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的名胜,三山之外,还有二塔。其实,从前中国的都市府县城池之类,大抵总有几个伽蓝塔院,以为妆饰,这在东洋建筑史上,一定有一段很久的历史——所受的当然是印度与佛教的影响——不过福建省城的两塔,在对称上独觉得特别一点而已。
两塔的位置,一在于山即九仙山的西麓,城的东南隅;一在乌石山的东首,城的西南角;其间相去,不过两百步的样子,与南门——古称宁越门——两两斜对,却成一个正三角形。两塔的对称,于位置之外,还有一白一黑,一木一石的不同;因而关于两塔,民间也着实流传得有些荒唐的传说。
东面于山山麓的一塔,因为是木造而外面的砖壁上涂以白粉的,所以俗称白塔,与西面的那座颜色苍黑的石塔相对,其实呢,白塔本名定光多宝塔,为天祐元年琅琊王王审知所造,使与西面唐观察使柳冕所造之石塔无垢净光塔相齐。后来梁开平中,表为万岁塔,所以那一个藏塔的寺,亦称万岁塔或万寿塔寺。塔七级八角,里面以木作阶,像螺旋的样子,共有一百四十二级。这塔看看虽不坚牢,仿佛是马上就得塌倒下来了,可是直到现在,也还每日有人在那里攀登。塔下的寺,有千秋堂,有佛经流通处,更有前后山门,倒也还像个大寺;比到西面的黑塔,与塔下的荒基,要堂皇得多了。
到西边石塔去的一条路,叫作下殿口;弯弯曲曲,狭小不堪,不是发有宏愿,非登一次这黑阴阴的石塔不可的人,决不会寻到。据说唐贞元十五年,德宗诞辰,观察使柳冕为祝圣寿而建此塔,有庾承宣贞元《无垢净光塔碑记》为证。五代晋天福六年,王延曦重建,名崇妙保圣坚牢塔,林同颖曾有碑记。塔共七层,十六门,七十二角。每一层的每一面中间,都有一个石龛,嵌一石刻佛像,角上刻有一篇愿赞。例如有一块大字塔名碑的那一层上,西南面嵌有石刻南无多宝佛一尊,款书“福清公主王氏二十六娘,驸马守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陈文质,伏愿天宫降福,仙掖迎祥,舜华永茂于容仪,柳絮恒资于赋咏”的几行字刻在那里之类。凡为此塔出钱造像的善男信女、皇帝、王后、公主、驸马以及其他的皇亲国戚,本在一最高层上,有一块很详细的题名碑刻在那里的;不过不知于哪一朝的哪一年,被一位拓碑者的恶心肠所忌嫉,将塔上的碑刻,凡有年份与姓名处,都用锥凿来凿去了。这一个人,我想他总一定还在地狱里受罪,否则,那些塔上的菩萨,以及地下的王氏子孙,又哪里肯干休?
石塔的底下一层,南面已经坍了,没有了攀登的入口。胆子放大一点,从坍下来的石块上勉强学着飞檐走壁的妙技,也还可以从第二层起,直登到塔顶。现在塔下面并没有佛寺围住,只剩了一条狭小的弄,向北直引到塔的根头;周围的荒地,也不过数弓而已。但是塔的西南方,却还有一个住着比丘尼的庵,塔的东南面,也还有一个驻扎保安队的寺存在那里;这些寺与庵,想来总还是这塔下的寺观的前身。
从双塔下来,一出南门,纵横十余里,直到著名的大桥止,是南台的境界了;南台以钓龙台得名,台在南台西北的大庙山上,也是福州的一个胜境。相传闽越王曾钓龙于此,所以山上的一个大庙的匾额,是“闽中第一正神之祠”的几个大字。庙后西北面,当福商小学的操场墙外,现在还有一块“全闽第一江山”的石碑立着;大约南台盛日,这地方一定是一般富商名姬的游宴之区,现在可不行了,只剩了些学校和诗社的建筑物,在那里迎送江潮,斜睁落日。
往日南台最著名的地方,叫作洲边与湾里,是游冶郎的流连忘返,城开不夜的淫乐的中枢。邵武诗人张亨甫,在他那部假名华胥大夫所著的《南浦秋波录》里,曾有过“春秋月夜,灯火千家;远望桥外,旗鼓山光,马龙江色,尽在帘栊几席间。丝竹之声,与风潮相上下,壮士为之激昂,美人为之惆怅,游冶郎之杂沓无论已……”(说洲边)。“湾里地稍宽于洲边,诸姬纵横为楼阁,而街衢之曲折随之。巷宛转以生风,帘玲珑而共月,春人对倚,秋士忘悲;东笛西箫,千珠万玉,是为香海?抑作情天?……”等美辞丽句,记述辛巳年火灾以前的这几处的繁华;现在虽则市面萧条,官娼失势,但是一二三等的妓馆,以及最下流的烟花野雉,还是集中在这一片地方。这地方的好处,是在门临江水,窗对远山,有秦淮之胜,而无吏役之烦;且为历来商业的中心,所以大腹贾与守财奴,都群集在脚下。陆上玩得不够,就可以游水里;西上洪山桥,是去竹崎关水口的要道,东下尚书庙,又是登鼓山的捷径,故而张亨甫有两首诗说:
狎客宵宵拥翠鬟,水楼烟榭不曾闲,
尚书庙外红船子,只自呼人去鼓山。
新道年来歌舞繁,洪山桥畔几家存,
金陵珠市今重见,若个人如寇白门。
总之,自南台的大桥至洪山桥,二桥之间,不问是水中还是陆上,从前都是冶叶倡条,张根作势的区域;福州二桥的著名,一半当然是为了它们桥身的长,与往来交通的重要与频繁,可是一半,也在这种行旅之人所缺少不得的白面女姣娘。
因为说到了二塔,所以更及于双桥;既说及了双桥,自然也不得不说一说福州的女子。可是关于福州少女的一般废话,已经在一篇名《饮食男女在福州》的杂文里说过了,这儿自然可以不必再来饶舌,现在只想补订一下前文所未及,或说错的地方,借作这一篇短文的煞尾。
居住在水上,以操舟卖淫为业的女人,本来是闽粤一带都有的疍妇;福州的疍妇,名叫曲蹄婆,一说是元朝蒙古人的遗族。但据《南浦秋波录》之所载,则这些又似乎是真正的福州土人。
初,闽永和——闽王王鏻年号——间,王鏻与伪后陈金凤,侍人李春燕,三月上巳,修禊于桑溪,五月端午,斗彩于西湖,皆以大姓良家女为宫婢,进迭奏之音,歌乐游之曲;及闽亡,宫婢年少者,沦落为妓,世遂名之曰曲喜婆。
张亨甫是闽人,而且又是乾嘉间杰出的才子,考据当然不会错;我在那一篇文字里所说的曲蹄婆,就是这些曲喜婆的意思。
福州的女子,不但一般皮肤细白,瞳神黑大,鼻梁高整,面部轮廓明晰,个个都够得上美人的资格,就从身体的健康,精神的活泼两点来讲,也当然可以超过苏杭一带的林黛玉式的肺病美女。我所以说,福州的健康少女,是雕塑式的,希腊式的;你即使不以整个人的相貌丰度来讲,切去了她的头部,只将胴体与手足等捏成一个模型,也足够与罗丹的Torso媲美了。这原因,是在福州的女子,早就素足挺胸,并没有受过裹脚布的遗毒的缘故。
周栎园的《闽小记》里,有闽素足女多簪全兰,颇具唐宫妆美人遗意的一条。张亨甫的《南浦秋波录》里,讲得更加详细:
诸姬皆不缠足——按缠足或以为始于六朝,始于中唐,始于齐东昏,始于李后主,其说不一;然前明被选入宫之女,尚解去足纨,别作宫样。可知不缠足,原雅装也——所穿履,墙纵不过四寸,横不满二寸;底高不过二寸,长不过三寸,前斜后削,行袅娜以自媚,视燕齐吴越,缠而不纤,饰为假脚者,觉美观矣。
从此可知福州少女身体的健康,都从不缠足不束胸上来的;祖母是如此,母亲是如此,女儿孙女都是如此,几代相传,身体自然要比吴越的小姐们强了。
福建美人之在历史上著名的,当然要首推和杨贵妃争宠的梅妃;清朝初年,有一位风流的莆田县长至刻“梅妃里正”四字的印章,来作他的光荣的经历,与后来袁子才的刻“钱塘苏小是乡亲”的雅章,同是拜尸狂的色情的倒错。
闽王宫里,自陈金凤以后,代有父子兄弟因争宫婢而相残杀的事情;这些宫婢的相貌如何,暂可不问;但就事其父后,更事其子的一点来看,也能够推测到她们的虽老不衰的驻颜的妙术。这一种奇迹的复兴,现在也还没有过去,颇闻某巷某宅有一位太太,年纪早就出了三十以外了,但看起来却还只像二十几岁的人。美妇人的耐久耐老,真是人生难得的最大幸福,而福建女子独得其秘,想来总也是身体健康,饮食丰盛,气候和暖,温泉时浴的结果。
听说长乐县的梅花村,是产美人之乡;而两广的俗语里,又有一句“福州妹”的美人称号,足见福建的美人,到处都有,也不必一定局限于梅妃的故里或长乐的海滨。就我及身所见的来说,当民国十一二年,在北京的交际场里最出名的四大金刚,便都是福州府下的人。至今事隔十余年,偶尔与这四位之中的一二人相见于倥偬的驿路,虽则儿女都已成行,但丰度却还不减当年。回头来一看我们自家,牙齿掉了,眼睛花了,笑起来时,皱纹越加得多了,想起从前,真觉得是隔了一世。俗语说,人到中年万事休,所谓万事者,是指那一种浪漫的倾向而言;我的所以要再三记述福州的美女,也不过是隔雨望红楼,聊以留取一点少年的梦迹而已。
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五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八月一日《宇宙风》半月刊第二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