少不违众,只得听之,方才你们和众相见,他们恐你推托,不肯当面明说,仗着准备停当,样样齐备,我来时村中长老来向我们通知,他们昨夜便在暗中商定,非但接风酒业已准备停当,并还将前两月分别去往城中和托人在江船上带来的各种山中难得吃到的东西惧都连夜备齐,丰盛已极。如今已快开席,听说你正在外查看本村形势,命我来寻,到了前面才知你和王安在此,又折转来。大家等你人座,你两个快回去吧。”
王安恰巧无事,这类欢宴村中遇到农隙或是采荒打猎,经过多日勤劳,满载而归,常时举行。为首男女七侠虽是领袖,不是有事发号施令时,起居饮食都和众人一样,遇到这类盛会照例是在全村公建的一片楼台亭馆之内风景佳处各随所喜,同时欢饮。虽因近来村中人数越多,当中一座议事厅容纳不下,并不限定都要挤在厅内,但是众人情分深厚,都喜热闹,不愿分散。尤其这几个首领所在之处,除却平日各家自作小饮,都喜坐在诸侠身旁,至少彼此可以望见之处才高兴。山中气候温和,花开不断,连日天又晴美,于是把许多酒席都设在露天底下和附近疏林之中。铁笛子这次出门已有两年,村人知他夫妻胆大好胜,贪功疾恶,日常都在盼望谈论,好容易盼到功成归来,群情大悦,格外兴奋。铁笛子已有两年多光阴不曾过到这样好的日子,一心又在东南崖上,先见朝来村人满面喜容忙来忙去,只知近年光景越好,人多收获也更加多,心虽喜慰,还没想到那是为了自己,不曾在意。东南崖下又是全村最冷僻荒凉、石多土少之地,中间隔着大堆奇石怪峰和大片松林挡住目光,也看不出。及至随了岑同绕石穿林而出,目光到处,就这往返东南危崖下,共总个把时辰光阴,业已换了一副景象,非但远近树林上都挂满村中自制的大小纱灯,通往正北今早还未去过的大片园林路上所有人家均是张灯结彩,到处欢呼。许多村人,不论男女老少,都穿着自制的新衣,三五为群,满面喜容,一路说笑往前走去,仿佛全村均在喜气笼罩之下,快活到了极点,自己一过更是远近欢呼,亲热非常。
村中地方广大,出产众多,除当中大片盆地外,另外还有几条大小山谷,更有就着瀑布山泉开出来的几条溪河,纵横交织。好在那几条山谷都是崖高谷深,与外不通,尽头处不是峭壁参天,便是瀑布水源,谷中却又地势平衍,泉甘土肥,花草更多,风景清丽。众人议事行乐的这一片园林偏在东北角上,全村只这方圆数十亩的一角风景最佳,花树最多,水木明瑟,自然佳妙。起初本是一片荒芜,三四年前为首诸侠见村中越来越富足,山势险阻,出入不易,村民又一年比一年人多安乐,由大侠智生提议,在众人欢应之下,乘着当年农隙陆续兴修,人心喜奋,不久成功。先盖了一座议事厅和养蚕织布的几所楼房,另外只有两座临水亭台。后来村人见当地石多土少,不宜耕种,重又集众公议,添盖出大片亭台楼馆,并将通往山外的一座崖洞开辟出来,建作暖房和存粮之所,使与这片园林相通。无论避暑避寒,各种公众行乐宴会俱都设备齐全,应有尽有。事隔三四年,内里陈设用具越发完备,并还设有冬夏两馆,专为全村男女老少闲来自往读书识字之用。在此隆冬无事之时,便是平日也到处都有许多人在往来游玩,或在纺织,和制造农具的作场中随意做工,本是人们常去之所。自从同乐园建成之后,谁也极少守在家中。
当日因铁笛子等三人山外新回,文婴从此住在村中,又不离去,迎新接旧并在一起,越发显得热闹。铁笛子一路和村众招呼说笑,还未走到,遥望前途疏林外面议事厅前广场之上业已布满了酒席座位,都是一色大红桌披椅垫。阳光又好,看去越发鲜明,内有十几个受恩深重、盼归最切的老少男女,因方才是在诸侠所居楼前匆匆一见,未得和铁、南二人面谈,遥望穿林走来,同声欢呼,越众向前,互相慰问了一阵,方同往厅内走进。
为首诸侠和近两月来的佳宾良友已早到达,各地树林内外空地上都生起了地火,锅勺乱响,水沸之声与泉响松涛相应,再杂人们笑语之声,越发显得欢天喜地,热闹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