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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深机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惊丑类

第七回 深机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惊丑类

舜民等下人走出,悄问这次弃官经过,才知尧民因公开罪督抚,以前京中朝贵,得罪的又多,内外排挤,几乎受人中伤。虽经幕中好友设法弥缝,免去陷害,旋即急流勇退,告老休致,可是对头气仍不出,暗命随伺护院的武师勾结绿林中入埋伏中途,意欲连尧民全家老小一齐杀害,事情真个险到极处。也全仗着一位异人暗中保护,方得化险为夷,安抵故乡。因路上那异人曾杀死两个对头派来的盗党,虽然杀得巧妙,好似与尧民无关,终恐事泄余党上门寻仇,所以赶回,与舜民共商预防之策。舜民也把自己所遇大略说了,因闻知魏良夫。钱新民两个运筹策划的名幕好友和那异人俱同了来,在后花园客馆中居住,立时请见。尧民说:“良夫、新民少时自来,异人虽然在此,常时外出,行踪无定,除魏、钱二人和自己外不见生人。你倒愿见,但还有苇村在座,不便勉强。好在你已回家,早晚可见,不必忙在一时,可明早抽空来见一面,等苇村回杭之后再行常聚畅谈好了。”舜民只得罢了。苇村与尧民兄弟虽是戚好关心,但知尧民得罪入多,事关紧要,恐他兄弟久别重逢,或有背人的话,略叙寒温,便推看桌上书画,走过一旁。

尧民兄弟为人周到,恐他多疑,又知他嘴敞心直,除了凡句机密的话把声音放低略说大概外,余者都是寻常谈话,故使闻之。等话说完,下人开上点心,苇村走过,舜民重又补叙前事,只隐起途中遇盗、异人相助一节。舜民乘便,又进去拜见了一会嫂子。

苇村听出事情已完,当是想念兄弟,故作惊人之事,深以尧民此次急流勇退、早日归田为然。跟着魏良夫、钱新民来见,宾主五人一同畅叙。尧民作内外官多年,饮食也甚考究,彼此谈宴甚乐。虞妻早带兰珍随后赶来,拜见兄嫂,由尧民之妻张氏后面备席款待,在席女眷都夸兰珍温柔貌美不置。外面尧民又给兄弟筹议了一阵纳妾之事。舜民说虞妻甚爱此女,已拜姊妹,娶时须按妻礼相待。尧民人较古直,又听舜民匆匆说个大概,不知详情,老大不以为然。后来还是苇村说起江中遭风遇险,二女相救经过。尧民一想,久别的垂老弟兄,他又中年无子,平日坚不纳妾,自己都曾函劝多回无效,难得答应,既是一个奇女,又出弟媳心意,何苦再强他不欢?也就不再坚持成见。舜民见这一关居然通过,别无阻碍,可以略报二女和苏翁高义,心中大喜。五人谈至深更,女客散了多时,还未舍得分别。后来尧民恐苇村途中劳顿,须要早息,言明先住舜民家内过几日,再请来己家下榻,白日往来两家,分别延款,方始拿自己坐的轿于送回安歇。

舜民到家,经虞妻转叙嫂氏所说途中涉险遇救经过,竟比自己所经历还险得多,好生惊异。次早尧民下帖请客,舜民陪了苇村同去,假说往后院与嫂氏请安,并查看侄辈功课,才得抽空到了后园,见着魏、钱二入,一问异人,天方黎明,便说要去雁荡访友,约有半月归来,再与舜民相见,已然不在,舜民无法,又向魏。钱二人细问异人来历,才知尧民这次侥幸免祸,也是一念之善所致。

原来魏良夫虽是个不第秀才,但是学问渊博,多才多艺,刑名钱谷之学均所擅长,智计尤为过人,因为屡试不第,家况清寒,不得已幕游在外,频年流转,始终不曾遇到一个识货的好东家。先经朋友引荐,在前任闽桌署内当幕宾。东家是个识字无多的贵胃,官由爱缘奔走而来,每日只知巴结上司当道、酒食征逐,公事都操在两个亲近幕宾和心腹家人手里,对他并无一点器重。良夫虽觉无味,但是为家所累,莫可如何。终算东家出身华族,手还大方,只管看不起他,冲着荐主情面,钱却没有少送,良夫性喜登临,反正无什么事办,便择了好山好水之处选胜探幽,游它一个尽兴,往往一出门就是十天半月,东家也不来过问。

正过着清闲岁月,东家忽为亲信恶幕所误,贪了一笔大赃。御史风闻入奏,朝廷震怒,派员密查。仗着京中显要多半世交,得信尚早,查的人又受了请托,虽然没有把事闹大,官却丢了,后任便是尧民接替。良夫机智绝伦,长于料事,当前任事还没有发作,便看出照此闹法非糟不可,想起自己白爱人财,未曾效力,有心想给他出个主意消祸无形,偏生东家被那两个恶幕把持,轻易见他不到,如何可以生效、人微言轻,说也无用,同时又恐事情闹大,万一受了牵连;冷板凳业已坐够,无意再在福建勾留,便写了一封信辞馆。本意书上即行,谁想东家虽是昏庸,对人却厚,见他求去,竟送了很厚的程仪。

良夫终觉就此丢下一走,问心不过,行时盘算了一阵,写下两封信,一封道谢,一封隐去姓名交给东家一个老年世仆,里面写的便是给东家免祸的计策,烦他到事发时再行呈上,后来查办的人虽受朝贵请托,因为人证确凿无法消弭,好生为难。最终仍仗良夫这一封信,才得大事化小,含糊过去。

良夫信上以后,当日搬出衙署,寻了福州城外一个素识的庙宇清泉寺注下,打算侍过两夭,买点土物,行即起身,回转浙江原籍家中看望一下,再打出门主意。不料那年福建大暑,时方初夏,天便奇热,常下大雨,湿气异常之重。刚住了一大,第二日便中暑发痧,几乎死去。挨了好些天,病体略好,又长了一身湿疮,双足肿痛不能下地,共病了三个来月。容到痊愈,人既清瘦如柴,天又热得人喘不过气来。病体孱弱,如何敢走长路冒暑回家?只得打算秋凉之后再行他去。良夫偏又惦念家况,头一次病才好些,便把所得程仪和平日积存的银子分出多半,托便人带了回去;下余少数旅费,二次生疮病倒,早已做了医药之资,花个干净。还算寺僧是个方外之交,不特照常款待,遇到必需之用,还给他垫补。

可是寺在附廓山中,山名雪峰,寺址幽僻,没有香火,寺僧寒栖,只带三个徒弟,种着几亩山田果树,勉强够用,也颇清苦。长此下去终非了局,如何还有还乡的旅费、心中焦的,去到城里一打听,东家只是丢官,没有闯出大祸,现时业已进京。几个估量可以通融的寻常朋友,事有凑巧,就在这将近三月的光景,全都风流云散。只打听出原荐主升了陕西藩台,一则路远,二则也不是个识货的主人,上次转荐,虽因自己水土不服,一半也是受他左右排挤,借此推出门去,怎好往投,闷闷回到寺中,越想越烦,加上跑这一天中了点暑,连急带受热,三次又复病倒。尚幸没有前两次重,人能起能坐罢了。

这日午后下了一场大雨,山中气候比较清凉,方觉身于略微松快。寺僧寒栖进房看望,劝他趁着雨后新凉,到山门外游散片时,免得老在房中枯坐,闷出病来。良夫不便拂良友好意,随同信步走出。到了寺门外面,一看寒栖已命徒弟将左近崖坡上的一座山亭打扫干净,铺下一张凉席,两个蒲团,端上一大盆隔夜浸入井泉的瓜果,更恐良夫病后不喜生冷,又命徒弟在亭外坡石上升了个红泥风炉,用松柴烧好一壶新泉,准备烹那新近从武夷带回的新茶。

夕阳新弄,晴虹丽天,四围山色,苍润欲滴。榕荫柳荫中,到处都是蝉鸣,“知了知了”之声鸣和如潮,与远近松涛泉瀑相应,汇为天籁。一阵清风过处,碧枝摇舞,杂花乱飞,起伏若浪。遥望山外平肢浅陇中,时有二三牧童叱犊归去,出没斜阳丛树之间,笠影鞭丝,宛然如画。景物既佳,加以主人情重,设备风雅,不觉烦愁尽去,心胸开朗起来。一会,小和尚将新茶煎来,寒栖命将瓜果切开,取些到亭外去吃,自和良夫对坐清谈。良夫饮了半杯,方夸茶好水好,忽见山角下转过一个中年人,便衣便帽,手夹一把遮阳伞,周身都被雨水淋湿,急匆匆低着个头,绕着地下积潦,连纵带跳,直往庙前跑去,看神气颇似一个久惯跟官的长随。良夫指对寒栖道:“老禅师,施主上门了。”

寒栖笑道:“荒山冷寺,素无香火。这人不是问路,便是投宿借斋。庙中还有两个徒儿,自会酬对。我们只管品茗看山,不必理他。”

良夫方要说这人恐是前站,后面必还跟有他的主人。话未出口,便见山角小径上又走来两人,前行的是个年约五旬的老者,虽也穿着常服,神情动作俱都不俗,一望而知,是个微服出游的达官显宦。随后那人身材稍瘦,年纪较轻,像是前行老者的幕宾。各自低着个头提了两襟,脚找干处,向庙前走去。身后不远随定两个乡民,用扁担和衣服裹抬着一人,周身泥水淋漓,像是烂泥沟里刚捞起的神气。良夫便对寒栖道:“我说后面还有主人不是、你看你的事情来了。照我眼力,那老者定是城里的现任官府,出游遇雨。后面抬的那入想是失足坠入泥沟受伤,就近抬到庙中歇脚,讨些饮食。你想躲开,由徒弟们接待,恐还不行呢。”寒栖也觉所料甚是,刚把眉头一皱,还未答话,先那长随已从庙中当先跑出,见了老者,抢步向前,打了一千,垂手禀道:“回老爷的话,这庙里只有两个小和尚在家,说他师父已陪一个姓魏的俗家朋友往前山看晚景去了;师父脾气古怪,向来不应酬客人,这庙也素无香火,他倒能作点主。请老爷示下。”说时,小和尚也从庙内走出,见了来人,合掌行了僧礼。老者闻言,便对那小和尚笑道:“我们闲游遇雨,路救一人。这里离城市太远,想借你庙少歇一会,用些茶水,借一块板,抬他进城养息,走时给你香资。既是你能当家,不必再喊你师父回来了。”小和尚合掌恭身道:“小庙素无香火,救人是我佛门应做之事,请将人抬进去吧。”

良夫见来人似个贵官,说话和气,全无一点俗吏威势,甚是心许。正在留神观听,那长随猛一抬头,悄向老者禀道:“和尚就在对面山坡上,也不下来接待。”老者瞪了他一眼,意似不许多说。来人除长随外都站坡下,背向山亭,本没看见亭内有人,长随这一说,被同行中年人听去,回身抬头来看,两下相隔本只三四丈远近,这一看,正与良夫彼此目光相对,互把面容看清,不禁同时“哎呀”一声,一个由亭内跑下,一个觅路上山,彼此握手相视,喜出望外,哈哈大笑,各道“幸会”不置。原来老者便是新任桌司虞尧民,同行中年人便是他聘的名幕钱新民,与良夫原是十年前的旧交至好。到任后,听人说起,良夫曾在前任幕中,因想有此好手,怎会惹出那样大祸?心还不信,后才问出东家对他并不信任,日常出游,事败前早已辞官还乡,心替良夫可惜,否则留他在署岂不多一臂助?尧民闻得有此好手,还令新民给他家乡去信邀约,正盼回信,不想无心在此相遇。

二人见后,连忙一同下坡,见了尧民,同去庙中落座。尧民道了倾慕,俱甚欢欣,经此一来,寒栖自不能再作不理,少不得要敷衍一阵。好在宾主都非俗流,各自略分论交,颇为相得。那病人早经长随安置僧房榻上,脱了湿衣,灌些热水,人还是一息奄奄,不能起坐。坐定略谈近况,尧民心还惦记所救之人,要亲往僧房看望,新民便邀良夫同去。到了一看,见那病人是个短小身材的中年人,此时刚刚救醒,气力虽然不支,二目神光外射,颇不寻常。良夫素精风鉴之学,常年旅食,阅人甚多,心中好生惊异。病人见三人进来,只睁眼看着,并无寻常乞怜感恩之状,尧民、新民各宽慰了他几句,也不答腔,反把双口司上,二人也没怪他。尧民回顾长随张福问:“病人吃什么东西没有?”

张福说:“刚喝了一碗糖汤,粥就煮好,等衣服烘干,便借门板抬走,只一到前面镇上,便有藤轿好雇了。”尧民道:“我看此人不过刚有转机,轿子如何坐得!还是门板平抬稳当。少时途中雇上轿子,张福可向人家借匹快马,赶在前头,将医生请到公馆等候好了。”说罢,又往病人榻前看了看,才一同走出,回到前面。寒栖己命徒弟下了三碗素面上来。三人且吃且谈,良夫问起救人经过。

原来尧民也是一个烟霞瘤癖,最喜微服出游,选胜登临,就便寻求民隐。为了常时出门,家眷不住衙门,另外订有一处公馆。到任以来,天气奇热,一直没出过门,这日原因长乐县出了一桩要案,有入上控,事主是个福州大绅士,家住鼓山附近,便和新民商量,借着游山为名,天才亮便趁早凉走出,先到鼓山探间了一回,找个镇市吃了一顿午饭。福州富庶之区,二人穿着并不华贵,又是初出访事,倒也无人看出。饭后打算回去,一看赤日当空,离城又远,新民偶然谈起雪峰之胜,尧民不觉心动,贾勇说道:

“回城更热,这里虽热还有榕荫之下的野风可吹、野景可看,索性游完雪峰再回去吧。”

新民恐他年老不胜暑热,从旁劝阻,就要去也等日色偏西再去。尧民笑道:“茶馆酒肆之中来往多是市侩,看见他们,先添了好些热气。下午再往,到时已近黄昏,无可留连。此时前去,虽冒点热,但是越往后越凉快,到了那里正好时候。你看那边夹道都是榕柳,坐轿倒热,我们由树荫之下绕向前去,有你这位雅人同行谈话,决不显热,不信你就试试看。真要中暑,张福还带有上好救急瘀药呢。老夫久惯这种生涯,少时趁着晚凉步月而归,才知此游之乐呢。”

新民强他不过,只得应了。主仆三人路上向人打听,知道后山有一庙宇,风景不恶。

原意就打算往寻寺僧谈谈,还未行抵山脚,便遇倾盆大雨,主仆三入,就张福带着一把阳伞,也抵不住雨势,勉强寻了一个略高一点的崖口避了个把时辰,雨才略住。尧民见湿云嗡莽满空急驰,天际斜阳竟似雾约纱笼、万丈红光时从云隙中向地面迸射,云层掩映,幻为霞绮,更有晴虹一道高亘天中,细雨蒙蒙,时随斜风吹到脸上,湿润润的,顿觉眉字清凉,暑气全消,胸襟为之一快。大雨之后,崖前平添了好几十处飞泉,凹处雨水,积为急溜,到处水声潺潺,与林鸟噪晴之声相应。方和新民说,景物清丽,为到任以来仅见,峰后之景必然更胜,欲命张福朝前探路,看由何处可以绕过,忽听左侧有人“哎呀”了一声。尧民听出是负痛的声音,疑心有人雨中失足坠崖,忙和新民走出寻视,见崖侧不远,上面飞瀑下垂,粗约二尺,下面是一小池塘,塘心深草多半枯焦。看神气崖上原有一条瀑布,下注塘里,因为天早日久,瀑布塘水相继干涸,经此一场大雨,崖顶积水,又复随流成瀑,所以塘里虽然有水,草却是枯的。方诧人声明在这里,怎的未见?新民连喊“人在哪里”,也无应声。三人正要顺路寻去,忽见塘中水草响动,先还以为水蛇之类,定睛一”看,新民眼快,首喊:“人在塘里,张福快些拉他上来!”张福用伞柄俯身拨草一看,果是一个身材短小的中年人,全身浸在水泥里面,想是口喊不出,知道有人救他,频频手足乱动,尚未身死。潭水本来不洁,倒处又有深草堆积,只半边脸被水泡住,上半身地势较高,不曾进水,所以没有淹死。唤了两声不答应,尧民命他脱了长衣鞋袜下去,拉起一看,那人耳目紧闭,周身泥水污湿,乍看貌相和打扮都像是个读书人。暗忖:避雨之前,老早看到崖前一带并无人行。料是受暑发了急痧,心中烦渴,神志昏乱,望见池塘,以为有水,意欲就饮,一个立足不住,跌倒塘里死去,被冷雨一激,才有了一线生机。见他气息仅属,不能言动,当时动了侧隐,忙命张福将身带暑药取出,与他闻上;旱后山中雨水恐怕有毒,不敢妄用,又塞了好些在他口内。待了一会,居然打了两个喷嚏,尧民知道有救,命将前心解开,自取制钱给他刮瘀。

正刮之间,瞥见那人口袋内有一封书信,虽然被水浸透,上面字迹仍可辨认。心想此人形迹可疑,恐他如此暑热急行,或者有什么紧要之事,顺手递与新民,轻轻撕去信封揭开一看,不禁大惊。原来那书信只是寥寥几行字,文既简古,书法更佳,大意说那人是接信人的救星,一到便可转危为安,还有两句隐语不知何解;称那人做星叔;信封上只“拜乞赐交三舍弟手拆”九个字,收受双方都无姓名。最奇怪的是,当天七月十四,发信日期是七月初十,地点是在秣陵,收信人却是福建,只没说出哪一县来;信上也有“星叔初十夜行,计程至迟望前可以及闽”的话。暗忖,古秣陵郡即今江苏常州府治,去此数千里,四天工夫,快马也不能到,这人怎有如此脚力?悄悄给尧民看了。尧民大是惊异,料非常人,急欲将他救醒。想起峰后有庙,正要命张福背往,恰值两个乡民在远处经过,忙命张福跑去唤来。一打听,村镇人家左近虽有,比较还是那庙最近,决计抬往庙中讨些水吃,给他把湿衣烘干,略微歇息,再行抬回城去调治。那乡民原是从镇上卖完柴草回头,只带着一条扁担和些草索,急切间找不到搭人的木板。新民出主意,叫二乡民各把身上短衣脱下,连同张福和自己的汗褂,用草索扎成一个软兜,将人放在里面,外用草索连头带脚套上几匝,将扁担从中穿过,才得抬到庙里。

新民说罢前事,又将那封信取出与良夫看。良夫见那信纸信封俱甚精雅,写作两佳,虽然被水浸过,因新民也是个名幕,揭贴挖补等手法均所檀长,再加天晴了好一会,纸已逐渐干透,除信封粘口水融,裂开数片外,信纸字迹依然完好。那隐语写在信的后边,乃“良冶莫致,前略未期,奈何”十个字,像是要找铁工铸什么器械,语气却又发愁难找好手,以致前此策略难于成功。一件铁器,何以看得如此重大,经时许久,竟会找不出一个好铁匠?又觉不似。三人俱觉别有深意在内,当时想它不出。一会,张福来报,那人二次服药之后,又给他喂了一些稀饭,神志业已渐清,只不爱理人,问话不答。适才衣服烤于,给他更换,他见钱物俱在,只没了那封信,嘴皮动了动,似想问话,又止住没说出来。临出门时,忽问:“将才进房看我的是现任官府么?”小的把老爷和钱师爷的官衔和姓名跟他说了,他也没托小的代他道谢,只说了句“难得”便把眼睛闭上,说话好似两湖一带口音,并请示行止。尧民见天已渐入黄昏,忙着进城延医,因见寒栖不俗,又是良夫的好居停,特写了五十两银子的香资,明日着人送来,并约定秋凉后常去公馆谈谈,彼此结一方外之交。寒栖合掌谢了。

良夫早经新民代东家致意延聘入幕,宾主均非庸流,用不着什么过节礼数。尧民更是爱才若渴,心仪已久,当时便请同行,良夫穷途之中得此贤主,自是高兴,又急于想知尧民所救异人来历,当时应诺。因是热天,无须多带行李,略带两三身换洗衣服,便即起身。病人始终闭目下发一言,仍由原来二乡民借了庙中一块木板抬送。寒栖及门徒送出里许,方始与良夫殷殷握别而去。

时已黄昏,晚烟四起,瞑色欲晦,走不多时,榕荫月漏,遍野清光,碧空晴弄,纤云不染,月朗星稀,分外高洁。一行趁着晚凉赶到镇上,雇好藤轿小驴。病人因乡民看出雇主大方,执意抬送到底,也没换人。进城时,早已万家灯火了。一到了尧民公馆,张福和二乡民相次先到,张福最先到家,一面命人去请医生,一面命厨房准备接风筵席,铺陈来客和病人下榻之所,然后迎上二乡民,引他们由后门进去,从优开发脚钱,将病人安置在花园闲房以内。尧民等三人跟着坐轿到来,先去花园看了病人,等医生赶到,看完脉象,开了药方,才往前厅人席欢叙,那病人原是冒着酷暑,晓夜赶行,途中染受山岚瘴毒,发了急痧,眼花寻水,误落泥潭。本已身死,后来吃暴雨崖瀑一冲激,虽然微微苏醒,但只心里明白,不能言动。尚幸为人机警,本质强健,闻得崖侧人语,强挣着喊了一声,总算五行有救,遇见尧民这样好人,偏又带有对症的急效灵药,经过两三番急救诊治,立即出死人生,脱离险境。尧民席散后,几番着人探视,回报面色已转红润,屡称口渴,想吃冷的,医生原令备有西瓜,下人切了端上。病人一路大吃,吃完又睡,始终不发一言。尧民命两个小厮用心伺候,不可稍有怠慢。宾主两人谈到夜阑,方行分手安歇。

尧民回上房时,天已三更过去,正拟顺便前往探看,刚一走进花园内,便见一个服侍病人的小厮如飞跑来。喝住一问,说病人二更时忽把两小厮唤至榻前,说:“我病已好了大半,现要关门熄灯安歇,你们自去歇息,明早再和你们主人相见,夜来不要进房惊扰。可到前面告知张管家,如有入来探看,可代婉谢回去。”那两小厮一名侍琴,一名侍棋,年只十五六岁,人均机灵,见来客虽非素识,主人却那般看重,侍应甚是留心,当时答应退出,只在左近园中乘凉,因防病人夜间呼唤,并未离开。算什半夜里不会来人探看,乐得偷懒,也未往前面送信。三更过后,见天上风起云升,星月尽掩,侍琴想起病人房内后窗未关,恐少时风雨,天气转凉,受了感冒。绕到屋后关窗时,探头往里一看,屋里灯已熄灭,暗影中,好似白珠罗纱帐内并没有人。先还以为屋中大黑,没有看清,忽然一阵狂风吹来,将屋里挂的字画吹的沙沙梆梆乱响,正要进去,跟着一个雷闪打过,电光照处,床上果然空空。不由大吃一惊,喊了两声,没听病人答应,情知有异,因房门已关,便喊来侍琴,一同翻窗进去。将灯点起,四外一找,哪有病客的踪迹?

二人大惊,侍棋守在那里,侍琴赶往前面报信,正遇尧民走来,听他说完,忙命侍琴去请新民,快到花园相见。

这时天上密云未雨,雷声殷殷,电闪似金蛇一般在天边乱窜。各处甬道游廊上,挂的纱灯多半被风吹熄,到处黑洞洞的。新民刚把良夫安置,由花园另一一面向外走,眼前一花,好似有人向前擦肩而过,定睛细看,并无一人。心中惊疑,方要喝问,又听对面步履之声,近前一问,正是侍琴,说“病客半夜里不见,老爷现在他屋内坐等,请师爷就去。”新民连忙赶往,尧民正在病客房中,手里拿着一一张纸条,在那里沉吟不语,见新民走来,便道:“新民,你看这事多怪,你先看这位朋友给我们二人留别的字。”

新民接过一看,那信先被风吹落,经侍棋在床边寻到的,纸墨都是适才医生开方所剩,上写:“百死之身,得脱鬼趣。只以受人之托,所事未终,时机云迈,不逞宁处。病孽少祛,值已更阑,未敢重劳清虑,留为拜别。歉咎至极,事竟荆见,再当泥首,谨拜留上虞、钱二公足下。泥中人顿首。”三行小楷,书法褚河南,茂密朗润,看去很用过几天工夫。看罢,方自寻思。

尧民命将前书取出比看,新民因那信已干,恐东家索看,到家更衣之前,仍放在衣袋内。闻言伸手去摸,业已化为鸟有。猛想起适才暗中行路,似有一黑影擦肩而过,定被那病人取去无疑,便和尧民说了。知是飞行绝迹的异人,书上语气真诚,不落寻常感恩图报俗套。看他受人之托,从数千里外冒暑长征,锐身急难,几于葬身沟壑,刚得重生,又复力疾赴难,生死不渝,这等高风侠行,毅力诚心,尤为难能可贵。二人谈起,俱甚敬佩。算计他必要重来,便嘱二童不许向外张扬,明;刁对人只说病人半夜里病愈,与老爷见面,说家在近处,身有要事,必须回去,改日再来畅聚,已然辞别。嘱咐停当,分别回房安歇。第二日重设延宾之宴,聘请良夫人衙,与新民共办笔墨。尧民世族科甲,又是行家,几天过去,便看出良夫的真才实学,越发看重,相待甚优。良夫穷途知己,感恩图报,尽心襄助,自不必说。尧民幕中有了这样好手,官声益发大著,起初总以为所救异人不久必来,谁知光阴易逝,一晃过了年余,并无音迹,先还不时谈起,日子一久也就不在话下。

尧民为人方正清廉,疾恶如仇,京中当道,本就得罪很多,偏生这年新任闽抚出身纨绔,人极糊涂,却好武勇,院衙养着不少教师护院,什么样人都有,常在外面狐假虎威,鱼肉良善。这样上司,尧民哪里看得起他!遇见有入滋事,立即执法以绳,不少宽假。闽侯县令黄应琼恰是尧民年侄门生,少年风骨,守正不阿,秉承老年伯的意旨,决不留情,一味公事公办。闽抚不懂公事,幕中都是一些清客蔑片之流,只一护短,便栽跟斗。想拿首县出气,只拿不着人家错处,又有尧民为作护符。还算藩司是个好好先生,与双方一是友谊,一是世交,常出来作和事佬。尧民又有良夫、新民二人力劝稍微容让,否则僵局更多,简直不能下台。闽抚在自痛恨,无计可施。后来嫌怨日深,闽抚把这两人看作眼钉肉刺。

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然有人带来一个幕宾,是个好猾小人,到不几天便给东家出主意,一面专人进京贿托当道,找两个奔走权门的御史,风闻入奏,参劾尧民、应琼。

一面又买串刁民,上控闽、长两县,命手下武师夜人人家,做出贼证,教官府审间不清,他却据以撤革查办。准备万一参不动尧民,先去掉他的爪牙。容到此计不成,索性再命武师下手行刺,必欲去之为快。尧民本不知情,这晚宾主三人正在后园夜饮畅谈,忽然接到一封密函,先把好谋和盘托出,未了却劝尧民急流勇退,否则朝有权臣大敌内外谋孽,目前小人道长,日夕设计倾陷,终难免患。函长千言,披陈利害,甚是详明,笔迹署名,正是那自称泥中人的异人,三人见对方阴谋果然狠毒,并且他身边养有不少飞檐走壁的武师,怎么样也要吃他的亏。

尧民年来官情原本淡泊,复经良夫、新民力劝,决计洁身全躯而退,辞官归隐,只不愿连累黄应璩和长乐县两个门生属吏。三人彻夜熟商,经良夫想出计策,一面命人进京打点,一面把闽、长两县召来,授以密计,应付仇敌,并说:“我已归遂初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劝令暂时先己告病引退,以免危害。二人一听,也害了怕,均都依言行事。各费了无数心力,勉强挨了数月。仗着异人报警,得信尚快,居然抢在头里。

言官参奏尧民未成,反得了一点小处分。闽、长两县一面告病,一面竭力提防,总算化险为夷,平安卸任,不敢在省里停留,各自设法另行谋干去了。风波平息,尧民辞章早到京里。那些仇家没参得动他,仇恨越深,正打算示意闽、浙督抚联衔参奏,闽抚更是不肯甘休,难得他自肯知难告退,自是称心,圣眷只管优隆,终为权好所惑,准了奏折,原品休致。

尧民存着戒心,退志坚决,发奏折时公馆未退,家眷悄悄先行,跟着起运书籍行李。

等新任到来交代,原已办好相候,从容度过,假作因病谢客,实则第二日便派了两名老家人暂守空房,随后再走,自和两个幕中良友、得力家人张福,轻车简从,微服宵行,离开福州省城,往永康故乡进发。三人行在路上,只说事机缜密,仇人决不至于觉察。

谁知闽抚所延恶贼也颇机警。起初行刺原为闽抚忿极相拼,及见人已辞官,省里行刺难免要担处分,路上便可推之盗贼。好在院衙内这类充刺客的人物又有的是,又见上次陷害尧民,对方好似未卜先知,应付裕如,越发加了小心。一面改变方略,一面暗命心腹不分晓夜窥伺行踪。尧民这里刚走,闽抚早得了报告,立派两拨谋勇兼全、与沿途绿林中人通声气的刺客尾随下来。

尧民等三人,因闽、浙交界好山好水甚多,沿途正好就便登临,还在睡里梦里,这日行经延平府城外。延平古名剑州,地居闽江上游,乃闽。浙水陆两运要冲,官驿所经,江中木排商船往来如织,市廛甚为殷富,尧民因在路上听说江边有一临江楼,菜看茶点均负盛名,忽动酒兴,想去痛饮一顿,在当地歇上一日,少烷征尘,再往浦城赶去。良夫新民也未劝阻。好在沿途都是官道大路,尽多繁盛之区,一行所用舟轿车马,为了避人耳目,都是相度情形,隔县零雇。当时先寻了一家中等客店住下,开发舆夫,命张福看家,自在店中要吃的。宾主三人一同问路,往临江楼酒馆中走去。到了一看,那楼面江而建,正当闹市之中,分上下两层,共是三间门面,设备甚是富丽。这时正当中午饭时,雅座业已卖满。还算堂倌有点眼力,看出三人气度不似常人,另眼相看,设法把楼梯口那间小雅座,向两个要走未走的熟茶客匀让出来。

三人入内坐定,先要了一碟肉松、一碟红糟鳗鱼、一碟烩鲜虾、一碟凉拌珍珠笋、一斤竹叶青,先饮了一阵酒。良夫在闽较久,归他想菜,又要了炒鲜虾仁、糖炒白鲜、虾于笋片、扁食燕皮、红烧鱼皮、银肺汤六样。尧民嫌少,叫堂信再报拿手的菜,堂倌刚报了两吃琵琶虾和芙蓉鸡圭,忽听外室有两人说话,都是北京口音。一个说道:“你说这事够多新鲜,就这一会的工夫,四个大活人,他妈属螃蟹的,楞会横着就颠啦!”

一个答道:“你这是多余,操这份心于吗,他反正得打浦城、仙霞这条路走,前站不还有赵爷他们侍候不是,咱们哥几个,谁还分谁,谁办下一样?只交得上差就得。听说这馆子怪不错的,乐得歇歇腿,吃顿好米饭,再追上去也来得及。我在福州这几年,口味也随了人家啦,什么腥的臭的,满没听提,你怎么着?”一个道:“我倒也能凑合一气,可是先提那档子事别瞧着容易,我这几天真犯嘀咕,心老不定。”底下声音便小了下去。

良夫闻听,首先心动,忙和尧民一使眼色,音放低,把学来的闽语告知堂倌:“不必报了,只捡好的拿来就是。

一面起身,由帘缝向外愉看。只见近侧不远,紧贴楼柱一张桌旁坐着两人。对面是个麻子,身材高大,紫黑脸膛,额有刀瘢,浓眉如刷,二目凶光外射,满脸豪横之气。

另一人也是个梢长大汉,只比麻子身材瘦些,背向雅座,看不见脸。时虽深秋,南方地暖,二人都把长衣脱去,身上只穿着一身夹袄裤,都是上面密扣紧身,下面丝带绑腿,青布袜子,虎头皂鞋。桌旁椅上斜靠着两件行囊,粗只尺许,却有三尺来长,二人长衣搭在上面,内中好像包有兵器,一望而知是北方豪强之士。堂倌刚把酒菜送上,看神气刚到不久,良夫何等机警,一听二人所说口气,便想起泥中人告密信上,曾有对头着人行刺之言,料定尧民行踪已被对头发觉,派刺客暗跟下来,并还不止一拨。因避嫌疑关系,不在福建境内下手,意欲尾随到了闽、浙交界山野无人之地再行发难。只不知二人既是如影随形、寸步不离的跟随,适才住店开发舆马,并未觉察隐避,二人怎会同失迷了所追人的踪迹?好生不解。

见二人已在狼吞虎咽,大吃大喝,不再说话。又见堂倌端了适要的菜快进房来,忙即归座,等堂倌放菜去后悄悄告知尧民,新民。二人本也听出有异,心却镇定,便商量脱险之策。新民先主张乘刺客走迷之际,由当地改道,或雇舟船溯江上驶。良夫答道:

“不妥。刺客不只外边这两个,他们认得我们,我们却不认得他们。一则敌暗我明,二则敌人罗网周密,我们俱是文人,不但手无缚鸡之力,连长路都走不动。舍却官驿正路,便须由仁寿入山,走武夷山中樵径,仍须由仙霞关出境,他派人在关口要路上一堵,便难逃脱,并且这条路,我只在前往幕中时游过一次,也未走完。风景极佳,但是险峻之处太多,有时连个樵径都没有。东翁平日养尊处优,望六的人偶然乘兴游山,健步登临还可,这般险路如何走得、全省都在对头势力之下,刺客都是武勇之徒,一发觉我们失踪,自必追骑四出。我们白受许多辛苦,走个二五天,他只一天便可追上。尤其我们的行止气度不似常人,一望而知,怎么改扮也逃不过江湖上人的眼里。要改道,只有就这里沿富屯溪溯流西上,经邵武、光泽,改道江西边境,越过大杉岭,再绕出上饶、广信,由玉山县回浙,可以免过仙霞关要口之险。但是路程要远出好几倍,难道人家就想不到?终归不是万全之策。”

尧民拈髯微笑道:“二位老弟快吃罢,酒菜都快凉了。事缓则圆,死生有命。自问生平并无隐匿,或者不致遭人凶杀。此中只宜饮酒,何必为此鼠类败人清兴?有话少时再商量。来来来,大家同干这一杯。”新民听他语声颇高,恐被外面刺客听去,大吃一惊,连忙劝止,手按帘隙外视,那二人正在赌酒豪饮,似未听见。方想说险,见良夫面有笑容,也和尧民一样,不以为意。心中奇怪,因良夫也在劝酒,料有佳谋,不便再问。

三人酒量都好,这酒添了一斤又一斤。容到尽酣,饭座都散,换了一堂的茶客,两个刺客也早吃完走去。三人各吃了一碗煮米粉,会账回去。

路上留神查看,街市甚是热闹,来往行人都以上著为多,没见一个异言异服的北方人。估量刺客,定照所说,往前途赶去。当下回到客店,张福开了房门,泡上香茶,重又谈起前事。尧民先道:“二位老弟,我觉得祸福命中注定,这不是躲的事。”良夫也道:“此言对极,与其白受颠连辛苦仍落贼手,还不如从从容容,到了仙霞关再打主意的好呢。”新民只当二人适才那么从容谈笑,有什么高明主意,一听还是得过且过、听天由命的办法,不觉失声惊道:“这如何行!对头处心积虑,埋伏重重,还欲刺杀我们。不趁此时早打主意,朝他相反的路改道,怎还寻上门去送死呢?”良夫道:“事已至此,我们都是文人,敌人陷阱周密,绕道既属徒劳,回走更糟。我向来不肯做那白费心力于事无补的事。除了临机应变,到时想法,哪还有什么好主意呢?”新民道:“延平府顾庭礼,东翁旧属,人也精明强于,手下还有几个办案的好手。前在省城,他还着人打听东翁何时起身,准备郊迎祖饯。这次他是不知东翁过境,何不着张福略露行踪,等他来拜,要几名精武艺的捕快护送出境,不比毫无准备差胜一筹么?”

良夫还未开口,尧民先自摇头道:“顾庭礼人极势利圆滑,居官又贪。我曾两次要参劾他,都吃藩台再三求说,勉强忍住,心中保不记恨?他明知我向例不愿受地方属官供张接送,何况又是告老闲身。他不遣人致间,我过时或者还不甚隐讳,这一来我更要轻车简从,微服过境了。他最爱烧冷灶,喜应酬,并不惜费,乃是惟恐得罪我那对头,一方又防我将来再起,特地想出这两面圆全之策,对我暗示亲敬礼重,对闽抚又可表示体贴宪意,不理睬我。这全是他的手腕权变,哪有什么真心!我对他素来厌恶,怎可急难相投呢?”良夫也说:“抚衙所养武师颇有能手,寻常捕快决不能敌。他们又奉有闽抚密令,公私两面俱占便宜,到时只消略露来头,便可倒戈相向。如用他们,不但无益,而且有害。这事并非全无解救,不过有点行险侥幸,敌人也未必便没胜算,令人不能无忧罢了。适才我已仔细想过,我们如若但然前行,不使敌人知道好谋泄露,行刺之地必出省境以外,不会在仙霞关这一面。是好是坏,到了关所总可看出一点迹兆。即或事出预料,危机紧迫,过关以后都是山路,昔年畅游武夷仙霞诸山,那一带地理甚熟,还有好些熟识山民。到了那里,相机应付,再行改道也来得及。好在刺客都是北方人,神情装束,语言行止,一望而知。他们多半有勇无谋,认我们文入无用,即此轻敌一念,已落败着,不会成功的了。”

尧民人极达观,初遇刺客也颇吃惊,继而一想,敌人罗网周密,逃避甚难,不由犯了书呆子的脾气,心想“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该死不得活,该活不会死,又见良夫沉吟微笑,神色自若,知他机智绝伦,必不坐听仇人宰割。平日自负养气功深,怎的事未临头,先就心慌手乱起来?这时再一听良夫所说的话,益发断定有脱身之策,安心听他调度,不去过问。新民文学公事都是好手,才智却不如良夫远甚,尤其是出身华屋,秋闹不第,便为宫场罗致,成了名幕,生平未经逆境,不似良夫命运多饵,所如辄阻,饥驱奔走,艰苦备尝,又是一个泉石膏育,烟霞滴疾,到处游涉登临,足迹遍于海内,什么样人都见识过,汀湖上‘情形多半熟悉,当时听了良夫的话,终觉这事一点虚悬不得,老大放心不下,无奈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因良夫词意吞吐,好像人前不愿明说,不便追问详情,只得罢了。

当时无话,各自睡了一个中觉,醒来天气还早。良夫说那酒楼菜味颇好,提议先往江边闲步一回,走得乏了,如见时候还早。先去江楼品茗,也不限定要什么雅座,只择那临江的桌子坐下,择那好茶泡上三碗,品茗望江,磨到黄昏,照干间的样畅饮饱吃,早点回店安歇,明早天亮好赶路。又恐汪楼茶座人满,并命张福先去占座,三入同进江楼。尧民闻言,首先赞好。新民见良夫直似成竹成胸,一点不隐讳形迹,反而倒向人前走动,心中好生下快,便乘尧民往里间更衣时,悄声问道:“我们同舟又济.事情已在危急,你却这般大意。想必有什么高明主意了,何不说出来让小弟长点见识,也放心呢。”

良夫知他人极热肠,只是有些小性,听出他语意不乐,先跑向房门前探头一看,只一店伙提了水壶走过,并无别人,这才回身悄答道:“老弟不必担忧,刺客固然厉害,可知我们也有能人在暗中随行保护么?此人如觉不是对手,事前早又拿信报警了。我听那两笨贼说,尾随我们走了一道,竟会在此走大。所说的话,我虽未听明,好似受了别人愚弄。请想我们因为这次起身,非常慎密,自以为无人知道,一出省城地界,到处随随便便,并未防到有人追蹑。刺客无故迷踪,不是此君作法,还有何人?我先何尝不想到改道间行、继想起种种难处,觉着还是照着原定途径相机前行为是,真个不行,到了仙霞必有分晓。这类异人侠士多是有始有终,上次对头勾串权要密谋构陷,都会被他探悉,可见用心不止一日。况且尧翁告老归隐,又是信从他的美意,他明知对头决不甘休,这等义侠之士岂肯袖手旁观,为德不卒呢,我此时虽还未看出他的形迹,事定料个八九,真人不露相,我们一张扬反而不妥,故未对你细说,就连尧翁也未必想到他会随来哩。”

新民闻言,方始如梦初觉,越想前事越觉有理,当时宽心大放,喜形于色。正要答话,恰值尧民更衣走出,见二人低声笑语,便问:“二位老弟台,有什么开心之事,怎倒避起我这老大哥来?”新民没有良夫沉静,忙凑近身去,把良夫所料之言一说。尧民想了一想,慨然答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老夫有命在天,自问生平尚信得过,区区鼠贼未必便能伤我,倒是这位异人义侠于云,倾心已久,只惜他神龙见首,行踪飘倏,一别之后,渴望至今。倘借鼠贼一击之功,得与此君良晤,结为肝胆之交,才是生平第一快事呢。”良夫便说:“异人决不愿人张扬,最好仍做不知、不要在外提起。此行无事,还说不定,只一有事,我想总有几成相见之望。”尧民笑道:“如此说来,我倒盼那鼠贼早日发难为妙了。”新民道:“东翁莫如此说,终是平安无事的好,这不是闹着玩的。”尧民笑道:“只要刺客无害我异日饮酒吟诗,能与此君相见为友,便受点伤又何妨呢?”良夫也笑道:“这事要就无事,如若真个受了鼠辈狙击,恐怕不能由我们呢。”

三人说笑了几句,一同起身。张福唤来店家,把房门上锁,先往江楼占座去讫。四人出了店门,先到汪边,沿江闲游。只见江流浩浩,波深浪急,因是地当闽江上游,浦城、崇安、宁化、邵武等地山重水复,支流甚多,连同清溪、文川诸水汇流而来,水势深洪,既清且激。江岸却不甚宽,近码头一带又被竹排木筏布满,大小商船鳞比如织,帆樯林立,把江面占去了多半。商客往来上下,尽是土音,啁啾咿哑,人语如潮。三人不耐烦嚣,沿着江边走去,到了临江楼前。张福己然先到,看见主人下面走来,似要返身跑下迎接。尧民暗中把手一摆,张福会意,依旧凭栏相候。三人因时还早,也未上去,过了江楼,把一条临江闹市走完,又出去里许,才清静了些。各就江边人家捣衣大石上并排坐下,遥望远山萦紫,近岭摇青,江面上风帆片片,沙鸥邀翔,御波而嬉。时有三五纤夫,躬腰屈背,拉着一只重载舟船,争赴上游,擦身而过,“杭育”之声,与橹声相与应和。

时正下午,临江人家妇女多半在岸侧沙滩上洗衣淘米。闽中妇女秀丽,又因地暖天热,只有盛热,没有酷寒,中下等人家常年光脚,所事一完,就便伸进江水中去洗濯,蝉鬓乌云,白足如霜,衬上一副俏生生的身材,夕阳影里,山侧背面望过去,分外显得动人情趣。三人俱赞江景之妙不置,互相谈笑了一会,渐渐夕阳西下,归鸦阵阵,人家船篷之上炊烟四起。三人出时未用中点,俱觉有点饥渴,一同起身往临江楼走去。新民自听良夫之言,因与曾有一面缘,一直都在留神,连敌带友,也没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颇多疑虑。正觉事仍有点悬虚,走到临江楼,天还未到黄昏,刚上楼梯,便见张福迎下,随到雅座里面,觉残肴撤去未久,还留有酒肴气味。

张福从小就随尧民当书童,精干勤谨,最得主人信任,一直带在身旁,未曾离过尧民。见他主人未到,自己先就抽空饮用,错了规矩,好生不快。本要呵责,继一想日里没有命他随出,也许在店中不曾吃饭,多年旧仆,颇多劳苦,平日重话都不肯说,何必当人前使之难堪?也就罢了。坐定之后;堂倌泡上茶来,尧民他酒量饭量都好,吃了许多酒菜。吃完,老爷还未来,又泡了好茶,神气似非等老爷见面不可。只再三访问他的姓名,却不肯说。刚想天已不早,老爷快来:准可见上。他忽然起身,指着那旁茶座上两个说广东话的客人,说有两个小黄鼠狼,想在去浦城的路上咬他,他该他们一顿饭钱,不能露面。叫张福隔帘缝看住,等他们吃完会账走时,通知一声,他好下楼解手,省得遇见,不好意思。张福以为他既怕撞见外屋两人,更不会走了,又没把张福支出去,便依了他。那两个广东人好像是富商,举动很阔。先上来,也是要雅座没有,才在散座里便坐上吃的。看时,刚刚吃完,会完账,似有什么急事,茶也没吃,匆匆给了三两银子酒钱,就一同下楼走了。本心不想告诉他,等老爷到时再说,省得他走。隔了一会,没听他声息,回头人已不见,赶到窗前,往下一看,哪有人影、跟着堂倌来说,客人会账走了,还给你们老爷留下十两银子在柜上,说他本想请客,忽然有点急事,不能不先走一步,故此把酒钱预先惠了,请老爷放心,他一人专会走长路,前途再见,恕不奉陪等语。张福人未离开,说走只有由窗户跳下,不知他怎会到了前面,恐堂倌话没传明,想往柜上去问,老爷师爷便来了。

二人一听,泥中人果然出现,不由惊喜交集。听到那些迷离倘恍的言行举止,俱觉好笑。良夫便命张福自寻散座要些吃的,一直到家都不可提说此事。再如相遇速即报信,相待务要恭敬。张福应声退出,堂倌随来问菜。三人照日里可口的点了一半,又把本楼拿手的鸭圭燕唇、芙蓉竹鸡、蛎黄羹,红糟鳆片等菜叫了七八样。堂倌去后,尧民,新民俱服良夫料事如神,必然有了解救。良夫揣测异人所说语气,这些刺客决非他的敌手。

这一一来三人愁云尽扫,宽心大放,酒落欢肠。三人又都好量,从黄昏吃起,直吃到二更过去,酒客都散,才尽欢归去。回店落座,重谈前事。新民笑道:“这位朋友如此尽心保护,我们一点没有谢意,反倒扰了越想张福素来谨慎小心,此举不类他的为人,如说别的酒客所用,适见他凭栏下望,正是这间,并没有错。主人回来时候无定,他既不敢把已占的座让与别人,便是堂倌,也无请客人把酒座让人之理。心方奇怪,见堂倌正往外走,张福仍然垂手侍立于侧,不曾退出。知他吃酒上脸,略微沾口,立时满面通红,这时脸上并无酒意,心想不要冤枉了他,还是问明的好。

刚要询问,良夫已先开口问道:“张福你占这间雅座,刚才有熟人和你借用过么?”

张福应道:“是。适才老爷和二位师爷,在楼下走过不久,楼上茶客便渐渐坐满,连一个闲位于都没有。隔了一会,忽然跑进一人。张福一看,正是上年老爷在山沟里救起来的那位老爷。他说老爷和二位师爷在下流黄鱼矾江边闲坐看江,无心相遇,约他一同到这楼上吃便饭。他因昨晚今早,来回来去,在延平府官道上……”说到这里,话便吞吐,似有疑难。良夫命他不论什么照实说出,不要遗漏一字。

张福接着又道:“他说:‘我在这条路上引逗一只心爱的黄鼠狼,只顾玩,忘了吃饭,这时候饿急了。你老爷饱汉不知饿汉饥,钱师爷更是贪看人家洗衣服,舍不得走。’我一赌气就先来了。本想另外找座,偏又被人占满。好在你老爷正想给我交朋友,谁教我肚子饿呢,谁扰谁不是一个样?”说完,便喊堂倌要了许多菜。自吃起来,如换旁人,老爷不在,本来不敢待承。因他自从花园夜里不见之后,老爷和二位师爷常时提起,又命张福暗中寻访了几次,很想见他,他虽然爱说笑话不大可信,但他所说老爷和二位师爷穿的衣服,一点不差。还说老爷对他说,午饭在此吃过,连菜名都说了。他点的那些菜,都是适才魏师爷在店里提过的,不由人不信。随后又叫陪他同吃,张福自然不敢。心里又想老爷正我他,不管所说遇见的话是真是假,好在老爷一会就来。恐他和上次一样忽然溜走,他又再三逼住,只得把椅子端开,在旁陪坐。他一:顿,真叫人过意下去呢。”良夫道:“此君与我们已成患难道义之交。似此英侠肝胆之公,谈不到这些小节。他也非成心请客,不过恐我们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猝遭鼠贼伏伺,难免惊忧,云中神龙略露一鳞半爪,使人知他在此,凡百无恐罢了,他柜上留话,说他专惯孤身行道,前途相见,叫我们放心,便是暗示此意。再照他对张福所说在延平府官道上来回来去引逗黄鼠狼的话来看,那刺客不是姓黄便是诨号黄鼠狼。闻说抚衙所养武士颇有不少绿林中人,这次奉了对头之命,假盗行刺。那两个广东富商,想系途中相遇,贼党打算乘便劫杀,做他一票,不想又被异人看破下平仗义,因救我们连累而及。那粤商走时已是傍晚,水陆两路部难起身,明早路上必可相遇;否则异人也不会叫张福隔帘认看,弄巧还是叫我们与他们同行同止,以便有事时好一齐保护,免他分身为难呢。”尧民抚掌笑道:

“老弟真个心细如发,断得一点不差。照你看,明早我们怎么走呢?”良夫道:“当然仍乘本地藤轿,装着无事的好。大已不早,大家睡吧。”

三人随即分别安歇,未明起床,收拾好行李,天色刚亮。张福早在隔夜将轿于定好,付账起身,良夫悄嘱张福,如见异人和那广商踪迹,速即报知。先并未见,行近已牌时分,到一镇店订尖。三人正更衣洗面完毕,取出昨日张福购办的光饼肉松鱼脯之类在就茶吃。张福忽从外面走入,悄说昨晚酒楼所见两广客也从后赶来,看神气,安心来追,还赶了一段急路才得追上。一一落轿,光命他们随行的一个伙伴向张福打听,不问姓名,只问:“店外轿于三乘、走马一匹,贵客是否三主一仆,往浦城访友的?”张福对、客早就见过,又有良夫吩咐在先,一听所说,正是路上答间外人的话,刚道了个“是”,来人立时递过一个全帖,烦代通禀求见。尧民已央意将途中之事托由良夫主持,闻言把手一指,良夫早赶将过来。接过柬帖,打开一看,第一页首行“跪叩”二字,中行“钧安”二字之下,写有“小民黄学文、李锦章,惶恐顿首拜”一行小字,格式书法都不合适,一望而知是那两个商人亲手写上。略一寻思,便问来人一行多少,是什么情景。

张福禀道:“来人共是三轿四马。都是寻常商家打扮。不过骑马的有两个,都是年轻壮汉,马鞍上好似都带有一两件家伙,行动轻快,又像是保暗镖的武师。两广商因在酒楼上见过,看神情也不显什么忧急,内中一乘轿子,里面睡倒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说是途中生病,一直抬进院内歇下。小孩仍睡里面,并不下来。那两壮汉各在左近板凳上落座,要茶点心歇息,眼望小孩,却不过去。行李箱于不多,都在另外两轿两马上绑好,另有同来一人看守。现在广客向众说,途中遇见旧友,自己不饿,大家各自饮食,以便少时赶路,现时随在门外客堂候见。”良夫听罢便向尧民、新民耳语了几句,故意高声改用闽语说道:“是黄、李二位老板么,快请快请。”张福会意,忙即走出,将二客引进,跟着走向门外,将店伙鬼混几句支开,装着闲立,以防呼唤不提。

来客人室,回顾无入,便要跪行大礼。良夫忙一把拉住,悄声说道:“这里不便。彼此都在患难之中,前途难知,无多耽搁,快请坐下说话要紧。”黄、李二人看出主人神色泰然,似有定算,才放了点心,立时应诺,仍向三人各请了一个安。良夫忙把他们引至床侧同坐,问道:“二位素昧生平,既知我宾东行藏,莫非受一异人指点前来,想和我们同舟共渡前面的难关么?”黄、李二人答道:“正是此意。那位异入命我们赶来时,还说主人不当家,须寻一魏先生说话。”良夫不等说完,接口答道:“我就是魏良夫。黄兄今之陶朱,大名久仰,此次来意,我已知道大概。只请问二位与异人何时何地相见,来时有无说及前途情形,可与我们带什么话语。别的事,只他说过,都可商量。”

黄学文见良夫明爽简深,自知经商虽是好手,谈吐却差,便推同来的李锦章代述了个大概。

原来黄学文、李锦章都是粤中富商,黄学文更是侨商中的巨擘,从小就做着海客生意,南洋各岛都有他的买卖,富甲全省,人也慷慨豪爽,没有市侩习气,因是起家孤寒,习于勤苦,中年虽成了巨富,依旧不惯安逸,喜以跋涉为乐。每从外地回家,待不两月,便觉心烦体躁,闷郁不安。只一打点出门,立时精神百倍,在拥有好的园林第宅,在家安享的日子绝少,不是飘洋贸易,查看那些海外的商业,便是往省内外各地分号查看经营,就便也做上两票生意。仗着资本雄厚,财星照命,无往不利,益发高兴,引以为乐。

这次也因海外归来,在家待了两月,闲得没事可做,正想不定到哪里去好。恰巧儿女亲家李锦章要往苏、杭两省开设洋广货店,同时又听说有两王公贵人往杭州游湖,出重价大买珍珠珊瑚等贵重物品。两亲家见面一商量,频年海外经商,家财积至千万,连西湖这样名胜地方都未去过,未免缺点。于是相约同行,另外带了一小箱珍贵珠宝,就便做点生意。闽、浙两省只是繁盛的要区,均有黄家分号。依了李锦章,本打算劝他走号信,以便沿站都有人招呼伺应,黄学文却说:“我奔走半生,除了飘洋运载大宗货物,向例只带一两名健仆,自往自来,从不喜摆大财东的架子。我两人名望都大,内地不常走,不比海外和近省各地,这一来反倒招摇。带的东西不多,此行又以游玩和查看商情为主,不如轻车简从,悄悄一走,既可省事,又免去许多无谓应酬。”当下除二人和黄学文带往杭州分号去学生意的一个年幼堂侄外,只聘请了两名保暗镖的熟镖师小狮子卢堃、铁掌燕钟玉麟,连同常随出门的干仆罗利、王有,共是七人,一同上路。

先到福州,往两家分号看了看,遂往由闽入浙的官道进发。这一耽搁几天,恰巧赶上与尧民先后脚起身。再加上在省城时,因听说闽抚出身纨绔,也喜搜罗珍奇,分号铺掌柜为了讨好东家,曾把那些红货送往抚院求售。闽抚因嫌价贵,仅买了两件西洋精巧珍玩和一串精圆珍珠,别的仍交原人带回。二人虽未前去,可是当时为便买主选购,连箱送进,看货时好些武师亲信俱在跟前。这班粗人几曾见过这等珍奇之物,本就有点心动垂涎,后来奉命行刺,途中遇见黄、李等一行,先认出那口装红货的小箱子,布套形式俱都相像。二人因是太平时节,走的都是通衢大道,带物不多,形迹虽然隐晦,戒备却不怎严密,刺客再偷偷一盘问轿夫,果是前送珠宝来看的商店所雇,正与店伙所说“这些珠主珍奇俱是东家路过带来,日内即行,当日如不成交,后便难买”的话相合,由此生心,打算行刺时双管齐下,便中行劫,发它一。批洋财。这第二批四人中,为首的叫火眼神狼黄太,首起贪心,经过一番计议,便命同党饿鹞鹰陈德海、花面海豹吴龙去随尧民等四人,自和同党飞叉手韩国栋去随这两富商,准备到了仙霞关,与埋伏在彼的首批同党金镖赵胜等五人会合,一齐下手。

黄、李二人做梦也未想到会在抚院衙中露了白,先还自作聪明,把那口红货小箱子假作换洗衣服用具的随身便箱,交干仆提来提去,没有在意。这日行抵延平前站大镇黄公庙,天色渐进黄昏,二人坐了一天轿子,觉着身子疲倦,此去延平府城还有五十多里,不愿再赶急路,便在当地择了一家客店住下,二人生长广东,都讲究吃,酒量有限,却喜饮两杯。因听店伙说起,当地蔡家酒楼的寡妇面四远驰名,还曾做几样拿手好菜,一时动了食指,想去尝尝新。老亲家两个屏退从人,自往酒楼沽饮。走到路上,遇见一人从身侧挤过,身材瘦小,穿着神气却似斯文中人。二人因街上来往的多半土著和广,浙两省商客,只这人向前挤时口喊“借光”,操着外省口音,未免多看了他一眼。闹市人多,一晃混过,也未在意。

走上酒楼一看,地方不大,楼上下共只十几张桌子,业已坐满。适见瘦人也在这时前一脚先到,正叫堂倌给匀座位。二人随在身后,还未及唤人。堂倌见瘦人衣着朴素,其貌不扬,又是外乡人,本不想巴结,已回了“没有”,眼看到他身后还有两个满脸红光。气概轩昂的老者,错把三人认住一路,恰巧附近有一桌子空出,忙即赶过擦抹,举手让坐,忙乱中也未向客问明。堂倌举手请客时,那瘦人好似存心,故意把头偏向一边。

黄、李二人腹中正在饥渴,难得有了空位,只当堂倌业已回绝瘦人,亦随着走过。刚一落座,那瘦人也跟了过来,向打横头坐下,对二人道:“我一人也坐不完三面,让给你两老头坐吧。”黄、李二人久走江湖,颇有涵养,闻言不但没气,反道了声“谢谢”。

堂倌见三人对答,益发把他们当作一路,是瘦人请客,笑问:“要什么酒菜?”瘦人道:“老头吃什么,我学样吧。”黄、李二人正在饿极,料他异乡人不会点本地菜,语言又不通晓,不耐久等,便向堂倌要了芙蓉车螫、糟烧鳗片。黑鱼炖鸡、炒鲜蛎黄。

炒蟹松和四个糟卤凉盘,余下由堂倌自配,把本楼拿手菜点尽量拿来。先以为瘦人必要学样挑点,谁知瘦人依然不发一言,一会堂倌端上酒菜,摆了三副杯筷。黄学文越看那瘦人神情越觉不俗,尤其二目英锋内敛,开合之间,若有奇芒外射。心想萍水相逢,总算有缘,这人如是无赖,早已卑颜相向,看神气也许外路人困在此地,想扰一餐,难以启齿。再不就是不会要菜,想大伙吃完了一同计算。凭自己何必还计较这顿饭之费,何不让他吃完,看事行事,如若为难,便送他点银子也是好事。

主意打定,没等开口,瘦人已先举箸让道:“两老头快吃,这些福建菜冷了都腥气。”黄、李二人一听,越猜他是想伙吃,并无扰人之意。只是开口“老头”闭口“老头”,也不向人请教,听着不大舒服,并未现于辞色,含糊应了。酒共两壶,瘦人自斟自吃,毫不客气。二人当着生人吃了一阵哑酒闷菜,肚已半饱,实忍不住,便问:“兄台贵姓?”瘦人答道:“姓不。”李锦章问,“可是卜卦之卜?台甫呢?”瘦人道:

“卜卦的卜只有下半截,上头还短一横一撇,草字白吃。”二人一听这名词,疑他误会,心中未免有点不快,不便再说,只得催来饭菜,准备吃完好走。

忽听楼下有两北方人的口音,在向堂倌说话。瘦人一听,立起对二人道:“我们对头到了,即刻要走。黄老头银子带得多,借我几两。”黄学文闻言一怔,抬头一看,见瘦人一双神光满足的眸子正看着他,猛的灵机一动,连忙起身赔笑道:“银子现成,身边带得不多,只有二十多两,可先拿去。我二人现住镇东天福栈内,明早便往延平。朋友如有急用,今晚往取便了。”说罢,打开荷包,取出二十两银子。瘦人也不客套,匆匆接过,说声“再见”,便自下楼而去。李锦章气量较小,颇觉此人无理,方要开口,见黄学文使了个眼色,便没言语。吃完算账,由李锦章将钱付了,一同回店,行抵店门,见两个北方大汉相随同入,一进门便粗声豪气呼唤店伙:“快找上房!”

黄学文见那二人穿着甚是整齐,满脸凶横之气,各携一个细长包裹,没带从人,像个武行朋友,看不清是什路数,估量不是善良之辈。看了一眼便往里走,早有随来健仆迎接进去,回房落座。隔室两镖师曾给黄家保镖多次,俱甚精干,手底也还不弱,黄学文对人又厚,已成朋友,这时刚在店中吃完夜饭,闻得二人回来,见天还早,踅过闲谈,李锦章便提起酒楼所遇之事。铁掌燕钟玉麟久闯江湖,甚是精神,闻言正在寻思那瘦人的行径,小狮子卢堃早发怒道:“黄老板真好脾气,我们都是外场朋友,出门人真要有个少长缺短,找到我们,帮他个忙,哪怕再送得多些也不算什么,说话总得合情理。像他这样,张口就吃,伸手就要,好像人家该了他,一句交代都没有,简直明欺负老实人,存心骗吃讹钱。我如在场,就便你老人家愿意周济他,我也要教训他几句呢。”黄学文道:“我的看法跟卢师父不同。这位朋友如真是个无赖,他早恭敬巴结了。我看他必是个外方人,流落在此,想和人开口不好意思,看出我二人年老和气,才凑上来的。大家都是出门人,患难相助原是常情。细看眉目之间英气内敛,不是俗人。我向来宁肯上当,也不肯得罪朋友,耗费点钱无关系。我还叫他如有急用,今晚明早再找我呢。”

卢堃闻言答道:“花钱无关系,总要落到明处。似他这样无道理的人,我还是头一回听到,定不是什么上流人。他得了这便宜,今晚也许不会,明早必来,我倒看看他是什么来路。要是没品行的读书人,还只说他几句。要是江湖上癫泥鳅,软吃硬做的光棍,肯服低便罢,稍不讲理,非连他手指头留下两截不可。”钟玉麟听他高声狂言,客途之中保看暗镖,不间事情如何,均非本行人所宜,方要拦阻,忽听窗外有人哈哈一声冷笑、知道不妙,一摸身旁镖囊尚未摘下,忙朝卢堃一打手势,令其速取兵刃守护,自己飞身纵出。一行人包住店中一个小偏院,有两健仆伺候,店仆不奉呼唤不会走进。见院内无人,又纵上房去一看,银河耿耿,凉月在天,隔院各客房中灯火业已多半熄灭,静悄悄的并无迹兆可寻。心想自己身法甚快,适才明听有人冷笑,这不过一晃眼工夫,怎就没了影子?

正看之间,耳听梆声滴夺,店中更夫由前院打更走来。黑夜上房,恐致惊疑,只得纵下回房。卢堃赶往隔室,把二人兵刃暗器取来,连那两名健仆俱都守在一起。黄。李二人料有变故,方自忧急,见面便问:“怎么?”玉麟摇头道:“这位朋友真快身法,容我追出请教,已然不见。如今事尚难说,也许并无恶意。卢二哥以后少说两句,今晚多留点神好了。”卢堑也猜是自己几句大话惹出来的,想不到一个不相于的人竟有如此身手。素来出门都是玉麟作主,每次料事也十中八九,脸胀通红,心中好生不服,却不便再说什么。李锦章插口问道:“钟师父,听你这话,难道今晚的事与那酒楼所遇的人有关么?我们好心好意对他,如再出花样,也太难了。”玉麟忙把手一摆,凑将过去,悄声说道:“江湖上最重义气,如真是这位朋友光降,他就有什么意思,二位老板萍水相逢,那么厚待,情义已算尽到,照说不会再有什么恶意。卢二哥有口无心,也许适才话不留神将他得罪,要称一称我们斤两,对于二位却无关系。只恐不是此人,或另有原因,明日前途遇见什么事,就难说了,今晚弄巧还要再来。为防二位受惊,可和令侄住在里问,将货箱藏向僻处,下人移向我们房内,我二人同住外间。里问只有两个高窗,上有铁条,不能进入,外间是正房,行李箱子在此,不管来人是什么心意,必到此处。夜来只管安眠,如听响动,切莫起身,自然无事。”说罢,便令众人安歇。又向外面巡视一回,见无动静,回房悄嘱卢堃:两人分班值夜,如有警兆,便同起身。由卢望守屋,自出应付:卢坐先睡上半夜。

玉麟人极机警,守了一会,天已三鼓,正想那瘦人行径奇怪,必是有意而来,自己只得两人,保着价值连城的暗镖,虽然总镖头大力神谭镇南威镇东南、仗义疏财、交遍天下,江湖上见着南胜镖旗和他独创保暗镖的箭头竹柬,没有不给情面的,到底担子大重,谨慎些好。再说久在江湖上走,哪有不留过节的、万一有什么旧日仇家,不为劫镖,专为拔旗留柬,找事寻仇,人在暗中,自己一点虚实不知,遇上事,这人怎丢得起,回顾油灯,己早拨小,光昏如豆,床上卢堃呼声大作,睡得甚是香甜,知他还当适才冷笑许是隔院传来,事出偶然,不以为意。暗忖此人武功不弱,心却太粗,总以为镖局名头高大,不会出事,却不想保持盛名之难,各处都得小心,如此疏忽,早晚闯祸。

正寻思间,忽听窗外有人低声说道:“钟朋友,快出来!莫把叫驴喊醒,大惊小怪误事。”钟玉麟一听,顾不得再喊卢竺,连忙手持兵刃纵身追出。只见房上一条黑影,似往隔院上房飞去,身法快极,一闪不见,容到纵上房去再看,已没了影于。先恐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有心回房唤醒卢堃再追,继一想,来人绝好身手,如有恶意,不会有这口气,他既说不要唤人,大惊小怪,如不听他,反显小气。况且镖是竹柬,已然取放桌上,来人通情面,自然见柬即退。如真寻仇找事而来,凭卢堃也未必是人家对手。

念头才转,那黑影又在隔院房脊上现身,手朝正房东间一指,一闪又复不见。看身材甚是瘦小,料定必是黄、李二人所遇瘦人,心越有数,便跟踪照他所指之处追去。见各屋客人都已熄灯安歇,只上房东里问灯光犹亮。越过房脊,侧耳往下一听,屋内仿佛有人说话,北方口音,恰好下面是一小天井和一点假山乱石,地甚幽静,另有一株大树,正对着上房后窗,相隔甚近。

玉麟暗忖:这闽,浙道上除了仕宦,北人甚少,就有也是行商小贩,黄昏时还在店前闲立,上房尚无人住。这北方客人形迹可疑,瘦人引我到此,必有原因。想到这里,便往下纵落。玉麟轻身功夫原好,可是对方已有了觉察,刚一落地,便听室中一人说道:

“老兄弟,房上有人,快看看去。”言还未了,玉麟方道“不好”,忽听房上两声猫叫,接连便是两猫追扑之声,一路踏瓦翻过房脊急驰而去,声音由近而远,到了隔院,又叫了两声方住。室中另一北人便接口道:“二哥谁找我们干吗、一个猫叫罢咧,您那么多心!”

前一人答道:“你别把事情太看容易。咱们这回出来办事,正经对头都是几个文人,倒没什么,不过怕给咱们主子找麻烦,省里不好下手,只一过仙霞关,到了浙江境内,不论什么时候,说宰就宰,倒是这两只老肥羊,别看人不多,他既带着那么贵重的红货,决不能不留神。近年湖、广路上,是走红货,都讲究保暗镖,内中最扎手的是谭镇南。按说人家也真讲交情,有气派。别瞧他是南蛮子,他的镖称得起四通八达,走遍天下,哪里都能借条道。这走暗镖的法子也是他兴的,表面上是保的没有三斤半重的东西,犯不着喊趟子叫字号,惊动高亲贵友,主客两便,实在还是为了谨慎省事,省挑费。真遇上事,再投他家独门火印竹柬,平日把交情留在那里,各处都有照应,真人物有个不好意思。那派出保暗镖的虽至多不过三四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并且内中还有一个快腿,遇上事,夹带藏掖,闪转腾挪,更是拿手活。讲究有力使力,无力使智,恩威并用,软硬都来。真要遇上新出道的愣头青,不说情理,翻脸动手,轻易也真不是人家对手,即便占了上风,人家一见风紧,早由那腿快的一个把红货带了逃走,剩下一点不相干的皮面货让你夺去。人家还决不栽这跟斗,当时打不过退走,拿镖头竹柬寻那就近有名望本领的水旱英雄,把柬一投,不用回去搬兵,准能有人出马,代他把失的东西原封要回。此外还有一样长处,不是万分不得已,永不伤人。遇那不知事务的毛头小伙,只管占先把人打倒,或是擒住,必定以恩相结,化仇为友,用好话再三盘问下风有什难处,你多有骨头,也必强送你一点盘川,真姓名一报,以后少长缺短,只找到他们镖局,真是有求必应,所以道路越走越宽,从没失风的事。那两老肥羊所带红货,在院衙里我们遇见,准不会走眼,倒是他那同行的几个,一个小孩,两个像他们用的伙计,没什么,只那穿青绸大褂、脚登快鞋的那两小子,不但看去扎手,看那神气,弄巧就许是他妈南胜镖局保暗镖的。要不是玩票的买卖,顺手牵羊,官私两面全行的话,真还不便下手呢。否则凭咱们这两老哥们,打准打得过人家,就是当时占了上风,能把人一齐毁掉还好,只被他逃回二个活口,这漏子就不在小处。现时到了地头,只消一杀一抢,出事地方在浙江境内,他们决想不到我们外路来的,不是本行,必当新出道的绿林朋友所为,托那附近一些瓢把子相助查访,咱们却往抚台衙门一忍,闷上三月五月,抽冷子回北京,到京再凭素日人缘,把东西卖给各王府里,叫他连影子也没处找去。照那天他那估价,这些东西,哪一件至少也值个三千五千、万儿八千的,不有百十万银子好卖么,这要是顺顺当当,大伙一分,够多么美!”

另一人答道:“管他什么镖局,架不住咱们官私两面都没说的。即便有点风声,抚台大人既叫咱们替他当刺客,去杀虞桌台道,多大乱子他也得担着不是、依我想,镖局这两小于虽然扎手,还没什么,倒是咱们今儿早上跟进店前,遇见说北方话、瘦得跟猴一样的那家伙,不是玩意,老冲我乐。我老疑心他妈存心耍骨头,连早上你掉在屎坑里,都许是他在闹鬼。明儿再要遇上,总得留点神才好。”

前一人答道:“对啦,那小子真混账透顶啦。乍一见,我就瞅他不得人心。赶后来,我瞧出他会两下子。正有事的时候,谁跟他怄那份气,当时没跟他较真,想不到他倒得理啦。咱们也真粗心,要不也不会得那苦子,天气又热,这会想起,这臭烘烘的,真他妈的糟心!这还得亏你在拉屎,没跟我追去,要都掉里,那更坏啦。其实也是你招出来的事,赶早上路,没走多远,看见一个野茶馆,你又渴啦,说早起水没喝好。喝就喝吧,正赶上那小子也来喝茶,嘴里尽带零碎。你要不理他,各走各路,也就完啦,偏咂滋味,打算拾掇人家。要不是有这一股子气,怎会遇上又追他去哩?”

另一人答道:“二哥,人争一口气。那小子说话够多不通情理!赶第二回遇上,咱们拉屎,他也对面拉屎,自言自语,直说闲话,还说咱们屎往里拉,他冲咱们拉屎,为的是拉完好劳咱们驾给他带走,省得满地拉屎挨骂,这还有不揍他的?事也真巧,我要不是这两天火大没拉完,当那小子窝囊,也跟着追下去啦,谁又知道他轻身功夫那么好哩?傍黑他又在店门口出现,刚喊你,他往人堆里一挤,一晃眼他就躲啦,这事也真怪,说他是线上朋友吧,点子黑话一句不懂,打扮像穷酸,又有那身功夫,咱们无仇无怨,又不是受吃的主,这是怎么说的?别是对头那一面成心来找碴的吧?”

前一人答道:“你这倒是多虑。对头家怎么会事,咱们都打听清楚,没这一号。这小子刚进茶馆,咱们两人正喝着茶没张口。事情都打他作幕,受了本家北方护院的气,赌气不干,怀恨在心,在茶馆里破口大骂而起。先并不知道咱们是北方人,于哪一行当,再听他口气,也是往浙江谋小事的,直跟店家打听,想趁便船,省得起早太累。他连这条路都不怎知道,怎会和对头一起?部走的这一条官道,自然容易遇上。据我细想,照今晚看,他见了我们就躲,也许就会那两下子,没什真招。好在还有几天才到关口,且等两天看吧。大事在身,以事为重,再遇上,咱们也别理他。事情完了,赶巧狭路相逢,自不饶他。遇不上,算他便宜。真要是找咱爷们的晦气,不用人多,就凭老赵,还不先把他给劈啦、不值一提。天不早啦,明儿还得早起,咱们睡吧。”

玉麟听到中间,知二人在路上已吃那位瘦人戏耍了个不亦乐乎,直忍不住要笑。听完一想,这两人武功也颇不弱,还有许多同党,又是抚台差出来的刺客,幸而有人泄机,引到此地偷听,得知底细,否则非人货两丢不可。那姓赵的不知是什来历,手底想必了得,保镖的行当,最怕是遇上这等不明不暗的假强盗。越想越担心,先想给他打一个到再走,又因敌人虽是粗心狂妄,照那口音,定非庸手,又有官家势力,目前虚实不知,一个不巧,在当地动起手来,许多不便。有心到了延平府停住,专人向镖局告急,或就沿途投帖,寻找能人相助,偏生这附近无什出奇人物,真正好手都在仙霞关外,万一敌人仗着大官护庇,人还未到就下了手,又当如何、两条主意,都远水不救近火。再说镖局威名远镇,即便出事,也都事前小心,事后再往回找场,没有这么办过。怎么都不妥,好生为难。一听敌人渐渐没了声息,谅已入睡,只得回房再打主意。

刚要上房,又听一声猫叫,猛然触动灵机,暗付:适才来时,凭自己那么轻的身法,敌人竟会警觉,全仗猫叫混过,想必又是那位瘦朋友所为无疑,否则事情哪有这巧,看他行径,分明是敌人克星,安心作对。照他本领,如能联在一起,岂非绝好帮手?想到这里,算计瘦人故作猫叫相唤,忙纵上房去,四外一看,哪有人影?也不见猫的踪迹,只得赶回房去。

到时,见房内昏灯如豆,静悄悄的,方笑卢整真个粗心大意,睡得这死,自己都出去探了一次敌回来,他这一点影响不知,及至进门,将桌灯剔亮,回头一,看床上,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卢堃脸上被人画了一个三花脸,仰卧床上,人似睡熟未醒,一见便知受了人家暗算。心悬里间客货,恐怕出事,顾不得先唤醒人,忙即跑进暗间挑灯一看,黄。李二人依旧安眠未醒,室中并无异状,那存放红货的屋角僻处也好好的,怎么看也不似有人进去过。心想:外屋桌上放有竹柬,来人如是恶意,必然拿走,或是将它翻转毁损。奔出一看,也在原处未动,心才略放。走向床前,正要将卢堃唤醒,一低头,又看见他额上还写有“懒泥鳅”三字,猛然想起夜来卢堃口头伤人之事,方始明白,来人此举专为寻他过节,作此恶剧,以示儆戒,与大体无干。卢堃虽不检点,这位朋友的气量也未免得小些,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用手一推,卢堃只把双眼睁开,目闪怒光,似乎要起,手足不能转身,也说不出话来。自己没有在场,看不出是被人点了什么穴道,不敢冒昧,又恐惊醒黄、李二人,给镖行丢脸,方自着急,忽听窗外有人低声埋怨道:

“你这小孩真没出息,再三叫你不要和人计较,就这送封信的工夫。你还是把他哑穴点了。他又是我后辈,不知道还当是我量小呢,看你怎么给人解法。”

玉麟先听出是那瘦人口音,知道此来必有深意,此人不愿露面,身法极快,又追不上,出去徒自将他惊走,干事无补。卢整受了捉弄,未免有些不忿,打算听完来意,借着这道歉为名,僵他两句,便在室内侧耳静听,没有出现。后听来人口气,竟是一位前辈英雄,此事也是他的同伴所为,可见暗中相助早出成心,好生欣幸,忙答口道:“今日多蒙老前辈鼎力相助,感激非常,可否暂停贵步,容玉麟拜谢领教?”边说边往外跑,出去一看,哪有人影?暗忖:这人真个神出鬼没,来去如风,不可捉摸。他不见人不要紧,卢望现被点倒,点穴功夫虽也学过,但这类最上乘的内家点法,却是门外汉,如何可以解得?一着急,明知不会追上,依旧往房上纵去。身刚立定,未及细看,似闻下边檐口微响。

玉麟人本机警,匆匆一看,四无人踪,便即纵下。身才落地,闻得卢堃喘气之声,似已醒转。就这闻声一怔,晃眼之间,猛瞥见一条又瘦又小的人影,通体皆黑,头上好似蒙着一个黑套,看不见一点面目,怪物也似,由房内纵出,“蜻蜓点水”的身法,落到中间门口,微微一沾地,便向外纵起,擦肩飞过。忙喊:“请留贵步!”赶紧回头看时,那人落到院中,身也未回,便行倒背着纵了上去,端的捷逾猿鸟!生平从未见过有这等本领的人物,情知追也无用。跟着卢堃也气急败坏,拔刀追出,见面便问:“那小贼呢?”

玉麟恐他出口伤人又惹乱于,忙即低喝道:“是自己人,老前辈。吃了亏还不知道改嘴,也不用镜子照照你那脸去!这事关系太大,差一点连谭大哥和大家弟兄都要跌翻在人手里。快把脸洗净了来,我对你细说。”

卢望性情刚暴,出时原是情急拼命,一听这等厉害,知道玉麟从无虚语,不禁也吓了一跳,又想起敌人曾在脸上乱画,不知画些什么,客店人多,又是深更半夜,闹起来被人看见,很是不好,闻言醒悟,只得强忍羞愤,气匆匆跑回房去。恰巧脸盆中水尚未泼去,匆匆还用镜子就灯下照了照,才行洗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差点连脑门子都气破,却又无可奈何,做声不得。

玉麟早跟了进去,一听里间人仍未醒,走过去悄声宽慰他道:“二哥不必生气,气也无用。眼前我们就有大乱子出来,还是忍点气渡过难关要紧。好在吃的自己人的亏,又是位老前辈,因见你口太直,容易伤人惹祸,略示警戒,我保他不会传扬出去。”言还未了,卢堃再忍不住,低声怒答道:“明是一个小孩,暗算欺人,什么老前辈?不知道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玉麟原知下手的不是本人,但为宽解卢堃,故意如此说法。闻言想起卢望曾亲见本人,早已醒转,窗外之言也听了去。便答道:“动手的虽不是老前辈,自己总是同他一路,事也因他而起。我适见一黑影飞去,只觉身材瘦小,头脸蒙住,看他不出,你曾看见来人么?”

卢堃怒道:“怎么不见、只没看清他面貌罢了。听他说话的口音,再看他那身材,至多不过十四五岁,这般捉弄欺负人,你说生气不生?”玉麟一盘问,原来玉麟闻得窗外有人说话,循声追出时,卢堃也自惊醒,只觉玉麟出去,不知有事,睡得正香,以为玉麟如若有事,不会不将他唤起,定是出房便解,心里一懒,没有起来。迷迷糊糊二次正要入睡,忽觉脸上吹来一股冷气,睁眼一看,昏灯之下,床前站着一个没头没脸、似人非人的怪物,正朝自己吹气呢。误以为闹鬼,当时毛根直竖,一着急,待要纵起一脚踢去,那怪物的手更快,这里脚一抬,怪物一声冷笑,手早伸到他的腰间。卢堃闪躲不及,吃他点中,只觉被一双小手戳了一下,立时麻遍全身,不能言动,如梦魇一般,心中于急,百骸惧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自惊急,恐为怪物所伤,谁知怪物将他点倒以后,并不再加伤害,只附耳低声说道:“狮兄莫害怕,我不伤你,只给你换上一个外号。请你稍停一会换外号,等我把信送到,办完正事,再服侍你。”说罢,便往里间走去。卢整一听是人,知是绿林能手蒙面行动,这一急更非同小可。正疑那箱红货非失盗不可,晃眼之间,怪物便自走出,手里并未拿着东西,见面说道,“狮兄,你当我是贼,那就错了。你放心,决不会动你一草一木。不过你那小狮子的外号,今晚非换不可了。”

卢堃听来人口带童音,身材矮小,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正不知他要闹什么把戏。只见那小孩从身后小兜囊内摸出一支笔来,就着笔帽中的墨水,先在卢垫脸上,左一笔,右一笔,画了十来下。移至榻沿,在额上画了几十笔。卢整只觉脸上凉阴阴痒酥酥的,后画这三小团,笔画不一,似是写字。估量存心戏弄,有意羞辱,不间是字是画,一定不堪。急怒攻心,恨不得一拳把对头打死。偏生身子不能转动,惟有任凭敌人摆布,无计奈何,眼睁睁看着敌人画好,把灯移回原处,从容走回床前,笑道:“对不起,这个外号听去甚是顺耳,本来是你给别人起的,无如他老人家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不能承受。被我知道,特意壁还,转送给你。我听说狮于是兽中之王,行事一定光明磊落,不会背地骂人。你原来的外号,照你为人,太不称了,还是你说这个妥当。我怕你客气,不领我的情,给你把大号写在脸上。我点你这穴,于人无伤,也不用解救,半个周时,血脉自会流通,外入也不能解,这样为的是叫天亮众人起来,大家瞻仰,我给你这癞蛤蟆传名,岂不比撒帖请客庆贺扬名省事得多么?还有我们和你家镖头无仇无怨,井水不犯河水。这是你自己先出口伤人,惹我到此,只我和你两人的事,与别人无干。仗着我穿这身衣服面具,隐身盖脸,看不出面貌,好像鬼鬼祟祟。其实那是我喜欢这样穿戴,做事却是光明正大。就适才冒犯你一点,也是将你弄醒了才下手的。如不服气,我家就住在浙江四明山中,你不妨绕道寻找一回。人山六七里,一进东绣谷,那里散住着几十家人,只打听黑孩儿神手摩勒,没有不知道的。你那同伴倒还不错,像个跑江湖的朋友,以后跟着他学一点,要少惹许多麻烦。过一两天,也许还有见面的缘分,失陪了。”说罢走去。

卢堃这才明白,适才骂那瘦人惹出来的乱子。但是黄、李二人说那人虽然生相矮小,也有四十多岁年纪,不致和孩童一般,这对头语声身量明是一个小孩,好生奇怪。照他本领,如是个成了名的人物,虽然一样丢人,还稍好些,要是受了顽童侮弄,以后怎能再在江湖上走动?这场笑话落在玉麟眼里,自家弟兄已是难堪,果如所言,这类点穴外人不能解救,须六个时辰才得回转,天明被众围观,即便脸上所画怪样被玉麟先行擦去,身是镖师,半夜里吃人点倒,不能言动,岂不是连镖局的人都被丢尽、玉麟此时又不知何往,越想越气,越着急,妄想挣动。暗中一运力气,几乎要脱,知道厉害,一个不好还受内伤,只得勉强把气压下,把眼合上,静心沉虑。打算不再想他,等玉麟回来再说,偏又性暴刚烈,怎么也宽解不开。

好容易盼到玉麟回房,又不好意思睁开眼睛看他。直到玉麟发觉他脸上画字惊讶,知不睁眼还当睡着,倘如摇撼稍重,恐有妨害,才不得已把眼睁开。见玉麟也不能解救,越发愁急,窗外人所说的话也没听真。玉麟刚一闻声追出,忽然一阵风过,适才那黑衣蒙面的小孩,宛如惊鸟飞坠,又在面前现身,带着笑声说道:“对不住,叫你受屈,改日相见,再负荆吧。”说罢伸手往他腰间一捏,一纵身又飞出屋去。卢堃心中忿极,恨不能把那小孩生裂两半才称心意。一试手足,己能转动,也不顾腰腿酸麻,翻身坐起,略一缓劲,便追出去,恰与玉麟撞个满怀。卢堃原是谭镇南的外甥,每次出门,镇南知他莽撞,总是再三叮嘱说,“我辛苦半生,盛名不易保持,人丢不起。玉麟虽是你的拜弟,但他随我十年闯荡,智勇双全,人路都熟,无论大小事均须听他主持。”卢堃因舅父严厉,执法不论亲疏,玉麟也真干练,遇上事从无一失,不由不服。一听说事关重大,便把满腔怒气吓退回来。自己弟兄,也不隐瞒,把适才所遇从实一说。

玉麟闻言,知道来人果是专和卢堃一人过不去,与大体无关,也不是瘦人自己意思。

照这口气,分明与自己这一面,不论直接间接,多少总有一点瓜葛。那小孩虽恶作剧,小小年纪竟有这等身手,瘦人本领可想而知,心更放宽了些。随把前事和自己所料各节告知卢堃,劝他忍气:“适才的事,不是真有外人作对,只可当作小孩顽皮举动。看这位朋友热心相助和他言语行动,不是镖头老友,也是互相闻名的神交,来的又是个小孩,我们怎能和他计较?胜之不武,不胜为笑。照那身手家数,定得过高明人传授,保不了都有交情关联。既是自己人,莫如趁人不知,见时抹个笑脸了事,免得再闹笑话。凡事须以大体为重,何况自己先就失口。其曲在我,怎能怪人?”

卢堃闻言一想,事情果是重大,自己本领也未必是人对手,闹起来徒自去丢人,有坏没好,自然忍耐为是。无如生平从未吃过这等大亏,恶气实实难消。越想越恨,由此与黑衣摩勒结下深仇。当时抱愧,勉强应了,事完回去,便留书辞别谭镇南,遍访名师,学成一身惊人本领,想报前仇,闹出好些事故,此是后话不提。

玉麟把话说完,见天还未亮,里间住的老少三人也未醒转。卢整因他一夜未眠,再三劝他稍睡片时。玉麟一想,强敌暗中尾随不舍,过了延平,山野荒僻之处更多,随时都可出事,乘众人未醒,略打个盹,养养神也好,便嘱咐卢堃:“照此情形,也不致再有什事。万一有了动静,可速将我喊醒,一同应付,以免又生枝节。”卢堃应了。

玉麟睡到天明,众人都起,玉麟也自惊醒。一听里屋黄、李二人正在说话,好似谈论什事,暗忖昨晚黄、李睡时俱甚担心;按说一醒就该出来探间才好,怎和没事人一般,没有出来?心中奇怪,悄问卢堃:“适才睡这一会,可曾往里间探看?他们什么时候醒的?”卢堃答说:“没有入视,里屋也是才听声息,二位想是刚起。”正说之间,李锦章闻得外屋人声,知已起床,出来解手,把二人叫进。

玉麟卢整一同入内,见黄学文手里持着一封书信,面有忧色。这时正有下人打进脸水,黄学文便把他支了出去,然后将信交过。玉麟才想起小孩曾有送信之言,又到里间走了一回,因见室中无什形迹,人又未醒,卢垫失闪终是丢人的事,乐得隐过,未便惊动。自己守在外屋,人家却深入里室,把信交给客人,还不知道一点影子,未免说不下去。仗着客人俱是熟友,否则就难堪了。一面伸手去接,口中说道:“这寄信的是一位小朋友。昨晚我承异人指点,还打听出了一件机密要事。因见二位睡熟,没有惊吵,此信必然有关的了。”

随说随抽出信纸一看,果是那瘦人的口气。大意说有一伙北方人,一半是北五省镖客打手,一半是绿林旧贼,现在闽抚衙内保镖护院。奉主人命,尾随自己三个好友,意欲出了闽境下手行刺。自己为保良友,又在暗地跟踪。得知他们因见黄学文派人抚衙卖货,看见许多珍贵物品,无心相遇,见财起意,打算假公济私,分出入来,过了仙霞关分头下手,一半行刺,一半行劫。盗党中颇有几个能手,所请镖师日内必被看出。他知谭镇南的镖不大好劫,仙霞岭九龙沟有一隐名大盗甚是了得,与镇南还有宿仇,和盗党中为首的两个至好,必然约他相助,一个活口不留,事完往抚台衙门一忍。闽抚受他挟制,必为护符,休说无奈他何,急切间也查不出他的根底,计甚狠毒。自己因见黄。李二人俱非寻常贪鄙吝刻好商,镇南又是一个朋友,特在暗中相助一臂。不过又要顾这里,又要顾那三个好友,不能分身,惟恐两下一走参差,照顾不到。自己虽还带有一个小帮手,终恐年纪太轻,盗党太多,稍有疏忽,便误时机。最好两下合一处走,便可应付自如了。那三个好友,一个姓虞,是新卸任的桌台。另外两人,一姓钱,一姓魏,还有一个姓张的仆人,什么形相装束。现正同路,先后脚起身,有时相差不过二三十里,只未遇过。此时无须急于相见,盗党也不会在福建省境内动手,尽可放大了胆,从从容容,快到浦城,再寻上前去相见,就说泥中人指点引来,求与同路。只管明说来意,请他们安心前行,到时自知。信未义告诫钟、卢二人,事已紧急,回去求救和请人相助均无用处,也来不及,要装着一点没窄神气方妥。卢堃尤其以后要诸事谨慎,如肯听话,必保无碍,否则便难说。如有变故,定当随时告警。下面并没具姓名。

玉麟知信已被黄、李二人看过,信上语气甚是直率,料定是镖头的旧友,江湖上一位隐了名的前辈英侠之士。事已致此,也就说不上什么不好意思来。便把昨晚所遇的事说出,只把来人戏弄卢堃一节隐起不提。又问:“昨晚那小朋友送信进来,可曾知晓?”

黄学文人极老练,昨晚心中有事,背朝里卧,并未睡熟。迷糊中仿佛听得外屋窗外有人说了两句话,没听钟,卢二人答话声息。本想问看,继一想,江湖上勾当隐秘,二人守在外屋没出声,必有原故,如有什事,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出去也无用处。正静听间,忽听床侧有一童子声音说道:“你莫出声,不到天亮人起莫到外屋,床边有信一封,看后自知。”忙侧眼一看,昏灯之下,见一矮小黑影正往床侧门外走去,一闪不见,悄悄坐起,就灯光把信一看,料是酒楼异人所为,不由又惊又喜,把信藏向怀内,依旧轻悄卧倒,天明起身,和李锦章一商量,早断定来人本领高出钟、卢二人之上,内中必还另有枝节,怎肯扫镖师面子、假说昨晚睡熟,今早起来才见的信,别的一概不知。

二人知未出丑,心才略安。玉麟一面着人去柜房探听北方客人行径,一面计议行事。

事关重大,虽有异人相助,仍不得不小心谨慎。此去浦城还有好多站路,那匣红货已落在盗党眼里,一望而知,照前行路已是无用。把贵重物品取出,打在一个小铺盖卷里,原箱内放些不值钱的东西。命学文堂侄装着生病,半躺轿内,箱于也放在他身旁,以为疑兵之计,一旦有事,便着随行健足持了红货先逃,以备万一。一切均由钟、卢等镖师应付主持,黄、李二人只管照常行动,随心所欲,越随便越好。计议走后,便即启行,次日到了延平府住下,到时天近黄昏。

玉麟又得趟子手报称,说另有四北方人在街上东张西望,嘴里直说“真怪”,似昨日盗党一伙,现落在北街鸿发栈里。玉麟一听,觉着那盗党尾随的如是自己这一行人,决无走失之理,料是追蹑卢、钱、魏三人的另一拨盗党,不知怎的,会在途中走失。那自称泥中人的老前辈,原说两行人相差只三数十里,追他的盗党既在延平出现,人也必在延平落店无疑。倒是昨晚同住一店的两盗党,自清早起一路留神,又命前行趟子手打探,竟未再见,可知敌人也怕自己这一面发觉他的行藏。照他这样隐秘,更料不是容易打发的人物。因黄、李二人嫌店中饭食不好,听店伙说临江楼酒菜有名,正要出去小饮,两盗党曾在店门前见过,此去正好故示无备,遇上时还可就便窥伺对方行迹,便嘱咐了二人一套言语。

二人出店,一路留神,往临江楼走去。快要到时,忽见街旁小巷中踅出两个北方大汉,正走在二人前头,边说边走,因为人挤,大家都走得慢。学文和锦章一使眼色,试凑近那两北方人身后静心偷听。内中一人说道:“适才我遇见三弟,说他们一上路就不顺心,这票买卖恐怕有人暗中出坏,不能再等过关,一过浦城,就须出手去做了……”

底下的话声音渐低,听不清楚。学文虽是富商,江湖上也跑了多年,加以事前又得了底细,一听便知说的是自己,心中大惊,略寻思间,两大汉仗着臂粗力大,业已挤入人丛之中去了。恐被惊觉不利,不敢再跟。只得等候锦章,一同到了临江楼。一问雅座,己然占满,须要候让。寻了一张堂桌坐下,叫了些酒菜,心中有事,胡乱吃了一饱,便赶回店内,把途中闻见偷愉告知钟、卢二人。

玉麟一听,料知盗党受了泥中人的玩弄,惊疑慌虚,又恐自己这一面惊觉,意欲先下手为强,免得夜长梦多,别生枝节。事虽可虑,但是泥中人既有制胜全策,又在暗中,盗党狡谋不会不知就里,如真发动,必来告警。事未证实,在未得他警报以前,还是照他意旨行事,到了前途,再行相机应付为是。一面答说“无妨”,一面暗中叮嘱趟子手,再出探查北街所住北方人是否学文所遇,还是另外两人。去了个把时辰回报,说:“北街店内所住二人,适才带了随身行李,说是遇见同乡留住,业已开发店钱走去。”玉麟暗忖泥中人的好友都是文人,如在此地,不会乘夜起程,盗党赶往前途则甚?想不出是什么道理,只得罢了。当晚都盼泥中人送点信息,直到天明,踪迹渺然。商量了一阵,反正盗党要过浦城才下手,路还有一大段,且到浦城再作计较。那趟子手早起五更撒了出去。

众人行到路上,耳目并用,诸事留心,行约十余里路,正停下来就茶摊上买茶饮,忽从道旁榕荫之下,重过一个十二三岁的短装小孩,肋下夹着黑色包裹,走向学文轿前说道:“适才我惹了点事,你老人家借我点钱吧。”南中天热,藤轿两边窗格都是空的,下雨时才用油布盖上,学文这乘轿子停得最后,众人都各就茶饭摊上打尖,只学文一人未去,那地方又是小村集,来往商客多在此打尖买茶点心。钟、卢二人因见当地都是本分商民和土著,真正红货又在身侧,后又留意到学文身上,以为学文喊那小孩问话,不曾过来。学文见那小孩身材甚是瘦小,面貌清秀,二目炯炯有神,是个异相,装束神情颇似个走长路的孤童。不知怎的,竟觉投缘,闲着无事,便问道:“你是哪里人,往哪里去?惹了什么、说出来,要多少我都送你。”小孩听了,不耐烦道:“我看你是个好人,才跟你开口,有借有还,不过暂用一用。你问这么清,我没法细说。借就借,不借拉倒。”这句话如换旁人听了早已发怒,学文性情和厚,长于世故,反觉他这种理直气壮的答话,不似什么无赖顽重,一面伸手往兜囊中取钱,口中答道:“小弟弟,出门人说话不要这样,我也是好心好意,钱我一定送你,你怎么这样不客气呀?”说时,心原打算给他一二两散碎银子,不想兜囊内只剩两锭十两头的,话已说出,不好意思不算,手本大方,懒得再把下人喊回另取,随手递过。

小孩接了说道:“送我却不敢当,至迟今晚必定原银送回,再见吧。”说罢,转身就走,不几步又跑回问道:“老人家,你姓什么?”学文方觉他连个谢字俱无,心中不快,见他回问,以为心存感激,想记姓名,笑答“姓黄”,小孩往前一看,见饮茶的一伙人已往回走,忙从身畔摸出一封信来说道:“你这人果然不差,有人寄信给你,几乎忘了。”说罢将信递过,二次回头,却走得快,没见怎跑,眨眨眼间走入榕荫深处。

学文方拆信要看,忽见玉麟由轿前飞跑追了下来。原来玉麟同众人在茶摊上用了些茶点,正往回走,见学文轿子旁那个小孩手内接了一锭银子,走没多远又返回轿前,从身畔取出一个封套递进轿去,心方一动,又一眼瞥见小孩肋下还夹着一个黑布包裹,顿时醒悟。小孩跑时上身不动,脚底飞快,行家遇行家,一望而知是个得过内家真传的好手,忙和卢望打一暗号,命他留神守护货物,赶即追去,没多远,便追入林内。林深叶茂,老干繁枝着地生根,上下错综,连绵延亘,排若城栅,浓荫蔽日,映面成碧,哪有小孩影于?知已隐藏,莫可踪迹,忙唤道:“这位弟台昨晚光降,未得接待,难得在此相会,何妨请出,当面领教呢?”喊了两遍,终于无人应声,知道不会出见,找也白找,恐众人疑虑,忙又赶回。

学文已将来信拆看,往玉麟手中一塞。玉麟见学文面有忧色,并不问因何追那小孩。

料知泥中人寄信,事情紧急,忙背人一一看。信内并未具名,只简简单单写着“同伴在前不远,速往相会”十个字,字体与泥中人前信一样,只墨淡笔秃,字迹潦草,似是匆促中借店家水笔所写。举目一望,一行业己准备停当,轿夫们都在道旁树荫下聚立,静俟招呼。来往停的车与行人甚多,各忙各事,并无一人注目。蜇向轿前,与学文略说经过,商量几句,便命涟仆告知轿夫,前面还有省里下来的几个同伴,原同起身,途中相左,反被赶过,如能赶上,另加一班工钱。轿夫们早看出客人厚道,贪得重赏,立即应命起身,互相加急赶行。

走了一段,遇见天明前撒出去的趟于手快腿周平。报说从早起身,跑出百十里路,并未遇见一个神色可疑之人。只过先前众人歇脚附近,有一群小孩子打架,内中一个年约十岁,生相奇丑,年纪最小,却有力气。先是一人打三个比他大的小孩,后来左近又跑来几个比他大的,合力打他一个,齐声喊说:“打死黑牛这个小杂种,把他丢在草场上喂狗!”那叫黑牛的小孩也不答话,一味哑斗,到底寡不敌众。这时天才亮,路上人少,有两个乡农走过,也不解劝,只在旁摇头叹气。周平下马一间,乡农说,“那黑牛姓田,父亲是个外乡的读书人,五六岁上,父母染了疫症,相继死去。当地有一大户刘实生,见他家还有数十亩田地。一幢整齐小房,无亲无友,假作好心抚养孤儿,霸占了去。头一二年还不见怎显,第三年见无人过间,始而刻薄,继而虐待,每日命黑牛放青。

黑牛虽小,却记得父母,知道受人欺辱,自是难过,常时背人往坟上偷哭。无奈年纪大小,强不过去,无人敢惹刘家为他伸冤,苦挨了几年,如今人才十一岁,却生得一把子蛮力。刘家是大户,子侄甚多,常年打骂欺负,呼来喝去,不当他人待,近来黑牛年长胆大,已知反抗,每当忍受不住,就还手对敌,寡不敌众,自然吃亏,黑牛也从不向人诉苦,尚幸刘家有一教书的族叔可怜黑牛,每次都是他来喝住,刘实生知道还不愿意。

上回有一路人想将小孩带走,刘实生说小孩是他十六两银子所买,须写领买字条,将那人气走以后,便无人再问。今天大约教书先生回家,黑牛这顿打一定挨得不轻了。

周平越听越看不下眼去,自身正当紧急之际,对方是个上豪,恐怕惹事。方在踌躇,忽从身后转出一个走路的小孩,年才十二三岁,对周平说:“现时我有事,不能和他动手,小人压不住台。我知你也有事,但你那事决不要紧。我去将黑牛救出,你只作为和我一路,别的都不用管,那就有落场了。”说罢,不俟答言,便跑进小孩堆里,也没见怎动手,便由人堆里把黑牛救出。

众小孩见黑牛被他救走,上前朝他乱骂踢打。他也不还手,只偶然闪上一下。黑牛见恩人为他挨打,大喝一声,意欲反斗,吃他将手闭住推了就走。周平看他人虽瘦小,身上似有很好的功夫,好生奇怪,见群孩还在追打,一声断喝,迎上前去,从中截住。

群孩见周平声色俱厉,气势汹汹,不禁吓住,内中一个便说:“你是好的,不要走,我喊阿爸来。”说罢如飞而去。余下的十来个便问周平,七嘴八舌、乱说乱跳,几次抢前,俱吃周平推开。

等不一会,先去小孩,由路侧榕荫深处一所庄院内引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胖老头和几个长工打扮的人跑来。那老头甚是识货,一见周平神气,便看出他是个江湖上的朋友,不敢结怨招惹,忙把盛气一压,朝同来诸人使个眼色,喝住那群小孩,独自上前,带着满脸诡笑,正要张口,先救人的瘦小孩早把黑牛带到一旁,教了一套话说,从周平身后抢前说道:“大哥,这是我的事,我已问明黑牛,说他从小卖到他家,只付了身价便可带走,不知真假。等我问问他主人,看是如何说法。”周平随谭镇南奔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眼力极好,吃小孩微微一挤,觉着很有斤两,越发惊异,忙顺着他意思接口笑道:“这样也好,那你说去。”小孩点了点头,笑嘻嘻向那胖老头道:“你是他主人刘宝生么?这小孩我们看着喜欢,想买了去,你愿意不愿意?”

刘实生人虽好猾,胆子却不甚大,这两年因见黑牛年纪渐长,相蠢心不蠢,再过几年,难免受本地知道根底人的鼓动,自己虽有财势,到底讨厌。自从上次那过路人被重价气走,好生后悔,巴不得将他卖向远方,写下字据,才免日后纠葛。一听来人是外省口音,首先愿意,只嫌对方是个小孩,未必能作得了主拿出钱来,仍想和周平问答。

周平早已闻得底细,对他甚是厌恶,早装整理马匹,蜇过一旁。刘实生无法,只得答道:“小倌,你能作主么?”小孩把眼一瞪道:“这是什么话!除非你不肯卖,那只好再说,只要肯卖,多少钱我都要,决不还价。”周平留神小孩的身相动作颇多异处,知非寻常顽童可比,弄巧一会还有他的大人寻来,闻言方暗笑小孩口头大拙,这般说法,对方必不放松,想插口又复忍住。刘实生听小孩口气甚大,心更欢喜,本想多讹些钱,偷眼一看,见周平在旁怒目相视,不住冷笑,知道还有一个不好吃的大人在侧,恐又闹僵,便笑答道:“这小崽专爱和我子侄打架,甚是惹厌,久已想转卖出去。小倌虽肯出价,我也不能昧起良心多要。我的来价,十六两银子,养了他七八年,衣食也计不清多少,一共你给二十六两银便了。”周平闻言,不禁怒起,刚走过来,喝问一声:“你说什么?”小孩把手一拦,周平便被挡住,不得上前,方自吃惊,小孩已接口说道:“不多不多,我也不还你的价。不过我身上一共只得二十一两多点银子,现在先付你二十两,把人交我。先和他拿这钱到前面官道上吃点东西,就便等我一个同伴,他带得银子很多,至迟午前准到,那时你我各请当地人分写文约字据,从此黑牛与你永断葛藤,你看如何?”

刘实生满心只想除此隐患,对方再能给个十两八两,已是便宜,万不想小孩会一口答应,就那下余六两不给,都极愿意。何况少时一个不短,还答应互写断字,真是再好没有的事。不过对方年纪太幼,事太容易,虽口里连声应好,眼却望着周平。谁知二人本非一路,周平也觉事太不经,又见刘家那群顽童,是动手推打瘦小孩的,都在皱眉捂手满脸负痛神气,望着老头,似想开口述苦之头,好生惊奇,安心想看个下落,没有答话。刘实生见大人无所表示,心才一定。小孩已从肋下黑布包中,十两一锭,取出两锭银子,托在手上说道:“我这银子,是足平,只多不少。”话未说完,众顽童中已有两个忍不住痛的,各捧各手,哭丧着脸过来,“阿爸”乱喊,说和黑牛打架并未怎样,自从这小孩来护住黑牛拖出,不多一会,手就有点发麻,如今痛得难忍等情。刘实生未及询问,小孩突然把银于揣入怀内,怒喝道:“你们十几个打人一个,旁立这几人都曾亲见。我看了不平,将他拖出,你们还踢打了我好几下。当着你家大人和这些见证,凭良心说,我还手没有?要多少给多少,再支你们出来讹人,我不买了,看谁敢把他打死!”

两小孩刚答应一声“手倒未还”,刘实生原知他这些子侄专门合群欺人,对方小孩又瘦又小,决无吃亏之理,定是自不小心筑了点气,无关要紧,利欲熏心,惟恐有了变局,闻言忙喝骂道:“小狗崽子,人家又未打你,诉的什苦?还不滚回去叫人揉揉!我办正经事,再来吵闹,看我揭你的皮!”

刘实生在家素来性暴,两小孩原是他的爱子,一挨骂,余下好些负痛的都不敢上前诉说。各自愁眉泪脸,一颠一甩的往榕荫中走去,小孩又道:“你也听见,我没打他们一,下吧、当着这些人,我付你钱不难,你暂时先得给我写张收条,言明下欠六两,午前交足,重写断字,别无纠葛。他们自不小心,打入不睁眼,明明一双嫩骨头,硬要往三尖石上去撞,自然要痛两天。这时不写明,少时又生枝节,要我赔他们的手脚,却赔不起。”刘实生只当小孩说笑,连说:“小倌放心,哪有此事,凭你一个人也打他们不过,万无此理。”小孩微笑不答。说时,恰好左侧道旁人家开门,就近借了纸笔,写了暂收字据,黑牛始终随定小孩身后,一言不发。刘实生接过银于一看,果是足平好银,订了条约,率了来人,欣喜而去。周平自更断定小孩大有来历,人去以后,便说身旁带有十多两散银,可以奉赠。小孩说:“我事已完,我在前边等一人来,自有借处,用不着再借你的了。”间他姓名来历,也不答应,径和黑牛往前饮食店中走去。周平越看越怪,因有急事在身,业已耽搁了一会,不便再坐迟延,只得策马前行。

玉麟细一盘对形貌口音,那小孩正是适才借银送信之人。昨晚自称黑衣摩勒点倒卢堃的也是他无疑,那伙顽童正为他内家潜力所伤,痛上几天,能不残废便是万幸。小小年纪有此本领,固属惊人,照此行径,与昨晚戏耍卢整,都是未免太过,将来只恐难免遇上挫折。心中转念,没有说出。后又听周平说起,前途遇见主仆四人,颇似泥中人所说的好友,两下相隔仅有十多里路。玉麟一听,四顾行经之地,正是一片旷野,官道横贯其中。且喜前后无人,忙命停轿,请学文写好拜帖,一面重催赶路,一面暗嘱周平,教了一套话,赶回来路,探那黑衣摩勒和土豪有无余波,事完也未。他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孩,必走不快,可速照话行事,请他同来。周平领命上马,如飞赶去。众人也跟着再加速前进。

行到已末午初,便将尧民追上。黄、李二人忙上前投帖,见了尧民等三人,向良夫、新民把前事一,说。泥中人第一次来信已被学文走时烧掉,途中所接短简尚在。良夫要过一看,果是泥中人的笔迹,略微寻思,便代尧民作主应诺。黄、李二人因敬尧民官阶人品,坚欲重行大礼拜见。良夫道:“虞老先生人极谦和,休说如今业已告老休致,便在任上,也无故不肯受人大礼。况且我们俱在患难之中,行藏越隐秘越好,不必拘此俗礼,招人猜疑。泥中人,我只知他是一位高人奇士,隐迹风尘中的英侠,真实姓名和他来历都不知道。前在省里,我们遭好人陷害,也全仗他暗中相助,才得化险为夷,免却祸患。这次又承他如此关心,千里长途,暗中维护,侠情高义,并世所稀。此人本领高强,神出鬼没,乃昆仑、空空一流人物,若论见义勇为,文采风骨,只有过之。既允相助脱难,决无妨碍,尽可合在一起,安心上路,一切听其自然,付之不闻不问好了。”

黄、李二人宽心大放,随又想将随行镖师引见,良夫常在外跑,久闻谭镇南的名望,知他手下镖师都是人物,便答道:“我们极愿和武家朋友亲近结交,同船共载,借重之处更多。不过这里是镇站要冲,店小客稠,许多不便。诸位想必初到,天才正午,吃完恰好赶路,此时彼此最好不作客套,可请回房用完午饭一同起身,到了途中清静所在,再向二位镖师请教罢。”黄、李二人见良夫为人老练细密,语言豪爽,甚是心喜。当时同至外屋,重向尧民谢了携带,退出房去。走后良夫把话告知尧民,于是更证实了泥中入是专为暗中护送而来,俱都感佩不置。一会,张福端来两大盘腊味,说是黄、李二人所送。良夫吩咐收了,跟着饭也送到,大家吃罢。黄。李二人惟恐尧民等先到,不耐久等,早就催着同行人等赶忙饮食,喂放马匹,这里吃完,他那里也结束停当,互相一打招呼,对轿夫们说是省里约定的同伴,合在一起,各自起程,同往浦城路上进发。正走之间,行经一片山野地面,闻得后面蹄声响动,玉麟回头一看,正是趟子手周平,见他马行甚急,料知有事,”忙把坐下马一勒,退到后面,把手一操,朝道旁林内缓缓跑去。

周平会意,也把势子收住,由侧面绕向林内。见面下马一问,才知周平回到原处,正赶上黑衣摩勒与土豪刘实生办理,还亏周平赶到才得解围,因此承他指点,略微探得了一点盗党踪迹。原来那伙顽童因仗人多打堆槌,有好几个中了暗算,吃黑衣摩勒用内家潜力反震之法伤了手足。刘实生利欲熏心,只图黑牛身价银子,当时把他喝退,随后回到家内待了一会,闻得子侄满室号哭呻痛之声,家人也都慌了手脚,忙过去一看,受伤的竟有八九个之多,不是手肿臂痛,就是脚扭了筋,脚背肿得亮晶晶的,再不脚趾粗胀,稍微一碰,便痛彻心骨,声泪俱下,两个心爱的狗子伤得更重。先未料是受了对方暗算,因见受伤人,不像偶然。

细一盘问,俱说正打黑牛之际,那瘦小孩便挤了进来,将黑牛救出。因恨他凭空出头,又欺他年小,大家追着踢打,他也没还一下手,只护着黑牛往前走,随被同来大人喝住,就停手了。再盘问打时光景,只有两个伤轻的,说无什觉意。余下七人,有说打到他身上坚硬如铁,有说他身软如棉,却有弹力,当时只觉有些发麻,不消多时,便肿痛起来。虽然其说不一,但是只要打过的多受了伤,没打到人的却没事。刘实生早年曾在江湖上瞎跑,有点阅历,细一回想小孩行径和那双有亮光的眼睛,猜是中了道儿,连忙追出找人,连黑牛都不知何往。眼看子侄们哭号呼痛,急得乱跳,无计可施,正命佃工四出寻找,忽然黑牛跑回,说他小恩人现在门外,约来村中长老,付那下欠六两银子,就便对换卖约断字。刘实生跑出一看,瘦小孩带了黑牛,还约有本村地保、村人和一个方正老者同立门外。刘实生便装笑脸,往里请进。黑衣摩勒说什么也不肯进去,众人劝他也是无用,口口声声说:“我跟你没交情,你是卖人的,我是买入的,头一张收银条上写的明白,如今天没交午,我都办到。闲话少说,快把字据交出,我带人走,一刀两断,打算欺生欺小,把我骗进去再绕圈子,那是做梦!”

刘实生因听小孩年纪虽小,口头非常刻薄,尽绕着弯骂人。黑牛的事乡里皆知,所来的人都不以他为然。耳听子侄们号哭之声越大,真个急不得恼不得,想把小孩拉过一旁去说两句私话,又不肯去,没奈何只得说:“适才群儿都因打你受伤,你是用什方法,自己情愿令子侄们赔礼,解铃系铃,求你解救医治。”

黑衣摩勒冷笑问道:“你问他们,我打过他没有?”刘实生刚说:“打倒没有,是他动手打你的。”底下话未脱口,黑衣摩勒突地把双目一瞪,怒道:“诸位听听,天下还有挨打不还手,反倒伤人的,岂非笑话?况且我交银子与你,领人走时,你那伙没家教的小孩还好好的,怎么隔了多时,我来补付身价,会受了伤?我没还手,就会伤人?又不是什妖怪。你怎不说他们倚多为胜,欺凌孤儿,遭了报应呢?实告诉你,我早看出你老奸巨猾,才要你先写一张收条,省得又生枝节,谁想你还是见我年幼,你要多少身价,一口答应,以为好欺,又想借故勒索。我不过见孤儿受那群狗崽毒打可怜,想买走,放他一条生路罢了,要拿他生财,那是昏想!你偌大年纪,要是说了不算,也不要紧,只你当众人把吐出去的口水吞掉,还我原银,立时就走,我不买了。只你们敢把他磨死,就有人给他伸冤报仇。休看你小爷年轻,你手下人多,我的人还在后边未来呢,不信你就等着。”

刘实生闻言,恼羞成怒,方要发作,恰值周平马到,正听到未两句,看出黑衣摩勒想当众面把断字要过,只不肯将那群顽童治好,又不愿当人动武,露出本面目,忽然灵机一动,想好一套假话,下马分开众人,跑到黑衣摩勒面前,恭恭敬敬说道:“这事还未办完么?如今上上下下好几十人都在等你,大人叫我来,请你快些回去,好赶路呢。”

黑衣摩勒指着刘实生道:“这老头欺生,先前说得好好的,如今硬说他有几个小孩受了伤,是我打的,要我医好,那伙顽皮都比我大,人数又多,他们打我好多下,我还没找他算账,反倒讹诈起我来。想是见我人小,欺生欺小,出钱容易,借事生风。你去问他,如不愿卖,把先收的二十两原银子还我,这小黑牛我也懒得要了。”周平突的把眼一瞪,怒道:“我们从京里出来,跟着倪大人走了这多省县,上自督抚,下至州县,哪一个不是恭恭敬敬的、我们都从来没欺负过人,跑到这小乡场里,会吃他的亏,要多少,给多少,还要怎样?我们不过路见不平,懒得费事,好心代这小孩赎身,由他自去,放条生路,这又不是他家养的钱树子,愿卖人字两交、不卖还钱,一半天自有人来和他算账。少爷请站一旁,我问问他去,讲理便罢,不讲理,我倒要斗斗他这个地头蛇,官私两面,由他挑好了。”说罢,不俟还言,便抢到刘实生面前,喝道:“你偌大年纪,说话不算数,是什意思?快说!”

刘实生在具一双江湖眼,只知周平不是保镖师父,便是个江湖上的人物,对于黑衣摩勒,先也当是周平同行小伴与弟侄之类,没看出是个什么路数,原本恼羞成怒,方想动蛮恫吓,忽为周平先声所讲,料定小孩是个过路显宦之子,微服上路,周平必是临行镖师,否则不会如此说法,小孩的手也不会那样大方。又想小孩虽然精神,看他那样年幼瘦小,也不像个不动手就可伤人于无形的江湖能手。子侄们受伤必有原因,弄巧还是黑牛的鬼都说不定。自己许是一时情急多疑,致有此失。不过来人语太强横,自己从未受过。如若怄气不卖黑牛,一则银子须要交还,以后再想这样重价,必不能有;二则出尔反尔,更坐实自己是有意勒索抬价,更要爱人讥骂。并且照来人口气,就许回去倚仗势力,经官动府,转到中出大事。卖了固然也难免有此一虑。但是双方字据写得明白,总有个理好说。这类过路官员,多有程限。黑牛人极老实,父母死时年幼,听他适才对人还说他是卖身为奴,与平日所教一样,可知乡人并未告以底细,至多说是虐待。打骂家奴,不算犯法,对方虽然不平,也不为此耽搁。想了想,还是照约行事。另行延医治伤为是。刚把主意拿定,便见周平声势汹汹过来喝问,忙赔笑脸答道:“兄台莫急,不可专听这位小弟一面之词。”

言还未了,黑衣摩勒戟指喝道:“谁跟你称兄论弟,你说话留点神好。”周平也喝道:“闲话少说,只问你说的话算不算吧?”刘实生方答:“自然说了算,哪有反复之理?”黑衣摩勒喝道:“既然算数,我应补你的六两银子,连字在此,你把他原买身字据还我,以后黑牛与你两无纠葛。”周平把银据接过,也不容他分说,接口说道:“你那些话我们已然知道,再说无益,只把字据交出好了。”刘实生为二人盛气所凌,又急又气,无奈话出如风,心又内怯,只得说道:“他从小卖到我家,字据年久遗忘,不知藏在何处,恐二位过路人不能久等,另写得一张转卖字据在此。”说罢,将适才写好的一,张昧心字取出。

黑衣摩勒接过看了看,冷笑道:“我也知你交不出原字据,本来要你出名另写,但这中证入谁出名呢?”旁立诸人俱为二人口气势派所慑,又知黑牛底细,恐怕人买了去,异日问出实情来向刘家追回房产,跟着打那冤枉官司,刘实生连问数遍,俱都面面相觑,各有难色。最后还是周平对众人说:“我门只是作好事,到了地头便由他自寻生路,决不会再生枝节累及你们。”黑衣摩勒也说:“我只要见证,无须中人。这位老先生是我请来,加上约保也就行了。”这才由那同来老者和约保在双方字据上画了个押。画完,周平向众微一举手,便请黑衣摩勒上马。黑衣摩勒也不客气,笑道:“你这人很有意思,你抱着他先骑上去,我在马屁股上,三人同骑,到了前面再说吧。”周平原想把马让他二人,心还惟恐不受,闻言大喜,忙抱黑牛先骑上去。黑衣摩勒就手扒上,故意伸手抱着周平的腰。一马三人,纵骑如飞,转瞬出林,直奔官道而去。

人去以后,刘实生闻得内院哭声惨厉,想起受伤子侄,顾不得再向众人答话。跑进一问,两个心爱的狗子业已痛昏厥过两次,只有一两个年幼的伤势稍轻,余者也都伤痛得差不多。怎么细心追问,也问不出致伤之由。瘦小孩已去,就心疑弄了手脚,也无法想。耳听满院哭号,心急如焚,只得连派佃工下人催请外科郎中医治。门外诸人也都议论纷纷,互相散去不提。

且说周平纵马出林,上了官道,黑衣摩勒把手一松,说道:“往你们去路走吧,前面七里村不要进去,可由村北小路往东面山里跑去,到破庙前停住,我还要办一点事呢。”周平听他口气颇有同行之意,心越放稳。路上不断有行人来往,马背上不便详问就里,应了一声,依言行事。马行如飞,晃眼抄出村北小路,进了东山口。那山并不高,到处丹枫照眼,苍林荫日,连岩拥翠,矮峨萦青,景物倒也深秀。

周平沿着岩脚草径跑去,四顾人迹甚稀,想套黑衣摩勒来历行径,微微应声,意似不耐烦琐,只得停口,等到后对面再说。不一会绕完岩径,现出平野。果见前面山坡上松杉林内隐现出一角红墙,知已到达。正要纵马急驰,黑牛忽在身前偏头向后喊道:

“老师,这就是你说那地方么?”周平不听应声,方欲回头,又听黑牛惊叫道:“老师呢?”周平忙回头看,马股空空,哪有人在?勒马四顾,来路并无人迹,身法真快,同乘一马,竟不知他何时走去,好生惊服。

黑牛急得直喊,“老师跑了,周伯伯回马快追!”周平知道万追不上,他本说有事要办,叫在庙前停住,必要回来,否则剩这小孩,作何处置?即便要交自己,也没有不事先明说之理,自然仍以等他为是。因听黑牛喊他老师,便劝他道:“莫着急,你老师他办点事去,一会就来,我们到庙前等他去。”黑牛仍是着急不已。周平也不理他,跑上山坡。林内果有一所破庙,墙业已坍倒好些,荒凉残破,并无僧人居住。

二人便在山门外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寻块石头坐下。向黑牛一盘问,才知黑衣摩勒将黑牛救出,便教了一套话,此外不许开口,付了身价,领去吃了个饱,然后走向榕荫深处,问黑牛:“你一人和众人打,有多大力气?”黑牛从小未曾遇到过一个真心帮他的,又拿许多银子给他赎身,给吃好饭,自然感激,口口声声称他主人少爷,闻言便说:“力气很大,别人制不服大母牛,我能制服,多大力气却不知道。”黑衣摩勒便要他动手来比。黑牛恐伤主人,执意不肯,被逼无法,以为主人如此瘦小,一打就倒。谁知不用力试只轻轻吃了一跤,越不信服越糟,力越用大跌得越重。未两次身子腾空跌出,如非黑衣摩勒跟着纵起抓回,几乎重伤。黑衣摩勒又取了两块鹅蛋石,一握粉碎,这才死心敬服,益发奉若神明,跪在地下,要学本事。黑衣摩勒也答应收他为徒,改叫老师,命在林中等候,不许走出。说找人借钱,补还身价。走了一会,拿十两银子回来,同去铺内,分出六两,同往刘家还银要字。去前曾说要将他带到山里来拜一和尚为师,黑牛死活也要跟着老师,急得要哭,黑衣摩勒才允不使离去。如今来到庙前,忽然不见,许是骗他,故此着急。再问别的,却不知道。

谈问了一阵,约有半个时辰光景,忽听身侧林梢响动,周平回顾,一条黑影宛如飞鸟下堕,定睛一看,乃是一个通体黑衣的蒙面小人,心方一动,来人已将面具揭落现出原形,果是黑衣摩勒。黑牛首先喜得乱跳,上前拉手,高喊:“老师来了!”黑衣摩勒起手一甩,面目一沉,喝道:“当着外人一点规矩没有!再闹,我不要你这丑徒弟了!”

黑牛急得忙喊:“老师饶我,我不敢了!”垂手站在旁边,不敢再跳。黑衣摩勒喝道:

“这还将就。记住,以后当人不许这样,要听我的。躲一旁去!我和他有话说。”周平见这一对小师徒神情天真滑稽,方自暗笑,黑衣摩勒已走过问道:“周朋友,你知我是谁么?”周平据实答道:“小朋友不是昨晚在店内光顾,说是家住四明山,人称黑孩儿神手摩勒,又叫黑衣摩勒的那一位么?真实的尊姓大名未蒙见示,实在不知。”黑衣摩勒道:“你这人倒还可交,只我最不愿听人说我小,请你把它去掉才好。”周平连忙谢过,并问真实姓名。

黑衣摩勒答道:“我不瞒你,一出身便没了父母,访问了好几年也没信息。到底姓什么,实在不知道。小时无人管我,承一姓黑恩人收养。因为淘气,常爱往绣谷村山洞里跑,弄得满身污黑,村人都叫我黑孩儿。后承恩师带走,学了点武功回村,常爱管点闲事,他们又为我起了个外号,我对外人,总称姓黑名摩,你也叫我黑摩如何?”周平笑道:“论理你本事比我大,我却比你痴长几岁,打算高攀,称你一声老弟如何?”黑衣摩勒道,“你这人心直口快,倒配做我哥哥,可惜本领不够。我看你不过二十多岁,你如愿意,回去把镖行事辞掉,我引你去拜一人为师,学点武功,不好么?”

周平也是无母孩儿,经谭镇南收养,由学徒出道,本就有志学艺,苦无机会,镇南事忙,因他精干外熟,从小就随着跑江湖,常令随镖当趟子手,连用私功都无暇,眼望别人日享盛名,常时愧恨,闻言大喜,忙道:“那么我拜你做小师兄,我算大兄弟如何?”黑衣摩勒喜道:“你肯这样虚心,那好极了,先不行礼。我还有几个朋友,你也未见。那伙没出息的狗贼,直如囊鼠网鱼,不必睬他。我有师叔泥中人在,再添两倍,也不是对手。你不必再费事查探,回去告诉他们,放你到了地头,交代完事,速去四明山寻我,再行礼好了。只对姓卢的说,他既在江湖上常跑,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本领大小在其次,总应该放谦虚一些,随便背后出日伤人,不是英雄所为。他要不是伤我师叔,也不会跟他开那玩笑。事情有钟朋友遮盖过去,心不服气,等事完,径去四明山寻我好了,何苦又在事后发狠?如非师叔吩咐,钟朋友通情理,照你今早行时,他托你打探我踪迹的那一番话,岂不又惹了麻烦?”

原来卢堃为人心直计快,昨晚之事,心中怀恨,他和周平至好,今早行前曾愉偷托他路上就便查访神手摩勒的名声下落,未免说了两句发狠的话,不知怎的会被听走。周平闻言一惊,忙代卢望分解,说:“他为人忠厚口直,昨晚受了师兄做戒,自然免不掉有失言之处,务请不要见怪。”黑衣摩勒笑道:“这人是石心,怪我决不怪他,否则早给他身上留下记号了,还能容到现在么?你将来寻我时,他如愿意,只管连他一起带走。”周平乘机又问盗党下落。

黑衣摩勒淡淡的答道:“你老不放心,可惜我师叔现时不肯露真姓名。你只要知道泥中人是谁,就不害怕了。这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先且不提。我只知道,盗党为首之人原名叫赵连城,他们打算先杀你们这一行人,过了仙霞关,再下手行刺虞尧民。回去交差,往抚衙一躲。如今两行人一合群,非过关不能下手,不必担惊害怕,到了前面自然明白。你也不必出力不讨好,出来乱跑。他们眼毒,遇上难保吃他暗亏。真要非叫你无谓乱跑,过了浦城,要过一段山路,岔道山径中有一都天王庙,地名鱼鹰嘴。庙侧隐着他们一个洗手多年的同党,此人姓杨名标,昔年横行北五省,又会一点水性。他们无心相遇,结成一气,也许在那里变点花样。盗党先受了师叔愚弄,几乎把跟的人丢掉。因那地方是必由之路,这第二拨盗党,必和杨标在此等候,你们两行人一过,再尾追下去,与关口外埋伏的赵连城等会合,前后夹攻。你走那里,务要留神,最好不要往岔道上跑。如见形迹可疑,你这马快,即速回跑,与自己人会合。他见你回了队,有虞老先生在内,必不肯因你自露马脚,可是你也不可被他们看出破绽才好。照说我师叔神出鬼没,这地方必不放松,不过事难预料,我又恰巧有点闲事羁身,不知赶得到不。你决打不过他们,终是小心些好。这里有十两银子,乃黄老先生借与我的,适才由那姓刘的老贼家中,连我给的身价银子一同取回。来去匆促,怕你在此久等,没顾得查探他藏银之所。趁他未觉,只把银柜抓裂,连本带利,仅拿了百余两银子,太不合算。好在有了主顾,少不得还要扰他几次,存在他家也是一样。这十两请你带还,说我道歉,银子因已剪断,不能原壁归赵了。”

周平听他就这片刻之间,大白日里孤身出行,前往土豪家中,人不知,鬼不觉,把银子盗了回来,好生惊奇不已;得了一点消息,忙着赶回报信,不及细问,只赞佩了几句,银子却代学文婉谢,不肯带回。黑衣摩勒指着黑牛说道:“这孽徒是我一点定心膏药,赌神罚咒跟定了我,连先回四明山去等我都不愿意。我又疼他,带着又大累赘,真厌烦人,还得给他想个主意才好。师叔已嫌我多事,此时要被知道,又该说我童心太盛了。这银子原应我亲自送回才符前言,也为有他,才请你转交,既不肯代,说不得只好自走一道了。”周平忙道:“我带回去其实无妨,不过黄老先生虽是商人,却极轻财仗义,像你这样朋友,交还交不上,已然奉送,怎肯收回?师兄能赏他脸更好,真要是忙,不管他愿不愿仍由我带去好了。”黑衣摩勒笑道:“我借银不还,成什么人!你如非是我老兄弟,我就怪你了。点点小事,不值多说,你自上马走吧。”周平喜得诺诺连声,谢别上马,往回飞赶。

二人相见,玉麟听完前事,想了想,仍命周平前探,只不跑远,另教了一套话,少时回来,再归队同行,以后不必再跑趟了。周平领命,绕路自去。这里玉麟也策马把众人追上,问知无事,仍往前走,行至黄昏将近,相隔浦城还有站许来路,所行官道,蜿蜒出没于山野之间,途径甚是荒凉。这时周平业已装着浦城分号店伙,来迎黄、李二人,与众会合。说起前途离此十来里有一大村庄,主人姓颜,甚是好客,可以投宿。此外虽有人家,均是荒村小店,难容这多舆马。如赶浦城,轿子走得慢,非至天明不能赶到。

有那错过宿头的人,多往颜家投宿。主人年少,好武气盛,最爱文人武士,却极不喜居官应役之人。只来人对他心思,都是极好待承,就不投机,也有地方安顿。周平前一二年曾经去过一次,和主人还有一面之识。玉麟以前也听同道中人说过,主人颜尚德文武全才,好交朋友。见天已不早,便命周平持了名帖,先去拜望,只不露尧民行藏,见时如问,假说三人是由桂林游山回浙的游侣。商议停当,随后前进。

走有六七里路,道正穿山而过,斜日初坠,苍烟四合,新月甫升,时复隐现出没于山畔林未之间,清辉未吐,晚景低迷。走在石路上,步履马蹄之声前后相接,汇为繁响,空谷传声,倍显寥寂。良夫喜和江湖朋友交纳,玉麟也喜他语言伉爽,见解高超,两下谈得甚是投缘,相见恨晚。这时良夫的轿恰在前面,玉麟也正傍第一乘轿侧行走。良夫说起这一段路形势颇险,景物更是荒凉,连个人家俱无,五麟笑道:“魏先生,这里看去路险,但是来路不远便是镇集,附近村庄田畴,绵亘不断,仅这十来里路山径荒凉,最险的不过沿崖里多路。十停已走了八停,再走里许,一出这山口就有人家。颜家更是一个大村庄,人多丁众,个个会武,爱管闲事,颇有名望。找他借盘川倒可以,要动手脚,休想占得便宜,所以并不算险。最险的还是过了浦城,麟子山那一带地方,有不少连天峭壁,深沟阔涧,要翻越好几处险峻山岭,加以林深草密,极易藏伏歹人。山民性情极野,专讲械斗,爱打群架。只管太平年间,又是通浙江省的驿路官道,像我们这样还不要紧,如是孤身客商,就短不了出事。内有三处山口岔道,除了老鹰门前两月地震塌陷化险为夷外,像都天王庙附近的雷公峡和将近仙霞的红石关,都是一夫当关,万夫难过的所在,那才叫真险呢!”

良夫原是对景闲谈,以上各地均曾去过,闻言惊问道:“那老鹰门两边危崖对峙,宛如巨鹰展翅,中通一线小径,骑不并驷,车不并轨,沿途山石秀奇,形势雄峻,绝好景致,几时震塌了的?”玉麟道:“这也是件奇闻怪事,说来话长着呢。”良夫方要往下盘问,忽听身后马踏石路之声。玉麟忙一回看,来路两行昏林影里,远远跑来两骑快马。玉麟看出情形有异,把马一勒,暗指卢堃领头,自己退到黄、李二人轿后相待。恰将厌径走完,一边是山,一边是水,傍溪而行,路颇宽广,玉麟一退,来骑也将马匹放慢,叭呛叭哦跑将过来,径由众人身侧驰过,相距约有数尺远近,彼此都看得见面目。

玉麟见那两人俱是北方大汉,为首一个,一顶毡笠斜挂马上,大辫盘顶,青惨惨一张丑脸,浓眉如刷,扁鼻凸嘴,额上有二指来宽一片刀瘫,斜搭脸上,两只豹眼时闪凶光,一望而知是个绿林中下等强盗。

二马相联,玉麟因对头一个注目,第二人跟着过去,没有看清面目,好似昨晚夜探客店后院所见二人之一。乘骑二人对一行人只看了一眼,毫无表示,就此越向前面,马上加鞭,飞驰而去。这时玉麟似听黄学文在轿内“噫”了一声,疑心来人有什不利举动,不暇再看,由侧面赶上一问。黄学文手里拿着一个纸包,不顾细说,只叫“快看前面”,玉麟把马偏向一旁,朝前注视,只见一条瘦小黑影正往前跑去,其行如飞,晃眼追上第二匹马,只一纵便到了马屁股上,一同驰去,马上人竟无知觉,看那神情身法,正与昨晚黑衣小孩相似,料定不是一路,好生骇异。一会人马影子便转过山角不知去向,众人也行近去颜庄的岔道。

那岔道是个三岔路口,往右是去颜庄的路,往左略偏乃官道驿路,分路口不远却有一片山崖绵亘里许,恰将前途目光遮蔽。两匹马上的盗党已然跑出老远。众人到时,正赶周平跑回,说颜庄主久已仰慕钟、卢二人名望,这几位商客,除黄、李二人已有耳闻,余者谅非俗流。闻说拜庄借宿,甚是高兴。本意还要备马远出迎接,被周平再三谢阻。

现正命人准备筵宴,竭诚款待,就请前往。玉麟知那盗党当地情形不熟,必当自己连夜赶往浦城,决想不到会在中途投向别处,乐得空他一空,忙命轿夫们加急赶行。

天色入夜,明月将升,路绝行人。二人回至学文轿前,去问小孩来时情景。学文说是马匹正过之间,仿佛看见马腹下黑影一闪,跟着眼睛一花,便见轿杆上扒着一个脸蒙面具、周身穿黑的小孩,低声说:“黄老先生,前银奉还。”随往手里递过一个纸包,方想退回,那小孩低喝“不要说话”,晃眼工夫,人即不见。探头往轿外看时,已到了两轿快马的后边了。包内共是十两银子,外皮上写着“前银奉壁谢谢,今晚有贼,旅店留意”十几个潦草的字,口音与昨晚店中送信小孩一般无二,知是黑衣摩勒无疑。他既尾随盗党不舍,必要闹点把戏。小小年纪有此身手,俱都叹服不置。

那岔道相隔颜庄不远,路旁尽是水田,夹道成行榆柳。大半轮明月,只悬平畴广野之间,流光普照,映得那些水田齐似浮辉,上下天光倍增清旷。路上时见一二村农,短衣草鞋,肩荷犁锄,在明月柳隐之下哼着山歌小曲缓步归去,情景直和画图相似。尧民在轿中首先赞妙,坐了大半天轿子,未免劳累,便喊张福近前,招呼良夫、新民二人乘着这好月色,步行前往,舒散筋骨,就便领略一点野趣清景。黄、李二人本就想走一段活动血脉,见尧民等三人下轿,忙命停轿下去,相随步行。玉麟见状,也招呼众人下马,随在后面。尧民因听良夫说他们不是俗商,见二人跟在后面不肯走近,知他们谦恭自卑,便命张福请过。黄、李二人素佩尧民官声清正,也有意和他亲敬。众人做一路走,谈谈说说,倒也投缘。走不一会,田岸略转,遥望前面林木蓊翳,隐现灯光,知将到达,良夫又把玉麟请向前面同行,方相顾谈笑间,忽见林内闪出几匹快马,如飞驰到。周平忙由后赶上,说:“庄主迎接来了。”玉麟听说,忙即当先赶上。

众人步行,原出无心,不料主人仍要来接,这一步行入庄,格外显得恭敬。来骑看见来客俱在步下行走,以为看重自己,越发心喜,隔老远便翻身跳下。为首一个猿背蜂腰的少年抢步跑来,到了玉麟面前,抱拳正要开口,周平已抢先引见道:“这位便是颜庄主,这位便是适才小弟所说的钟兄。”当下互相见礼,各道幸会不置。跟着众人走到,钟、周二人一一分别引见,颜尚德看了尧民一眼,暗中一惊,也未明说。随来四人俱是颜家武道中的好友,俱由尚德引见,略微客套几句,便请众人各上舆马,众人不肯,一同步行入庄。

庄上仅有百十户人家,多半姓颜,房甚大,极少小的草房直看不见。占地约有数顷,四面桑榆和各种大树,形势甚佳,不近前看不见,庄内却是果园菜畦、他塘稻场应有尽有。主人所居更大,四面密层层种着两圈碗口粗细的毛竹,年时一久,一根挨一根,成了两层天然的竹墙,用铁条联系,高达数丈,上面枝柯紧接,萃为碧檐。两层之间宽约五尺,竹弄中通,每遇日当亭午,月际天中,微风动处,满地冰纹筛影,一片清荫,十分幽趣。那门也是竹子编的,附在两边竹根节上,设有链环,以供启闭。进门两边各有几问小房,似是下人所居。对门两行槐柳,左右花畦,当中一条石子砌成的细路长约五丈,尽头处孤矗着一幢五开间的广厅。石径到此,便向左右分路。

主人领客绕厅而过,到了厅后才见围墙。由墙上小月亮门进去,地势愈发展开,楼台亭谢,池沼花木,无不毕具,位置咸宜,极见匠心。同来众人舆马,早有颜家下人接去安顿食宿。宾主共是十二人,又经过几处回廊曲栏,才到主人宴集佳宾之所,也在一所月亮门内。老远便闻见桂花香味,进门一看,里面一座大院落,一边种有四十来株桂树,花已盛开,繁枝密蕊,月光之下,灿若金银;一边是所华屋,轩窗洞启,环窗满植梧桐。芭蕉,盆花罗列。再过去又是一座广场,主人道是近年新开练武所在。室内灯光辉煌,照如白昼,满壁图画字画,多半名人手笔,间有过客留赠之作,也都是佳品。家具陈设,备极华贵。左壁另一小单间,布置更是精雅,窗外是一池塘,残荷败梗犹未去净,想见夏日芙渠盛开、风来水面、几簟生凉之致。主人先延客到单间内落座,尧民等三人只当主人是个赳赳武夫,却不料文武两途都是通品,方自惊喜,主人忽然走将过来,纳头便拜道:“虞老伯,可还认得小侄么?”尧民大惊,连忙扶起一一问。

原来尚德之父颜璐,十年前与尧民同官京师,甚是莫逆。先是颜潞中年无子,夫人奇妒,强逼丈夫买了一个穷家乳婴做儿子,相貌奇蠢,取名尚仁,天分不佳,没品行的事却有别才。颜璐受悍妻蒙蔽,一点也不知道。这年独身在京,背着乃妻,纳了朋友一个美婢,生子尚德。才只两年,乃妻在原籍闻风赶来,一阵大闹,没有几年,将侧室虐死,尚德幸得保全,因非嫡母所立,也受了不少虐待。尚仁仗母氏淫威,年纪又长有好几岁,凌辱无所不至。颜氏书香世族,本来尚德不会学武,因他资禀聪明,目睹生母平日受虐情形与弥留背人位诉之惨,深深记在心里。又知乃兄不是同胞,却这么欺负打骂,年小不敢还手。忿极无计,读书之暇,偷偷从人习武。到了十二岁上,虽然未遇明师,力却增大了不少,从小未和人打过架,自己也不知道手有多重。这一年正当清明祭祖,想起亡母野葬郊外不能往祭,甚是伤心,背人私取了点香烛纸锭,去到自己房中,写了张亡母灵位,闭上房门偷偷哭祭。不想被尚仁闯来,将他母子喊了名字大骂一顿,又把灵位撕掉,放地乱踹。尚德蓄恨已久,上前理论,尚仁举手就打,尚德再忍不住,还手一推,尚仁酒色淘虚,哪经得起天生的神力?势子又猛,倒跌出老远,一下撞在硬木桌子角上,立时脑裂身死。

事有凑巧,正赶上嫡母闻声走来,本来就把尚德视为眼钉肉刺,一见亲手扶养的爱子被他失手撞死,如何肯饶?当时哭骂连天,喝令下人将尚德用腰带绑在条凳上,一迭连声,直喊“打死”。打了一阵,又嫌下人手轻,亲去房内取了一把剪刀跑出。旁立老家人看不过眼,悄喊:“少爷还不快逃,要等死么?”话刚说完,人已到了身前,举剪照定身上就扎。尚德自知失手不合,打的又是嫡母,任凭打骂,本未敢强,被老家人一句话提醒,心想:父亲年老,只我亲生,古人小杖则受,大杖则逃,她这气急之下,什么毒手施展不出?死得岂不冤枉?想到这里,瞥见剪到,反手一格,连人带凳一齐翻倒地上,未被扎伤。嫡母年已五旬开外,哪经得住他这猛力一格,也被挡跌老远,等到丫环抢前扶起,大骂“逆子”,二次持剪上前拼命时,尚德已把腰带挣断,飞跑出了大门。

这时颜家住在丞相胡同,尧民住在米市胡同,相隔甚近。尚德见嫡母一跌,知事闹大,家中决难立足,惶急中无可逃奔,便往尧民家中逃去。尧民知他家事,问明就里,便把他安置密室之中,颜家来问,只说未见。夜里颜璐赶去,说悍妻寻死觅活,大哭大闹,并还要亲自告官,送尚德的忤逆和杀死长兄之罪。再三劝阻,允她当日把人寻回再办。养子尸首尚还未殓,这里难免来搜,万藏不住,事情恐要闹大,急得无法。自己只此一子,务必设法保全。尧民力说无妨,先令他父子相见,然后授以密计,连夜先把尚德送往一个至亲家中藏起。颜略回家,依言行事。颜妻一听所教的话,更起疑心,次早天还没亮,便到虞家索人。颜璐推说面子难堪,任她哭骂,只不肯去。等她一走,暗命下人把棺木备齐,将尚仁入殓抬走。

尧民见了颜妻,一味敷衍,任她领了婢温满处搜索,未了才说:“昨晚听下人回禀,说在城外某寺院左近遇着尚德,许无处可投,前往出家也说不定。因恐大嫂疑我不信,故未先说。实则这等不孝不弟、逆母杀兄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帮你捉他办罪还来不及,怎肯容他玷我床榻?”颜妻本因隔近瞎猜,先未断定藏在虞家,因听丈夫的话吞吞吐吐,才起了疑心,谁知中了尧民缓兵移尸之计,又去城外空跑了半日。容到回家,死尸已然抬走,丈夫也不知去向,唤来家人一盘问,说:“老爷行前,先命人买棺殓尸,送住城外停放。一面大哭,说自己年逾六旬只有一个亲生儿子,不想他如此不孝,寻不回来,夫人不肯相容,受逼受气,还要闹笑话。寻了回来,即使夫人肯容,自己也不能再要这等逆于。将来夫妻老死,连个上坟烧纸的人俱无,活在世上无味,如今万念皆空,日后不死,也必出家。一个人自言自语,神气很是伤心。这时正忙着发送大少爷,又未见喊套车,全没有理会到老爷会走,等到发灵以后,好一会未听老爷唤人,前往书房上房各处一看,哪有人影?想系步行出门访友去了。

颜妻终是女流,跑了这一整天,忿虽未消,盛怒已馁。初进门时,见养子尸已发送,本来要闹,闻言料知丈夫被逼出走,到底多年夫妻,未免心慌,忙命下人四出寻找,到了半夜回来,哪有影子?益发惶急。再一回想平日行为和丈夫所说的话,不禁天良发动,越想越问心不过。将近六旬的老妇,性情又那么乖张暴戾,急怒之余,再加悔恨,当晚急了一夜,次早便行病倒。其实全是尧民计策,虽然照计而行,仍恐她不肯甘休,第二日便由尧民送了盘川,将尚德送返家乡,本人却去西山相熟寺院中住了几日。

尧民闻得颜妻病重,假作代为寻到,将他请回,病已沉重,不久便自病死。尧民随劝他告老归隐,回乡教子纳福。颜璐归未两年,也就老死,两家便断了音问。尚德年幼,全仗老仆得力,族众也无人欺凌,只有相助,家业较前日益兴盛。只他性喜游侠,不慕名利,从幼年起便好武好交。父死不久,遇见一位前辈能手,爱他天资颖异,留住三年,传了许多惊人的本领方始别去。尚德虽然武勇绝伦,并不以此自满,加以家学渊源,文事一样喜爱,性情只管豪侠,言动之间却带着三分书卷气。因他千金结客,不论文人武士,只有一技之长,前往相投,无不竭诚款洽,特予优礼。见人又极谦和,就是不相干的游子商旅错过宿头,只要以礼来见,从无拒绝。那一站又最长,容易错过宿头,所居恰在中间。起初一班江湖上的混人和贪便宜的过客当他公子哥儿,不是妄想依附引诱于中取利,便拿他当作乐得白吃白住的户头,认成了一个不要钱的现成旅店。

尚德先还未觉,日子一久,渐渐看出人心诡诈。他为人饶有智计,怎肯受了欺骗?

始而抱着千金市骨之意,想借众人之口传到江湖上去,使那奇士异人闻风而至,只交上一两个,便不在这一番精神应酬。嗣经一聪明门客点破,说薰莸不可同器,鸟兽难与同群,这样做法,反使高士裹足,异人却步,怎肯同流合污,受你供养?尚德方始恍然大悟,同时那来的人也真太不像话,于是改了方法,把来客分做三等款待。如真风尘英贤豪侠之士,便不惜推心置腹,生死论交,这算作头一等;其次江湖闻人,翰墨朋友,只要内外功夫、诗文书画略精一技,也不惜盛筵款洽,以礼迎送,慷慨论交,有求必应;至于过往商旅,除了当道职官不肯无故接待外,只要来人不甚鄙恶,真个错过宿头无可栖止,也可容纳,但只假以一席之地,略供一顿寻常饭食,明日即行,不得再留,此辈另有几间房子,设在附近,不得入门一步。对于那些无聊混人,先以善言遣走,如再纠缠,或因软骗不行,虚声恫吓,略显身手,也都鼠窜而去。经此一来,小人远隐,恶客日少,侠声所播,年时一久,着实交了不少好朋友。性又疾恶如仇,卫护乡里,宵小盗贼没钱用,找他明借行,如想在他附近百里方圆以内作案害人,休想讨得丝毫便宜。端的文武全才,威名远震,东南诸省很少不知道他的。

尚德因小时受虐逃出,多亏尧民相助,送还家乡,常时想起感念,当父母去世后数年中,也曾命人带了礼物进京问候。第一次正赶尧民丁忧在籍,去人没打听出原籍地址,就回去覆命,等打听出时,尧民业已服满进京。二次再派人去,正值尧民外放四川学政,道途辽远,来往参差,终未见到。久意亲去,不能分身。尚德年幼丧亲,父执多不熟识,来往俱是江湖奇士、风尘异人,官场俗吏又所厌恶,绝少相见,不觉耽误下来。近月才听人说尧民出任本省桌台,因闽抚贪庸,两下无异水火,正要着人探听真切,准备亲往拜望,还没有走。这日和一些门客武师商量夜饮,忽然下人投帖,说南胜镖局钟、卢两镖师保了暗镖,还有三个同行游侣由此经过,错了宿头,派前站师父周平前来拜庄借宿,一行人马随后就到。

尚德久慕南胜镖局谭镇南的名望为人,以前他手下镖师曾说来拜望过,周平原是熟人,玉麟江湖上早有名望,卢堃虽不深知,料非寻常人物。闻言大喜,连忙出接,先和周平相见,意欲亲骑迎候,周平再三谢阻,骑马归报。尚德满心结纳玉麟,当时勉强答应,人去以后,跟着备马,率了门客杨辉、雷正、朱鹏举、林开平一同赶去,恰巧众人无心步行入庄,成了极敬礼数,越发高兴。原意重在钟、卢二人,余客只是连类而及,不料竟会巧遇儿时恩人,先看尧民眼熟,后来越看越像,又听姓虞,越发断定无差,行礼拜见之后,起身说了经过。

这一来成了一家,彼此好生欢幸,谈了片时。外屋盛筵已然备好,下人来请入座。

众人共分两桌坐下,俱都开怀畅饮。良夫博学多闻,健谈善饮,尚德尤为佩服不已。宴罢散座,尚德请众重到里间献茶,重间尧民辞官之事。尧民说起前情,并说闽抚心犹不甘,现命刺客多人尾随不舍,前途还有伏兵,多亏异人暗中相助,目前幸得无事,未来难知等语。尚德含笑请问,敬礼从容,听完也无什表示,只说:“邪不胜正,世伯正人君子,当世名贤,自然逢凶化吉,决非小人所能侵害。”略说两句套话,好似漠不关心,没提一句相助护送的话,反是对泥中人和黑衣摩勒的来踪去迹、言语貌相,向众人盘问得非常仔细。

尧民为人豁达大度,学养深纯,自泥中人一出现,早已全体信赖,一切交由良夫、新民筹计,不再置念。除对泥中人订交之始一节照例隐过,毫不以为异。在座诸人都听主人适才亲口说过,尧民是他受恩敬慕的父亲前辈,平日那么义声远播的人物,遇见过类事,听了竟会漠不相干,除良夫看出他的心思,玉麟因事太不合情理,疑心他有别的作用外,都觉奇怪。以为他是本省有身家田业的富豪,尧民的对头是本省第一有权势的当道,刺客有抚台作护符,不比别的绿林盗贼多厉害不要紧,心存顾虑,也是人情,故话头转向别处,俱未再提。

尚德对事情虽不关心,却再三恳劝尧民等一行在庄中盘桓些日再走。尧民此时无官一身轻,颜家饮食精美,园林幽雅,主人允文允武,敬礼非常,又是故人之子,本意也未始不想稍烷征尘,小住旬日,无如前路荆榛,祸机未息,既有黄、李诸人患难相依,不便中道乖违,复有泥中人的指点,早一日出境便早一日了事安怀,只答应回家之后,他年如有机缘,彼此均可来往,此时却是不能。尚德知道尧民碍难,不再相强。谈到次更时分,众人分别就卧。颜家原备有佳客常住之所,当晚却是临时设的卧榻,把尧民等三人安置里间,黄、李、钟、卢等老少六人安置外间。临分手时,说本地素无宵小,今日谈晚,明早还要赶路,到浦城时,天才傍午,必不肯住下,前途多是小站,务请安卧养息精神,方始告退走去。

玉麟知主人和一干武师个个武艺高强,所用下人多半会武,即或夜间有事,也不至于贼至始知,连日白昼启行夜间戒备,甚是劳累,正好安眠一宵,也告众人只管安心睡眠,不必多虑,众人随即睡熟。玉麟心中有事,终是惦记,睡不多时便自醒转,微闻里屋良夫咳唾之声,侧耳一听,众人都睡得很香,卢整更是呼声大作。暗笑这位仁兄,人极爽快,武功也还不弱,只这般心粗,怎能吃这行饭?毕竟周平比他精细得多,虽从小忙碌,无暇寻师进益,仗着自己虚心下苦用功,近来已非昔比,足可独当一面,老做下手,未免委屈了些。正寻思间,又听里屋转侧之声,估量良夫已醒。忽想起尚德向尧民间话时情形可疑,轻悄悄起身。刚一下床,对榻周平便自惊醒,睁开眼睛,忙摆手叫他勿动。折向里间一看,良夫面正朝外,见他进来,料有话说,方欲坐起。

玉麟摇手止住,走向榻前坐下,悄问:“尚德是否别有深意?”良夫道:“尚德血性男子,又与敝东翁世交至好,以他为人那么义侠,决无坐视之理。他表面愈是淡漠,暗中越要锐身急难。我于武艺一门是门外汉,不知他的深浅,但是盛名之下,决无幸致。他只管才兼文武,智勇深沉,无如本省富绅,身家在此,贼党背后又有支援,不论胜败,俱有无穷后患。他既机密处事,不肯说出,我们也未便明言。据我看他苦留我们在此,便有深意。一留不住,我们起身,他土著路熟,必要抄道赶去,先与群盗一决胜负,至不济也必暗中随行保护,同御外侮。尊见以为如何?”

玉麟道:“我也如此看法。此人素具侠肝义胆,何况双方还是至交,只恐就是拿话劝他,也未必肯听呢。”良夫道:“那个自然。这事于我们虽然多一帮手,于他却是有损无益,劝阻定然无用。所幸泥中人早已通盘筹划,胸有成竹。按照途中见闻,盗党好似早落下风。但盼不等他出面发动,事情已了,就无碍了。”说时,忽听远远马蹄之声又快又急,由墙外远处跑来,直入园中止住。玉麟暗忖:像尚德这样武功,脚程定比马快,骑马夜出,老远便被人听出蹄声,故人更不会骑马来此。难道这时还有远客来么?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忙嘱良夫且睡。轻轻走出,纵向房顶,四外观查。遥见左侧一座敞厅灯光甚明,似有数人在内聚议。跟着又见一个短衣人由外面如飞跑进,穿行池沼花树之间,晃眼到达厅前,中有一人迎出,正是尚德,由来人手里接过一封书信,一同走了进去。自身是客,不便过去,方要往下看时,忽听屋脊那面有人悄声说道:“我料如何?这伙狗盗路径不熟,决不知客人会来到这里,再要是知道庄主人的威名,反正前途有的是下手地方,何必老虎嘴边拔毛,自己送死呢?白守一夜,真无趣味。”另一人答道:“事情太大,总是小心些好。庄主既请来客安心自睡,万一有惊吵,怎丢得起这大的人呢?”玉麟才知住屋四外俱都有人防守,自己行径必被看出,老大不好意思,不便再看下去,只得回房安歇。

次早天亮,众人刚起,主人便来问候,又设盛筵祖饯,前途的事仍然一字未提;行时途至庄前树林以外,尧民一让,便即道歉回身,并无惜别之意,因饯行一耽搁,众人至浦城只能打尖。这一站较长,休说防备艰难,为求方便,必须赶往浦城前面的武村住宿。一上路便加急赶行,过了颜庄,众山环绕处,忽然现出大道。这时天亮了好一会,路上行人众多,农夫俱在水田里操作,商贾负贩,此往彼来,时见村童四五嬉戏于人家篱落之间,机抒相闻,鸡大无惊,到处都是太平安乐景象。走了一阵,下来打尖。众人俱都不饿,尧民爱那水碧山清,景物佳淑,提议约几个人步行先走,众人多半附和。玉麟不便拦阻,只得令周平陪同众人先走,自和卢堃在后押运行李,暗护红货,一面催促轿夫们吃完起身,以便赶在一起行走。新民正和尧民、良夫、黄、李诸人,说起如此康庄大道,居然竟有伏莽,主使的人又是本省当道贵官,真是笑话。这等狗官恶贼,留之大为民害。可惜我们无权无勇,东翁已然高蹈,还乡纳福,暂时只好坐令猖狂。安得英侠数十辈,斩尽这些鼠类为快呢?

良夫听他随便说话,虽然行处正傍田岸,不在路心行人丛里,终恐被人听去不妥,方要拦阻。忽见隔着一片水田的另一条小径上跑过五骑快马,都是一色农民打扮,鞍鞯也没有,用装米谷的口袋,里面鼓囊囊也不知放些什么东西,横放马背。人骑上面,绝壁而驰,迅速非常。良夫刚觉马匹有些眼熟,那五骑马已被隔田茂林遮蔽,跑得没了影子。暗忖马骑这快,分明北方健儿身手,这里居然见到,想系闽、浙交界多山,民俗强悍之故。寻思未已,忽见周平踅近身旁,悄问道:“魏先生可看见那几匹马,有两匹是昨日见过的么?”

良夫猛想起昨日尚德所乘是一匹身量不甚高大的走马,那马腿瘦蹄尖,四脚各有长毛数缕,通体雪白,颈背相连处有两个圆光,一黄一黑甚是分明,跑起来昂首嘶风,顾盼神骏,一望而知为千里名驹,席间尚德还说起此马有许多异处。适见第一骑,背颈圆光被谷包挡住,虽未看见,那矫健神情,却与昨日尚德之马一般无二。第三骑枣红色大马,高大雄健,也是昨日五骑之一。余三骑虽不都像,人数马数却是相同。料定尚德等五人已然抄走小道,赶往前面。看他们行径机密,闽抚一节当已防到。走了一会,玉麟等押了轿马行李赶上。

众人贪看野景,随便谈说,仍是步行。走不数里,渐渐风生云起,似有雨意。晃眼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天色立时昏暗下来。玉麟见要变天,忙催众人速上舆马,寻找避雨之处。偏生适才大片村舍田亩俱已走完,地届旷野中间,两面洼地里芦获萧萧,野麻密茂,高几寻丈,弥望皆是,左近看不见一所房舍。前面不远却是一座山口,相隔约有半里之遥。周平早一马当先跑去,一会迎回,说:“山口内地颇开广,路旁树林内有一破庙,离大道不远,可以暂避一时。”话刚说完,豆大般的雨点已稀稀落落由狂风中箭一般斜射下来。众人一见不好,纷催快走。

人马还没赶进山口,风雨越来越大,天上黑云暗沉沉只往下坠,雨更倾盆而降,快要及地,吃狂风一搅,化成一圈,满天空乱飞乱舞,浪骇涛惊,看不出是雨是水。偶然一下打到脸上,便似一盆冰水迎面泼到,冷浸肌骨。大雨哗哗,落到地上,激起来一层水雾。一眼望出去,四面都是白茫茫的。地甚空旷,人马都似在水浪里行走,全都淋得和落汤鸡一般。虞、黄诸人虽在轿中,有油布遮盖,轿顶上的雨水却似瀑布晶帘挂将下来,轿帘被风吹得鼓蓬蓬的,雨水直往里渗漏,人坐里面还得用手捏住,略微松懈,水便似涌泉般夺缝而入,轿夫们头顶上雨水往下乱倒,耳目口鼻一齐往里进水,眼睁不开,嘴张不开,冷气往身上直攻,头上还腾腾冒着热烟。有那戴着雨笠的,围着笠边挂下一圈水帘,仿佛白纱灯罩,更难认路。晃眼工夫,沟浍皆盈,脚底水深尺许,走起路来本就费劲,轿子平白添了不少分量,再吃狂风一吹,越发握不住把,歪歪斜斜,几乎要倒,也不知费了多少气力,还加上玉麟等前后防护,才勉强把这半里不到的途程走完,仅仅抢到山口。口狭内高,水势就下,那一带直似山洪暴发,水势又深又激,两边山崖上还挂有大小数十条瀑布,更助威势,稍一不慎,便被冲倒,又费了不少气力,贾勇往山口里硬闯,才得乱流冲波,冒瀑而渡。到了里面,人马两疲,风雨一毫未住,三尺以外不能见物,只听奔腾澎湃之声,山摇地旋,草木皆鸣。那地方去破庙还有半里多路,正当洼地,水已成河,不能再走。只得把轿子抬到路旁高地上落下,歇息片时再走。那地下的水夹着泥沙杂物溜急旋转,箭一般朝前射去,更有雷雨助长威势,轰隆哗哗之声,震得耳鸣目眩,眼稍一花,便觉山石人物都似往后倒退,声势端的骇人!候了片刻,淋在雨里终不是事,只得二次鼓起勇气,踏水前进。

到了破庙里,各下舆马一看,庙甚宽大,前殿墙壁已坍塌了半边,神像也极残破。

众人各将油布罩揭去,开箱打包,取出衣服,将湿衣换下。轿夫们无衣可换,好在随行没有女眷,也各将上衣脱去,扭干了水,正想拆那殿上窗桶,生火来烤。

良夫忽然一眼看到,殿中除了漏水之处,俱甚干净,心中一动,暗忖这破的庙怎无灰尘堆积?分明有人打扫,后面未去,也许还有殿字,生人岂可冒失拆毁?忙命张福过去唤止轿夫,意欲前往殿后探看。玉麟也自觉察,互相一说,同由佛像后转过。见外面院落尽头处,一座大殿连同三间左偏殿俱已烧毁,只剩两根木架,倒在殿基上面。右偏殿三间,烧去半间,只有两间完整,虽然墙字一样破旧,并无芜秽不治之状,中间的门也颇完整,却虚掩着。向里一间,窗榻上破断处均有新削木条补砌,颇似主人他出,不在屋内情景。雨势未住,地下水深尺许,良夫不能过去。

玉麟好奇,也不顾新换衣服,站在门口,施展轻功奋身一跃,落在中途一株断树桩上,借劲再往斜里一纵,便到偏殿门外。先照江湖规矩,叩了两下门,不听答应,隔着门缝窗隙往里一看,外屋空空,只有一段大可合抱的木头,高约七尺,埋在地下。里面只有一个竹榻、一个竹制凉枕,业已破旧。临窗放着一块大木板,下用树桩架成的书案,案头整齐齐的放着两叠旧书、一些笔砚;另一个矮木桩当坐椅,椅上放着一个麻袋,袋内圆圆的,好似装着两个西瓜,斜搁桩边,并未放正,而且室中除了竹榻,只此一个坐处,也不是放瓜的所在。看出那人是拿了口袋刚由外回转,又想起什么急事,或是有人来唤,匆匆走出,所以东西也没放好。此外室中并无长物。正要回身,猛瞥见口袋近底处似有红水浸出,洋涔下滴,暗忖这时节不应还吃西瓜,本地西瓜部长得大,怎如此小法?那红水莫非是血不成?心中一动,又绕向侧面注视,越看越像袋内装的是两颗人头,麻袋缝中还有黑毛漏出,极似人发。庙虽幽僻,相距山口外的官道不过里许,看桌上书籍笔砚,颇似一个借居庙内攻读的寒士,决无光天化日出去杀死两人,再把人头带回之理。细看地下,并无湿印,料定雨前所为,算计必是有人陷害无疑。

玉麟颇喜斯文中人,先本不想多事,继一想,此人在这荒山破庙以内孤身读书,已非寻常酸秀才可比。再看他把两间破书屋理得十分清洁,桌上所摆旧书笔砚都是整齐齐的,院中一点杂草无有,甚至连前面一座残破大殿也打扫得那么干净,可见是个洁身自爱之士。自己在以英杰自命,不看见则已,既见冤抑,乐得顺手之劳,助他一臂。就不能多耽搁,代他把这人头移去,弃入山涧之中,免得牵连受祸,岂不也是好事?好在房门虚掩,出入容易。附近有的是山涧,雨水也方便,趁此好人阻雨,不能到来发难之际,人不知鬼不觉移去以后,再就雨水拭净血迹。想到这里,顿动侠肠。刚把中间门推开,迎面看到的,便是那根埋在地下的木桩。门一开,天光透入,那木桩好似有人日久搓磨,只着地半尺处树皮犹存,余者都是又光又滑,而且木质极坚,埋得颇深,手摇不动。分明是武家下苦练功的要物,室主斯文中人,要此何用?

玉麟机警,颇悔行事疏忽,适才已然看见这段木桩,怎未想起?越觉事有蹊跷,探头外望,雨势仍不稍减。良夫遥立前殿后门口内,打手势问室中有人无有。玉麟也打手势教他留意,如见来人,即速招呼。既已进门,决计看个水落石出。随往里屋走进,把麻袋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果是两颗首级。内中一个面目狰狞,头骨甚大,正是前晚店中探查所见两个北方人之一。另一人头满脸麻子,却未见过。不由大为惊异,情知有异,主人决非庸流。这事许还与一行人有关,不敢冒失,忙照原样给它结好。方要退出,忽见书本中夹着一张信笺,纸式都极讲究。翻开书本一看,上写:“去人归,得赐语,先生高义,感篆同深。季时不正,病魔势顿,暂只将护,关窍一通便可无恙,似不宜以猛药治之也。闻自病初起即有良医调卫,不知其道如何?谅亦高手,投药能与意同为佳,管见未审当否?白茅晚间可致,尚容良晤。”上下俱未署名,乍看似是代人延医,细查词意,却极隐昧。见窗外雨势稍小,恐人回来,撞见不便,仍放回原处,退了出来,将房门虚掩。自觉无什破绽,方始纵回,把所见情形对良夫一说,良夫也觉信上所说必是隐语。盗党既有两人被杀,不问室中人主意如何,这里总属是非之地,不可久停。无奈雨虽稍小,仍还未住,轿夫们不知从哪里弄了几根干柴,加些湿的树皮,生火烤衣,殿上靠塌墙一面尽是浓烟。离镇店还远,再令他们冒雨赶道,决非所愿。事情不能明说,路也委实难走。

正和玉麟商量,忽听一个轿夫道:“这样大雨,满地是水没法再走远路。等到天晴雨住,只好到浦城住下了。”另一个道:“这里去浦城已没多远,到时天还很早,客人又有急事,肯在那里住下么?”先说话人答道:“那也是没法于的事,这里已然耽搁了好些时候,天还未晴,知道什时才能走呢?就立时起身,除了打尖,一步不停也不过赶到白茅镇上为止,如再耽搁上一两个时辰,那只好赶到都天王庙向道士们借宿了。”又一个轿夫插口道:“你真说得好,要照客人打算,今天赶到武村,就不耽搁,也是难事。要说白茅镇,过了都天王庙才十几里路,只能到鱼鹰嘴,就摸黑走也能赶到。近年庙里道士已换了主,不像从前善良了,还有庙前柳家,都不好说话,随便就带大队人去投宿,不受他讹,就受他欺,凭这几位客人,能受那种气么?住浦城呢,关不好赶,一个不巧,又多耽搁一天。前面只白茅镇到武村这段路最长,人家最少。麟子山一带野东西又多,天一黑什么都有。一个赶不上,前不挨村,后不挨店,也是不好。只住白茅镇最好,哪一样也不吃亏。你们是嫌山坡难走,也不想想,客人这么厚道,人家赶路心急,我们多费点力气,左就不要本钱,又算什么呢?”

良夫听轿夫说起白茅镇,心中一动,想起后偏殿玉麟所见信笺上,有“白茅晚间可致”之言,信中隐语如真暗指自己这一行人来说,看那荐医语意,好似另有一人,杀死二贼之事决非泥中人与黑衣摩勒所为。如与尚德一路,他本暗中追下,倒还略似,连那前途晤言的话都相符合。但是昨晚商计前途行程,议定赶到武村才住,尚德也曾在旁主张,别时还有路上无多耽搁,决赶得到的话,白茅镇提也未提。路上未遇,事前无雨,怎知今晚要宿此镇,否则他约人到彼何事?

想到这里,又觉别有原因。当日武村万赶不到,除了白茅镇,又无适当宿头,自己一行有泥中人暗中保护,照他所说而行,本能免祸,现在变起非常,贼党被人杀死,倘是另有仇家赶了去,正好遇上,岂不又生枝节?仔细寻思,不问路数如何,还是始终信赖泥中人,别的都听其自然,免得再有别的麻烦。先意不住白茅镇,往都天王庙投宿,道士纵多讹索,不过多费一点香资,有钟、卢等人同行,料无他虑。及向玉麟一说,周平在旁闻言,因黑衣摩勒曾说,大盗杨标隐居都天王庙,与群贼同党,连单人探路跑趟子都不可,如何反倒送上门去?忙拦道:“那地方万住不得。我知那里隐有一个姓杨的北方大盗,常时出来做独脚行当。那姓杨的必是他的化名,又与庙中恶道勾结。虽不能断定是否与敌人一气,此去是非终是难免,仍以住白茅镇为是。”

良夫说出自己所料各节,玉麟道:“前途原是我们荆棘最多之地,闯过一段是一段,过了仙霞才是坦途,此时也顾虑不了许多。我想冤有头,债有主,英雄做事,敢作敢当,各归各事。这时雨已小了许多,我们只做不知,就此赶路,到时再相机应付便了。”良夫不便相强,只得应了。由周平向轿夫们许了厚奖,言明当日如无大故,至不济要赶到白茅镇,如能赶到武村,更是加倍给钱。轿夫已把湿衣烤了个半干,一来贪得赏钱,二来当地食宿两缺,其势不能久留,俱都踊跃从事,七手八脚,一会收拾停当。众人各上轿马,冒雨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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