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假过后,两姊妹安排去进淑行学堂。事前,由郝又三先去会了两次监督陆绎之,报了名,把投考的功课略微预备了一下,很容易地一个居然进了中学班,一个居然进了小学班。因为离家远着点,不便读通学,两姊妹都住在学堂里,也只星期六日才回家来宿一夜。
就这时候,郝又三竟自和伍大嫂发生了关系。
这是在年假前尤铁民走了不多久的一天,郝又三满了百期,正剃了头。吴金廷又和平常一样,从轿厅上就满脸是笑地走了进来道:“大先生没有出门吗?”
郝又三拿着洗脸巾,很随便地让他宽坐。他说:“等我进去见了老太爷同姨太太再来,你今天剃头?哦!原来老太太的百期满了,不念经吗?”
“念经本来是鬼事,家严并不相信。上回念经,全是大舍妹闹的把戏,这次幸而她没有再闹。”
“那么,只供饭了!我来得恰好,没有送钱纸,磕个素头就是了!”
“更不敢当!饭是昨天就供了。本来昨天满的百期,家严说昨天日子不好,不宜剃头,所以今天才剃。”
“哈哈,老太爷到底相信这些。……你好久没有出门了吧?既满了小服,该出去玩玩,我陪你到第一楼去吃碗茶,散淡散淡。”
“第一楼!……在哪里?”
“在劝业场前场门对着,才开张的。很不错,比同春茶楼还好,要算成都第一家茶铺了。……你去穿衣服,我看老太爷同姨太太去了。”
郝又三也觉欣然。遂到自己房里去,穿上那件新做的、专门为丧期之用的月白洋布棉袍,和一件也是为了丧服才新做的毛青土布对襟小袖马褂。香芸正坐在那张铺有狼皮褥子的美人榻上,同叶文婉在谈讲着什么;大腿上放了本算学书,膝头上摆了块她哥哥用过的石板,右手指还拈着一段石笔,一望而知是在预备投考女子学堂的功课。
她昂头问道:“有客来了吗?”
“没有。只是上街走走。……下了这么多天的阴雨,今天才算晴正了,恰又剃了头发,好爽快!”
叶文婉已将一顶绽有白帽结的元青布瓜皮小帽递到他手上。同时问道:“一个人上街吗,还有谁?”
“吴金廷约到总府街去吃碗茶。”
“吴金廷!又是吴金廷!”大小姐不由冷冷一笑道,“我看,吴金廷简直成了你的好朋友了,不如改口喊姨老表还亲热些!”
“你的成见未免太深了,”郝又三倒老实笑了起来,“其实,姨表不姨表那有啥子关系?我之对于他,只在于他还能干。小学堂里一切杂事,全靠他一个人,这,你是没有看见过,不用说。上半年斑竹园那件事,不就办得很好吗?连老太爷都在称赞哩,你总晓得吧?”
“自然喽!要是不能干,又怎么巴结得上呢?又怎能理着姨表妹的一条路子,就粘上了老太爷和大先生呢?又怎能来往得这样亲密呢?铁民就议论过爹爹和你。他说,你们都太好了,一点儿世故没有,爹爹是老好人,你是公子哥儿。他又说,像你们两爷子,要是遇着一个有心胸的厉害人,真可以一碗水把你们吞下肚去,变了屎屙出来,你们还摸不着火门哩。他虽然没有指名说哪一个人,我相信,这位姨老表就早已把你们两爷子都吞下肚里去了!”
香芸自己也不由笑了起来。
叶文婉打趣说:“罢哟!大小姐,我看你也差不多吧!”
“莫这样说。比如像吴金廷这个人,随便他好大本事,他能蒙得住我的眼睛吗?”
她哥哥说道:“莫夸硬口!要是你能够同他相处三天,就像同铁民相处那样,怕你还不是又投合上了!”
他又补了一句:“还不是爱而不知其恶了!”
香芸眉头一竖,似乎要生气了,却又回眸一笑道:“话没有说好,道理哩,倒是对的。不管啥子人,相处久了,终有一点投合的地方。”
郝又三看着叶文婉一笑,少奶奶却将头车了开去。
春喜进来说:“吴先生在堂屋门口等!”
姨太太站在门槛内,正唧唧哝哝同吴金廷说什么,看见他走来,声气便放高了道:“你去跟妈说,后天我一定回来!”
“说得到的,请进去了!”
两个人走到街心,太阳射在身上,虽在隆冬,却有春意。两边铺子依然是蓝洋布布幛从檐口上直垂下来,布幛上绽着三四尺大的白布号字,大多是成都当时有名的招牌书家陈滥龙的手笔。陈滥龙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穷秀才,字写得并不见佳,但是能写大字;不拿架子;而润笔也便宜,只要有四两大曲酒,就写到六尺见方的字,每一字也只要九七扣制钱二百文。并且极爽快,一招呼就来,来了就吃酒,吃了就写,写了就走。
街并不很宽,来往轿子又多。两边檐阶,全被柜台侵占了直逼到街边。又怕着雨飘进柜台里面,复在屋檐上接出一块木板。久而久之,木板改成了瓦桷,铺上瓦片,于是柜台又向外移出一二尺。如此循环下去,到周善培开办警察时,街面已窄得不可再窄。两边铺户因为房契上明明写着街心为界,自然更理直气壮,生恐不能把一条较宽的街面,挤成一条仅许三人并行的巷子,如科甲巷一样,尚努力地在向外侵略。
郝又三一路让着轿子,很不耐烦道:“我记得当小孩时候,街道多宽!如今被这些没公德心的人侵占得真不成话!警察局啥子事都在干涉,为啥不把街道弄宽点,大家也好走些?”
吴金廷道:“我从前在纱帽街宏泰昌做学徒时,就晓得官沟是在我们铺子的堂屋里。老掌柜说过,他那一丈多深的铺子屋基,全因火烧了三次,侵到官沟界外来的。可见以前的街,实在很宽,警察局只需把官沟一清理,就行啦!”
一路说着,走到总府街,行人更众了。到了第一楼,果见地势很好,漆得也辉煌,倒不觉得是由一家公馆的外厅和大门改造出来的。引起郝又三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铺子门外悬了一块黑吊牌,用白粉写着:本楼发明蒸馏水泡茶。
吴金廷道:“他这里生意之好,就得力这蒸馏水泡茶。”
郝又三模模糊糊记得理化教习史密斯在讲堂上讲过,蒸馏水是顶干净的水。但水之好吃,并不在干净的水,而在所含的矿质之不同。王翻译还加以解释道:“泉水好吃,就因为含的矿质多,所以水的比重也才大些。又说成都的水,含的硷质多,所以不好吃。”
他相信王翻译的话,遂笑道:“这未免新得过度了,蒸馏水如何能吃?”
“大家都说,蒸馏水比薛涛井的水还好些哩!”
他们进了门,楼梯旁边,就是瓮子锅烧开水之处,果然摆了一只小小的蒸馏器在那里,看来,比高等学堂理化室里的东西还小。
郝又三笑道:“这就骗人了!如此小的一个蒸馏器,能供给一个茶铺之用吗?”
楼上临窗摆了三张大餐桌,铺着白布,设着花瓶杯盘,也和同春茶楼的特别座一样。他们在当中桌上对面坐下,凭栏一望,眼界确比同春好。堂倌来问:“泡龙井吗?”
郝又三问道:“你们的开水,果真是蒸馏水吗?”
堂倌笑着不说什么。
“告诉你,去向掌柜说,果真是蒸馏水泡茶,我们再不来照顾你们的了。”
吴金廷给了茶钱,才要说什么,忽见楼口上又上来了两个人。他连忙把脸掉开,过了好半会儿,他方拿眼向那两人坐处一望,忽摆出一脸的笑,半抬身子,打着招呼道:“才来吗?……这里拿茶钱去!”捏了一手的钱,连连向堂倌高挥着。
郝又三回头看去。靠壁一张方桌上,坐着那两人,一个是高高大大很粗鲁的少年,穿了身黄呢军服,黑油油的大脸上沁着汗气。另一个也像走热了,把一件绯色旧绸棉袍的高领翻了下去,领口大大敞开,露出雪白的一段颈子;一条油松辫子,很熨帖地贴在项脖上;年纪很轻,眉眼很秀媚,很活动,两颊白嫩,正由于走热了,晕出一派娇红。就是这年轻人,正笑着在和吴金廷打招呼,也是那样在向堂倌吩咐:“那桌的茶钱这里拿去!”
堂倌则打着惯熟的调子高喊道:“两边都道谢了!”
郝又三悄悄问吴金廷:“这娃儿是谁?好像一个唱小旦的。我似乎看见过,却想不起来。”
“虽不是小旦,也近于那种人。姓王,在伍大嫂对面独院里住。”
郝又三笑了笑道:“伍大嫂有这样一个邻居,怕不要学宋玉的东邻之女了吗?”
“伍大嫂倒还不是那种贪嘴的人!可这娃儿也有点毛病,很像个女娃子,见了女人有时脸都羞红了。倒是常在他家里走动的一个武学生,对伍大嫂确起了一种坏意思。”
“是不是同他一道的那个粗人?”
“不是,是王家的亲戚,听说也姓吴。虽然是外县人,比这粗人却斯文多了!”
郝又三默然了半会儿,方道:“伍大嫂呢?也是有意思的了!”
“那倒不然,你莫把伍大嫂看作了逢人配。她要是不喜欢的人,就是王孙公子,她也未必动念。如其她喜欢你这个人,她却有本事等你一年半载,她这个人就是这么情长!……比如你……她因为感激你,常常说你是个热情人,倒安心要同你打个相好。只可惜头一回就着遭瘟的警察打岔了!……自从搬了家后,随时都望你去走动,向我说了好多次,我看你过于谨慎,不好说得。知道的,自然晓得我在为好;不知道的,还要说我有意勾引你,有意教坏你,有意跟伍大嫂拉皮条。……那次该是她在劝业会亲口约你的,我该没有添言搭语啦?她回去时,多高兴,晓得你爱干净,特为把房子扫了又扫,床上全换了新的;做了好菜,打了好酒,专心专意痴等了你一整天。也是你们姻缘未到,你又有了客。后来是接二连三的事情,更没有时候提说,恰恰她又病了。你晓得的,若不是你那十六块钱,她能那样快就复了原吗?你想想,你这么对她好,她又怎能不更思念你,不说别的……”
他越听越觉好听,不由满脸是笑。心里忽然想到尤铁民有天说过的话:曾经与多数男子交接过的女人,才能自主爱人,而这爱也才真实可靠。看起来,吴金廷的话倒不见得虚假。
“……光是听见你病了,她多着急,又不能来看你。到处求神许愿,保佑你快快好起来……”
吴金廷说不下去了。他感到露出了马脚,这番话应该在前一个月说方对。
幸而听话的人业已心花怒放,业已把从前起的一点儿决心丢入东洋大海,不但察不出他语无伦次,随口乱编,反而飞红着脸皮说道:“你说得太好了,我同她不过见了几面,连一句恩爱话都没有说过,她就这样关心起我来了吗?”
吴金廷连忙马起面孔正正经经地道:“你不信吗?我们此刻就到她那里去,你亲自去问她!”
“怎么使得?我正在热孝中,旁人晓得了,才糟哩!”
“只是坐谈下子,有啥来头?难道你在丧期中,连朋友都不来往了?伍大嫂同我们不过是朋友罢咧!何况你已经满了百期,又剃了头的!”
郝又三仍旧腼腼腆腆地问道:“当真不要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