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铁笛子、南曼、晏文婴三人由岳王庙杀贼上路,为防贼党警觉,发生枝节,又经两个以双环为记的隐名英侠暗中劝告,特意改走小路,先想多寻几个帮手,准备明春应敌,因在途中盼望黑雕不曾相遇,想起此雕自从遇见贺回被其引走,后来文婴半夜出走去向孙氏弟兄暗中劝告受逼逃回之事,连乃师六月梅明月光双剑夏南莺俱都在场,并将老贼尼法莲大师和神力罗汉惊退回去,雕却始终不见,心疑雕已飞回。这类事虽然从未有过,但是自己曾在途中绕道访友,事前又未指明相见时地,遇见贺回时所约之处已早过去,就算追来,经过多日,这大一片地方也难寻觅。
这时已是腊月中旬,相隔间中也只两日途程,正由大片旷野中经过,遥望前途天边人影出没,知是前途村镇,方想赶往打尖稍歇,准备连夜上路,可以早到一天,忽又见前面现出两匹快马,其行如飞,正觉人马都是少有见到,猛又瞥见最前面马尘歇处涌出一群手持器械的土人,朝着两马追逐叫骂,刚刚退回。二女心方一动,那两匹快马业已驰近。相隔约有半里,铁笛子好似有什警觉,大喝追去,马上两人也自改道往旁急窜,二女忙同追赶。眼看铁笛子全力穷追,已快追上,内中一人忽然转身倒坐,呼喝了几声,扬手发出一溜火光,两腿一夹,马行更快,翻蹄亮掌贴地急驰,晃眼越沟而去,马上人身子一转,重又改坐复原。再看铁笛子似知逃人厉害,业已停步,也在手指前面,朝马上两人大声呼喝。二女相隔较远,文婴刚听出一两句,南曼已大声急呼,朝铁笛子迎去。
原来南曼早就觉着来人眼生,就是仇敌一面,以前多半也未见过,否则凭自己的目力,怎么也能看出两分,不知铁笛子何以这等急法,对方也似有意避开,望影而逃。正在边追边想,心中不解,忽见倒骑马背的一个一面发话,将手连挥,一面扬手发出一溜火光。先当敌人发出暗器火器之类,心方愤怒,待要加急追上,忽见铁笛子人已立定,正朝火星落处纵去,同时看出那火星乃是一道旗花,作一弧形向空发出,再往下落,并无伤人之意。因是白天,光不甚亮,二女相隔又远,铁笛子突然一追,心有成见,只当来人对直跑来,眼看临近,见了三人方始落荒窜去,形迹可疑,双方呼喝之声又听不出,二马来时后面又有村人追赶喝骂,虽不知双方怎会老远把人认出,始终当作仇敌看待,不曾留意。及见旗花火星宛如一溜银线落地即灭,插向冰雪地里,长只尺许,好似哪里见过,念头一转,立时醒悟。见铁笛子业已回身,忙即迎上前去。刚一对面,便见铁笛子手持一枝形如一剑,长约两寸,剑柄护手上用火烙成双环记号,似暗器不是暗器的小竹片。
南曼惊道:“那旗花我已想起,正是昔年师父用天山鹰名字纵横西北诸省常用的信号,已有多年未用。我还是在你未来以前,十来岁上见到过一次,你我下山以前师父曾经说起,归隐前半年曾被一同道至交将所剩几枝旗花信号取走,并曾仿制,也是一位前辈隐名老侠,名叫左直,八九年前还到我们山中访看师父,老铁笛子齐师伯并与同来,聚了十多天方始走开,由此不曾再有信息。此老剑术高强,自成一家,连齐师伯对他都极佩服,方才马上两人用此旗花,又有这类双环信号,莫非岳王庙所遇便是这两人么,既是他们,为何离村时节那样骚乱,仿佛曾在村中扰闹,被村人追赶出来呢?”铁笛子笑答:“他因何事被人误会,这个我还不晓得,但这马上两位少年正是岳王庙所遇,一点不差。先因隔远,风雪太大,他们又各戴着一顶皮风帽,更认不出面目,直到内中一位马上回身发话,叫我不要追他,并说雕已回山,不久新桃源便有事情发生,此来也是追赶我们,还借了人家两匹好马,因走大道,绕向前面,问出我们尚未经过,村中业已留信,催我速回,我才听出是他,到了前村定知底细,我们快走。”说完三人又将未烧完的旗花消灭,匆匆往前赶去。
这条路三人常走,土人十九相识,还未走近,已有几个少年村人迎上前来,铁笛子笑问:“你们怎知我来,改了形貌也能认出?”内中一人答说:“不是为了铁大爷还不至于得罪两个好人呢。”铁笛子忙问经过,才知那两个骑马壮士因由另一条路飞驰而来,业已过头,赶往前途老远十里外,忽遇一人,得知铁笛子等尚还未到,并说那是回山必由之路,知道赶过了头,忙又折回。恰值腹饥,马又跑了长路,便往当地打尖。因其马快人强,新桃源诸侠出山往来均由当地经过,村人多半相识,情感最深,内中两个少年曾受诸侠大恩,父母全家死里逃生,得安生业,养了一大群羊,开些荒地,居然温饱,感恩最切,无形中做了诸侠耳目,看出来人异样,临去时又留下一信,令交铁笛子,事前并曾探询三人可曾经过,于是设词探询。内一少年村人不合卖弄聪明,盘问太过,说错了话,来客中有一人又带女音,形迹可疑,再一故意取笑,说了几句仿佛三人是他对头的话,致将这两少年村人激怒,悄悄溜出,暗中约人,想将那两人留下,等铁笛子等到后发落。谁知来人早在前途得信,知道三人必由村中经过,和村人感情甚深,多少有点停留。同时奉有密令,不宜此时相见,身有急事,就此起身还恐赶他不上,业已改变初计,将信留下,和店主人说上两句,便自上路,那两匹马都是久经训练的千里良驹,灵慧勇猛而有长力,来人对它又极看重,一路打尖投宿都是先马后人,早已喂过马料,装备停当,虽然镇店深居地底,但有一条上下马匹的斜坡,一跃即上,动作迅速,突出不意,如何拦他得住!
来这男女二位英侠一半是嫌村人盘问大烦,有心戏弄。一半也是故意引使生疑,以便铁笛子到来村人好往告知,免得人不经意,万一疏忽过去。见两少年村人面现怒容,相继退出,知有举动,心中暗笑,跟踪上马飞驰出村。众村人在为首两少年领头之下,拿了器械追出,人马已跑出老远,遥望前途果然走来三人,形貌服装均与马上人所说相似,又正朝两马追去,内有几个壮汉便拿了刀棍之类欲往接应,见马逃远,迎将上来,见铁笛子等三人果与方才两人所说相同,铁、南二人口音一听而知,对于当地村人又都相识,不曾掩饰,自然当时认出。三人便告以误会,那两个马上人也是朋友,并非歹人,这时村人俱在等信,纷纷迎上,高高兴兴一同走进。
铁笛子问出当地没有一个生人,打尖的过客尚还未到时候,便请众人各做各事,不要围在一起,以防现露自己形迹。并告那两个少年村人崔细娃、向春,以后就遇对头歹人有什可疑形迹,也万不可招惹,以防吃亏受害。真要看出来意不善,可往间中锦屏山望江台崖脚酒店里寻汪四嫂母子送信,千万不可露出形迹。其实连这个也都无须,不过你们好意,我们隐居之处又无人得知,你们看不出来人深浅,满腔热心,无从发泄,闷在心里难过,我们恰巧要在间中过年,要去也可,无事却是不必。
店主人早将书信交上。三人到了店里打开一看,才知那号称铁双环的侠士还是新婚夫妇。男名劳行健,乃昔年有名侠盗铁蜈蚣劳康最小的一个孙子,从小便被大侠左直收去,虽是最后收的一个徒弟,因其从小用功,尽得师门真传,成了传衣钵的弟子。乃妻卞绿萍本领也不在他之下,双方本无渊源,因同在外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无心相遇,日久情深,去年方始成婚。铁笛于平日曾有一点耳闻,只不知道底细,信上所说也不详细,大意是前在岳王庙相遇,本欲当面领教,一则还有一点小事顾忌,二则时候也来不及,等到事完想要追往相见,先遇贺回,说黑雕业已闯祸,不宜在外停留,已经夏太师叔令其回山等候,并令劳氏夫妇顺路代访一人,将夏南莺的信送到,然后追上三人,告以前事。劳氏夫妇本来急于与三人相见,事完便往前赶,并还向人借了两匹快马,没想到三人沿途耽搁,走得虽快,反而落在后面,双方取路又各不同,直到追出老远均未发现踪迹。眼看相隔间中已近,方想三人已快到达,还送什信。新桃源地势隐僻,人口是一曲折幽深、长达两三里的山洞,中间并有许多阻隔,外人无法走进。翻山过去环村峭壁排空,难于翻越,还在其次。这两匹马均是千里良驹,问人借来,放在山外也不放心。
又料三人也许不曾走过,正打算再走一站,分途改由小路往回寻访,忽又遇见一位前辈英侠,说三人走的是另一条路,途中耽搁了几天,又有两处绕越,所以落在后面,但是你们此时不宜相见,可速往三人来路迎去,最好背人相见,就完就走,不要停留,能用别的方法把话传到,不与见面更妙。
并说,目前仇敌正在大举发难,因还不知新桃源那两条出口,如照以前专由山洞秘径出入也还无妨,为了近三年来山中诸侠觉着一向平安无事,又在无意中发现一处崖缝,觉着由此出入方便得多,地势也极隐僻,口外并有一个小村掩蔽,并作守望,人口就在靠近山脚人家菜园之内,外表看不出来,布置周密,当可无害,不知怎的竟被仇敌看出破旋,但还不知底细。也未有人深入。如今派了许多有本领的徒党化成行商旅客,已往阆中一带窥探,也许发难甚快,不等明春便有变故,也许还有两个自恃本领的凶贼不等群贼会齐先往生事,正邪相对,积怨甚深,宛如水火,不能并立。如今所有仇敌俱都连在一起,内中还有这次救灾被七侠强制捐输,怀恨在心,用重金聘请出来的凶险人物,凶焰甚盛,势力并不在小。三人回山路上又曾树敌结怨,劳氏夫妇又将凶僧放逃,以致形迹显露。虽因一路变形易貌,未被贼党看破,因其切齿已久,难得群凶会合,自不放过,在未回山以前最好隐秘一点。好在这次仇敌专心一意与新桃源诸侠拼斗,他那踪迹事前照样不愿人知,在大举进犯以前多半不致为害民间,即使遇上,如被看破,自然当时除害,不可放走,否则便不必去理他,只在暗中察探他的动静虚实,立时回山共商应付之法。年底年初如有事情发生,不是来敌真个人多,也无须全数出手,事前将人分配,除山口要道派上一两个能手而外,东南面那片峰崖看去虽极高险,崖那面还隔着两条深沟大壑,又有大片密林阻隔,平日蛇兽甚多,连山中土人俱都不敢深入,谁都不曾理会。
但是此崖虽险,并不能挡住这班凶人,只被寻到适当之处登高远望,便易生疑。再如走近崖顶,看出下面这片乐土,随时均可下来侵害。上面掩藏之处又多,防不胜防,平日必须多加戒备,至少也要分出一两个能手长期在外守望,才得免害等情。
三人看出书中大意,山中形势紧急,否则不会这等说法。指点劳氏夫妇的老前辈虽未明言,料是自己这面的师长,和夏南莺一样在暗中相助,所以知道得这样清楚。不敢怠慢,匆匆吃完便自起身,往间中赶去。途中留意探询,并未发现可疑形迹,渐觉信上言之过甚。一路飞驰,不觉已到间中江南岸的锦屏山下,因望江崖下有一酒肆,也是山中耳目,意欲先往探询近日有无可疑形迹,山中可曾发生事故,再往里去。到后听店主人汪四嫂说:“山中戒备森严,并曾传话令其留意,但无事故发生。”三人心方略定,又见天已下午,当日天气又好,打算不走山洞秘径,就在当地吃完夜饭,径由另一山口人内,就便察看形势,照信上所说向众警告,指点一切。主意打定,便要了一些酒菜,坐将下来。
三人虽有一身极好功夫,到底这多日来不曾休息。当日为了早点赶到,只早起打尖时吃了一点,到了山脚便觉饥疲。心想,人已赶回,且喜山中无什事故,不如稍微休息,就便吃饱,从容回村,免得回去太早,村中弟兄居民见自己远回劳苦,置酒犒劳,又多费事。并且山中夜饭吃得颇早,中间还隔着一段难走的路,到时夜饭已过,还要累人重做。本打算省一点事,就便察看山口形势,并无他意。因离山口还有二十几里,不算人村道路,也未命人通知,发出信号。当地背山面江,加以间中气候温和,四时花开不断,水碧山青,风景最好,崖坡一带更是观赏之区,见天晴和,一点不冷,酒肆门外又有一座山亭,二女本意还想去往崖坡上面同饮,后经铁笛子劝说:“我们虽已回山,并未发现可疑形迹,劳氏夫妇的信决非无因,还是隐避点好。”二女终嫌屋中黑暗,不能眺远,于是改坐门前浅坡之上,店主又端来三把藤椅,三人随意休息,吃了一阵酒菜,觉着精力恢复,饥渴皆止。
正在说笑,忽见山亭上多了两个年纪快老的人,都穿着非僧非道的装束,一望而知不是寻常游客。当地本是一个小村,因离江边大镇不远,虽非水陆要冲,只得十来户人家,因是风景之区,居民都是近山土著,一半住家,一半兼作山产副业,有的种花出卖,有的经营山中土产、药材兽皮、竹木器具之类,为了地形高低不等,人家分散,至多两三家聚在一起,内中倒有两所酒馆,都是孤立崖旁和临江崖坡之上。另外一家是个酒楼,设备较好,竹楼也颇高大,山亭建在中间坡上,相隔三人所去酒肆较近,一上一下均可望见。这两人由酒楼那面走上,开头三人不曾留意,等到对方坐定方始看出。跟着便见酒楼幺师送上酒菜,那二人就在亭中对酌,说笑从容,仿佛专一来此小饮,观赏风景神气。
三人均是男装,打扮又像土著,本来面目已早改变,对方饮酒闲眺,始终未见他留意下面。铁、南二人却在暗中看出有异,再一想起山中近来光景,越发生疑,便留了心。
隔不一会,正靠在藤椅上不时仰面朝上窥看,见那两人酒菜要得甚多,摆了一大桌,菜仍送之不已,知道隔崖那家酒楼生意做得大,准备齐全,专卖与有钱游客,价钱甚贵,对方共只两人,这等大吃,不计耗费,决不是什么好的路道。正在盘算,忽听木鱼之声隐隐传来,声甚清越,从所未闻。附近本有两座庙宇,常有游方和尚往来挂单,木鱼化缘原不足奇,可是亭上两人正吃得高兴头上,闻声好似吃了一惊,内中一个当时起立,先探头朝木鱼来路看了两眼,不曾见人,又朝同伴耳语了几句,神情似颇紧张。文婴在旁看出这两人神色不对,方想起身去往和尚来路窥探,被南曼暗中止住,随将店主汪四嫂喊往里面,令其设法往酒楼中探询那二人来历。
四嫂悄答:“亭中两位客人今年春天曾来游山,山内外庙宇都被游遍,手里甚松,像是两个极慷慨的富翁,偏穿得那等神气。因他装束古怪,又肯用钱,我母子先曾对他留意,后来看出实是外来游客,特意来此寻一方外之交,每人均养有极长指甲,对人和气,举动又像两个读书人,自在江场坝大镇店内住了十来天,便各坐船走去。后听船上幺师归说,二人坐船顺流而下,只走出几十里便有数人带马来接,老少都有,穿得十分讲究,恰巧相遇,给了加倍船钱,就由当地上岸,一同骑马而去。来那几人对他十分恭敬,我们都料那是两个别州府县的绅富,故意穿着这样出家人装束游山玩水,虽觉这样有钱的游客怎无下人相随,心中奇怪,因见他不曾深入山内,只在近山一带游玩,自说后山路险,一处未去,也未打听你们,举动斯文,不像会武,也就不曾在意,未往山中送信。”前三日忽然又来,因在春天来过,一望而知,酒楼幺师是我堂侄,曾对我说,如今天寒,像这样好的主顾难得遇到,东家对他甚是巴结。因其自说镇店中人多吵闹,性喜清静,并将后楼匀出两问,请他住在里面,这两人甚是高兴,先赏了五两银子,说是走时还要多付。他们忙上两三个月也得不到这么多利益,人家出手这大,走时想必更多,连东家和幺师都说今年运气,可以多杀一两口猪,沾这两位客人的光,过上一个肥年。
我儿三毛偏不服气,上次来时便硬说人家来路不正,现在不是游山时候,这两人脾气又怪,住的房只得两间,那大一片楼房,夜来不论他人在与不在,都不许人登楼,必须空出,否则不住。店主吴老汉贪做生意,又觉年终岁逼,日里偶然还有镇上来的游客,下余只是一些附近居民,贪他那里火盆大,大家又说得来,前往吃茶烤火谈天,他们仗着腊货腌得多,别的东西也都方便,有了吃客,现杀现做都来得及,知道本地乡亲没有油水,不事前招呼,只有几样现成酒菜、面和抄手(馄饨),这还是近年收成好才常有人去吃。我这小铺子仗着便宜,也连带沾光,可是太阳还未落山,人便散光,由他包下,也不会得罪主顾,便由他去。
“这还不奇,最奇是来客吃得十分讲究,每天都要单为他杀上几只鸡鸭,别的菜更不必说,只要是有,全须送上,越多越好。共只两人,怎吃得完,有时高兴,每样还尝一点,否则一碗碗原封不动是常事。因他照样付钱,还给得多,剩下来的乐得主人全家上下多打两次牙祭。以前吴老汉心中不安,劝他少要两样,何必做来不吃,白花冤钱,内中一个笑说:‘平日家中饮食比此还要丰富得多,业已看惯,虽因出游人少,所用有限,不这样心便气闷,酒量又大,喜吃热菜,菜样子越多越好,不愿吃回锅的东西,不吃照样付钱,你只用点心做便了。’吴老汉自然不便多说。我三毛却说,多有钱的人也不应该这样糟蹋,定是钱来太易,才和水一样随便流了出去。正在留心窥探他的动静,人已离开。
“这次再来,三毛年轻,遇到生意清闲,常往隔邻酒楼烤火谈天。今早他和我说,这两客人二次来此,移居酒楼之后每日均命准备上等酒饭,菜要甚多,但不一定都吃。
昨日夜里老早安歇,因其照例不许人上楼,本无一人走上,三毛年轻淘气,不知怎的恨那两人。他和吴老汉的么儿最好,夜饭后去往江边走了一阵,回来因幺儿怕鬼,天又有雾,送他回家。这时夜色已深,吴老汉全家都睡,回时想好一个题目,上去窥探。先还恐那两人看见不快,代人家得罪主顾。等静悄悄掩到楼上,本意看上一眼,到底何故不许一人上楼,拿了借的东西就往回走,忽见内中一问灯光外映,却无声息。只当人已睡熟,隔着门缝往里一看,床帐已放,床前还放着两双鞋子,正要转身,忽然一阵风过,楼窗本来半开,床帐被风吹起,才知床上并未卧得有人。再掩往别房一看也是如此,越发生疑。
“今早赶去,恰巧那两人由外走回,说是快天明前往观日出,没有看到,也许明早还去,命幺师打两盆水,一冷一热。那两人本有极长指甲,外面还带着几根银套护甲,隔着衣袖常将袖口支起,这时仿佛短去一截。三毛心想,由昨夜起便有大雾,今早更浓,如何往观日出?内中一个姓马的忽将套甲落了一个在地上,随即伸手捡起,别人均未留意。三毛眼尖,看出那人三根长指甲均朝里折转,与平日所见不同,越发认定不差。因我说过他几次,只管暗中窥探,并未说起,所以你们来时我未谈到。方才三毛打柴回转,见铁大爷在此,十分高兴,不先往后面洗手,和我说了一个大概。并说,他还想赶往酒楼向吴家幺儿问两句话,转来再对铁大爷说呢。”
南曼深知三毛虽只十六七岁,人颇机警心细,便将所闻转告铁笛子和文婴。三人正在低声商计,准备命人去往山口向村中弟兄姊妹发一信号,一面留在当地察探这两人的虚实。木鱼之声已似由远而近,听去似由右侧一条山径上缓步走来,因有树林崖角挡住,那一带肢陀林木又多,人却无法看见。亭中两人已各归座,似在暗中戒备,表面却作从容、若无其事光景。铁笛于何等眼亮心明,虽未看出这两起人是敌是友,照此情势双方必是对头,如非有意寻敌,也是狭路相逢,否则亭中两人不会那么紧张,并带惊疑之容,断定少时必有事故发生。敌人之敌即我之友,假定双方来历不明,均非善良,也可坐山观虎斗,相继而行。主意打定,仗着地势得看,便告二女暗中留意,照样说笑饮食。那木鱼之声来得甚慢,听去似往这面走来,隔有顿饭光景还不见人,亭中两人又分别探看了两次,也似被崖角挡住,不曾见到。又隔了一会,和尚未来,三毛却由房后绕回,将铁笛子请到后面,悄说:“亭中两人果极可疑,连昨日夜里也未卧在楼上,他那长指甲能屈能伸。今日么师前往送酒,便见他用细丝线绑在手掌之内,不知怎会屈伸如意,这非是两个强盗不可。”
铁笛子还在追问,忽听外面二女笑说:“这和尚怎么这等神气!”忙即走出,坐回原位,和尚已由前面敲着木鱼缓步走来,看去果然奇怪可笑。原来那是一个身材瘦小枯干的和尚,残冬天气,穿一件粗黄葛布的僧衣,洗得却是十分干净。人本瘦小得出奇,又在低处走动,远望宛如一个十一二岁的幼童,走得又是极慢,上身不动,僧衣长可拖地,仿佛脚底有什东西托住,向前缓缓移动,决看不出是在走路。所敲木鱼小得可怜,只用一手拿住敲打,但是响声极大,老远都能听到。这时太阳刚往西下,还未落山,和尚正由浅坡下面走过,相隔一近看得更真,斜阳光中照见和尚面如黄蜡,生得愁眉苦眼,五官仿佛挤在一起,头又极小,看去虽极丑怪,神态却极庄严。年纪老少虽拿不准,决不会小。三人都是行家,暗中留意,自从发现以后,看出他呆立地上木人一般,身子僵直,缓缓前移,一手下垂,动都不动,眼皮未见眨一下,料知决非寻常人物,互相对看了一眼。
文婴正要开口,问那和尚仿佛功力甚深,为何这等光景。忽见和尚立定,先把头微抬,朝崖上看了一眼,再往前移去。亭中两人被他一看,直似吃了大惊,触电一般,不约而同突然并起。刚一离座,又似这样慌张有些示怯,又同归座,可是还未坐定,对看了一眼,嘴皮微动,大有惊慌失措、坐立不安之势。内中一个忽然目射凶光,满面怒容,由亭中走出。山亭相隔下面约有三四丈,和尚已由三人所坐小坡旁边走过,顺路转往正面,三方恰成了一个上下不等的三角,谁都可以看到。亭中两人略显惊乱,转眼也就恢复常态,只是二人一内一外,外面的一个业已走到半崖坡上,另一个凭栏独立,人已离席,假装闲眺,目光却注定下面,手伸腰间,好似握有兵刃暗器之类。同党立处也似有心偏向一旁,与之斜对。和尚却若无其事,右手木鱼敲个不停,左手仍是下垂不动。因其行动迟缓,前一人业已走到半坡立定,和尚还未走到崖下,只朝二人仰望了一次,头都未抬,亭内外两人却是如临大敌,外面从容,内里紧张,连想故意遮掩,气已无法沉住。
三人均知双方就要相对,虽不知那和尚来历,但见亭中两人业已现出本来面目,神情凶狡,诚中形外,一望而知不是善良之辈。两个对付一人,和尚人生得那么瘦小,动作又慢,虽知此是一种独门功夫,表面看去到底强弱多寡相差。再一想到三毛所说亭中人挥金如土,夜出早归,双手指甲均可拗转、随意屈伸等等可疑情形,由不得对和尚生出同情之感。尤其二女都是生具侠肠,疾恶喜事,这类功夫又和铁笛子一样,只听师长说过一两次,从未见到。和尚生得那么瘦小枯干,亭中两人本领虽然不曾施展,动作轻快,面又机警,亭外一个脚底功夫极好又已看出,越发偏向一面。
南曼还在心里,文婴年纪最轻,更是天真,忍不住悄声说道:“那和尚虽不像个庸手,走得这等慢法,败了准死,胜了也追人家不上,对方又是两个,吃亏太多。我看那两个穿得非僧非道的既不是什好人,和尚来历虽然不知,怎么也比这两人好,我们到时帮他如何?”铁笛子连经好几位前辈老侠传授,老铁笛子更是见多识广剑侠一流,知那和尚必早探明敌人在此,特意运足全力而来,看去瘦弱迟钝,实则耳目灵警已极。此时三方相隔均只两三丈左右,因那崖顶缩在里面,坡下小径斜伸向左,和尚到了前面然后折转,业与自己这面高低差不多。文婴语声虽低,难免被其听去,本想劝阻,不令开口,继一想,此举正好利用,好在相继行事,暂时并不出手,便用头微点,低声笑答:“文妹此言有理,不过我看这位大师父如非必胜,不会来此。人家定有过节,仇恨决不在小,我们只防他那对头逃走便了。”说时暗中留意,见和尚的头微微侧了一侧,似已惊动,对面两人仿佛全神贯注来敌,别的均未留意。暗忖:“我们的话似已被人听去,双方业已对面,崖上两人对和尚也必仇恨深重,狭路相逢,虽在警戒,并无逃意,颇似旗鼓相当,人又多出一个,亭中那人手中还暗藏有兵器,此时相持不动,出手必辣,第一次见到这种打法,真有一个看头。”
看见汪四嫂尚在屋中做事,不知外面就要发生恶斗还不怎样。三毛立在旁边,早听出三人口气,两次想要开口,均被南曼止住。恐其年少气盛无知犯险,或是把话说错,留下后患,便借要酒为名,喊往屋内,再借故跟进,匆匆嘱咐了几句,走到外面一看,双方仍无动作。文婴见夕阳已快衔山,和尚到了坡前,便面向山亭,不再移动,手中木鱼敲得越响,仿佛向那两人募化一样。亭外的一个,便是三毛所说姓马的客人到了半崖坡上也自立定。木鱼越敲越急,亭内外两人神情也似越发紧张,各将一双凶睛注视在和尚身上,丝毫不懈。文婴知这两人明是强仇大敌,相逢狭路,如何长此相持,谁也不肯先发?想要开口,又因铁笛子连番示意,不便多说,心正奇怪,忽然发现亭中还有两个酒楼送菜的幺师似问过客人正收盘碗,忙在一起,亭中那人忽然侧顾幺师,嘴皮微动,也不知说些什么,目光却仍看定下面,并未回头。想起此时路静人稀,又是残冬时节,游人早已归去,这两人莫要支使幺师出什花样,忍不住悄告南曼:“亭中还有两个么师,莫是要等人都走光才动手么?”
铁笛子闻言,瞥见内一幺师业已拿了盘碗由崖那面走下,忽然心动,暗道“不好”,因恐亭中两人警觉,忙由屋后穿出绕崖而过,仗着身轻行速,晃眼绕过崖去,见那么师业已走到崖脚,将提盒盘碗放在去往酒楼一面的平石之上,待要转身往崖前走去,因有崖石挡住,上面两人又对和尚全神贯注,并未看见,忙将幺师用手势止住,喊往一旁,先打出平日信号,再行低声探询。
新桃源这些男女英侠善名远布,几于无人不知,虽然诸侠形迹隐秘,近山一带的居民只当人在秦岭隐居,不在当地,每次出现形貌又都改变,轻易不露锋芒,有时人们受到救济,还不知道是谁,那信号却都晓得。那么师又是一个穷人,由汪四嫂手里得到过两次周济,说是诸侠所赠,知其相识,无奈汪家母子不肯吐露,几次想要当面拜谢,未得其便。汪家酒肆来往的都是一些穷酒客,怎么留心也看不出,只得罢了。不料无心相遇,形貌虽未见过,身材却与所闻相等,惊喜交集。正要礼拜,铁笛于忙即止住,问出亭中那人姓穆,未说名字,今日酒才吃了一半,不知何故生气不吃,先命撤去。后来又说山下和尚吵得心烦,如能多约数人将其赶走,不听就打他一顿,事完重赏,有一个算一个,只肯上前,全都有份。幺师见那和尚瘦小可怜,无故打骂赶走于理不合,无奈这两客人财势仿佛甚大,脾气古怪,说到必要办到,不敢违背,又贪得点银子回家过年,打算先用好言劝告,请和尚离开,再在暗中递点子(打暗号),说那两人最恨和尚,不肯施展,向他捐募无用,如肯假装被逐,不敲木鱼,避往一旁,得了赏银与之平分,不听再往酒楼和人商量等语。
铁笛子听出二贼阴谋,照此情势,必知敌人不肯伤害善良,特意用银子买动无知的人向其打骂,分去对方心神,冷不防暗用煞手,越发愤怒,对于和尚也更同情,忙告幺师:“可速归告东家,此是两个恶贼大盗,所说你万不可听,连亭中同事也须设法喊下。和尚是二贼的对头,本领甚高,转眼双方就起恶斗,如非见你二人尚在亭内恐遭波及,业已发难。如缺钱用,我会给你,你还要代我招呼别人,不令近前来看热闹,以防二贼拿人做挡箭牌,一个不巧不死必受重伤,丝毫疏忽不得。幸而这里人都散居,和尚募缘看惯无奇,又当吃饭时节,无人出视,还好一些。不过,你回到亭中喊人时丝毫不可露出真意,只说下面人少,要他帮忙,到了下面,你们速往酒楼那面,见有人过来速即拦住,也不可以多管闲事。二贼如逃,急速避开,别的话不必多言,快些去吧。”说完回转,又等了不多一会,那么师人颇聪明,并未走上,竟在亭旁半崖坡上招手,将同伴引走。铁笛子料知亭中么师一走,双方便要出手,果然亭中幺师是被姓穆的暗中喊住,先在他身后往来做事,一直未停,偶然去往亭后倾倒残骨肴,转眼也就走回。
穆贼全副心神又在下面,先未留意,人走之后忽似警觉,面上立现狞怒之容,嘴皮微动两次,三人刚听出是喊那么师名字,忽听木鱼声止,和尚将头昂起,朝着上面笑道:
“二位师兄,别来无恙,我已在此恭候多时。事隔多年,你们虽不似我老丑,年貌也都大变,又穿着恒山诸道友一样的装束,更易鱼目混珠,我都认得出来,莫非我这受尽千灾百难,连人形都长不全的沙弥你们还认不出来么?你留的那么师业已被人喊走,你方才知我决不违背师规,伤害无辜,想买出点人来为你保命,还可就势合力暗算,阴谋毒计想得真高,可惜善恶昭彰,不能如你的愿,另有能分是非的人,知我要看住你们,暂时不能走开,我又一向穷苦,常人也不会信我好话,业已代我将那受愚的人止住,并将亭中同伙也同喊开。你已失去挡箭牌,我已无须投鼠忌器,任你心机多么巧妙,有什么用呢?莫非人家在崖旁说了那一阵,你虽比我隔得稍远,难道你二人把少阳真诀巧取豪夺了去,练过数十年,相隔三丈以外的活,人家不过上来仔细,声音稍低,就听不出来么?想起五十年前被人用阴谋残害,又将我姊姊惨杀,害得我五体不能长全,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日夜苦熬连受三年惨痛,死活两难。如非仇深恨重,立志算这一笔旧账,差不多每日都想自杀,脱离苦海。总算还有一点骨头,居然于三年苦难磨折中挣扎出来,和你们相见不止一次,均被阴谋滑脱,未了一次几中毒计,为你帮凶所杀。我又回山苦练了二十年,事前又托两友人向外传扬,说我伤重身死,使你不再防备,新近方始出山重算旧账。
“但我一向明人不做暗事,未到以前这小木鱼的声音想已听出,我因昔年仇恨太深,既是最后一次,你那帮凶自然不能放过。你们费了一年多工夫寻他不到,却先被我寻着,如今已被我请往山洞之中安居,只是还本,想等把你二请去当面质对再算利息。你二位走到天边我也必能寻见,避我无望。我已立志,亲身算清这笔旧账,不望旁人相助,只恐有人无知受愚,添出麻烦,使我费事。难得有此一位好心人看出你的阴谋,代我打发,我真对他感激万分。你俩个不必迟疑,今日之事终须一分曲直,上次你说的话胜者为强,无理可说,我也不必多言。今天我还是孤身一个,倒看看有无公道报应。
“你们放心,我和从前一样,虽然放你们不过,只要你们不溜,肯跟我走,决不先就出手。如再不服,我们未次分手到今天又是二十一年了,谁的深浅也不知道,难得听见我的木鱼你们竟不曾走,想有自知之明,知此木鱼乃北极寒铁所制,又是听熟的声音,我如不在人间,木鱼落在别人手中,此是师门遗物,四宝之一,还可就便劫夺据为己有。如其我并未死,二次出世,或是托了什么好朋友,既然寻来,无论走到何处也是无用。看意思你们既已打算合力同上,和我一拼,如何还不拿将出来?莫非我所说还有什么委屈之处?你们有什话要说么?”和尚声低而长,字字清晰,一口说完,仿佛气都不曾缓过。说时,崖上两人始而呆若木鸡,只管注定下面,面容狞厉,目射凶光,但似被人刺中心病,情虚胆怯,无话可答。又似暗中蓄势待发,一面留意敌人言动,待要乘隙反击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