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空空先听韩、程二贼低声说起后面群贼的来历,后坐两老贼早已闻名,虽未交谈,知是同道,又见敌人果非易与,心虽愤妒,满腹恶念,暂时也未轻动,见敌人一照面便伤了两个,落到面前,程贼伤势想必不轻,急怒交加中正要喝问,来的那人已先笑道:
“你们虽是绿林中人也该有点脸皮,如何去做奴下奴的鹰犬来与正人君子作对,趁早听我良言相劝,免得和昨夜今早千佛山后那伙贼党一样自取伤亡。贼秃驴醒来,为了前院香火,还不敢于声张,可恨狗捕毕贵之妻马翠凤和两老贼私通,至今藕断丝连,她知两老贼和另一恶贼佟金海本来漏网,洗手多年,因恨我师父逼他改邪归正之仇,日夜图谋想要报复,又不敢亲自寻去,听出我是天山鹰门下,借此鼓动,想用阴谋暗算惨杀泄恨。
我那同伴一时疏忽,被女淫贼骗往千佛山,用毒香迷倒,为了好些事出于意料,昨夜人已分散,千佛山贼庙中共只十多人,你们这一伙早已被人引开。女淫贼倚若靠山的佟金海因事他往,去处隐秘,无人知道,又在深夜之间,往返路远,以为人已擒住,失去知觉,可以任性残害,正准备寻到为首三贼向其讨好献媚,然后偷偷送往县衙献功,不料转眼之间我那同伴业已脱身而出,反倒将她制住,还伤了几个。后来间明底细才知这班人除老贼勾通淫妇,表面洗手,暗中却由淫妇出面出卖旧日同党而外,并还霸占两个良家妇女,暗杀人家亲夫,死者含冤已有四年,自犯昔年誓言万不能容而外,余贼有的早已随同洗手,有的还是别处镖行中的伙友,路过往访,迫于情面,尚有可原之处,便是你们这伙贼党也均十年前在陕甘两省被大侠铁笛子管教过来的人,这次虽然与我为敌,一则迫于为首三老贼的情面,二则不知我的底细,并与老贼说明,专为助拳,事完便罢,除毕家狗男女外不与公门中的人相见,可见还知一点利害,为此格外宽容。
“我们来的共是两人,影无双的取名乃是我们一句戏言,不料被人喊了出来,其实影子虽非两个,人却正是一双,我们飞腾变化全是假的,说穿出来毫不足奇,因我二人在北天山养有一双大雕,经过多年训练,善知人意,十分灵巧,能配合我们动作,加上我弟兄姊妹七人两次救灾都是取富济贫,深得人心。休说济南省城,到处都是我们朋友。
有时对头才一晃眼,我便不知去向,跟着必有一只大怪乌飞鸣而起,以为人会变鸟,善于分身化形,其实那雕早就埋伏当地,突然飞起,迷人目光,我们本人立时乘机藏身近处,甚而就在隔壁人家屋内。因这所有苦难百姓都和我们亲如手足,我们本来机警,加上师传武功不是你们所能抵敌,所以办了这许多事,名声闹得这大,不是我现身,你们连影子都决不会知道。
“因有无数人的相助,无论何事均易办到。我曾在一个村庄里面一夜工夫搬光一仓粮食,那事主业已被我说服,并无敌意。闻报以为刚和我分手不久,多大本领也不可能,特意派人追出,共只半夜工夫,那又重又多的粮食照理无论车装人挑,走出多远,断无追他不上之理,不料追到天明,粮食余粒洒出七八十里,每隔几步必有一点痕迹,去的人那快脚程,竟连影子也未追上,雪中也无车马之迹,仿佛好几万斤的东西被我一人在顷刻之间挑走,怎不惊为神奇?后来彼此相交日久,他也变了一人,听我明言,才知那是事前准备停当,一个将他全家绊住,一个派了埋伏的人早就将粮运走,藏处就在附近人家和崖洞之中,每日深夜带人设法运走,一面分出一人装上小半袋粮食每隔十几步洒上一点,远出八十里外,以为疑兵之计,手脚干净,设想更极周到,那有什么奇处呢!
“为了到处都有许多人相助,那些富贵人家阴私之事自更容易打听。算起来还是得人心三字才是我的真实本领,比这还要神奇的事不知多少,但无一样是真的。戏法变了一年多,本来不想拆穿,一则近来谣言越多,我们虽不怕那昏庸贪鄙的官府说我妖言惑众,他手下豢养的那些鹰犬爪牙更拿我无可如何,但我不愿以讹传讹,使人疑神疑鬼,致被坏人乘虚而入,虽然暂时救了不少的人,却为他们留下后害。二则我们事情差不多业已停当,济南府所属各地明年春荒已可渡过,内中更有好些明白事理,真心悔过,情愿从此将功折罪的有钱人家,照我所说,将一些未办完的零星枝节接将过去,更由穷苦人中物色到许许多多的好帮手,和那些富家结成一片,代为办理善后之事。我在暗中几次考验,已早试出这班人全都忠心实意,勇于任事,有的甚而比我们以前日夜忙碌还要想得周到。这些方法前两次灾荒均经试用,收过成效,足可信任,我们在此与否已不相干。同时又接别的弟兄来信,要往别处办一要事。本来可和前两次一样人不知、鬼不觉事完自去,偏巧功行快要完满之时一时疏忽,被狗捕快得到信息,去向狗官献殷勤,才有今日之事。另外还有两件事也恰不曾了结,打算办完再和他们相见,才约三日之后来此一会。
“本意实不愿将事闹大,连前两次救灾算起,除却真个极恶穷凶的土豪恶霸从来不肯妄伤一人,只肯洗心革面,真心悔悟,对他只有帮助。我也明知这类人决靠不住,终想委曲求全,恩威并用,能够将其感化过来彼此省事,免得多生枝节,连累良民。否则,像这两个狗捕快和那女贼马翠风,真要取他性命岂不易如反掌?谁知狼子野心,各有各的阴谋诡计,妄想在我面前施展,赵三元虽是可恶,他吃这碗饭,人已掉在泥塘里面,不易拔出腿来,骑虎难下,原也难怪。我先明知他们日前回衙途中所说是假,终恐万一是我误会,冤枉了他,为想考验他们真心,故意将他两家财物取走许多,果然怀恨更深。
“先因我那同伴心软,马翠凤做得又像,仿佛真心悔过神气,以为她真年纪已过四十,毕贵颇有积蓄,只管暗地与人私通,决不舍眼前所有家财,赵、毕二捕又深知她的根底,本领心机均颇厉害,真要翻脸,休说许多顾虑,也无面目见人。何况她又卖过十多个旧日同党,再要孤身出外,步步皆是荆棘。她和两个前房内侄私通,以及出卖同党许多不可告人之事均已落在我们手中,稍一泄露便要身败名裂,决不敢于反抗,先虽对她留意,因这女贼平日机警仔细,她和两个老贼暗中勾结、余情未断之事我并不曾探出,更没想到毕贵是个死乌龟,几乎全被哄信。后来她用苦肉计诱我们上套,就便借此约人相助。我虽有点疑心,仍因她用心狡诈,掩饰甚巧,未怎露出破绽,因快起身,事情太忙,又稍微自恃了一点,明知是计,也要试过才算,何况不曾看清,总算我们两人每次出手向不同时露面,还有那只大雕比人还灵,是个极好帮手,除非真有本领,当时将我杀死,即便被擒,也是转眼脱身而去,结果阴谋并无用处,反被我们多收拾了几个恶人。为想去得光明,免使民间因我多出谣言,如在城内显露真相,又恐那些昏庸官府知道,为民间添出麻烦。这里地势既好,人也不多,既可由你们嘴里传说出去,又不致骚扰民间,实为两便,所以引来此地相见。已过之事不谈,我知你们见我说话太多,有几个不知死活进退的以为人多势盛,心还不服,但是我决不走,后面还有许多要紧的话,我那同伴也还未到,请听我说完,随你到什地方、如何打法均可,你看如何?”随即点首叫赵三元过来。
这时受伤二贼业经几个眼亮一点的同党看出伤重,恐其怒极出手再用真力送了性命,分别抢先将人扶往一旁坐定。余贼有的已被来势镇住,有的虽然急怒攻心,妄想倚众行凶,又因为首男女三贼和韩泰看出对方不可轻敌,并想多知一点来历虚实,各在暗中示意,将群贼止住,听完再说。赵三元本来想装糊涂,见此情势知已难逃公道,就是此时真个服输,对方也必不信,加以年老惜命,心正打鼓,忽见影无双叫他过去,只得硬着头皮从容走过,把手一拱,拿出平日虚套笑道:“阁下真个神通广大,我们想了多少日,惊动许多高朋贵友,今日才得见面。凭你这样本领,我就跌在你的手里也是值得。阁下来者是客,我们的苦衷想也明白,请先坐下再来领教如何?”韩泰本来就在后悔,几次想要开口设法下台,无奈对方来势咄咄逼人,同党又有两个受伤,当着许多人不好意思,心正叫苦,不该把申空空约来,以致骑虎难下,闻言忙即乘机上前让坐,并说:“彼此无仇无怨,你为救人,我们为了朋友,就有什么不了的过节,我们不能没有江湖义气。自来情理二字当先,请阁下坐定再谈。”
影无双朝他看了一眼,自往近门一桌坐下,笑道:“你真何苦,我们少时再谈吧。”
随将赵、毕二捕的阴谋和连日经过当众说完,再向三元警告,大意是说:当日除他反手之劳,只为顾念大众人民的安危,又想这班人都是一样,去掉一个又来一个,以暴易暴,转不如他这尝过味道的人为起恶来多少还有一点分寸,即便不能洗心革面,受此重创到底有点戒心。为了不愿事情闹大,非但格外宽容,也不逼令告退。少时话完,在座的人如有不服,只管上前,不过今日之事今日了,将来报仇听便,却不许惊动官府。随教三元一套交待公事的言语,并说:“我如打败任凭处置,否则便须照我所说行事,除马翠风决不能容,就不杀她也使残废而外,赵、毕二捕只不出手,连残废均可免去。好在这些当家均被制服,要他的命也决不敢报官。我人不走,狗官不能安枕,定逼二捕设法破案。我人一走自然无事。民间只管传说,他们照例是装糊涂,稍微兴风作浪,我们到处有人,无论相隔多远,至多三五日内便能得到信息。只敢违约,再犯到我手里休想活命。如问我们来历,我们均是恩师铁笛子和天山鹰的门下,昔年武当男女诸侠也是我们师长,并还常时相见,想必知道利害。我劝你们如能知难而退,从此洗心革面,彼此方便。真要动手,我也来者不拒,并还给你们一个便宜。谁有本领只管出手,大白日里我决不劳动狗官来此验尸。你们如胜只管请便,还有明人不做暗事,话须言明在先,你们内中有两个恶贼却不在此例,就是日里放过,我也容他不得,两日之内他不寻我我也必定寻他,此外均可网开一面。话已说完,无论如何动手我均奉陪如何?”
群贼听完前言多半胆寒,断定敌人不是易与,先前几个年轻性暴、跃跃欲试的早被同党暗中告诫,减了锐气,见为首三贼十分慎重,又在暗中约好随同三贼进退,不许妄动,虽然气愤,暂时也未做声。神沙太保姚德兴见对方话已说完,大家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赵三元平日那么自负,并且还是主体,也僵在那里,还赔着一脸丑态,心虽暗骂:
“这班狐假虎威的奴才,真个卑鄙无耻!”因是马翠凤约来,与他无干,还不怎样。前桌韩泰人较刚直,回座以后看出同伴伤重,又听这等说法,不由心生悲愤,进退两难。
正要发话,姚德兴也因这样僵持太不像话,不知申空空阴险狠毒已快发难。
赵三元也另有一种心思,刚想起立,前面韩泰未及开口,三元忽然拱手慨然说道:
“我也不知阁下真名实姓,毕贵夫妻惊动诸位高亲贵友事前我并不知,明人不做暗事,这面桌上三位英雄却是我赵三元约来,一位业已受伤,阁下想也知道我的难处,我在外面多少有点名姓,明知你是万家福星,我赵三元混蛋到底,在座诸位高亲贵友却都是好样的,为了朋友之事而来,我姓赵的多么怕死贪生,就是此时照你所说洗心革面,慢说你不相信,就是相信我也不能含糊,还有公门中这碗饭我已吃伤了心,最难过是自己无能,还使好朋友为我受伤,如何问心得过?今日如败,必照阁下所说去做,就此服输,却大对不住朋友,死活也须领教一番。一则事情由我二人而起,应该抢在头里,二则去向本官告退也有话说,就将老命送掉,像阁下这样侠义英雄决无丝毫怨恨。此是天良发现的话,决无虚假。还有这位隐名大侠乃铁笛子天山鹰门下弟子,诸位想也知道,连毕老二请来的朋友都算上,人家的话全都有理,我们和他为敌实在无法,今日之事最好由我一人出场,见过一场拉倒,诸位请回,改日再由我们弟兄登门拜谢,不必再动干戈,即便有什过节,也请改日订约相见。兄弟自知本领不济,决非对手,也许取巧一点,还望诸位不要见笑,影大爷多多原谅。”
话未说完,中坐申空空早在暗中运足全力,准备好了杀手,阴恻恻望着影无双待要暴起发难,猛瞥见眼前人影一晃,耳听影无双大喝:“好吧,我成全你!”声才入耳,那条人影已倒甩出去两丈远近,叭的一声仰跌地上,爬不起来。旁立伙计忙即抢前扶起,赵三元右手指已断去了两根,人也痛晕过去。
原来三元老奸巨猾,看出群贼决不肯输这口气,人也太多,自己如不抢前出手,将来何颜见人?就是身败名裂,也须落个光棍。又听出影无双想要息事宁人,不愿把事闹大,知道性命决可保住,心便定了许多。这才打着胜败两全的苦肉计,能用平日所练手法暗算成功,自是名利两得,人前显扬,否则,朋友面上既能交待,将来告退也有话说。
可笑老贼一世阴险机警,只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舍得拼,反而更糟,上来便下毒手。没想到对方的内家罡气如此厉害,他这里口里说话,暗中用力,早就看准步位,借着向众挥手发话之势,冷不防施展轻易不用的鹰爪力重手法,照准对方两眼抓去。初意敌人内功能手,头套面具虽薄,看去十分坚韧,只两目口鼻露出在外,只一抓中立时成功。对头说过的话不能不算,何况所有招呼都先打在前面,至多被他打倒,前胸要害上来又先护住,打好退身地步,一击不中立可倒纵出去,即便受伤也必不重,自己再一装腔更可掩饰过去。谁知手到敌人脸上快要抓中,猛觉敌人手臂电也似急往上一抬,知道不妙,想要缩退已自无及,连念头都不容转,便觉手比刀切还痛,同时一股掌风已朝胸前扑来,身子和棉花团一般随同往后倒纵之势跌将出去,奇痛攻心,不等装腔做作已先晕死倒地。群贼见状多半心寒。
姚德兴方喝得一声“朋友”,猛瞥见申空空本来暗将一手伸向腰间,三元一倒重又退出,并未见有什么暗器拿在手内,人坐在后,看得逼真,暗忖:“这厮成名不久,本领甚高,莫非他那暗器比我飞蝗神沙还要细小不成?”心方一动,申空空忽然身子微微一挺,平地拔起,径由前面方桌越过,看意思似往敌人桌前空地上纵去,身法快极。纵时人由座上起立,离开桌面并不甚高,平飞出去丈许来远方始下落。常人看去也无多大异处,在座群贼均是行家,一见便知此人轻功之好异乎寻常,最妙是只初纵起时身子微微往上一起,越过桌面便作平飞,不像寻常武家完全弧形,始终声息皆无,均都惊奇,连后座为首三贼也都佩服,众人由不得喝起彩来。
一片喧哗刚起,还未停歇,又是两条人影由合而分,一东一西,一个倒纵出不过丈许,一个却似抛球一般凌空倒纵出去,连越过六七张桌子,并比去势更高更远,眼看下落,脚底恰是一张方桌,忽再凌空一个倒翻筋斗,仿佛落向桌上,因是身法大快,是否脚踏实地也未看清,就这一个倒翻之势,仿佛身子微微起落,人便和弹簧一般重又纵回原处,来势更急。在座群贼耳目均极灵敏,业已看出纵回这人正是申空空。全都看了发呆,二次彩声还未出口,隐闻一声“不好”,后坐为首老贼姚德兴已抢先纵出,但与申空空不同,虽然隔着两张桌子,却往敌人身前纵落,上来并未露出为敌之意。前坐韩泰也自警觉,口喝:“二位停手,容我一言。”也往前面抢去。
说时迟,那时快,原来申空空原是福州土豪之子,本就家传武功,从小便随一个南派名武师练就一身本领,打得一手好暗器,早就发现影无双是个劲敌,大出意料,本来就想冷不防猛下毒手,后见赵三元阴谋未成,重伤晕倒,越发激怒。看出敌人本领真高,决非易与,只顾人前显耀,但恐一击不中反受其害,又因三元人立在前,影无双动手时身子微偏,没有看清如何出手,人便打跌出去,不知敌人奉有师命,遇见什么人什么对付,性又仁厚,无论何事均代对方设想,不是万不得已,真个罪大恶极,决不肯下杀手,加以有话在先,不愿把事闹大,虽将三元二指断去,并未施展全力。
申贼不曾看出敌人练就内家罡气,掌法却被看出几分,暗忖:“敌人既会铁沙掌,又穿着这身从未见过的紧身皮衣,分明练有极好硬功,刀枪不入,所以方才那大口气。他那气功多半不如自己,方才由外纵进,虽然打翻两人,乃是出其不意,并非全是真实本领。看那受伤人还能行动,可见功夫尚不到家。如论轻功自己更是此中高手,自从出道以来从无一人胜过自己。此时如其下手暗算,当着这许多人胜之不武,不胜为笑,仗着两桌相隔有两三丈,与其暗放冷箭,还拿不准是否成功,不如施展全身本领与之一拼,上来先将师传云里飞的身法当众施展,准备落到敌人面前,稍微交代两句,一面将全身真力运到两掌之上,一声说打便自动手,叫人看个来清去白,表面是凭各人功力一分高下,实则还是冷不防借着双方问答出其不意猛下毒手。对方见我老远纵起,再要仰仗轻功迎敌更易卖弄,稳占上风。”
主意打定暗中用足全力越桌飞纵,早就防到敌人多半不等下落便要抢前迎敌,果然身子还未下落,敌人业由座上身子微微一侧,便迎面扑来。申贼纵时全副心神都贯注在影无双身上,见他坐在桌旁侧面向内,若无其事,突然纵起,来势又轻又快,心想来得正好。就这念头微动之间,刚把事前准备好的一双铁掌施展全力,连声也未出,反掌向外猛朝前面一推。猛觉人还不曾撞上,一股极大潜力已迎面扑来,双方两掌也自接触。
虽知不妙,众目之下,还想保住平日凶威虚名,忙就来势猛一按劲反纵出去,身法灵巧轻快,简直好看到了极点。为想卖弄轻功,脚刚往下一沾,脚尖微微一点,又和箭一般射出,纵回原处。瞥见敌人一样倒纵,比他却近得多,立在近门当中过道之上微笑相待。
外行看去自然说自己强,实则对头厉害得多。何况上来业已试出敌人功力在他之上,非但不曾发威,反照师传勉强将气沉住。
正要开口,忽听后面呼喝,姚、韩二贼相继赶来,再见对方气定神闲从容自若之状,心方一动,影无双己先笑道:“我方才说过,今日不愿杀人流血,连累良民。对那极恶穷凶虽然不肯放过,但也不在今日。本想容你多活几天,偏要作死,何苦来呢?莫非你身受内伤还想打磨?”申空空闻言又惊又怒,想起方才被敌人打了一劈空掌,觉着那股潜力就在相对接触瞬息之间由刚而柔,仿佛是敌自己不过,不知怎的电一般急,又增加了极大压力,使自己往后倒纵出去时远了一倍,简直不由自主,心虽有些警惕,但因前伤两人的榜样,出手时存有戒心,并未轻敌,暗中早有防备,内腑似未受伤,此时并无所觉,何以敌人这样说法,好生不解。
申贼素性骄狂,初次遇到这样强敌,心虽警疑,敌人不是无因而发,当着许多外人仍不输气,狞笑一声,二次又要开口,刚说得“朋友”二字,猛觉胸前微微发闷,有些异样,姚、韩二贼已早立在一旁,姚德兴首先接口说道:“申兄且慢,请先一旁坐下,容小弟交代几句。酒馆人多,到处摆满桌凳,不是动手所在,就要一分高下,也等把话说明,同往无人之处,大家分个高下,何必忙此一时呢。”
申贼还想说上两句,又见韩泰暗使眼色,满眼愁急之容,知他本领比程风标高得多,虽然道路不同,并不在自己以下,后坐男女三贼更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料是旁观者清,至少看出双方强弱相差,才会出头劝止,给自己一个下台地步。先又有点警觉,闻言当时气馁心寒,虽然不敢再强,终觉当着人不好看相,刚冷笑说得一个“好”字,正待往下说时,影无双已笑嘻嘻说道:“快些住口,你这破落户的余孽,我想寻你已非一日,今日相遇真个凑巧。方才你不用未了那一杀手,伤得还不至于这重,难道还想打肿脸充胖子,连这三数日的活命都不耐烦么?实不相瞒,以你天资传授,本可和我旗鼓相当,想是平日淫凶太甚,功夫还不十分到家,被我卸去你的真力再行反击,怎经得住?此时自然还可硬挺,至多两个时辰你便行动皆难,要人抬了。趁早心平气和,各自归座,命人送走,再要知道自己短处,还可少受许多痛苦。闲话少说,快些请吧。”申贼仍自将信将疑,以为对头言之过甚,及至暗中运用真力,猛觉周身骨节一齐酸痛,胸前胀得难受,才知敌人所说是真,勉强冷笑道:“事尚难说,只有三寸气在,早晚和你一分死活!”影无双笑答:“那个由你,此是下一世的梦话,言之无益,现在还是保重些好。”
群贼也都看出强弱已分,敌人决非虚语,空自急怒交加,暂时也都不敢妄动。韩泰更是心慌意乱,见敌人那样嘻皮笑脸,满口讥刺,打是打不过,不打同来三人倒被伤了两个,再不上前又失江湖义气,没奈何只得先把申贼劝住,陪了回来。赵三元本来一半假装,也自醒转,姚德兴见申贼己走,便把手一拱,笑说:“朋友,我也知你本领高强,但是我们均受朋友之托而来,又和你师父有仇,不问胜败强弱,终要应个景儿。方才你说,这里人多不便,如今请你说个好地方,我们也无须多人,只三数人陪你走一趟如何?”
老贼原是佟金海死党,又和天山鹰有深仇大恨,多少年来日夜用心立志报仇,明知敌人不是易与,无奈仇恨太深,依然不肯放过。又觉佟金海本领最高,就是另一起贼党吃点小亏,于他也是无干。方才听说业已命人赶往千佛山后一看,就被敌人诡计绊住,对方共只两人,料也不致受什伤害。敌人本领固是惊人,方才业已看出一点虚实,除非真和仇人天山鹰一样,那是非败不可,否则只要小心戒备,先守后攻,也不一定便败到底。对方年只二三十岁,任他资质多好,决不能练到天山鹰那样火候。自己这面又有不少能手,大家怀仇多年,人家不来还要寻去,今与他的门人狭路相逢,反倒不战而退,说出去也是笑话。早将主意打定,不料申空空会抢先试这一场,因而看出敌人非但轻功极好,内家功力更非寻常,增加许多戒心,即便不能全胜,凭自己三人的功力怎么也不至于便败到哪里。心想就在侧面树林之中拼他一下,因见申空空那高本领,才一照面便受重伤,虽是非拼不可的局面,手下同党到底有些可虑,最狠的一个佟金海偏被敌人用计引开,不在当地,稍微一败满盘皆输。千佛山相隔又远,去的人不是当时可打来回,敌人所说是否可靠也难作准,别的同党尚在其次,只佟金海不曾打败,能够寻来便有指望。万一吃了人亏,也可相机行事。这类强敌人多并无用处,对方只一点头,立将同来那些贼党止住,只由为首三人和另外两个得力徒党上前,以免白送,还显光棍。
未句话刚一说完,忽听远远传来一声呼哨,只当来了同党,心方一动,影无双已接口笑道:“这样再好没有,千佛山往返大远,我还有个不见不散的约会,没有多大工夫,并且老贼佟金海也必寻来,我看不必再往远处去,就在那旁林内分一高下比较省事。如想等候老贼来了再打也行,你们伤了好几个人,有的还要给他伤药,赶紧抬走,想必还有话说。我去离此二里的大王坟树林中等你,不见不散如何?”说罢转身便走。人去以后群贼又是一阵大乱,内有两贼年轻性暴,恼怒已极,自知不是对手,又被为首三贼止住,不敢上前。本来要往旁窗窥探敌人去路,忽然瞥见窗外又有两个人头影子一闪,连忙奔过,隔窗一看乃是两个十五六岁的村童连绕带跳刚刚逃去,不由怒从心起,厉声大喝:“无知小狗也敢欺人!”正待推窗追出,老花狼白常人更阴狡,心虽恨毒,和姚贼一般想法,始终未动,这两贼党恰是他的徒弟,忙即跟踪纵过,低喝:“这些小狗都是他的耳目同党,你们作死不成!”
话未说完,忽望窗外有人远远驰过,头戴风帽,身披斗篷,身材矮小,其行如飞,似由酒铺这面绕去,忽然伸手一挥,那两村童立时一东一西分朝竹林雪地里窜去,晃眼便被土堆挡住,更不再见踪迹。戴风帽的一个也驰往竹林深处。这一伸手越看出那是方才敌人想是大自日里不愿惊人,出门便将风帽斗篷穿好再走,可见门外还有同党。再问伙计,所去正是大王坟一面。当地最是荒凉,坟场宽大,古木萧森,便是春秋佳日也少人迹,何况这样冰雪寒天,忙和姚贼夫妻商量。赵三元醒来,当然一面装腔,一面说那例有的交情过节,故意挣扎起身,向受伤诸贼打招呼,并托店家代请医生,照料一切,并嘱咐不可向外传扬。
为首三贼和韩泰均是行家,深知利害,也各医治伤人,嘱咐同党说:“敌人已在那里等候,我们昔年吃天山鹰的大亏,隐姓埋名,立志报仇已非一日。为了听传说仇人已死,当初曾有此仇不报决不出世之言,所以二十年来未在江湖走动。今日遇见他的门下,不论仇人死活,也无放过之理。不过事情难料,方才小狗本领甚高,曾用内家真力连伤我们几位弟兄,常人恐非其敌,不去无妨。这不是勇气的事,何苦白送。如其要去,千万不可任性使气轻易出手,这不是以多为胜可以成功。真要激于义愤,只可由那暗器打得最好的几位在旁准备,以观战为由,冷不防相机出手,专打他的五官要害才能得手。并非我们无耻,实在双方仇恨大深,又是官家要犯,非此不可。还有这厮轻功必好,方才也许不曾全数施展,诸位一击不中必须急速退避,事前还要想好退步才可无事,千万大意不得。”说罢留下两人照料受伤同党。
除韩泰越想越胆寒,又见申、程二贼伤重,赵三元伤也不轻,本就想要借此抽身,程风标再一看出厉害,觉着自己虽受内伤,还不致命,听申贼暗告口气命决难保,来时骄气业已去尽,服了伤药,面容反更苦痛,剩下韩泰孤掌难鸣。如往赵家医伤,这等情势也大无趣,家中还有妻儿老小,申空空还要设法派人护送回去,韩泰如再伤亡事更难办,力言:“君子报仇,三年不晚,韩兄不可冒失。”韩泰知他顾念自己安危,想起此次本是受人之愚,中间又因申空空骄狂自恃,不便缩退,才有这样惨败,悔恨交集,无计可施。当着群贼还不好意思,总算三元知趣,借着申、程二贼伤重,要等医生,将其劝住,就此下台,不曾跟去,这且不提。下余群贼匆匆议完,便同起身,连那受伤的一个也经同伴护送回家,一行二十多人往大王坟赶去。
走到坟场树林外面,想起先闻呼哨,却不见人来,正在谈论,忽见林中窜出一人,身上衣服几乎被人剥光,只穿了一身单短衫裤,冻得面目铁青,周身乱抖。姚德兴一眼认出是自己的心爱门人双翅黄狼于虎,料知吃了敌人大亏,忙即越众上前,脱下身披大擎围在他的身上。低声喝问:“因何至此?”于虎是个飞贼,因老贼不令当地作案,以免泄露形迹,新近刚由邻省偷了许多钱财回来过年,看望师父,到家不满十日便遇此事,当众丢人,老贼自是又急又怒。等到听完大概,越发怒火攻心,向众说道:“这两个鼠辈欺人大甚,现在坟堂里面,我拼老命不要,也要和他拼个死活。”
群贼还未答话,耳听头上一声:“凭你也配!”同时叭嚓连声,大蓬雪团已如暴雨一般当头打下。群贼所经之处乃是坟场树林前面的野地,两旁各有几株又高又大的杉树,粗可两抱,平地拔起,又直又高,上面堆满冰雪,群贼怒火头上,没料到树顶密雪丛中也会伏有敌人。那雪团最小的也有茶杯大小,数十百团冰雹一般同时打下,骤出意外,闪避不及,贼党少说也有一半被它打中,都是捏得又尖又硬,和石块一样的弹丸,来势那么猛急,如非穿戴得厚,纵不重伤毙命,也非头破血流不可。就这样伤势仍是不轻,连姚德兴的肩膀也被打中,松散的雪花散冰闹得满头满身都是;群贼自更激怒,纷纷负痛纵避,各取兵刃准备迎敌,目光到处,百忙中瞥见一条黑影似往对面树上飞越过去,刚闪得一闪,还未看清,呼的一声,满树冰雪纷飞,乱落如雨,声势比前分外惊人。方才吃过苦头,恐又受人暗算,忙又往后纵退,未容开口喝骂,一只金眼大黑雕已由树顶上面振翅而起,往前面坟场上飞去,雕翅生得又宽又大,其急如电,所过之处两翼风力扇得沿途满树冰雪纷飞乱舞,整片树枝一齐震撼,声势猛恶从来少见。群贼实在恨到极处,朝树上看了一眼,并无人影,日色已在申初,一声招呼便同追去。白常先听敌人说过,始终疑心人在树上,还在张望,忽见对面林内有一黑影闪动,定睛一看,正是敌人,姚贼夫妇首先忍不住怒火,一声大喝,朝前急追,群贼自然一拥齐上。白常见前面寒林高耸,行列萧森,满地都是一尺多深的冰雪,一个脚印都无,树林阻隔,不能看远,雕刚失踪,敌人便自现身,心想,连日外间谣传甚多,都说影无双神通广大,莫非真能变化飞腾不成?否则,方才明见一条黑影由雪团来路飞往对面树上,跟着便见大雕飞起,一任众人上下察看,并无人影,哪有这等情理?心里发寒,见众已走,只得跟踪追下。群贼满拟仇敌既在前面现身,断无退避之理,路上还恐中伏上当,格外留神,人也分开,一路查看过去,都是静悄悄的。到了坟堂前面中心广场之上,仇敌黑影已早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