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甲戌),三月二十八日(旧二月十四)星期三,大雨,寒冷如残冬。
晨四时,乱梦为雨声催醒,不复成寐;起来读歙县黄秋宜少尉《黄山纪游》一卷,系前申报馆仿宋聚珍版之铅印本,为《屑玉丛谈》二集中之一种。这游记,共二十五页,记自咸丰九年己未八月二十八日从潭渡出发去黄山,至同年九月十一日重返潭渡间事。文笔虽不甚美,但黄山的伟大,与夫攀涉之不易,及日出,云升,松虬,石壁,山洞,绝涧,飞瀑,温泉诸奇景,大抵记载详尽。若去黄山,亦可作导游录看,故而收在行箧中。
昨日得上海信,知此次同去黄山游者,还有四五位朋友,膳宿旅费,由建设厅负担,沿路陪伴者,由公路局派往,奉宪游山,虽难免不贻——山灵忽地开言道:“小的青山见老爷!”——之讥,然而路远山深,像我等不要之人无产之众,要想作一度壮游,也颇非易事。更何况脚力不健,体力不佳,无徐霞客之胆量,无阮步兵之猖狂,若语堂、光旦等辈,则尤非借一点官力不行了。
午后四时,大雨中,忽来了一张建设厅的请帖,和秋原、增嘏、语堂等到杭,现住西湖饭店的短简。冒雨前去,在西湖饭店楼下先见了一群文绉绉的同时出发之游览者及许多熟人;全、叶、潘、林,却雅兴勃发,已上西泠印社,去赏玩山色空濛的淡妆西子了。伫候片时,和这个那个谈谈天气与旧游之地,约莫到了五点,四位金刚,方才返寓。乱说了一阵,并无原因地哄笑了几次,我们就决定先去喫私菜,然后再去陪官宴,吃私菜处,是寰宇驰名的王饭儿,官宴在湖滨中行别业的大厅上。
私菜喫完,赶至湖滨,中行别业的大厅上,灯烛辉煌,摆满了五六桌热气蒸腾的菜。在全堂哄笑大嚼的乱噪声中,又决定四十余人,分五路出发;一路去南京芜湖,一路去天台雁荡,一路去绍兴宁波,一路去杭江沿线,一路去徽州,直至黄山。语堂、增嘏、光旦、秋原,《申报》馆的徐天章与《时事新报》馆的吴宝基两先生,以及小子,是去黄山者,同去的为公路局的总稽查金篯甫先生。
游临安县玲珑山及钱王墓
三月二十九日,星期四,晴。
昨晚雨中夹雪,喝得醉醺醺回来的路上,心里颇有点儿犹豫;私下在打算,若明天雨雪不止者,则一定临发脱逃,做一次旅行队里的renegade,好在不是被招募去的新兵,罪名总没有的。今天五六点钟,探头向窗帷缺处一望,天色竟青苍苍的晴了,不得已只好打着呵欠,连忙起来梳洗更衣,料理行箧,赶到湖滨,正及八点,一群奉宪游山者,早已手忙脚乱,立在马路边上候车子来被搬去了。我们的车子,出武林门,过保俶塔,向秦亭山脚朝西驶去的时候,太阳还刚才射到了老和山的那一座黄色的墙头。
宿雨初晴,公路明洁,两旁人行道上,头戴着银花,手提着香篮的许多乡下的善男信女,一个个都笑嘻嘻的在尘灰里对我们呆看,于是乎就有了我们这一批游山老爷的议论。
“中国的老百姓真可爱呀!”是语堂的感叹。
“春秋二季是香市,是她们的唯一的娱乐。也可以借此去游山玩水,也可以借此去散发性欲,pilgrimage之为用,真大矣哉!”是精神分析学者光旦的解释。
“她们一次烧香,实在也真不容易。恐怕现在在实行的这计划,说不定是去年年底下就定下了,私私地在积些钱下来。直到如今,几个月中间果然也没有什么特别事故发生,她们一面感谢着菩萨的灵佑,一面就这么的不远千里而步行着来烧香了。”这又是语堂的dichtung。
增嘏、秋原大约是坐在前面的头等座位里,故而没有参加入车中的议论。一路上的谈话,若要这样的笔录下来,起码有两三部Canterbury Tales的分量,然而时非中世,我亦非英文文学之祖,姑从割爱,等到另有机会时再写也还不迟。
车到临安之先,在一处山腰水畔,看见了几家竹篱茅舍的人家,山前山后,茶叶一段段的在太阳光里吐气。门前桃树一株,开得热闹如云,比之所罗门的荣华,当然只有过之。骚——这字音虽不雅,但义却含两面——兴一动,我就在日记簿上写下了两行曲蟺似的字:
泥壁茅篷四五家,山茶初茁两三芽,
天晴男女忙农去,闲杀门前一树花。
这一种乡村春日的自在风光,一路上不知见了多少。可惜没有史梧冈那么的散记笔法,能替他们传神写照,点画出来,以飨终年不出都市的许多大布尔先生。
临安县在余杭之西,去杭州约百余里,是钱武肃王的故里;至今武肃王墓对面的那支大功山上,还有一座纪念钱氏的功臣塔建立在那里。依路局规定的路线,则西来第一处登山,当在临安县西十里地的玲珑山。午前十点左右,车到了临安站,先教站中预备午饭,我们就又开车,到玲珑站下来步行。在田塍路上,溪水边头,约莫走了两三里地的软泥松路,才到了玲珑山口。
玲珑山的得名,依县志所载,则因它“两峰屹峙,盘空而上,故曰玲珑”。实在则这山的妙处,是在有石有泉,而又有苏、黄、佛印的游踪,与夫禅妓琴操的一墓。你试想想,既有山,复有水,又有美人,又有名士,在这里中国的胜景的条件,岂不是样样齐备了么?玲珑山的所以比径山、九仙山更出名,更有人来玩的原因,我想总也不外乎此。还有一件,此山离县治不远,登山亦无不便,而历代的临安仕宦乡绅,又乐为此经营点缀,所以临安虽只一瘦瘠的小县,而此山的规模气概,也可以与通都大邑的名山相并。地之传与不传,原也有幸不幸的气数存在其间。
入山行一二里,地势渐高。山径曲折,系沿着两峰之间的一条溪泉而上。一边是清溪,一边是绝壁。壁岩峻处,半山间有“玲珑胜境”的四大字刻在那里。再上是东坡的“醉眠石”、“九折岩”。三休亭的遗址,大约也在这半山之中。壁上的摩崖石刻,不计其数。可惜这山都是沙石岩,风化得厉害,石刻的大半,都已经辨认不清了。最妙的是苏东坡的那块“醉眠石”,在山溪的西旁,石壁下的路东,长长的一块方石,横躺下去,也尽可以容得一人的身长,真像是一张石做的沙发。东坡的究竟有没有在此石上醉眠过,且不去管它,但石上的三字,与离此石不远的岩壁上的“九折岩”三字,以及“何年僵立两苍龙”的那一首律诗,相传都是东坡的手笔;我非考古金石家,私自想想这些古迹还是貌虎认它作真的好,假冒风雅比之烧琴煮鹤,究竟要有趣一点。还有“醉眠石”的东首,也有一块山石,横立溪旁,上镌“琴声”两篆字,想系因流水淙淙有琴韵,与“琴操墓”就在上面的双关佳作,因为不忍埋没这作者的苦心,故而在此提起一句。
沿溪摸壁,再上五六十步,过合涧泉,至山顶下平坦处,有一路南绕出西面一枝峰下。顺道南去,到一处突出平坦之区,大约是收春亭的旧址。坐此处而南望,远近的山峰田野,尽在指顾之间,平地一方,可容三四百人。平地北面,当山峰削落处,还留剩一石龛,下覆古石刻像三尊,相传为东坡、佛印、山谷三人遗像,明褚栋所说的因梦得像,因像建碑的处所,大约也就在这里,而明黄鼎象所记的剩借亭的遗址,总也是在这一块地方了,俗以此地为三休亭,更讹为三贤祠,皆系误会者无疑。
在石龛下眺望了半天,仍遵原路向北向东,过一处菜地里的碑亭,就到了玲珑山寺里去休息。小坐一会,喝了一碗茶,更随老僧出至东面峰头,过钟楼后,便到了琴操的墓下。一抔荒土,一块粗碑,上面只刻着“琴操墓”的三个大字,翻阅新旧《临安县志》,都不见琴操的事迹,但云墓在寺东而已,只有冯梦祯的《琴操墓》诗一首:
弦索无声湿露华,白云深处冷袈裟,
三泉金骨知何地,一夜西风扫落花。
抄在这里,聊以遮遮《临安县志》编者之羞。
同游者潘光旦氏,是冯小青的研求者,林语堂氏是《桃花扇》里的李香君的热爱狂者,大家到了琴操墓下,就齐动公愤,说《临安县志》编者的毫无见识。语堂且更捏了一本《野叟曝言》,慷慨陈词地说:
“光旦,你去修冯小青的墓吧,我立意要去修李香君的坟,这琴操的墓,只好让你们来修了。”
说到后来,眼睛就盯住了我们,所谓你们者,是在指我们的意思。因这一段废话,我倒又写下了四句狗屁。
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
如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
东坡到临安来访琴操事,曾见于菜地里的那一块碑文之上,而毛子晋编的《东坡笔记》里(梁廷柟编之《东坡事类》中所记亦同),也有一段记琴操的事情说:
苏子瞻守杭日,有妓名琴操,颇通佛书,解言辞,子瞻喜之。一日游西湖,戏语琴操曰:“我作长老,汝试参禅!”琴操敬诺。子瞻问曰:“何谓湖中景?”对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谓景中人?”对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何谓人中意?”对曰:“随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如此究竟何如?”琴操不答,子瞻拍案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言下大悟,遂削发为尼。
这一段有名的东坡轶事,若不是当时好奇者之伪造,则关于琴操,合之前录的冯诗,当有两个假设好定,即一,琴操或系临安人,二,琴操为尼,或在临安的这玲珑山附近的庵中。
我们这一群色情狂者还在琴操墓前争论得好久,才下山来。再在玲珑站上车,东驶回去,上临安去吃完午饭,已经将近二点钟了;饭后并且还上县城东首的安国山(俗称太庙山)下,去瞻仰了一回钱武肃王的陵墓。
武肃王的丰功伟烈,载在史册;除吴越备史之外,就是新旧《临安县志》、《杭州府志》等,记钱氏功业因缘的文字,也要占去大半;我在此地本可以不必再写,但有二三琐事,系出自我之猜度者,顺便记它一记,或者也可以供一般研究史实者的考订。
钱武肃王出身市井,性格严刻,自不待言,故唐僧贯休呈诗,有“一剑霜寒十四州”之句。及其衣锦还乡,大宴父老时,却又高歌着“斗牛无孛兮民无欺”等语;酒酣耳热,王又自唱吴歌娱父老曰:“汝辈见侬的欢喜,吴人与我别是一般滋味,子长在我心子里。”则他的横征暴敛,专制刻毒,大旨也还为的是百姓,并无将公帑存入私囊去的倾向。到了他的末代忠懿王钱宏俶,还能薄取于民,使民垦荒田,勿收其税,或请科赋者,杖之国门,也难怪得浙江民众要怀念及他,造保俶塔以资纪念了。还有一件事实,武肃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王遗妃书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至用其语为歌。我意此书,必系王之书记新城罗隐秀才的手笔,因为语气温文,的是诗人出口语也。
自钱王墓下回来,又坐车至藻溪。换坐轿子,向北行四十里而至西天目。因天已晚了,就在西天目山下的禅源寺内宿。
游西天目
三月三十日,星期五,阴晴。
西天目山,属于潜县。昨天在地名藻溪的那个小站下车,坐轿向北行三四十里,中途曾过一教口岭,高峻可一二十丈。过教口岭后,四面的样子就不同了。岭外是小山荒田的世界,落寞不堪;岭内向北,天目高高,就在面前,路旁流水清沧,自然是天目山南麓流下来的双清溪涧,或合或离,时与路会,村落很多,田也肥润,桥梁路亭之多,更不必说了。经过白鹤溪上的白鹤桥,月亮桥后,路只在一段一段的斜高上去。入大有村后,已上山路,天色阴阴,树林暗密,一到山门,在这夜阴与树影互竞的黑暗网里,远远听到了几声钟鼓梵唱的催眠暗示,一种畏怖,寂灭,皈依,出世的感觉,忽如雷电似的向脑门里袭来。宗教的神秘作用,奇迹的可能性,我们在这里便领略了一个饱满,一半原系时间已垂暮的关系,一半我想也因一天游旅倦了,筋骨气分,都已有点酥懈了的缘故。
西天目的开山始祖,是元嘉熙年生下来的吴江人高峰禅师。修行坐道处,为西峰之狮子岩头,到现在西天目还有一处名死关的修道处,就系高峰禅师当时榜门之号。禅师的骨塔,现在狮子峰下的狮子口里。自元历明,西天目的道场庙宇,全系建筑在半山的,这狮子峰附近一带的所谓狮子正宗禅寺者是。元以前,西天目山名不确见于经传,东坡行县,也不曾到此,谢太傅游山,屐痕也不曾印及。元明两代,寺屡废屡兴,直至清康熙年间,玉林国师始在现在的禅源寺基建高峰道场,实即元洪乔祖施田而建之双清庄遗址。
在阴森森的夜色里,轿子到了山门,下轿来一看,只看见一座规模浩大的八字黄墙,墙内墙外,木架横斜,这天目灵山的山门似正在动工修理。入门走一二里,地高一段,进天王殿;再高一段,入韦驮宝殿;又高一段,是有一块“行道”的匾额挂在那里的法堂。从此一段一段,高而再高,过大雄宝殿,穿方丈居室,曲折旋绕,凡走了十几分钟,才到了东面那间五开间的楼厅上名来青室的客堂里。窗明几净,灯亮房深,陈设器具,却像是上海滩上的头号旅馆,只少了几盏电灯,和卖唱卖身的几个优婆夷耳。
正是旧历的二月半晚上,一餐很舒适的素菜夜饭吃后,云破月来,回廊上看得出寺前寺后的许多青峰黑影,及一条怪石很多的曲折的山溪。溪声铿锵,月色模糊,刚读完了第二十八回《野叟曝言》的语堂大师,含着雪茄,上回廊去背手一望,回到炉边,就大叫了起来说:
“这真是绝好的Dichtung!”
可惜山腰雪满,外面的空气尖冷,我们对了这一个清虚夜境,只能割爱;吃了些从天王殿的摊贩处买来的花生米和具有异味的土老酒后,几个Dichter也只好抱着委屈各自上床去做梦了。
侵晨七点,诗人们的梦就为山鸟的清唱所打破,大家起来梳洗早餐后,便预备着坐轿上山去游山。语堂受了一点寒,不愿行动,只想在禅源寺的僧榻上卧读《野叟曝言》,所以不去。
山路崎岖陡削,本是意计中事;但这西天目山的路,实在也太逼侧了;因为一面是千回百折的清溪,一面是奇岩矗立的石壁,两边都开凿不出路来,故而这条由细石巨岩叠成的羊肠曲径,只能从树梢头绕,山嘴里穿。我们觉得坐在轿子里,有三条性命的危险,所以硬叫轿夫放下轿来,还是学着诗人的行径,缓步微吟,慢慢儿的踏上山去。不过这微吟,到后来终于变了急喘,说出来倒有点儿不好意思。
扶壁沿溪提脚弯腰的上去,过五里亭、七里亭。山爬得愈高,树来得更密更大,岩也显得愈高愈奇,而气候尤变得十分的冷。西天目山产得最多的柳杉树的干上针叶上,还留有着点点的积雪,岩石上尽是些水晶样的冰条。尤其是狮子峰下,将到狮子口高峰禅师塔院快的路上,有一块倒覆的大岩石,横广约有二三十丈,在这岩上倒挂在那里的一排冰柱,真是天下的奇观。
到了狮子口去休息了数刻钟,从那茅篷的小窗里向南望了一下,我们方才有了爬山的自信。这狮子口虽则还在半山,到西天目的绝顶“天下奇观”的天柱峰头,虽则还有十几里路,但从狮子口向南一望,已经是缥缈凌空,巨岩小阜,烟树,云溪,都在脚下;翠微岩华石峰旭日峰下的那一座禅源大禅寺,只像是画里的几点小小的山斋,不知不觉,我们早已经置身在千丈来高的地域了。山茶清酽,山气冱寒,山僧的谈吐,更加是幽闲别致,到了这狮子口里,展拜展拜高峰禅师的坟墓,翻阅翻阅西天目祖山志上的形胜与艺文,这里那里的指点指点,与志上的全图对证对证,我们都已经有点儿乐而忘返,想学学这天目山传说中最古的那位昭明太子的父亲,预备着把身体舍给了空门。
说起了昭明太子,我却把这天目山中最古的传说忘了,现在正好在这里补叙一下。原来天目山的得名,照万历《临安县旧志》之所说,是在“县西北五十里。即浮玉山,大藏经谓为宇内三十四洞天,名太微元盖之天”。《太平寰宇记》曰:“水缘山曲折,东西巨源若两目,故曰天目。西目属于潜,东目属临安。梁昭明太子,以葬母丁贵嫔,被宫监鲍邈之谮,不能自明,遂惭愤不见帝(武帝),来临安东天目山禅修,取汉及六朝文字遴之,为《文选》二十卷,取《金刚经》,分为三十二节,心血以枯,双目俱瞽。禅师志公,导取石池水洗之,一目明;复于西天目山,取池水以洗之,双目皆明。不数年,帝遣人来迎;兵马候于天目山之麓,因建寺为等慈院。”
这一段传说,实在是很有诗意的一篇宫闱小说;大约因为它太有诗意了罢,所以《临安志》、《于潜志》,都详载此事,借做装饰。结果弄得东天目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经台,西天目也同样的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经台。文人活在世上,文章往往不值半分钱,大抵饥饿以死。到了肉化成炭,骨变成灰的时候,却大家都要来攀龙附凤,争夺起来了,这岂真是文学的永久性的效力么?分析起来,我想唯物的原因,总也是不少的。因为文人活着,是一样的要吃饭穿衣生儿子的,到得死了几百年之后,则物的供给,当然是可以不要。提一提起某曾住此,某曾到此,活人倒可以吸引游客,占几文光;和尚道士,更可以借此去募化骗钱,造起庄严灿烂的寺观宝刹来,这若不是唯物的原因又是什么?
从狮子口出来,看了千丈岩、狮子岩,缘山径向东,过树底下有一泓水在的洗钵池,更绕过所谓“树王”的那一棵有十五六抱大的大杉树,行一二里路,就到了更上一层的开山老殿。这自狮子口至开山殿的山腰上的一段路都平坦,老树奇石多极,宽平广大的空基也一块一块的不知有多少,前面说过的西天目古代的寺院,一定是在这一带地方的无疑,开山老殿或者就是狮子正宗禅寺,也说不定。开山殿后轩,挂在那里的一块徐世昌写的“大树堂”大字匾额,想系指“树王”而说的了。实际上,这儿的大树很多,也并不能算得唯一的希奇景致,西天目的绝景,却在离开山老殿不远,向南突出去的两支岩鼻上头。从这两支岩鼻上看下去的山谷全景,才是西天目的唯一大观;语堂大师到了西天目,而不到此地来一赏附近的山谷全景,与陡削直立的峭壁奇岩,才叫是天下的大错,才叫是Dichtung反灭了Wahrheit!
岩鼻的一支,是从开山殿前稍下向南,凭空拖出约有一里地长的独立奇峰,即和尚们所说的“倒挂莲花”的那一块地方。所谓“倒挂莲花”者,系一簇百丈来高的岩石,凌空直立在那里,看起来像一朵莲花。这莲花的背后,更有一条绝壁,约有二百丈高,和莲花的一瓣相对峙,立在壁下向上看出去,只有一线二三尺宽的天,白茫茫的照在上面。莲花石旁,离开几尺的地方,又有一座石台,上面平坦,建有一个八角的亭子。在这亭子的路东,奇岩一簇,也像是向天的佛手,兀立在深谷的高头。上这佛手指头,去向南一展望,则几百里路内的溪谷、人家、小山、田地,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条一条的谷,一缕一缕的溪,一垄一坞的田,拿一个譬喻来说,极像是一把倒垂的扇子;扇骨就是由西天目分下去的余脉,扇骨中间的白纸,就是介在两脉之间的溪谷与乡村,还有画在这扇子上面的名画,便是一幅菜花黄桃花红李花白山色树木一抹青青的极细巧的工笔画!
其他的一支岩鼻,就是有一个四面佛亭造在那里的一条绝壁,比“倒挂莲花”位置稍东一点,与“倒挂莲花”隔着一个万丈的深谷,遥遥相对。从四面佛亭向东向南看下去的风景,和在“倒挂莲花”所见到的略同。不过在这一个岩鼻上,可以向西向下看一看西天目山境内的全山和寺院,这也是一点可取的地方。
从四面佛的岩鼻,走回来再向东略上,到半月池。再东去一里,是龙潭(或称龙池),是东关望夫石等地方了,我们因为肚子饿,脚力也有点不继,所以只到了半月池为止。
在开山殿里吃过午饭,慢慢走下山来,走了三五里路,从山腰里向东一折,居然到了四面佛绝壁下的一块平地的上面。这地方名东坞坪,禅源寺的始建者玉林(亦作琳)国师的塔院,就在这里,墓碣题为“三十一世玉琳琇法师之塔院”。
由东坞坪再向西向南的下山,到了五里亭,仍上来时的原路;回到昨晚的宿处禅源寺,已经是午后四点多钟了。重遇见了语堂,大家就都夸大几百倍地说上面风景的怎么好怎么好,不消说在Wahrheit上面又加了许许多多的Dichtung,目的不外乎想使语堂发生点后悔,这又是人性恶的一个证明。但语堂也是一位大Dichter,那里肯甘心示弱,于是乎他也有了他的迭希通。
晚上当然仍留禅源寺的客房里宿。
在西天目这禅源寺里化去了两夜和一天,总算也约略的把西天目的面貌看过了。但探胜穷幽,则完全还谈不上。不过袁中郎所说的飞泉、奇石、庵宇、云峰、大树、茶笋的天目六绝,我们也都已经尝到。只因雷雨不作,没有听到如婴啼似的雷声,却是一恨。光旦、增嘏辈亦是好胜者流,说:“袁中郎总没有看到冰柱!”这话倒真也不错。
西天目禅源寺有田产极多,故而每年收入也不少;檀家的施舍,做水陆的收入,少算算一年中也有十余万元。全山的茅篷,全寺的二三百僧侣,吃饭穿衣是当然不成问题的。至于寺内的组织,和和尚的性欲问题等,大约是光旦的得意题目,我在此地,只好略去。
游东天目
三月三十一日,星期六,晴而不朗。
晨八时起床,早餐后,坐轿出禅源寺而东去;渡蟠龙桥,涉朱头陀岭,过旭日峰而下至一谷,沿溪行,是发源于泥岭北坑的东关溪的支流。昨天自“倒挂莲花”看下来的扇中的一谷,就是这里的嘉德、前乡等地方,到了此地,我们的一批人马,已成了扇子画上的人物了。天目两山相距约三十余里,自西徂东,经六角岭(俗称),门岭等险峻石山,然后到东天目西麓的新溪。东山下有一个昭明庵在,下轿小息,看了一块古文选楼的匾额,和一座小小的太子塔,再上山,行十里,就可以看得见东天目昭明禅院的钟楼与分经台。
我们这一次来,系由藻溪下车,先至西天目而倒行上东天目的,若欲先上东天目去,则应在化龙站下车,北行三十里即达。总之,无论先东后西,或先西后东,若欲巡拜这两座名山,而作浙西之畅游者,那一个两山之间的大谷,与三条岭,数条溪,四五个村庄,必须经过。桃李松杉,间杂竹树;田地方方,流水绕之;三面高山,向南低落,南山隐隐,若臣仆之拱北宸,说到这一个东西两天目之间的乡村妙景,倒也着实有点儿可爱。
从昭明庵东上的那一条天目山脚,俗称老虎尾巴。到五里亭而至一小山之脊。从此一里一亭,盘旋上去,经过拼虎石,碎玉坡而至螺蛳旋的路侧,就看得见东面白龙池下的那个东崖瀑布了。这瀑布悬两峰之间,老远看过去,还有数丈来高,瀑声隐隐若雷鸣,但可望而不可即,我们因限于日期,不能慢慢的去寻幽探险,所以对于这东崖瀑布,只在路上遥致了一个敬礼。
螺蛳旋走完,向一支山角拐过,就到了东天目山门外的西岭垂虹,实在是一幅画样的美景。行人到此,一见了这银河落九天似的飞瀑,瀑身左右的石壁,以及瀑流平处架在那里的桥亭——名垂虹桥亭——总要大吃一惊,以为在如此高高的高山中,那里会有这样秀丽、清逸、缥缈的瀑布和建筑的呢?我们这一批难民似的游山者,到了瀑布潭边,就把饥饿也忘了,疲倦也丢了,文绉绉的诗人模样做作也脱了;蹲下去,跳过来,竟大家都成了顽皮的小孩,天生的蛮种,完全恢复了本来的面目。等到先到寺里的几位招呼我们的人出来,叫我们赶快去吃午饭的时候,我们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一条就在山门西面的悬崖瀑布。
离瀑布,过垂虹,拾级而登,在大树夹道的山门内径上走里把来路,再上一层,转一个弯,就到了昭明禅院的内殿。我们住的客堂,亦即方丈打坐偃息之房,是在寺的后面东首,系沿崖而筑的一间山楼。山房清洁高敞,红尘飞不到,云雾有时来,比之西天目,规模虽略小,然而因处地高,故而清静紧密,要胜一筹。东天目并且自己还有发电机,装有寺内专用的电灯,这一点却和普陀的那个大旅馆似的文昌阁有点相像。方丈德明,年轻貌慧,能经营而善交际,我们到后,陪吃饭,陪游山,谈吐之间,就显露出了他的尽可以做得这一区名山的方丈的才能。
查这昭明禅院的历史——见《东山志》——当然是因昭明太子而来。梁大同间,僧宝志——即志公——飞锡居之。元末毁,明洪武二十年重建,万历初又毁,清康熙年间,临安黄令倡缘新之。洪杨时,当然又毁灭了。后此的修者不明,若去一看现存的碑记,自然可以明白。寺的规模,虽然没有西天目禅源寺那么的宏大,然天王殿、韦驮阁、大雄宝殿、藏经阁等,无不应有尽有。可惜藏经阁上,并不藏经,是一座四壁金黄的千佛阁,乡下人称百子堂,在寺的西面。此外则僧寮不多,全山的茅篷,仰食于总院者,也只有寥寥的几个,因以知此寺寺产定不如西天目的富而且广,不过檀越的施舍,善男信女的捐助,一年中也定有可观,否则装电灯,营修造的经费,将从何处得来呢?
吃过午饭,我们由方丈陪伴,就大家上了西面高处的分经台。台荒寺坏,现在只变了一个小小的茅篷。分经台西侧,行五十余步,更有一个葛稚川的炼丹池,池上也有茅篷一,修道僧一。到了分经台,大家的游兴似乎尽了,但我与金篯甫、吴宝基、徐成章三位先生,更发了痴性,一定想穷源探底,上一上这东天目的极顶。因为志书上说,西天目高三千五百丈,东天目高三千九百丈,一置身在东天目顶,就可以把浙江半省的山川形势,看得澈底零清,既然到了这十分之八的分经台上,那又谁肯舍此一篑之功呢!和方丈及同来的诸先生别去后,我们只带了一位寺里的工人作向导,斩荆披棘,渡石悬崖,在荒凉的草树丛中,泥沙道上,走了两个钟头,方才走到了那一座东天目绝顶的大仙峰上。
据陪我们去的那一位工人说,仙峰绝顶,常有云雾罩着,一年中无几日清。数年前,山中树各大数围,直至山顶,故虎豹猴儿之属,都栖息其间。后为野火所焚,全山成焦土,从此后,虎豹绝迹,而林木亦绝。我们听了他的话,心里倒也有点儿害怕。因为火烧之后,大树虽只剩了许多枯干,直立在山头,但烧不尽的茅草,野竹之类,已长得有一人身高,虎豹之类,还尽可以藏身。爬过二仙峰后,地下尽是暗水,草丛中湿得像在溪边一样,工人说,这是上面龙潭里流出来的水,虽大旱亦不涸。爬得愈高,空气也愈稀薄,因之大家都急喘得厉害;到了仙缘石上,四面的景色一变,我们四人的兴致,于是更勃发了起来。
这仙缘石,是大仙峰龙潭下的一块数百丈宽广的大石。奇形怪状的岩壁洞窟,不计其数。仙缘石顶,正当那一座峭壁之下,就是龙潭。虽系石壁中小小的一方清水,但溢流出去,却能助成东西两瀑布的飞沫银涛,乡下人的要视此为神,原也不足怪了。并且《东山志》上,还记有昔人曾在此石上遇仙的故事,故而后人题诗,有将此石比作刘阮的天石的。但我们却既不见龙,又不遇仙,只在仙缘石东首的一块像狮子似的岩石上那株老松——这松树也真奇怪,大火时并未焚去——之下,坐了许多时候。山风清辣,山气沉寂,在这孤松下坐着息着,举目看看苍空斜日,和周围的万壑千岩,虽则不能仙去,各人的肚里,却也回肠荡气,有点儿飘飘然像喝醉了酒。
从仙缘石再上百余步,是大仙峰的绝顶了。东望钱唐,群山之下,有一线黄流,隐约返映在夕照之中。背后北面,是孝丰的境界,山色浓紫,山头时有人家似的白墙一串一串的在迷人眼目,却是未消尽的积雪。大仙峰顶,因为面南受阳光独多,所以雪早已融化了,且这一日风大,将蒸气吹散,故而也没有云雾。西望西天目山,只是黑沉沉的一片,远望过去,比大仙峰也并不低,因以知志书上所说的东天目比西天目高四百丈的话的不确。但上大仙峰来一看,群山的脉络,却看得很清,郭景纯所记的“天目山前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唐,海门更点巽峰起,五百年间出帝王”的这首诗谜,也约略有点儿解得通了。
大仙峰南面,有一个石刻的龙王像摆在乱石堆成的一小龛里,我们此来,原非为了求雨。但大约是因为难得再来的关系罢,各人于眺望之余,竟都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行了一个九拜之礼;临去时,并且还向龙王道了声珍重,约下了后会。
在下山来的中间,慢慢儿的走着谈着,又向南看看自东天目分下去的群峰,我却私私地想了好几句打油脑,预备一回到杭州,就可以去缴卷消差:
二月春寒雪满山,高峰遥望皖东关,
西来两宿禅源寺,为恋林间水一湾。
这是宿西天目禅源寺的诗。
武帝情深太子贤,分经台上望诸天,
自从兵马迎归后,寂寞人间几百年。
这是今天上分经台的诗。
仙峰绝顶望钱唐,凤舞龙飞两乳长,
好是夕阳金粉里,众山浓紫大江黄。
这是登大仙峰顶望钱塘江的诗。
晚上在昭明禅院的客堂里,翻阅了半夜《东山志》,增嘏把徐文长的一首“天目高高八百寻,夜来一榻抱千岑,长萝片月何妨挂,削石寒潭几度深。芋子故烧残叶火,莲花卑视大江心,明朝欲借横空锡,飞度西山再一临”律诗抄了下来,我只抄了几个东天目八景的名目:一,仙峰远眺,二,云海奇观,三,经台秋风,四,平溪夜月,五,莲花石座,六,玉剑飞桥,七,悬崖瀑布,八,古殿栖云。
原载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三日、十四日、十六至二十一日、二十三至二十五日《申报·自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