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可敬的不贞的女子,见到了她的哥哥圣·伊佛神甫,小山修院的院长和甘嘉篷小姐。大家都很诧异,可是处境与感情各各不同。圣·伊佛神甫倒在妹子脚下,哭着认错,她原谅了他。院长和他多情的妹妹也哭了,但他们是喜极而哭。卑鄙的法官和那讨人厌的儿子,并没在场破坏这动人的一幕。他们一听见敌人出狱的消息就动身,把他们的胡作非为和惊惶恐惧,一齐带着躲到内地去了。
四个人等天真汉陪他的难友回来;各人心中不知有多少情绪在激动。圣·伊佛神甫不敢在妹子前面抬头;好心的甘嘉篷小姐说道:“噢!我真的还能见到我心疼的侄儿吗?”可爱的圣·伊佛答道:“真的;可是他已经变了一个人;他的姿态,口吻,思想,头脑,一切都变了;他从前怎样的幼稚无知,现在便是怎样的老成持重。他将来一定是府上的光荣,能安慰你们的;可惜我不能为我的家庭增光!”院长道:“你也不同了;什么事会使你有这样大的变化呢?”
说话之间,天真汉到了,一手搀着他的扬山尼派教士。当下又换了一个更动人的场面。叔父与姑母拥抱了侄子。圣·伊佛神甫差点儿对已经不天真的天真汉跪下来。两个爱人眉目之间传递他们内心的种种感情。一个在面上表现出满足和感激,一个在温柔而怅惘的眼中表示局促不安。大家奇怪,为什么她有了天大的快乐还要羼入些痛苦。
高尔同老人很快就博得全家的喜欢。他曾经和青年囚徒一同受难,这便是值得敬爱的理由。他的释放是靠了两个爱人的力量,单为这一点,他便不再排斥爱情,不再存着以前那种冷酷的见解。他和休隆人一样恢复了人性。晚饭之前,各人讲着各人的遭遇。两位神甫,一位姑母,仿佛孩子们听着死去还阳的人说故事;并且成年人对多灾多难的历史也极感兴趣。高尔同道:“可怜,现在也许还有五百个正直的人,带着圣·伊佛小姐替我们斩断的枷锁:他们的苦难是无人知道的。打击可怜虫的魔掌到处都是,肯救人水火的真是太少了。”这番真切的感想越发加增了他的同情和感激,越发显出美人圣·伊佛的功劳;人人佩服她心灵伟大,意志坚决。钦佩中间还带些敬意:对一个公认为在朝廷上有势力的人物,这也是应有之事。但圣·伊佛神甫一再说着:“我妹妹怎么一霎眼就能有这样大的面子呢?”
他们正预备提早吃饭,不料凡尔赛的那位好朋友赶来了,完全不知道经过情形。她坐着六匹马的轿车,一望而知是谁的车辆。她摆着一副朝廷命妇,公事在身的神气,进来对众人略微点点头,把美丽的圣·伊佛拉过一边,说道:“为什么你教人等得这么久呢?跟我去罢;你忘了的钻石,我带来了。”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很低,天真汉都听见了,也看到了钻石;做哥哥的不禁为之一怔;叔叔和姑母见到这种贵重的饰物,象乡下人一样的惊奇。天真汉经过一年的深思默想,已经成熟了,不由得想了想,紧张了一下。圣·伊佛发觉了,俊美的脸马上白得象死人一般,打了个寒噤,几乎支持不住。她对那催命的朋友说道:“啊!太太,你把我断送了!你要我的命了!”这两句话直刺到天真汉心里;但他已经懂得克制,当场并不追究,生怕在她哥哥面前引起她的不安;可是他和她同样的面如死灰。
圣·伊佛看到爱人变色,不禁心慌意乱,扯着那女的到房间外面一条狭窄的过道里,把钻石扔在地下,说道:“啊!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为了这种东西失身的;给这东西的人休想再见到我。”女朋友捡了钻石,圣·伊佛又补上一句:“他收回也罢,给你也罢;可别再勾起我对自己的羞愤。”说客只得回去,弄不明白她为什么心中悔恨。
美丽的圣·伊佛呼吸艰难,只觉得身心骚动,气都喘不过来,只能躺上床去;但免得众人惊慌,她绝口不提自己的痛楚,只推说身子累了,需要休息,希望大家原谅。临走她先用一番温存的话安了众人的心,又向情人丢了几个眼风,更煽动了他的热情。
没有她在座,桌上先是冷清清的,但那种冷落的空气使彼此能亲切交谈,比着一般人喜欢的、无聊的热闹而往往只是可厌的喧哗,高雅多了。
高尔同三言两语,说出扬山尼派和莫利尼派的历史,两个宗派的互相迫害和同样固执的性格。天真汉批评了一番,说人类为了利害关系已经争执不休,还嫌不够,再为些虚幻的利益,荒谬的理论,造出一些新的痛苦,未免太可怜了。高尔同只管叙述,天真汉只管批评;同桌的人很兴奋的听着,颇有感悟。大家谈到苦多乐少,人寿短促;发觉每一个职业都有它的恶习与危险;上至王公,下至乞丐,似乎都在怨命。而世界上竟有这许多人,为了这么一点儿钱,愿意替别人当凶犯,做走狗,做刽子手,这是怎么回事呢?一个当权的人,居然会毫无心肝,签署文书,毁灭整个的家庭!还有那些佣兵,存着多野蛮的,兴高彩烈的心,去代他们执行!
高尔同老人说道:“我年轻的时候,看到特·玛里阿克元帅的一个亲戚,受着元帅牵连,在本省被通缉,便隐姓埋名,躲在巴黎。他已经有七十二岁,陪着他的妻子年龄也相仿。他们有一个荒唐的儿子,十四岁上逃出家庭,投军,逃亡,堕落与潦倒的阶段都经历过了;然后把本乡的地名做了他的姓,进了红衣主教黎希留的卫队,(这位神甫和玛查兰都有卫队的,)在那群走狗中当排长。有一天,浪子奉令去逮捕那对老夫妇;执行的时候,象一个急于巴结上司的人一样狠心。他一路押送,一路听两老诉说他们的苦难,从摇篮时代起不知受了多多少少。两人认为最不幸的事情里头,有一桩是儿子的失踪。他跟他们相认了,但照旧把他们送进监狱,告诉他们说报效相爷比什么都重要。事后,相爷果然不辜负他的一片忠心。”
“我也看到拉·希士神甫的一个间谍出卖他的亲兄弟,因为要谋一个小缺,结果却并没到手;我看着他死的,并非为了悔恨,却是因为受了耶稣会士的骗而气死的。”
“我当过多年忏悔师,看到不少家庭的内幕;外表很快乐而内里不是伤心悲痛的人家,是难得遇到的;据我观察,最大的痛苦往往是贪得无厌的结果。”
天真汉道:“我吗,我觉得一个心胸高尚,有情有义的人,可能把日子过得快快活活的;我相信跟豪侠而美丽的圣·伊佛小姐在一起,一定能享受美满的幸福。因为……”他又堆着亲切的笑容向着圣·伊佛神甫说:“因为我希望,你不会再象去年那样拒绝我,而我的行事也要更文雅些。”神甫对过去的事忙着道歉,又竭力担保以后的感情。
做叔叔的说,那一定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日子。好心的姑母恍恍惚惚的出神了,快乐得哭了,她道:“我早说过你永远不会做修士的;现在这个圣礼比那个更有意思;但愿上帝保佑我能够参加!我将来要做你的妈妈呢!”随后大家争着赞美多情的圣·伊佛小姐。
天真汉一心只想着她的恩典,他的爱情也不让那件钻石的事在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但他分明听到的你要我的命了那句话,还使他暗中害怕,把他的快乐破坏了;同时,情人所受到的赞美,更加强了他心里的爱。众人的关切,渐渐的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他们只谈着两个爱人应当享受的幸福;还作种种打算,怎样的一同住在巴黎,怎样的经营产业;总而言之,只要一点儿幸福的微光所能引起的希望,他们都用来陶醉自己。但天真汉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认为那些希望全是空的。他又看了看圣·波安越签署的文书,特·路伏颁发的委任状。大家把这两个人物的真性格,至少是他们信以为真的,讲给他听。每个人都毫无顾忌的谈论大臣,谈论衙门;法国人觉得在尘世所能享受的最宝贵的自由,就是这种饭桌上的言论自由。
天真汉道:“我要是做了法国的国王,我挑选的陆军大臣,一定要一个门第最高的人,因为这样他才能对贵族发号施令。我要他行伍出身,当过军官,至少做到陆军中将,而有资格当元帅的;他不内行怎么能尽职呢?一个和小兵一样立过战功的军人,比一个无论如何聪明,至多对作战只能猜到一个大概的阁员,不是更加能使将帅用命吗?要是我的陆军大臣慷慨豪爽,我决不生气,虽然财政大臣有时可能为难。我希望他办事敏捷,还得性情快活;这是对工作胜任愉快的人的特点,不但老百姓欢迎,而且他也不觉得公事繁重。”天真汉喜欢一个陆军大臣有这种脾气,因为他一向觉得心情开朗的人决不会残酷。
特·路伏大人或许不能符合天真汉的愿望;他的长处是另外一种。
他们正在吃饭,可怜的姑娘病势转重了:她的血象火一般烧起来,发着高热,很痛苦,但忍着不说,免得使吃饭的人扫兴。
她的哥哥知道她没睡着,到她床头来,一看病势,大吃一惊。别人也赶来了;爱人跟在哥哥后面。当然他是最惊慌最感动的一个;但他除了许多优美的天赋以外,又学会了谨慎持重。
他们立即找了一个附近的医生。世界上有一等行医的,出诊象走马看花,把前后两个病人的病都搅在一起,闭着眼睛乱用他的医道,殊不知这门学术的不可靠和危险性,便是考虑周详,精细无比的头脑也不能完全避免。当时请来的便是这样的一位。他匆匆处方,开了几味时髦的药,更加重了病症。原来连医学也讲起时髦来了!这种风气在巴黎真是太普遍了。
除了医生以外,悲伤过度的圣·伊佛,自己把病势更推进一步。她的灵魂正在毁灭她的肉体。在她心头骚动的无数的思念灌到血管中的毒素,比最厉害的热度还要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