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元听完前事,正在急怒交加,心中恨毒,为恐敌人暗中掩来,不敢发作。正赶往乃妻房中看了一看,见人未醒,又去赵柱房中察看伤势,代他揉弄。想抬到陈家去请玉庭医治,又知此人老眼无花,自己心事瞒他不过,还要被他嗔怪不听良言才有这些祸事,如真能改前非,听他别时良言,以对头为人决无如此赶尽杀绝,可是此外伤科虽多,均无他好。正在为难,忽见刁福急匆匆奔将进来,驴夫不曾带到,先听众人说,他近数日内常时偷偷回家,虽是天明必回,不曾误事,到底违背当伙计的规矩。今早因乃妻胆小害怕,不令声张,还不服气,自往衙门去了好几趟,不知是否泄露。正想此人性戆,行事冒失,因其人最忠实,易受利用,时常包容,但自己不在家,他便偷偷回看老娘,已非一次,说他老是憨笑,照样不改。昨夜失盗只他一人不曾在家,虽然对头厉害,多他一人也不相干,甚而冒失惹事,多生枝节,此风终不可长,须要骂他一顿,警戒下次,猛想起那驴夫生得短小精悍,正与对头身材相同,头上一顶护耳旧毡帽将脸遮住,黄昏黑暗,急于回家,也未看清面目,只觉脚底极快,跑了这长一段急路不喘一口气,极为可疑,但是自己业已表示不与对头为敌,如何稍见可疑便命人跟踪?又想将人带来拷问,岂非言行不符,无意之中自露马脚。再见刁福慌张神态,情知弄巧成拙,又有变故发生,做梦也未想到平日那么好强好胜,倚老卖老,惟我独尊,就这两三日内竟闹得连受几次重创,丢人破财之事相继发生,和斗败了的公鸡一样,非但不敢露出敌意,有苦只在心里恨毒,连句话都不敢出口。心气一馁,人便软了许多,故意笑问:“我因那驴夫跑得辛苦,回家心急,给钱太少,打算喊他回来多给他几个,就便问他那驴是否肯卖,你怎去了这大一会?”
刁福指手画脚气愤愤说道:“天底下真有这样怪事,那驴夫走出不远,眼看追上,因为喊他回来装不听见,心里有气,正想骂他,不料跑得太急,滑了一跤。我刚立起,猛觉头颈里吹了一口凉气,回头一看,正是昨夜来的那个怪人,一身漆黑,胁下还有双翅,像是会飞神气。因听大家说过,追的这一路虽是背街小巷,天黑不久,路上不断有人来往,我也吓了一跳。忽然想起昨夜来人正是这等形貌,冷不防就是一扫堂腿,想要将他擒回献功。不知怎的一来,这厮并未见动,我这一腿竟会扫空,又跌了一跤狠的。
恰巧东大街的米二官人城外打猎回来,听我一喊,立时赶来帮忙,他还同有一位王武师,比他本领更高,方想今天准可露脸,将这厮擒住,谁知我刚纵起,黑影一闪,人便到了房上,转眼失踪。那是两所小房,一家还是我的乡邻,平日颇有交情,正想冲将进去搜索,这厮忽在前面出现,相隔十来家,不是这厮有心戏弄,出声呼唤,又立在街灯下面还看不出,相隔这远,竟不知他怎么过去的。
“米家打猎的两只大鹰原是关外得来的异种,他花百多银子还有人情才买到手,勇猛非常,寻常野兔山鸡被它看见固是百发百中,便差一点的小兽也休想逃脱它那一双鹰爪,身也格外强大,经原主人苦心教练,据说遇见对头放将起来,还可抓瞎人的眼睛。
他二人每位一只架在臂上,一半似因那厮欺人大甚,想帮我忙,一半为了带着鹰追行动不便,又听我说这厮可恶,格杀勿论,想拿它试验鹰爪是否能将人眼抓瞎,便将二鹰同时放起,人也和我分成两路追去。不料那厮竟似有心作对,先把人气个够再下杀手,并还专为收拾米二官人而来。
“我们追到孟家荒园里面,刚想起那里地势荒凉和昨夜众人所说的厉害,人又落单,心里有些发毛,先是接连两声鹰的惨叫,空中呼的一声,似有两点金星,一闪不见,跟着便见前途上山那面灯光晃动。本来天气阴黑,全仗雪光反映,路虽可以看出,其滑无比,一不留神便要跌倒,发现怪人时离家又远,怒火头上,老想起师娘不许张扬的话,忘了喊人,再说回家送信也来不及,幸有米二官人和王教师相助,先还以为便宜,等到越追越远,觉着不妙,一则这厮欺人大甚,你如不追,他必现形引逗,那两只老鹰均是有名异种,比常鹰大一两倍,生来夜眼,暗中视物如同白昼,飞出之后便不再见,竟未发现对头踪迹。我请人家帮忙,自己先溜回来也不好看。米二官人又是火暴脾气,非将这厮擒到不完。为那园地空旷,有两处土山树林,这厮老是忽隐忽现,时左时右,将他逗急。王教师两次劝他回去,反而激怒,一面破口大骂,一面把人分成三路堵截搜索,并说这厮可恶,不管是贼非贼,拼着花一点钱也非要他的命不可。
“方才分手以后,还曾听他吹那口哨,催鹰抓人,忽然声息全无。那灯光又是对头所发,方才见过两次,惟恐受人暗算,拿着王教师分我的一只单刀轻悄悄掩将过去,灯光忽隐,以为又是故意引逗气人,呆了一会入忽听王教师喊我快去,声急而低,我知他二位也都带有千里火筒,但没对头的亮,先追敌时还曾用过,后便不见,既喊我去,为何不敢高声?赶过一看,王教师刚把灯筒取出晃燃,米二官人卧在地上,一头鲜血,身旁不远横着他那两只老鹰;业已腹裂而死。
“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他二人先是分路搜索,因王教师年纪较老,久在江湖,经历得多,早就看出对头是个劲敌,再三劝他事不关己,何苦树敌生事,要他东家回去。
无奈二官人好胜性暴,中途听对方说话刻薄,动了真火,又想试验那两只鹰的威力是否和卖主所说一样,能够临阵对敌,突然飞出抓瞎对方眼睛,非但不听,反而暴跳,罚咒定要将人擒到。并因对头说他如嫌人少怕死,可将家中打手一齐喊来,不必发急种种气人的活,先令王教师和他分路搜索,追到当地。双方先还呼应,后来和我一样不听声息,便知不妙,喊了两声未应,忽听空中老鹰惨叫,越发心惊,惟恐同受暗算,不敢乱喊,正在暗中发活打招呼绕路寻去,忽听前面地上忍痛低呼之声,赶过一看,米二官人已被对头打倒地上。据说正走之间,先是两声雕叫,跟着一股疾风带着两团金星由斜刺里往头上飞过,黑暗中也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料知不是好相与,忙用手中兵器护着头顶往旁纵避,已自无及,始而腰间一麻,人便不能动转,同时空中便有两团黑影带着一蓬热的腥雨当头打下,正是那两只被敌人撕裂的心爱猎鹰,雨水便是鹰血,分明刚死便被甩下。头上一顶新皮帽被鹰爪钩破,左脸上的皮肉也被划裂了两条口子,当时心胆皆裂,勇气全消,无奈这时还不能开口,只干着急,心念才动,以为必死。
“面前黑影一闪,怪人忽然出现,开口便说:‘二官人平日霸占妇女,倚势欺人,花的虽是祖产,活了这大没做过一件好事,平日又是那么强横霸道,倚仗上辈交情和朝中官亲的势力作恶多端,早就想要下手警戒。因其和别的恶霸不一样,只知浪费败家,不知收刮,终日养了一班无业游民摆阔行凶,欺压良民。如今田产已差不多卖光,只剩两家大店铺支持这副空的场面,自己事情又忙,无暇及此,不料我不寻你,你来寻我,正好就便给你一个报应。如肯洗心革面,乖乖回去,将那些游手好闲的恶徒分别遣散,养上三年伤还可活命。否则照我今日所点穴道,虽然少时不解自解,在此三年之内休说倚势行凶,稍微用力便吐黑血而死。在此半月之内更连大声说话俱有危险。就这个我还是看在你那王教师的面上,因他做人鹰犬实是迫不得已,并非出于本心,又因穷途病倒,受你照应,接来家中,才得转危为安,见你所用都是一班饭桶武师,方始留下。平日因你对他本领虽极敬重,为起恶来照样不听良言,只得釜底抽薪,暗中化解,使你少作许多孽,便是今日你如听劝,早些回去,也不致上我的当,遭这报应。如不服气,这里有一纸条,看了自会明白。’说罢递过一张上有几行字迹井画着一根短笛的纸条,将灯筒晃燃,令其照看。二官人不知怎的竟被吓倒,一试已能开口,忙向那厮哀求,对方答说:‘我先将你放倒,等王教师喊来,把我说的话转告,令其及早回乡,休顾一时私惠,忘却本来面目。我如不因他有许多苦衷,今夜照样也是对他不起。’说完灯光立隐。
“因有土堆枯树挡住,王教师快要近前方始发现,匆匆一说,便知内伤甚重。王教师本领甚高,前数年因受仇家暗算,伤还未愈,人又病倒在一小店之中,二官人恰由当地走过,听人说起他的本领和与群贼动手败中取胜经过,连忙赶去,接到家中,只差半日工夫不被贼党仇杀,也必病死,因此感激。二官人性暴好色,以前常时霸占良家妻女,全仗王教师苦口劝解,近年才未发生抢人之事,几个最凶恶的党羽也被连明带暗警告打发。近年专喜打猎,地方上人少了许多事故,都是此人之功。他内外武功均极来得,经他周身抚摸查问,知道就此捧将回去还有不妥。先疑我也吃了大亏,对方又有不许张扬之言,试探着将我喊去,见我无事,连说好险,一面要我相助,由他轻轻将人捧起,再令我将头捧住,不令丝毫摇动,稳步前进。走回一里多路,才遇见一个相识的人,推说打猎受伤,代他喊人用门板把二相公抬送回去。
“分手之后,我正越想越气,离家已近,忽又有人拍了我一下肩膀,回头一看,正是那黑衣怪人。我想起师父常说硬的不行来软的,明的不行来暗的,不能吃眼前亏,连米。王二位那大本领尚且不行,何况于我?手中的刀又还了人家,如何斗他得过,打算用激将之法诱他来见师父,一面说:‘我家有老娘,业已穷得快要讨饭,前几年全靠二相公的奶妈代向师娘求说,才蒙师父提拔,收到门下。因我拜师年浅,人又太笨,始终是个小伙计,巴结不上去,你何必和我这个苦哈哈作对?真是好的,请到我家和我师父谈上一会,休看他老人家那大名望,对你这样有本领的江湖朋友照例远接高迎。就是对头,既蒙光降,来者是客,明人不作暗事,也要约好日期,大家心明眼亮分个高下。’”我正背读师父平日所说那些话,还未说完,他已开口拦道:‘你这浑人不要说了,你师父我已见过好几次了,方才还借了别人的驴子送他回家,他老是对面装不相识,我怎好意思勉强他呢!实不相瞒,不是昨夜拿了他的银子,我还不会来呢。你对他说,口是心非的话全没用处,他要我给他日期,约人寻我一分高下,再妙没有。我还给他一个便宜,在他所说日期以内,无论寻谁决不暗中作梗。如其先想见我一面,三日之后可去大明湖旁柳泉居酒茶馆中相待,必能见到。不过他的目力不济,只会寻那身材矮小的人,莫要对面不说,疑心生暗鬼,误认旁人,却莫怪我开他玩笑。还有一件,他只不到处张扬,和老百姓作对,除非自寻烦恼那是无法,否则无故决不寻他晦气。他在狗官那里所得四百两银子,还有一百刚带回去,必须照我昨日所说备好罚款。他和毕贵共是八百两银子一家,毕家的今夜明早定必备齐,念在他妻还晓事,我已免去加利。你师父却是不然,晚一天加一成,十天为止,分文不能短少。如不照办,便是犯我的法,此与方才订约之言不同,不能混为一谈,言明在先。帮手只管约请,只能将我擒住,或是打败,还他十倍都可,目前却无丝毫商量。还有他那宝贝儿子自寻死路,想要暗算,为我掌风扫中,受了内伤,急速往寻内家名手医治,还能多活几年,像陈玉庭那样想要医好恐非容易。此非寻常掌风,所伤又是肝肺要害,必须和我差不多的人,还要有药,才好得快,否则越来越重,短命更快。’说完转身要走。
“我想,救人要紧,打算好言求告。他说:‘这次出来虽然打定主意,不是万不得已决不伤人,但像你师父这样的人死不足惜,何况自寻死路,并非是有心伤人,多说无用。如换旁人,昨夜就不亲自下手,也必将药留下了。’我虽气极,拿他无法,知其不会伤我,还想暗中尾随,看他走往何处,哪知跟了不过十来丈,眼看人已转往前面小街,忽然又在身后出现,说他会变会飞,想要跟踪毫无用处,莫要自找苦吃,你师父正在急等回信,还不快滚!我看出他神情不善,不敢再和他强,刚一转身,人便变成一只大黑鸟腾空飞走。”
三元一直细心静听,不许子女插口,听完转问:“大鸟如何变法,可曾眼见?”刁福答说:“当地原有一盏街灯,变时我刚转身,因听大鸟腾扑展翅之声,回头一看,就这连前带后略一转侧,至多两三句话的工夫,人已不见,三处街灯昏光影里突然飞起一只大鸟,向空飞去。这类大鸟如由地上起飞本较费事,何况街巷不宽。此鸟两翅好似还未完全展开,业已将路遮满,竟会快得那么出奇。我举步回走时还曾见人立在街灯之下,等到闻声回顾,人便化鸟飞起,略一腾扑,两翅微一收合,便和箭一般向上斜射,晃眼高出房顶,两翅全张,再一招展便腾空而去。眼看那双金光明亮的怪眼由大而小,射向空中,由酒杯大两团变成两点金豆,流星飞射窜到暗云里去,一闪不见。两翼风力大得吓人,呼的一声由我头上斜飞过去,差一点立足不稳,被它扇倒。昨夜人都说他不是妖怪也会邪法,我还不信,今日眼见果然是真。他临去还说,所有的话都要带到,否则师父和我均有不利。方始照实禀告,还望师父不要见怪。”
三元强忍悲愤愁急,略一寻思,忽然起立,走向院中,拱手朝上苦笑道:“大侠影无双,我对阁下佩服已极,信与不信在你,我必遵你吩咐,不过打架不恼助拳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该连累家属,就说我那犬子对你冒犯,但是他们事前不知来者是谁,阁下又是孤身一人夜间光降,承你不弃,代我散财消灾,就算我那些钱都是在公门中造孽而来,自来善财难舍,他由梦中惊醒,一时糊涂,不知利害,听说阁下拿走许多财物,将众人逼住,吓倒他的娘,当面欺凌、辱骂他的父母,稍微有点血性的汉子也难免于怀恨,何况年幼无知,自然冒失。日久自见人心,不是逼得无路终可看出真假,至多十日之内,不管毕贵如何,我必先将班头辞去,你要的银子也必如期奉上,哪怕向人求告借贷,决不短少分文,只望念在犬子一时无知,情有可原,能够今夜容我拜见,固是样样听命,决不敢抗。否则也请指点一条明路,赏赐一包伤药,免其一个年轻汉子就此葬送,请阁下高抬贵手如何?”
说了两遍没有回音,料知敌人已走,否则这等说法虽是面面俱到,可伸可缩,对头那样自恃好胜的人决无不答之礼,白费了一些口舌,还当着全家子女徒党丢人,再想到所失财物,只管暗中咬牙切齿,心里恨毒,还要防到敌人万一未走,或是留有余党,稍有不合又吃苦头,不敢露在外面,只得垂头丧气,勉强安慰众人,禁止向外张扬,另外再说一些日内辞差的假话,然后轻脚轻手走到房内。恰巧伍氏由昏迷中惊醒,见了丈夫自更撒娇,刚要开口咒骂,便被三元暗中示意止住,再一想起昨夜经过,心胆皆寒,看出丈夫也不是人家对手,所失财物已难取回,心里一急,人又几乎晕倒。
三元怜爱少妻,恐她添病,还不敢说出岳家失盗之事,听她哭诉前情,又是心痛,又是愁急,一面还要设法延医,去救儿子性命,敌人虽然可恶,所说决非虚假,否则便是自己多年经验和所练本领,家中藏的伤药也能医治。方才仔细抚按察看,竟会束手无策,只和日里一样吃了一点安神定痛的药,不敢冒失。请陈玉庭来医,虽然话不好说,有些为难,敌人并还说他无用。此老毕竟内行,相识人多,怎么也能指点一条明路。好在照敌人口气,只不公然和他作对,暂时不会有事发生。想到这里,因医生已来过两次,救子心切,便向爱妻再三劝慰,请其保重,并说日内便要辞差,今夜还须出外借那八百银子,准备影无双来取,免你母子又受惊吓。伍氏自不愿他离开,还在撒娇,赵三元费了许多口舌,才将这四十多岁的老佳人哄睡。以借银为名,嘱咐好了徒弟子女,又向附近相识人家借来一匹快马,往陈玉庭家赶去,准备讨教之后归途绕往毕家探询,告以经过,表面仍是隐忍,并向本官告退,一面设法暗中警告,说飞贼如何厉害,非此做法不可,明言自己和毕贵业已吃了大亏、家产尽绝,大老爷再不谨慎,这类不是人力所能抵敌的妖贼怪人一旦触怒,还要激出大变。我二人平日人缘名望和办案的本领大老爷终有一点耳闻,几时见到这样胆怯惊慌,实在扎手,不敢稍微疏忽等语。本官人甚明白,一见即知,不过事前必须万分谨秘,丝毫泄漏不得。
一路盘算,并想由东路上这些能手,何人有此本领,能与此贼为敌。马行甚急,业已走到陈家门外。见门紧闭,猛想起老头子晚年纳福,又喜练功,治家严肃,虽是财主,一向早睡早起,辈份又高,一班朋友都知他的性情习惯,极少深夜惊动。偶有久不相见的好友路过来访,或是专心拜望,除非真有急事,照例也由他的儿子门人代为接待,明日再行相见。因其口直心快,本领高强,公私两面均有势力,家中富有,慷慨大方,最喜帮人的忙,来的人就当时无事求他,以前多少受过帮助,至不济也送过川资厚礼,加上多少年来的习惯,非但无人怪他性傲慢客,反而说他侠义诚恳,没有虚假,连江湖朋友和当地绅商全都传为美谈。休说平日,便是前夜飞贼影无双留刀寄柬,二次现身送回帽花,将刀取走,前后闹了两次,聚有满堂宾客,照样也是刚交二更人便辞去。此时天过三更,比前夜更晚,连他练夜功的时候都已过去,来时桥上遥望,这大一片房屋园林没见到一点灯光映照,分明人已早睡,怎好意思惊动?
三元先颇为难,暗怪粗心,悔不早来,继一想此人虽是绅士,人最四海,我到别的缙绅人家,凡有功名中人在座,哪怕是个秀才酸丁,都要知趣回避。惟独到他这里,无论来人是何出身,一体款待。谁要自高身价,表示不快,便与绝交。是到这里来的读书人均知他的脾气,向无贵贱之分,人又公正谦和,以身作则,慷慨好施,有求必应,不像别的富家净说好听话,一毛不拔,谁也不愿断这一条好路,就是酸气重一点的读书君子至多设法避开,另坐一桌,决不敢稍露辞色。自己也极知趣,遇到真正请有世家大族中的绅士早就回避,托词走开,就这样,一班自命高贵的厌物还说闲话。如非交了这位朋友,连出远门都有照应,实在不舍放弃,几乎不与交往。
其实,玉庭交我二人多一半还是为了好名喜事心盛,觉着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府县官不时更换,三班六房中人却是常在的地头蛇,呼应起来方便得多,有时本官人情还未交派下来,犯人业已得到照应,救了朋友,还有面子,就是于理有亏,不免受到官刑,官府再犯书呆子脾气,不卖情面,他至多不准人情,想给犯人多吃苦头决办不到,连应受的罪孽均可因他一言而免。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人缘越来越好,最重要便是心思周密,事无大小样样想到防到,都安得有人,一呼即至之故。虽然老头子从不仗他财势偏向犯人,以曲为直,只要请托到他那里,有理的不必说非救出不可,无理的也必免掉许多例外的罪孽。
这一类事甚多,虽然刑名钱谷两面他都有人,班房的人更是仰他鼻息,但这一等人就是对方没有门第之见,也不配做他座客,本人也必不敢高攀,除却见面打千,诺诺连声,决不敢说个不字。全仗上辈遗留的老交情,昔年又曾同过几天师门,这才拉成平等之交。因其交友太杂,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用人之事最多,他一面好名喜事,又恐招摇,遇到不相干的小事大都不托本官,专托下面,所以自己虽然拿过他不少酬劳,他也简直成了全班房中的一个财源,到底代他出过不少的力,并无一次违背他的心意。今当危难关头,师门交谊暂且不论,就凭为他跑腿办事这一点难得惊动一次,想也不好意思拒绝。
念头一转,刚鼓起勇气,待要下马叩门,忽见里面灯光一闪,门已大开,出来一个少年,正是玉庭最心爱的徒弟雪花刀杨天寿,知其少年老成,精明强于,深夜开门必有原故,莫要又和那日一样,主人已先得信,正要开口,对方已先举手请进,引往外院众门人待客的大厅里面,随有下人送上烟茶。看出前院漆黑,人都睡熟,下人只得一个,也似刚被喊起,心方奇怪,杨天寿已将炕桌上预先写好的一封信连同一包伤药递过,笑说:“家师临睡以前交我一信,并说昨日感冒未愈,赵班头来早还可相见,如来大迟恐已服药安睡,令我转交。老班头看完此信自会明白。我本不知何事,等到三更过后人有点倦,但知家师向无虚言,刚刚和衣卧倒,这位异人便在窗外将我喊醒,说你骑马就来,我连忙追出,人已不见,听那口气还不甚坏,这包药也他所留,上有服法,病人吃了下去至少保得一半平安,如再寻到内行医治,静养三月便可复原。他明知你口不应心,何以如此,全是毕班头之妻悔过心切,所以感动,觉着多恶的人也有醒悟之时,故此不问真假,先将此药留下,如能洗心革面,真个辞差,从此不再欺压善良,也并非没有活路等语。我虽不知真意如何,但这包药关系重要,天已不早,请快回府去吧。”
三元业已把信看完,大意是说,翼人影无双剑侠中人,赵柱已为内家罡气所伤,非真有功力的内行不能医治。玉庭自己无此能力,方才影无双命人送信,得知此事,十分代他愁急,无奈爱莫能助,最好能照那日所说去做,遇事想开一点,或者可以无事,忠言止此,还望三思等语。三元何等阴险,看出就是自己样样服低,所失财产仍是休想取回。玉庭语意又极严重,急得心里乱抖,一句话也不敢说,想了一想忽然起立,朝着院中拱手说道:“多谢大侠盛意,我必照办,日久见人心,多说无用,你老将来自知分晓。”随向杨天寿告辞,并请代向玉庭致谢,到了门口又说:“我真惭愧,还比不上毕家弟妹,一样服低悔过,何以不肯信我,我真想到他那里打听=下应该如何说法才好呢。”
说完,偷觑杨天寿只是微笑,一言不发,料知自家心事已被对头看破,玉庭师徒也都得知,掩饰无用,心中越发愧恨,自觉无趣,只得作别起身,匆匆上马。暗忖:“对头这样人物,暗杀个把人易如反掌,决不会再用什么阴谋,何况又由玉庭的手转交,这包伤药定必灵效。上面写明天明之后空腹服下,还要用人扶了走动些时,等到出汗才能卧倒。现在离天明尚早,索性去往毕家走上一趟,看他夫妻闹的什鬼。这婆娘也真能耐,对头那么精明竟被哄信,先疑陈文出外代他约人,后来路遇,并无形迹,济南府的能手十九相识,多半均被对头吓倒,就请人家也和玉庭一样不会出手,如说外面约人,决不会当日就打来回。陈文虽然全部假装,辞色可疑,请人的事明已料错。这婆娘昔年原是一个有名女飞贼,外号飞来凤,又叫桃花三娘子,相识的人最多,昔年两次大盗案都她暗中献底才得破获,莫要城关内外还有什么能手隐姓埋名在此匿迹,和她暗有来往,可以约出相助。自己和毕贵同道弟兄,他还是个副手,如被瞒过,丢下自己独自成功,借着事关机密为由,眼看对方成名,还不能怪他不讲义气,吃了哑巴苦,说不出来。”同时想起马翠凤虽是妇女,机警深沉,狡猾无比,如非看准一发必中决不轻举。前两次大盗案早就看出她的本领心计,不由又加上一层妒念,越想越气。如非和影无双仇恨大深,人又稳练,几乎想给毕氏夫妇叫破,闹个大家都吃不成才对心思。
转念一想,此时大家都在破船上面,理应同舟共济,如何忘了倾家杀子之仇,先闹窝里反。何况这婆娘日里先就暗示,打我招呼,不过事情机密,不便明言。她如全数隐瞒,只在暗中下手,直到成功方始说出,又当如何?我平日不是这样量浅的人,今夜为何浮躁起来?莫非真个为了损失大大,连人都反常不成?对头这样扎手,心情再要一乱,如何能够办事、心里一急,连忙把气沉住,稍微冷静,盘算好了主意,再装出神,自言自语道:“这婆娘最是贪财,丢的财物比我还大,竟想得开,不知是何原故?我早不想吃这碗公门饭,偏被本官留住,如今闹得倾家荡产,实在冤枉。现已决计告退,不知所失财物这位影大爷能否给我留点棺材本?要是辞了差还不肯放松,那才糟呢。我先往毕家打听打听,既不想干,便越快越好,早点告退,落个一身轻,索性往外面去避上几月风头,免得事情闹大,本官寻找,不答应他还要连累家属一同坐牢,才更冤呢。”
三元原是故意做作,先把马放慢,独个儿捣鬼,念念叨叨,装着又心痛钱,又怕强敌,左右两难,样样愿意,最后再装不是对手,决计辞差,去寻毕氏夫妻商量告退方法,一面暗中留意,见街上冷悄悄的,为了夜深风寒,天气太冷,连打更的都未遇到一个,偶然听得两处梆声由街口破屋更棚中传出,声都发哑,明明更夫怕冷,缩在屋里敷衍故事,心中暗骂:“奶奶的,难怪飞贼横行,此时街上静得一个人都没有,蹄声这响,这些狗娘养的更夫连头都不探一探,真个气人。你们多留点心,我们就不省事,也多一点耳目,偏是这懒。不过事也难怪,他们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官家又没有口粮,全凭铺户人家三节婚丧喜庆的赏号和平日所给残羹冷饭勉强度日,这样冷天,我从头到脚都是皮棉包裹,尚且手冻足僵,如非戴有厚棉风帽,连气都透不转,他们穿得那样单薄,就肯卖命,这冷也经不住。何况这些老弱孤穷,风都吹得倒的更夫,见了飞贼也是无可如何,就出来有什么用呢?”
三元心正胡思乱想,猛瞥见接连三四条黑影在前面转角上闪过,料知对头跟将下来,并还不止一人。如在平日,三元早已催马上前,拔刀动手,一则自知不敌,事前打好主意,非但表面服低,夜里孤身出面,连兵刃暗器均未携带。又见对方人多,就眼前所见已三四个,也许前面还有同党,业已驰过,身后也有跟来都在意中,可见对方人多势众,日里料得一点不差,弄巧还不止那七个号称义商的飞贼大盗,如真孤身一人,怎么办出这许多大事?他便神仙鬼怪也顾不过来。这么多的劲敌,且喜今夜不曾冒失,就是当面遇上,手无寸铁,便是悔过明证,凭自己一张嘴也可过去。想到这里,索性把马放慢,以示不肯跟踪,也未回顾。相隔毕家还有两里多路,正想照今夜对头送药情景和所说口气,还是希望自己能够服低告退,不与为敌,免得张扬出去碍他的事,遇上决不妨事。
如有恶意,他这样多的人,来路途中已早下手,怎会没有动静?同时遥闻辕门鼓响,天已四更,猛想起对头所走也是毕家一面,听说影无双每次出手都在人家晚饭前后,只自己和毕家来得最晚,也只二更到三更的光景,此时成群飞驰必有原因,莫要上了那婆娘的当,前往入网,自己被人瞒住还不晓得。心中一惊,口说:“只顾乱想心事,天已四更,还要赶回给病人吃药呢。”口里说着假话,一拎辔头,两腿微夹,马便如飞往前驰去。
两里来路转眼赶到,遥望毕家后院灯光隐隐上映,越料双方业已对面,不是尊若上宾,假意款待,便是暗中伏得有人,设有一网打尽的阴谋毒计,忙将马头一偏,向右侧面小巷后门中走进,马也勒住,轻轻掩到后门外面,将马系在石桩之上。待要叩门,忽听里面兵刃相接,金铁交鸣,打得甚急,料知阴谋已被敌人识破,动起手来,觉着进也不好,退也不好。主人如占上风,现成功劳不抢固是冤枉,这类强敌如为所败,决非对手,岂不更糟?正在举棋不定,忽又听出里面动手人多,少说也有十好几个,并还旗鼓相当,隐闻毕氏夫妇呼喝之声,井无败意,断定请有能手相助,心已跃跃欲试。转眼一想,自己并未带有兵器,分明两面均可占住,主人如胜,打落水狗,主人如败,还可向敌讨好,将来另打主意。刚忍不住,匆匆卷起皮袍,扎好腰带,往屋顶上窜去,忽听屋脊后面有人低声笑说:“这是什么缘故?”
三元本打定不看准不下手的主意,听出耳音颇熟,知道房上还藏有强敌,下面胜败尚自难料,越发不敢冒失,故意说道:“他们夫妻日里还在劝我服输,及早告退,如何深夜之间动起手来?”同时定睛侧顾,房脊后面一条黑影已箭一般朝侧窜去,也不知是一是二,身法快极,一闪无踪。上来听出房后有人,没顾到留意正面,等到黑影不见,再往后院一看,敌我双方竟有十五六人之多,毕氏夫妇均以全力与敌拼命。院落本大,另外几对打得更急,内有两个好手都是以一敌三,急切间也分不出谁是敌友。两面廊上点满灯笼,另外还有几个伙计一手拿着兵器,一手拿着火把,双方都是哑斗,除马翠凤偶然呼喝两声而外,无一发话。这班人的本领无一寻常,内一老头本领更高,看神气分明主人早就知道对头要来,有了准备。心正不解,内中一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敌人好似受伤,忽往自己这面屋上逃来,马翠风大喝:“莫放此贼逃走!”抽空扬手就是一镖,那贼“嗳呀”一声几乎立脚不住,连屋瓦也被踏碎了好几块。三元这才看出逃的是敌人一面,同时瞥见院中又有一人打败,被对方踢翻在地,正举刀要斫,吃马翠凤赶将过去一刀架住,那人便就地一滚,窜往阶沿之上,才得保命。跟着便有一人纵过,将马翠凤的敌人挡住,这班人除毕氏夫妻而外,十九穿着夜行衣靠,打得十分猛烈,业已成了混战,急切间也不知如何是好。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