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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纪 宪宗

宪宗皇帝,名纯,乃德宗之孙。德宗崩,子顺宗立。顺宗即位之时,已病不能言,遂传位于纯,自称太上皇。纯在位十五年,庙号宪宗。

原文

上与杜黄裳论及藩镇,黄裳曰:“德宗自经忧患,务为姑息,不生除节帅。有物故者,先遣中使察军情所与则授之。中使或私受大将赂,归而誉之,即降旄钺,未尝有出朝廷之意者。陛下必欲振举纪纲,宜稍以法度裁制藩镇,则天下可得而理也。”上深以为然,于是始用兵讨蜀,以至威行两河,皆黄裳启之也。

直解

宪宗即位之初,励精图治,见各处藩镇拥兵拒命,心甚不平,因与宰相杜黄裳计议,思有以处之。黄裳对说:“人主制驭天下之大柄有二,威、福而已。威福之柄在上则治,在下则乱。德宗初年,承肃、代之后,也有意振作,只因经奉天之乱,忧患相仍,恐一有处分,或生他变,乃务为姑息之政。各镇节度使见任在生前,并不别有除授更换,只待他有事故乃遣中使往彼军中访察众情,要立何人为帅,即因而授之。中使或受大将贿赂,归而称道之,说其人得众心可为主帅,朝廷即不问可否,降旄钺与之,未尝有出自朝廷本意者。如此,则威福之柄皆在于下,朝廷不能主张,纪纲安得不堕,藩镇安得不横。陛下必欲振举纪纲,宜及今日人心观望之时,独奋乾刚,稍立法度,裁制藩镇,使天下悚然知明主在上,无敢僭越,然后耳目新而心志定,天下可得而治也。”宪宗深以其言为是。是时西蜀刘辟正阻兵拒命,宪宗欲讨之,而群议未定,及闻黄裳之言,始决意用兵讨辟,卒至平蜀,而淮、蔡、淄、青、河南、河北诸镇亦以次威服,皆黄裳之言启之也。按姑息之政,不独德宗,节度使繇军士废立,自代宗已然矣。当时建议之臣亦有言者,而二君皆不能听。宪宗一闻黄裳之言即断然排群议而用之,其后淮、蔡用兵又专委裴度,卒收成功。然则用谋善断,信非明主不能也。

原文

上与宰相论:自古帝王,或勤劳庶政,或端拱无为,互有得失,何为而可?杜黄裳对曰:“王者上承天地宗庙,下抚百姓四夷,夙夜忧勤,固不可自暇自逸。然上下有分,纪纲有序,苟慎选天下贤才而委任之,有功则赏,有罪则刑,选用以功,赏刑以信,则谁不尽力,何求不获哉!明主劳于求贤而逸于任人,此虞舜所以能无为而治者也。至于簿书、狱市烦细之事,各有司存,非人主所宜亲也。昔秦始皇以衡石程书,魏明帝自按行尚书事,隋文帝卫士传食,皆无补于当时,取讥于后来,其耳目形神非不勤且劳也,所务非其道也。夫人主患不推诚,人臣患不竭忠。苟上疑其下,下欺其上,将以求理,不亦难乎?”上深然其言。

直解

衡,是秤,一百二十斤为一石。宪宗初年,锐于有为,因与宰相论说:“自古帝王所务不同,或不惮勤劳,亲理庶政,或端拱于上,无所作为,其劳逸不同如此。然其间亦各有得失,未能尽善,不知何为而可?”杜黄裳对说:“王者一身,上则承天地宗庙之重,下则抚百姓四夷之广,一日万机,固当早夜忧勤,不可自图暇逸。然君上臣下自有定分,大纲小纪自有次序,人君亦惟操居上之体,总其大纲而已。诚能虚心鉴别,慎选天下贤才分任其职,而又随事考成之,于称职而有功的,则加之以赏,不称职而有罪的,则加之以刑。选用既公,赏刑又信,则人有所劝惩,谁不各尽其力,凡君所欲为者,又何有不得者哉!是以明主始而求贤则甚劳,终而得人则甚逸。虞舜所以任用五臣,无为而天下治者,正以此也。若夫簿书期会,以至刑狱市井,一应烦细的事,所司各有任其责者,非人主所宜亲理也。昔者秦始皇每日省览文书都有课程,以衡石称之,限以斤数,若课程未完,不肯止息。魏明帝亲至尚书省按行其事。隋文帝临朝每至日昃,卫士不得休息,往往传餐而食。此三君者或乱或亡,皆无益于当时,见讥于后世。其耳目形神非不勤且劳也,正因不能用人而喜于自用,失上下之分,昧纪纲之序,所务非其道故也。且夫人主不患事之不理,患不能推诚以任人;人臣不患不任事,患不能竭忠以事君。苟上不推诚而疑其下,下不竭忠而欺其上,则堂陛且不相孚,政事岂能修举,纵日勤劳于上,亦徒敝精神耳,将以求治不亦难乎!”于是宪宗深然其言。盖黄裳知宪宗锐于求治,恐不得其要,故以任贤之道告之。又欲其鉴德宗之猜疑,故终之以推诚之说要之,帝王致治之道,实不外此。

原文

以户部侍郎武元衡为门下侍郎,翰林学士李吉甫为中书侍郎,并同平章事。吉甫闻之感泣,谓中书舍人裴垍曰:“吉甫流落江淮,逾十五年,一旦蒙恩至此。思所以报德,惟在进贤,而朝廷后进,罕所接识,君有精鉴,愿悉为我言之。”垍取笔疏三十余人,数月之间,选用略尽。当时翕然称吉甫为得人。

直解

元和二年,宪宗以户部侍郎武元衡为门下侍郎,翰林学士李吉甫为中书侍郎,并同平章事。吉甫一闻简命,感而泣下,与中书舍人裴垍说:“吉甫自贞元七年以罪贬谪,流落江、淮之间,今十五年矣。自分弃捐,无所复冀,乃一旦遭际圣明拔之罪废之中,擢居宰相之位,蒙恩至此,无可报称。思所以仰答知遇者,惟在进用贤才,使众职毕举,庶几称塞其万一耳。然而久居疏远,于朝廷后进之士相知者少,无凭荐举。君素留意人材,藻见精确,愿举所知,尽为我言之。”垍因取笔书三十余人,吉甫皆藏记之,以次推举,数月之间,三十余人选用殆尽,当时翕然称吉甫所用为得人。盖人主为天下择宰相,宰相为天下择庶官。《大学》称:“大臣之休休,能保子孙黎民者,亦惟在荐贤而已。”吉甫为相,首以此为急务,虚心访用,曾不猜靳,知人之明虽在裴垍,得人之誉乃归吉甫,可谓知为相之体矣。

原文

夏、蜀既平,藩镇惕息,多求入朝。镇海节度使李锜亦不自安,求入朝,上许之。锜实无行意,屡上表称疾,请至岁暮入朝。上以问宰相,武元衡曰:“陛下初即政,锜求朝得朝,求止得止,可否在锜,将何以令四海!”上以为然,下诏征之。锜诈穷,遂谋反。冬十月,左右执锜,械送京师。有司籍锜家财输京师。翰林学士裴垍、李绛上言,以为:“李锜僭侈,割剥六州之人以富其家,今辇输上京,恐远近失望。愿以逆人资财赐浙西百姓,代今年租赋。”上嘉叹久之,即从其言。

直解

夏,即今宁夏地方。镇海,即今镇江府。宪宗初年,裁制藩镇,不事姑息。其时杨惠林反于夏绥,兵马使斩之。刘辟反于蜀,高崇文擒之。两镇既平,朝廷威令始行。各藩镇平素跋扈,抗拒朝命的,始知危惧,都上表求请入朝。镇海节度使李锜最称强梁,亦不自安,求入朝,宪宗许之,遣中使慰抚,而令王澹署掌留务。然锜本无行意,见朝廷解其军务,心益不平,乃屡次上表称疾,请至岁终入朝。宪宗与宰相计议,武元衡对说:“陛下行政之初,四海观望所系,若使锜求朝入朝,求止便得止,则行止皆在于锜,朝廷不能主张,将何以号令四海乎!”宪宗以其言为是,乃下诏宣李锜入朝。锜前此本无行意,只是说谎支吾,至此情见计穷,遂令军士杀王澹以胁中使,因发兵谋反。冬,十月,锜将张子良等知锜必败,举兵缚锜,械送京师。有司籍没锜家财,输解来京。翰林学士裴垍、李绛上疏说:“李锜僭侈多无度,剥削浙西等处六州百姓之财,以富其家。陛下恶其害民,故讨而诛之。今辇金帛以输京师,是徒利其所有,非朝廷振肃纪纲之意,恐远近从此失望。愿即以逆人资财,还赐浙西百姓,当今年租赋,使天下知朝廷不重货财,且以慰百姓之望。”宪宗见其疏,称叹久之,即从其言。按唐自代、德以来,尚姑息而悦货财,威不行于节帅,惠不及于穷民久矣。宪宗鉴于覆辙,一听元衡之言,则李锜就缚,再从垍、绛之请,则六州复苏,中兴事业,此其肇端矣!

原文

帝尝称:太宗、玄宗之盛,欲庶几二祖之道德风烈,何行而至此乎?绛曰:“陛下诚能正身励己,遵道贵德,远邪佞,进忠直。与大臣言,敬而信,无使小人参焉;与贤者游,亲而礼,无使不肖与焉。如是,则可与祖宗合德,号称中兴,夫何远之有!”帝曰:“美哉!斯言。朕将书绅。”

直解

绅,是大带之垂者,欲其言不忘,故书之于绅。宪宗一日问于翰林学士李绛说:“我祖宗时如太宗贞观之治,玄宗开元之治,可谓极盛,朕甚慕之。今欲庶几比隆于二祖之道德风烈,不知何为而可以至此乎?”此宪宗有志于法祖致治也。绛对说:“二祖所以开创鸿业者,只有两端:修身、用贤而已。陛下诚能正身励己,不溺于怠荒,体道尚德,不杂于功利。修身既如此之纯,又鉴别贤否,于邪佞者远之,忠直者进之。与大臣讲求理道,敬而且信,不使小人参于其间;与贤者朝夕游处,亲而有礼,不使不肖者与于其侧。用贤又如此之专,则所行无非正道,所闻无非正言,所游无非正人,道德风烈既可配合祖宗,号称中兴之主矣。去贞观、开元之盛,夫何远之有!”宪宗感其言,乃叹说:“美哉斯言!真致治之要道,朕将书之于绅,佩服不忘也。”夫宪宗志在法祖,而绛以修身用贤告之,可谓切至之语。然自古圣帝明主所以创业守成,致太平之盛者,举不外此。图治者所当留意也。

原文

初,德宗不任宰相,天下细务皆自决之,繇是裴延龄辈得用事。上在藩邸,心固非之,及即位,选擢宰相,推心委之,尝谓垍等曰:“以太宗、玄宗之明,犹藉辅佐以成其理,况如朕不及先圣万倍者乎!”垍亦竭诚辅佐。上尝问垍:“为理之要何先?”对曰:“先正其心。”

直解

初,德宗性多猜忌,常恐臣下欺之,不肯委任宰相,虽天下琐细的事务,也都自家裁决。以此大臣日益疏远,那奸邪之徒如裴延龄辈因得以乘机用事,而蠹国害民,无所不至矣。宪宗在藩邸时已备知其故,心甚非之。及即位,痛鉴此弊,首以亲贤为急,选擢宰相,推诚委任之。尝与宰相裴垍等说:“我祖宗致治,未有不须贤臣而成者,虽以太宗、玄宗这等明圣,当时亦藉房、杜、姚、宋诸臣辅佐,乃成贞观、开元之治,况如朕薄德,不及先圣万倍,所望于卿等者不尤切乎!卿等宜同心辅弼,以匡朕之不逮可以。”垍感宪宗知遇之厚,亦竭诚辅佐,惟恐有负上恩。宪宗尝问垍:“为治之要,何者为先?”垍对说:“君者天下之主,心者一身之主,心不正,何以正身,身不正,何以正天下。故必寡嗜欲,端好恶,先正其心,则正身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万民,皆自此而推之。为治之要,信无先于此也。”夫人君非任相无以理万机,非正心无以宰万化,二者帝王之切务也。宪宗临御之初,即能推诚任相,几致太平,可谓知先务矣。而及其晚节,复信匪人以亏成业,则正心之学未讲耳。此纯心所以为用贤之本欤。

原文

垍器局峻整,人不敢干以私。尝有故人自远诣之,垍资给优厚,从容款狎。其人乘间求京兆判司,垍曰:“公才不称此官,不敢以故人之私伤朝廷至公。他日有盲宰相怜公者,不妨得之,垍则必不可。”

直解

京兆判司,是京府佐贰官。眼不见叫做盲。宪宗之时,裴垍为相,至公无私。史臣记其事说道,垍为人禀性刚方,其器量格局严峻整齐,不为世俗依阿之态,所以人见之莫不敬惮,无敢以私意干请于前者。曾有一故旧,特从远方来谒。垍念其平生,凡资助供给皆从优厚,与之从容款曲,不失故人之情。其人见裴垍待之厚,遂乘间求为京兆判司之官。垍回答说:“京兆判司,乃是朝廷的官,不是宰相可私与人的,故必才干相称乃可居之。今公之才称不得这个官,我为宰相当为官择人,岂敢以故人私情伤了朝廷公道。倘后日有等瞎宰相,认不得人的,或有曲意怜公者,公他日不妨得此官。若垍今在位,断乎其不可也。”夫宰相之职全在用人,而心之公私则用人之当否系焉,故理乱之所关也。诚能至公无私,惟才是使,虽不避亲故,无害于公。若一从干请,则倖门遂启,虽公亦私矣。如垍者真可谓有唐之贤相也。

原文

四年春正月,南方旱饥,命左司郎中郑敬德等为江、淮、二浙、荆、湖、襄、鄂等道宣慰使赈恤之。将行,上戒之曰:“朕宫中用帛一匹,皆籍其数,惟赒救百姓,则不计费。卿等宜识此意,勿效潘孟阳饮酒游山而已。”

直解

唐制尚书省设左右司郎中,稽勘文书,分理省事。江、淮,即今南直隶等处。二浙,即今浙江之东西。荆、湖、襄、鄂,即今湖广荆南等处一带地方。宣慰使,是安慰百姓的官。元和四年春正月,南方久旱,百姓大饥,宪宗闻而悯之,命左司郎中郑敬等为江、淮、二浙、荆、湖、襄、鄂等道宣慰使,分道赈济。敬等将行,宪宗特召至御前面戒,谕之说:“朕性本俭约,凡宫中自奉就是用一匹绢,也都登记其数,以便查考,不敢妄费。惟赒济百姓,则费用虽多,益所不计。盖自奉惟恐其过侈,惠民惟恐其不周也。卿等须要体朕之意,悉心区处,使百姓每困于饥馑的,都得以均沾实惠,如朕亲去赈济一般,庶几不负任使,慎勿学那盐铁转运副使潘孟阳,昔年宣慰江淮,只是饮酒游山,全不以民命为念也。”夫君民本同一体,民之困苦譬如疾痛在身,人君未有不欲济者。惟是奉行之人,或苟且塞责,因而侵渔,或牵制文法,惮于多费,故虽蠲恤之诏累下,慰抚之使屡出,而民卒不被其泽也。宪宗戒谕敬等,可谓深知民瘼矣。而于潘孟阳辈不加显罚,则亦何足以示警哉!为君上者宜加意焉。

原文

上欲革河北诸镇世袭之弊,乘王士真死,欲自朝廷除人,不从则兴师讨之。裴垍曰:“李纳跋扈不恭,王武俊有功于国,陛下前许师道,今夺承宗,沮劝违理,彼必不服。”繇是议久不决。上以问诸学士,李绛对曰:“河北不遵声教,谁不愤叹,然今日取之,或恐未能。成德军自武俊以来,父子相承四十余年,人情惯习,不以为非。况承宗已总军务,一旦易之,恐未必奉诏。又范阳、魏博、易定、淄青以地相传,与成德同体。彼闻成德除人,必内不自安,阴相党助,未可轻议也。”

直解

唐自代、德以来,河北诸镇恃强结党,蔑视朝廷,节度使一故,其子即总领军务,因而世袭,朝廷并不得自除一人,其弊久矣。宪宗思裁制藩镇,以为必革此弊,庶可振肃纪纲。适成德节度使王士真死,欲乘此机会朝廷自除节帅,不许其子承宗替袭,若不从命即兴兵讨之。谋于大臣,裴垍谏说:“今之藩镇虽均为强梗,然其间亦有功罪不同,朝廷宜稍加分别,以服其心。昔淄青节度使李纳拒命称王,最是跋扈不恭。王士真之父王武俊,曾与李抱真破朱滔,可谓有功于国。论罪则淄青当削,论功则成德可原。然陛下前已许纳子师道承袭,今独夺了承宗,是赦有罪诛有功,沮顺劝逆,背违常理,彼必执以为辞不肯心服,反伤朝廷威重,不可不慎也。”繇是议久不决。宪宗又与翰林诸学士计议,李绛对说:“河北久肆强梁,不遵朝廷声教,有人心者谁不愤叹,思一举而灭之。然臣熟思今日时势,恐取之亦未易能也。盖成德军自王武俊传与士真,父子相继四十余年,人情惯习以为当然,不知其为非矣。况承宗父死之后,业已总领军务,为士心所戴,一旦夺而易之,恐未必便肯奉诏,那时国体所关,不得不调兵征讨。而范阳、魏博、易定、淄青诸镇,皆以地相传,与成德一体。彼见成德另除节帅,必恶伤其类,内不自安,外假讨罪之名,以糜爵赏,而实则按兵玩寇,阴为党助,胜负未定,而劳费之病,尽归国家矣。军旅之事,殆未可轻议也。”按垍、绛之论,皆老成谋国,曲中事情。然以朝廷节钺之臣,数十年不得自除一人,虽英明如宪宗,犹动多掣肘如此,岂一朝一夕之故哉!代、德之姑息,固有以酿成之矣。有天下者慎毋狃目前之安,而贻子孙以难制之患哉!

原文

时吴少诚病甚,李绛等复上言:“少诚病必不起。淮西事体与河北不同,四旁皆国家州县,不与贼邻,无党援相助,朝廷命帅,今正其时,万一不从,可议征讨。愿赦承宗,以收镇、冀之心,坐待机宜,必获申、蔡之利。”

直解

淮西,即今河南汝宁府。镇、冀、申、蔡,是四州名。镇、冀,即成德王承宗所据地方。申、蔡,即淮西吴少诚所据地方。宪宗前欲用兵河北以讨承宗,因大臣谏阻,议尚未决,时有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病甚,李绛等见河北难图,不如先取淮西为便,乃上疏,说:“少诚病甚,势必不起。臣观淮西事体与河北诸镇不同,河北四镇都是贼境,蟠结婚姻,互相党助,所以未可轻议。若淮西则四旁皆我国家州县,不与贼为邻,其势孤立,无党援相助,前此特忌少诚之强耳。今少诚已不起,朝廷乘其子之未袭,命一将帅往镇之,正在此时。万一不从,即可声其拒命之罪,兴师征讨。彼势孤力弱,克之必易,非若河北之难也。愿陛下舍成德难图之策,曲赦承宗以收镇、冀之心,就淮西易成之谋,坐行机宜,必得申、蔡之利,计无便于此者。不然,舍易图难,势既不可,二役并举,力又不能,岂不两失之乎?”按藩镇之患,河北为甚,而绛等欲先取淮西者,以为淮西一定,则河北破胆,可不烦兵而服耳。卒之元济就擒,而承宗亦献地质子,归命恐后。绛等之言,无弗验焉。老成之谋国,固如此。

原文

五年,是时每有军国大事,必与诸学士谋之。尝阅月不赐对。李绛谓:“大臣持禄不敢谏,小臣畏罪不敢言,管仲以为害霸最甚。今臣等饱食不言,自为计得矣,如陛下何!”有诏:“明日对便殿。”

直解

元和五年,此时宪宗留心治理,每遇军国重大事情,必召见翰林众学士与之谋议,以此国事得失,皆得上闻。间尝经过一月,不赐召对学士,李绛恐上下从此间隔,因奏说:“朝政或有关失,为大臣的但知保守禄位,不敢直谏;小臣的但知畏避罪责,不敢进言。若此者甚非国家之福。昔管仲佐齐桓公图霸,曾有这两句说话,以为妨害霸业莫此为甚。今臣等享着朝廷大俸大禄,饱食终日,不出一言,自为一身之计则诚得矣,其如壅蔽聪明,耽误国事何哉!”宪宗闻说感悟,随有诏旨,宣翰林众学士于次日赴便殿奏对,令其指陈军国大事,一如平时焉。按持禄、畏罪二言,人臣不忠之病,全在于此。盖忠臣心在国家,故义所当言,虽万钟不顾,九死不回,岂肯持禄畏罪,以误朝廷。惟奸佞小人,富贵身家之念重,所以缄默苟容,一言不敢发,其弊至于欺君误国,皆繇此一念所致也。明主知其然,能于犯颜敢谏者,谅其忠君爱国之诚而尊信之,于阿意顺旨者,察其持禄、畏罪之状而黜远之,庶于纳谏之中,兼得观人之术矣。

原文

翰林学士李绛尝从容谏上聚财。上曰:“今两河数十州,皆国家政令所不及。河湟数千里,沦于左袵。朕日夜思雪祖宗之耻,而财力不赡,故不得不蓄财耳。不然,朕宫中用度极俭薄,多藏何用耶!”

直解

河湟,即今陕西、甘肃等处地方。左袵,是夷狄之俗,其衣襟向左掩,故叫左袵。此时宪宗见得府库空虚,颇务蓄聚财货。翰林学士李绛只道宪宗取供私用,尝从容规谏,劝上莫要积财。宪宗说:“朕今聚财不为私用,但念国家重镇如两河、河湟都是我祖宗疆宇,今河东、河北数十州郡都为强臣所据,朝廷政令久不奉行,河、湟一带地方,连接数千里都为吐蕃所侵,中国衣冠尽陷左袵。疆宇分崩一至于此,祖宗在天之灵,亦以为羞。朕因此昼夜思惟,要为我祖宗除凶雪耻。怎奈仓库匮乏,财力不充,故不得不多积钱粮,预备兵食,其意良为此耳。不然,朕宫中饮膳服御一切用度,极其俭薄,分毫不敢华奢,多藏财货要他何用乎!”大抵人主所不宜聚财者,只嫌于重敛而妄费耳。若征输有额,制用有经,下不病民,上不损国,即聚财庸何伤乎!宪宗俭于宫中之费,急于军国之需,可谓知用财之大计矣,而李绛犹惓惓谏止之,况可加额外之征,以供无名之费哉!

原文

李吉甫奏:“自汉至隋十有三代,设官之多,无如国家者。天宝以后,中原宿兵,见在可计者八十余万,其余为商贾僧道,不服田亩者什有五六,是常以三分劳筋苦骨之人奉七分坐待衣食之辈也。今内外官以税钱给俸者不下万员。天下二百余县,或以一县之地而为州,一乡之民而为县者甚众。请敕有司详定废置,吏员可省者省之,州县可并者并之,入仕之涂可减者减之。”于是命段平仲、韦贯之、李绛同详定。

直解

是时官员冗滥,宰相李吉甫奏言:“自汉以来,历魏晋南北朝以至于隋凡一十三代,若论设官众多,莫有如我唐朝者。自天宝以后,中原盗起,处处屯兵,见今实在可以数计的约有八十余万,其余有做商贾的、有做僧道的,总计不耕而食的人,大率什分之中有其五六,那吃受辛苦种地纳租的人才只三分而已,是常以三分劳苦筋骨的人奉养那七分不耕不种,坐待衣食之辈也。即今在京在外官员以租钱供给俸禄的,不下一万员名。天下县分才只有二百余县,其间又有那地方窄狭去处,止可做一县之地,或即升而为州,有那人民稀少去处,止够的一乡之民,或即建而为县。如此者甚多。以这二百余县供给那一万余官,租税安得不增,小民安得不困。请敕有司将今内外官员某项该减省,某项该存留,一一参详更订废置。如吏员冗滥,可以裁省的则裁省之;州县狭小,可以归并的则归并之;那杂流异道,非正涂入仕的,可减革者则减革之,庶乎官无冗员,民不重困。”于是宪宗依从其言,命给事中段平仲、中书舍人韦贯之与户部侍郎李绛公同参详定拟其废置之数焉。按唐太宗时,与房玄龄等议定文武职官,总计六百四十员,以宪宗时较之不啻增多十倍矣。盖国初吏能其官,百废修举,所以事少而官亦少。后来吏怠其职,百弊丛生,所以事多而官亦多。故欲省费莫若省官,欲省官莫若省事。然事无难省,能随事考成,则事皆奏效,而自不烦。官亦无难省者,能为官择材,则官皆得人,而自不冗。此又切要之论,李吉甫所未详也。

原文

七年,京兆尹元义方媚事吐突承璀,李绛恶其为人,出为鄜坊观察使。义方入谢,因言“李绛私其同年许季同”。上曰:“朕谙李绛必不尔。”明日,上以诘绛曰:“人于同年固有情乎”?对曰:“同年,乃四海九州之人,偶同科第,登科而后相识,情于何有!宰相职在量才授任,若其人果才,虽在兄弟子侄之中犹当用之,况同年乎!避嫌而弃才,是乃便身,非徇公也。”上曰:“善。”

直解

京兆尹,即今之府尹。鄜,即今陕西鄜州。坊,即今鄜州所属中部县。同榜进士,叫做同年。元和七年,京兆尹元义方见内侍吐突承璀为宪宗所宠用,遂屈节事之,极其谄媚。李绛恶义方为人,不欲使在朝列,乃出之为鄜坊观察以远之。义方入朝谢恩,因在宪宗面前谮说:“李绛私厚同年许季同,除京兆少尹,出臣鄜坊,专作威福,欺罔聪明。”宪宗说:“朕素知李绛公正,必不如此。”明日,宪宗诘问李绛说:“人于同年,固有情分乎?”绛对说:“人必平阶交深而后有情。同年乃四海九州之人,素非知识,一旦偶同科第,登科而后识之,何情之有!且陛下不以臣愚,备位宰相,宰相之职在于用人,必量其才之短长授以任之大小。若其人果才,足以办天下之事,虽在兄弟子侄之中,犹将不避嫌疑而用之,况同年之疏远者乎!若知其才有可用,徒以迹涉亲故避嫌而弃之,使在己幸逃于物议,而国家不免于乏才,是乃私便其身图,而昧于徇公之大义,臣不敢也。”于是宪宗益信绛之无私,乃说:“卿言甚善。”遂趣义方之官。大抵人才甚难,幸有之,常患宰相之不知。宰相幸知之,又以避嫌之故而不用,则天下事谁当为者。此古人所以不避亲也。然必如李绛之无私,而后能不计毁誉,必如宪宗之信绛,而后能不惑谗言,斯亦一时君臣之盛矣。

原文

三月,上御延英殿。李吉甫言:“天下已太平,陛下宜为乐。”李绛曰:“汉文帝时,兵不血,木无刃,家给人足,贾谊犹以为厝火积薪之下,不可谓安。今法令所不能制者,河南北五十余州;犬戎腥羶,近接泾陇,烽火屡惊;加之水旱时作,仓廪空虚。此正陛下宵衣旰食之时,岂得谓之太平,遽为乐哉!”上欣然曰:“正合朕意。”退谓左右曰:“吉甫专为悦媚,如李绛,真宰相也!”

直解

延英殿,是唐之便殿。泾、陇,二州名,在今陕西平凉府地方。元和七年三月,宪宗退朝,御延英便殿,宰相随侍,李吉甫从容奏说:“人主常患天下不得太平,以为忧虑。今国家西平刘辟,东擒李锜,干戈宁靖。天下既已太平了,陛下宜及时行乐,不必过为忧劳。”李绛面折吉甫说道:“如今天下比汉文帝时如何?昔文帝时,匈奴和亲,休兵罢战,兵不带血,刀剑之类皆以木为之,不施锋刃,百姓安乐,家家给于资财,人人足于衣食,是何等治安。当时其臣贾谊尚以为忧,比说天下事势,如人堆积柴薪厝火于中,而寝卧其上,火未及燃,遂谓之安,有时而发,则祸不可救,至为之恸哭流涕。盖忧治世而危明主,忠臣之设心固宜如此也。当今河南、河北一带地方,多为强臣所据,朝廷法度号令所不能制者,不下五十余州。又西戎吐蕃腥羶之族,与我泾陇二州接近,屡次传报烽火,惊扰边疆。又加以水旱为灾,年年饥馑,仓廪积蓄在在空虚,较之汉文帝时不及甚远。臣窃谓此时,陛下正当未明求衣,日晏忘食,与臣等兢兢业业,思量修举法令,整搠兵马,储积钱粮,以振中兴之业,岂得谓之太平无事,而遽为逸乐之事哉!”宪宗闻李绛之言,欣然而喜说:“朕意原是如此,卿所言者正与朕意相合也。”退还宫中因谕左右说:“李吉甫每在朕前言事,专要奉承朕意,取朕喜悦,甚非宰相之体。如李绛者,事事尽言,忠诚正直,乃真宰相也。”夫自古人君任相,患在不能知人。宪宗鄙吉甫之谄媚,鉴李绛之忠诚,可谓有知人之明矣。然于吉甫则狎昵之,而不加黜逐,于李绛虽敬礼之,而信任不终,则岂能尽用舍之道者哉!故明君见贤要在能用,见不贤要在能退,不独贵于知之而已。

原文

上尝问宰相:“贞元中政事不理,何乃至此?”李吉甫对曰:“德宗自任圣智,不信宰相而信他人,是使奸人得乘间弄威福。政事不理,职此故也。”上曰:“然此亦未必皆德宗之过,卿等宜用此为戒,事有非是,当力陈不已,勿谓朕谴怒而遽止也。”

直解

宪宗一日问宰相说:“德宗贞元年间,纪纲废弛,法度陵夷,奸轨肆行,百姓困敝,政事之不理,未有甚于此时者。不知何故乃至于此?”李吉甫对说:“天下事至广,本非人主一人智识所能兼照,必须信贤相,事事咨谋,不使小人得以参之,然后天下可得而理。德宗性多猜忌,往往自任其聪明,不肯信任宰相,至于事有不达处反别访他人而信之,是使奸邪之人得窥见其意,乘此间隙,壅蔽聪明,播弄威福,人主日堕其计中而不知矣。政事不理,实繇此之故也。”宪宗说:“卿言固是。然此岂尽是德宗的过失,朕幼时在德宗左右,见德宗行事有失,当时宰相也都不肯再三执奏,皆怀禄偷安,以致朝政不理,大难屡作。卿等宜以德宗时宰相为戒,朕行事一有不当便须谏正。或朕不从须极力陈奏至于再三,必得请而后已,不可畏朕谴怒,遂止而不谏,如德宗之臣也。”夫上有纳谏之君,斯下有敢谏之臣。贞元间陆贽为相,非不谆谆切谏,而德宗耻屈于正论,反加摈黜,则忠言安得复闻。政事之不理,孰谓非德宗之过哉!宪宗擢用直臣,导之使言,有太宗赏谏之风焉。此元和之治,所以远迈贞元也。

原文

李吉甫尝言:“人臣不当强谏,使君悦臣安,不亦美乎!”李绛曰:“人臣当犯颜苦口,指陈得失。若陷君为恶,岂得为忠!”上曰:“绛言是也。”

直解

宪宗之时,吉甫与李绛并为宰相,吉甫尝在上前奏说:“为人臣者遇君上有过,固不可不谏,若谏之不从,亦不可再三强谏。强谏君既不喜,臣亦不得自安,何益之有!宜且顺从君意,使君心喜悦,臣心亦安。臣主之间情意和同,岂非至美之事乎!”李绛辩说:“不然,人臣之于君休戚相关,情犹一体,故遇君上有过即当谏,谏而不从,亦当冒犯颜色,反复开导,如良药苦口,期于攻拔其病,凡朝政某事为得,某事为失,一一指陈,无所隐讳,必求其从而后已,这才是尽心为国的忠臣。若只图谀悦取容,自求安便,使主德日损,国事日非,分明是陷君于有过之地也,岂得谓之忠臣乎!”于是宪宗称说:“李绛说的是,如吉甫所言,只务面从,非引君当道之义矣!”夫忠臣爱君,本欲上下相安,岂是好为强谏。但国事利害,安危所系,有不容不激切直言者。人主能谅其忠爱之心,略其激切之迹,听之若流水,从之若转圜,则上无拒谏之失,下无能谏之名,主圣臣直,相得益彰,斯可谓之安矣。若如吉甫之言,君骄臣谲,丧亡无日,虽欲安,得乎!

原文

上尝于延英殿谓宰相曰:“卿辈当为朕惜官,勿用之私亲故。”李吉甫、权德舆皆谢不敢。李绛曰:“崔佑甫有言:‘非亲非故,不谙其才。’谙者尚不与官,不谙者何敢复与!但问其才器与官相称否耳。若避亲故之嫌,使圣朝亏多士之美,此乃偷安之臣,非至公之道也。苟所用非其人,则朝廷自有典刑,谁敢逃之。”上曰:“正如卿言。”

直解

宪宗尝御延英殿,面谕众宰相说:“朝廷官爵所宜慎重,卿等当为朕爱惜官爵,选授贤才,切不可假此偏厚亲戚故旧,以市私恩。”于时,李吉甫、权德舆都谢说:“臣等不敢徇私。”李绛独奏说:“大臣用人,辨别责审,举错贵公,固不可以亲故而私厚,亦不可因亲故而避嫌。臣闻先朝宰相崔佑甫,因德宗说他用人有私,他辩说:‘用人之道,须是知其才之可用而后用之,若不是亲不是故,安能审知其才。’审知其才的尚不敢把官与他,那非亲非故,平素不相识的人,又何敢轻与之官。佑甫之言如此,可见选用官员不必论他是亲是故,只看他的才器与其官职相称否。其才能不称者断不可用;若才称其官本属可用,却仍拘泥亲故,避嫌不用,使堂堂圣朝遗弃贤才,亏损多士之美,此乃苟偷安便,自私自利之臣,非荡荡平平、至公无私之道也。若臣等果有徇私情弊,任用非人,则朝廷自有常刑。圣明在上,人臣谁敢逃死,一听朝廷处治耳。但因此远避嫌疑,以致贤才屈抑而不得用,则负国家不忠,且罪尤大,臣不敢也。”宪宗深然其言,说:“大臣用人之道只在秉公,不在避嫌,正如卿所论也。”按李绛之言,虽大公无我之论,但自古人臣,公忠者少,偏私者多。奸邪小人,招权纳贿,贤否倒植者,固不足论,虽名为君子,而其好恶爱憎,一有所偏则用舍举错之间,亦有拂人心而违公论者。宪宗之戒,为人臣者皆当以之自省也。然人主之职,唯在于择相。相得其人,则一君子用而群贤类进,公道自尔其昭明;相非其人,则一小人用,而群邪满朝,私党渐从而盘据。故周公居冢宰,在位皆蔼蔼吉人;皇父为卿士,所用皆琐琐姻娅。忠臣不私,私臣不忠,自古然也。任相者当辨之。

原文

上问宰相:“人谓外间朋党大盛,何也?”李绛对曰:“自古人君所甚恶者,莫若人臣为朋党,故小人谮君子者必曰朋党。何则?朋党言之则可恶,寻之则无迹故也。东汉之末,凡天下贤人君子,宦官皆谓之党人而禁锢之,遂以亡国。此皆群小欲害善人之言,愿陛下深察之!夫君子与君子合,岂可必使之与小人合,然后谓之非党耶!”

直解

朋类私相交结,聚成党与,叫做朋党。宪宗时,有等小人欲害君子,因在宪宗面前说:“近来朋党甚盛,宜加禁治。”宪宗疑之,乃问于宰相,说:“人言外边朝臣都结成朋党,其势甚盛,这是何故?”李绛对说:“自古人君,只要人臣奉公忘私,其所甚恶者,是交结朋党,紊乱朝政之人。故小人谮害君子者动必曰朋党,以触人君之所甚恶而中伤之,何也?盖谓之朋党,则是彼此要结,相济为非,以坏国家之事。言之殊可痛恶,足以动人主之听。及寻问其实,则又无迹可求,易于罗织。此所以必指朋党以害之,正小人之巧于为计者也。昔东汉桓、灵之世,凡天下贤人君子,如李膺、杜密辈,曹节、王甫等皆指为党人而禁锢之,相继死徙者数百人,遂使朝政陵夷,人心离散,黄巾诸贼一时并起,而国亡矣。往事昭昭,可为明鉴。故凡为朋党之言者,都是小人欲害善人的说话。愿陛下以东汉时为戒,深加体察,勿宜轻信,以蹈亡国之辙也。且夫君子与小人,各以类聚,故君子与君子,心一道同,自然相合,原不谓之党,岂可必使之与小人合,然后谓之非党耶!”夫自古盛时,必藉君子满朝同心共济而天下治。及其衰也,小人用事,非尽去君子,不足以便其私图,而快其心志,故往往借朋党之名以尽除之。不知君子既去,则国亦随灭,小人未有不受其祸者,亦何益哉!东汉之主,不能深察以及于亡。其后唐又不能鉴汉,宋又不能鉴唐,皆以朋党二字,失人心而蹙国祚,若出一辙。此万世人君所当时时加察也。

原文

吴元济遣使求救于恒、郓。王承宗、李师道数上表请赦元济,上不从。是时诸军讨淮西久未有功。五月,上遣中丞裴度诣行营宣慰,察用兵形势。度还,言淮西必可取之状,且曰:“观诸将,惟李光颜勇而知义,必能立功。”上悦。

直解

恒、郓,都是藩镇名。恒,即今北直隶真定府地方。郓,即今山东东平府地方。中丞,是官名,即今左右副都尉史也。此时吴元济窃据淮西,不奉天子的命令,朝廷遣忠武军节度使李光颜等分督诸道兵马讨之。元济势孤力弱,因遣使,一求救于恒州节度使王承宗,一求救于郓州节度使李师道,这两人与吴元济同是叛臣,声势相倚,因其求救乃屡次上表奏请罢兵,以赦元济之罪。宪宗知其党护,不肯听从。但此时各路兵马招讨淮西者暴露日久,未有成功,进止莫决。乃于其年五月,遣御史中丞裴度往淮西诸军营宣布朝命,安慰军心,因而体察用兵形势,酌定机宜。裴度到彼,见得贼势孤弱,回至朝中,奏言淮西地方断然可取之状,且说:“臣遍观诸将中若李光颜者,材力骁勇,况又晓知忠君报国大义,必能挺身破贼,建立奇功,陛下不可更怀疑心,失此机会也。”宪宗闻言喜悦,遂决意讨贼,自后纷纷罢兵之议,都不能入矣。自古人君戡定祸乱,必有谋臣决胜于内,而后将臣乃能成功于外。今观察宪宗时,元济强梁不臣,恒、郓又党恶相助,自非裴度揣情料势,决策用兵,其时师老无功,鲜不中止。然则人君欲决大疑,平大难者,非得忠谋之佐,恶能不惑于群言。

原文

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上言,以为:“淮西三小州,残弊困剧之余,而当天下之全力,其破败可立而待。然未可知者,在陛下断与不断耳。”李光颜奏败淮西兵于时曲。上以裴度为知人。

直解

时曲,在今河南商水县地方。宪宗讨淮西,久未有功,又各处盗贼窃发,人情危惧,群臣多言罢兵为便。考功员外、知制诰韩愈,恐宪宗惑于人言,而弃垂成之功,乃上疏说:“臣观淮西一镇总其所据之地,不过申、光、蔡三小州,其力甚微,兼之连年用兵,民穷财尽。以残弊困剧之余,而当诸道合攻之力,势必不能久支,其破败可立而待。然未可知者,在陛下之心,断与不断而已。诚能断自圣衷,不摇群议,则指日可以收功;若狐疑不断,使将士阻气,逗遛观望,则事之成败未可知也。”此时宪宗锐意讨贼,已知愈言为是,又李光颜适差人奏捷说,大败淮西兵于时曲。宪宗因裴度独许光颜成功,于是深以裴度为知人,而讨贼之意益决矣。按淮西之役,外则李师道辈恶伤其类,多方挠阻,内则韩弘等欲倚贼自重,不愿速平,故使垂成之功,几于中废。非宪宗独断于上,专倚裴度,则腹心之疾,何时而除哉!韩愈断之一言,系于国体甚大,真救时之药石也。

原文

或请罢度官,以安恒、郓之心。上怒曰:“若罢度官,是奸谋得成,朝廷无复纲纪。吾用度一人,足破二贼。”乙丑,以度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度上言:“淮西腹心之疾,不得不除,且朝廷业已讨之,两河藩镇跋扈者,将视此为高下,不可中止。”上以为然,悉以用兵事委度,讨贼愈急。

直解

度,是裴度。宪宗前用裴度之言,增兵淮西征讨吴元济时,恒州藩镇王承宗、郓州藩镇李师道与元济事同一体,因而内不自安,互相煽乱,于是人情洶惧,议论纷纭,或有请罢去裴度的官职,以安恒、郓反侧之心者。宪宗发怒说道:“今强藩拒命,蔑视朝廷,所忌者惟裴度一人而已。若听其胁制,罢去度官,则奸计得成,大权旁落,从此朝廷之上,用舍进退,皆当受制于彼,无复纪纲之存矣。我今专用裴度一人,足破恒、郓二贼,岂可罢黜忠良,反为二贼报怨乎!”乃于是年十二月乙丑,进裴度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以示委任之意。裴度因上言:“淮西乃中原重地,今元济反叛,譬如人有腹心之疾,势不得不除其患。且朝廷既已发兵讨贼,两河诸镇,平素强梁不服的,都看朝廷这番举动以为向背。若平得淮西,则诸镇群然慑服;平不得淮西,则诸镇将益肆凭陵,无复忌惮。此其关系不小,不可畏难而中止也。”于是宪宗以裴度之言为然,将用兵之事尽委裴度,令其悉心区处。繇是大议始决,而发兵讨贼,愈加严急矣。尝考汉景帝时晁错议削七国,七国反因以诛错为名;今裴度议讨淮西,淮西构兵遂以罢度官为请。盖强宗悍将,迫胁君父,仇害谋臣,往往如此。然景帝听人言以诛错,而七国之势愈张,宪宗不听人言罢度,而三镇之祸随息,则二君之识量大小相去远矣。人主欲计安国家,慎毋弃任事之臣,以快奸人之愤也哉!

原文

六月,高霞寓大败于铁城,仅以身免。中外骇愕。宰相入见,将劝上罢兵,上曰:“胜负兵家之常,岂得以一将失利,遽议罢兵耶!”于是独用裴度之言,言罢兵者,亦稍息矣。

直解

铁城,在今河南遂平县地方。元和十一年六月,唐、邓节度使高霞寓,领兵攻讨淮西,与吴元济战于铁城。霞寓大败,官军杀伤殆尽,霞寓脱走,仅免其一身而已。那时朝廷议论,皆以为淮西为不可取。中外人心方在危疑,及闻霞寓军败,莫不惊骇错愕,争欲息兵。只有宪宗与裴度之见相合,决意讨贼,不为群议所挠。会宰相李逢吉等入见宪宗,将劝上暂罢征讨,以安人心。宪宗说:“输赢胜败也是兵家的常事,只要我这里庙谟审定,将士用命,何愁贼不能平,岂得以一将失利,便仓皇失措遽议罢兵耶!”于是独用裴度之言,讨贼愈急。群臣知宪宗意不可回,言罢兵者亦稍息矣。大抵议天下之事者,惟相其时之权宜,审其势之缓急,而主之以果确之志,则事无不成。宪宗之讨淮西,群臣阻之矣,宰相阻之矣,重以大将之挫败,中外人情之汹汹,而宪宗持之愈坚,略而不为动,则所筹于时势者甚熟,而其志甚果也。此可为处大事者之法。

原文

诸军讨淮西,四年不克,馈运疲弊,民至有以驴耕者。上亦病之,以问宰相,李逢吉等竞言师老财竭,意欲罢兵。裴度独无言,上问之,对曰:“臣请自往督战,誓不与此贼俱生。臣观元济势实窘蹙,但诸将心不一,不并力迫之,故未降尔。若臣自诣行营,诸将恐臣夺其功,必争进破贼矣。”上悦。六月,以度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义节度使,仍充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度将行,言于上曰:“臣若贼灭,则朝天有期;贼在,则归阙无日。”上为之流涕。李愬将攻吴房,诸将曰:“今日往亡。”愬曰:“吾兵少,不足战,宜出其不意。彼以往亡不吾虞,正可击也。”遂往,克其外城,斩首千余级。

直解

吴房,是县名,属蔡州地方。往亡,是不吉的日辰。淮西之乱,自元和九年发诸军征讨,至是四年,尚未能克。百姓经年运粮不胜疲劳,甚至牛不得耕,却用驴去耕田者。宪宗见得久妨农事,颇亦患之,因问计于宰相。于时李逢吉等争言,大兵久顿于外,财用困竭,意欲暂且罢兵,休息百姓。独有裴度默然无言。宪宗怪问其故,裴度对说:“吴元济悖叛君父,乃臣子不共戴天之仇,讨之不克,不可中止。臣请自往战,一决胜负,宁与此贼俱死,誓不与此贼并生。臣观此贼兵力寡弱,势实穷蹙,一战可擒。但诸将互相观望,心志不一,不肯并力向前,故彼此相持,未即降服耳。若臣亲至行营,身自督战,诸将恐臣夺其功,必然并力争进,破贼不难矣。”宪宗喜悦,乃于是年六月,加升裴度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义节度使,仍充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令其前去总督军务。裴度受命将行,面辞宪宗说:“臣此行若擒得元济,则班师奏凯,庶有朝天之期;若元济尚存,则委命捐躯,终无归阙之日矣。”宪宗因其言词激烈,不觉恻然动念,为之流涕。于此见当时君臣相与之情,臣不忍负君,君亦不忍舍臣也。时诸将闻裴度出朝,果皆奋勇争先。唐、邓节度使李愬以吴房系蔡州的要路,将进兵攻之,众将都劝止,说今日乃往亡之日,不利进兵。李愬说:“兵法有常有变,我今兵少,不足以战,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彼以今日往亡,道是兵家忌讳之日,定不防我,我却乘其不意而击之,可以取胜也。”遂率兵径进,吴房果不设备,因攻破其外城,斩首一千余级而还。夫诸将顿兵淮西,四载无功,裴度一出,随有吴房之捷。于此见天下之事,不倡率则众力不前,不振作则众心不奋,而其机又在人主委任责成于上,然后计议得毕其忠,攻取得收其效。若宪宗之于裴度,具可为万世法矣。

原文

时董重质拥精兵万余人拒洄曲。愬曰:“元济所望者,重质之救耳!”乃访重质家,厚抚之,遣其子传道持书谕重质。重质遂单骑诣愬降。元济于城上请罪,梯而下之,槛送京师,不戮一人,屯于鞠场,以待裴度。度入城,李愬具櫜鞬出迎,拜于路左。度将避之,愬曰:“蔡人顽悖,不识上下之分,数十年矣。愿公因而示之,使知朝廷之尊。”度乃受之。

直解

洄曲,即时曲地方。槛,是囚车。鞠场,是球场。櫜,是箭筒。鞬,是弓袋。这一段是记李愬克蔡州,擒吴元济的事。李愬见淮、蔡精兵皆在外拒守,州城空虚,乃乘雪夜袭之,引兵直抵城下,破了蔡州城。元济犹坚守内城以拒敌官兵。淮西宿将董重质,是元济的谋主,统精兵万余在洄曲拒守。李愬说:“元济势已穷蹙,独守孤城,他只指望董重质来救耳。乃访重质家属在州城者,厚抚恤之。因作一书与重质,开示祸福,遣重质之子传道持往谕之。重质见书,知州城已破,即弃了兵甲,单骑赴李愬投降。元济外救已绝,乃于城上叩首请罪乞哀。李愬着他用梯子下来,以槛车囚之,解送京师。是日,申、光二州及诸镇兵,相继来降,李愬皆慰抚之,官吏尽复其职,不杀一人,屯兵鞠场,以待裴度。此时度为主帅,愬执军中之礼,戎服披执带櫜鞬出迎,拜于路左。裴度以李愬功高,不欲当此礼,将引车避之。愬说:“蔡人自叛乱以来,习成顽悖,不识上下名分,数十年矣。愬今所行,正是上下相接之礼。愿公因而示之,使知朝廷体统,不可假借,益见朝廷之尊。”度以其言为当,乃受之。按淮西恃强跋扈已数十年,其风俗犷戾甚于蛮夷,故以三州之众,举天下之兵,环而攻之,四年而后克。人知度、愬诸人同心戮力之所致,而不知宪宗之独断乃大将之所以成功也。

原文

裴度以蔡卒为牙兵,或谏曰:“蔡人反侧者尚多,不可不备。”度笑曰:“吾为彰义节度使,元恶既擒,蔡人则吾人也,又何疑焉。”蔡人闻之感泣。先是吴氏父子阻兵,禁人偶语于涂,夜不然烛,有以酒食相过从者罪死。度既视事,下令惟禁盗贼、斗杀,余皆不问,往来者不限昼夜。蔡人始知有生民之乐。

直解

牙兵,是帐下亲兵。偶语,是两人相对说话。裴度既平淮、蔡,因将蔡州降卒收在帐下用为亲兵。或有人谏裴度:“蔡人虽云降服,其间阴怀异志反侧不安者,尚多有之,当加意提备以防不然,不可遂置之左右,待以腹心也。”裴度笑说:“疑人莫用,用人莫疑。我为彰义军节度使,讨平淮、蔡有罪者,惟首恶吴元济一人而已。首恶既擒,其余胁从之人,归服于我者就是我部下的人了,我自当待之如一家,亲之如一体,又何必分别彼此,而过生猜疑乎!”于是蔡人闻度此言,无不感泣。盖当是时蔡人新附,未知裴度意思如何,正放心不下,一闻其言,众心始得宁帖,所以感激而至于垂泣也。又前此吴元济父子悖逆相承,拥兵拒命,禁止蔡人涂间不得聚谈,夜里不得举烛,或有备办酒食相过往追随者,其罪至死。数十年间,蔡人摇首动足惟恐犯法,一向不得安生。裴度既至,除去烦苛,更下宽令,但只禁止盗贼行劫,及斗殴杀人重犯,其余一切罪过,悉置不理。百姓每有相往来的,聚散早晚各随其便,不限昼夜,于是蔡人始知人生世间有此安乐,感戴裴度真如父母矣。繇此二事而观,可见御众莫要于推诚,安民莫先于宽大。盖众志方危,我猜疑则彼益摇惑;民生方蹙,上严急则下益愁苦。惟当其摇惑之际而推诚以镇之,则众之附我也必坚;乘其愁苦之余而宽大以抚之,则众之德我也必厚。《书》曰:“临下以简,御众以宽。”即帝王之治亦有然者,岂但为将相者所当知哉!

原文

淮西既平,上浸骄侈。户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镈、卫尉卿盐铁转运使程异晓其意,数进羡余以供其费,繇是有宠。八月,镈以本官、异以工部侍郎,并同平章事,判使如故。制下,朝野骇愕,至于市井负贩者亦嗤之。

直解

宪宗即位以来,日夜忧勤,思雪祖宗之耻,颇为励精。及是淮西既平,便觉志意盈满,日渐矜骄奢侈,好兴土木,无复昔时勤俭之意矣。时有户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镈、卫尉卿盐铁转运使程异,两人都是管钱粮的官,晓得宪宗意思,欲有所逞,而用度不足,乃专事掊剋,时时进奉羡余银两,以充其费,欲以自结于上。宪宗见两人投其所欲,果甚喜悦,繇是大有宠幸。八月,镈以户部侍郎、异升工部侍郎,并同平章事,判度支转运使如故。诏下之日,满朝百官及四野的小民,见两人素望极轻,一旦用做宰相,无不骇愕。至于街市上负贩做小买卖的人,也都嗤笑之,其不惬于众论如此。夫古之明君,所以久安长治者,惟其功愈盛而志愈惕,小人不得乘间而窃用故也。宪宗穷四年之力,仅平三小州,不思河北之未臣,吐蕃之寇掠,尚属可虑,而逸欲一生,使小人遂得窥见其意而入之。以十年之忧勤而不胜其一念之骄侈,以众贤之戮力,而不胜其两小人之逢迎,卒使前功尽隳,身且不保,良可慨已。处四海无虞之日者,其深鉴之。

原文

裴度耻与小人同列,表求自退,不许。度复上疏,以为:“天下治乱系朝廷,朝廷轻重在辅相。所可惜者,淮西荡定,河北底宁,承宗敛手削地,韩弘舆疾讨贼,岂朝廷之力能制其命哉?直以处置得宜,能服其心耳。陛下建升平之业,十已八九,何忍还自隳坏,使四方解体乎!”上以裴度为朋党,不之省,繇是镈益无所惮。程异亦自知不合众心,能廉谨谦逊,为相月余,不敢知印秉笔,故终免于祸。上晚节好神仙,诏天下求方士。宗正卿李道古荐山人柳泌能合长生药。诏泌居兴唐观炼药。

直解

是时宪宗用皇甫镈、程异为相,这两人都是邪佞小人,裴度羞与同在相位,因进谏不从,上表求自退避。宪宗不许,裴度乃复上疏,奏说:“天下治乱,其本全系朝廷,朝廷轻重又在辅相,辅相得人,则朝廷增重而天下治,辅相非人则朝廷轻辱而天下乱,治乱之机所关甚重,诚不可不慎也。今陛下用皇甫镈、程异为相,轻辱朝廷,此何足惜。所可惜者,强藩悍将,如两河诸镇为患已久。今吴元济就擒,淮西幸已平定;田弘正等相继归服,河北幸已安宁;王承宗上表献德隶二州,拱手纳地;韩弘奉诏讨李师道,扶病出兵。似这等奉顺朝廷,岂是朝廷之上徒以威力压服,能制其死,而使之不敢违哉?直以生杀予夺,正大公平,一切处置事理成中机宜,能使强者畏威,弱者感德,有以深服其心焉耳。陛下劳心焦思建此升平之业,以大势而论,十已八九,正当兢兢业业,尽善尽美,图维有终,何忍宠昵小人,将垂成大业旋自隳坏,使四方将吏见朝廷举措如此,离心解体,不复有臂指相使之势,岂不可为痛惜者哉!”疏上,宪宗反以裴度为朋党,不览其奏。繇是皇甫镈愈益恣肆,无所忌惮。程异自知不为众论所容,颇能廉谨谦退,为相月余,不敢知印秉笔,干预事权,故后来皇甫镈贬为崖州司户而死,而程异仅得免于其祸,然已无救于国家之败矣。宪宗晚年又喜好神仙,诏天下访求方士通晓仙术者。宗正卿李道古欲谄媚求容,乃荐举山人柳泌,说他能合长生药,服之可以延年益寿。宪宗信以为然,诏柳泌居兴唐观中烧炼药饵。其后宪宗服其金丹,躁渴举发而崩,柳泌杖杀,诸方士皆流岭表,然亦不能赎其罔上之罪矣。夫国事至重大者,莫如任相,而宪宗轻用匪人,至隳成功而不恤;异端至虚诞者,莫如求仙,而宪宗轻信邪术,至蹙大命而不疑,是非镈异之奸,柳泌之妄能惑宪宗也,繇宪宗之惑于利欲焉耳。使其能养德于虚明,持志于静定,虽有奸妄之徒,何自而入哉!此明主所当知也。

原文

十四年春正月,中使迎佛骨至京师,上留禁中三日,乃历送诸寺,王公士民,瞻奉舍施,惟恐弗及,有竭产充施者,有然香臂顶供养者。刑部侍郎韩愈上表切谏,以为:“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黄帝以至禹、汤、文、武,皆享寿考,百姓安乐,当是时未有佛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舍身为寺家奴,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繇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微贱,于佛岂可更惜身命!’乞以此骨付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福,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大怒,出示宰相,将加愈极刑。裴度、崔群为言:“愈虽狂,发于忠悃,宜宽容以开言路。”乃贬愈为潮州刺史。

直解

潮州,即今广东潮州府。宪宗末年,崇信邪术,小人希宠者争以异端迎合上意。于是有言陕西凤翔府法门寺塔中有佛指骨,二十年一开,开则岁丰民安者。德宗听信其言,遣内使往迎其骨,至十四年正月迎至京师。宪宗留在宫中供养三日,乃遍送诸寺,令其转相顶礼。于是上自王公,下至士民,都去争先瞻奉,舍施钱财,唯恐不及,甚有倾竭资产以充布施者,有然香于臂膊及顶上供养者。刑部侍郎韩愈见得蠹财惑众,乃上表切谏,说道:“我中华地方,以礼乐教化为俗,本无有佛。佛者乃是夷狄教门中之一法,其大意只要以祸福之说,怂动愚俗耳。臣尝考之上古,自黄帝、尧、舜,以至禹、汤、文、武,这许多圣帝明王都享有寿考,多者百数十岁,其次百余岁,国运久长,百姓安乐。当此之时,尚未有佛,是不因奉佛而才得福也。汉明帝时始听信邪说,遣人到天竺迎取佛书,于是佛教始入中国。然汉自明帝而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是奉佛而反不得福也。宋、齐、梁、陈、元魏而下,奉佛之礼渐加恭谨,计其享国多者十数年,少则三、五载,年代转益短促。唯梁武帝在位颇久,然四十八年之间前后舍身三次,以天子之贵为寺家奴,卑辱已甚,其后竟为贼臣侯景所逼,断其饮食,饿死台城,国亦随灭。原其奉佛之心,本为求福,福不可得,乃反得祸,以此看来,作祸造福,全不繇佛,佛教虚妄不足凭信,其理昭然从可知矣。但百姓愚下懵懂,其心易于煽惑,而难于晓悟。彼但见陛下敬信佛教如此,都说天子是大圣人,尚且一心奉佛,况我等微贱小人,尤当加敬顶礼,岂可更爱惜身命,所以弃却本等生理,都去瞻奉舍施,以至竭资产,燃臂顶而不顾也。惑乱愚俗,莫此为甚。乞将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庶令人知其幻妄,可以断除一世之疑,后代无所流传,可以杜绝将来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举动,远配古圣帝明王,而迥出汉魏六朝庸主万万倍也,岂非至盛美之事哉!设使佛有神灵,能作祸福,臣今排诋其妄,凡有灾咎,宜加臣身,臣请自当其祸焉。”表上,宪宗览之大怒,出其表以示宰相,欲加愈极刑,置之于死。宰相裴度、崔群在上前力争说:“愈言虽狂,发自忠恳,心则无他,宜姑示宽容,以开进言之路。”乃从轻贬愈为潮州刺史。按佛教虚妄,先儒辟之详矣,而深切著明无如此表。盖佛教所以能惑众者,以人情莫不慕富寿而恶贫苦。彼以祸福之说动之,故群起而信奉,而自不暇察其理之有无也。韩愈此表历征古之帝王年寿修短,国运久促,全不系于奉佛与否,以见其本无神灵,本不能作祸福。此说出,则彼之虚妄立见,而无所挟以惑众矣,其有功于世教,岂不大哉!明君以正心穷理为学,当三复于斯言。

原文

上问宰相:“玄宗之政,先理而后乱,何也?”崔群对曰:“玄宗用姚崇、宋璟、卢怀慎、苏颋、韩休、张九龄则理,用宇文融、李林甫、杨国忠则乱。故用人得失,所系非轻。人皆以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为乱之始,臣独以为开元二十四年罢张九龄相,专用李林甫,此理乱之所分也。愿陛下以开元初为法,以天宝末为戒,乃社稷无疆之福。”皇甫镈深恨之。

直解

宪宗一日问宰相说:“先朝玄宗皇帝在位四十余年,初时朝政清明,天下治安,后来祸乱遽起,破国亡家,这是何故?”宰相崔群对说:“玄宗初年所用的臣,是姚崇、宋璟、卢怀慎、苏颋、韩休、张九龄,都是忠直君子,专以正道辅佐玄宗,使励精勤俭,所以国家理治;后来所用的臣,是宇文融、李林甫、杨国忠,都是奸邪小人,专以谄佞诱引玄宗,使纵情奢侈,所以国家危乱。可见人君用人,或得或失,治乱随之,所系极重,非可轻忽也。今人都说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玄宗避寇幸蜀,为乱之始;臣独以为从开元二十四年,玄宗罢张九龄的相位,专用李林甫,自此小人得进,君子皆退,朝廷不闻直言,不行善政,是乃治乱之所繇分也。臣愿陛下以开元初年的事为法,选用贤臣如姚崇等诸人,必信任之,与共图治理;以天宝末年的事为戒,辨别小人如李林甫等诸人,必黜远之,以防其乱,则可保久安长治,乃社稷无疆之福也。”时朝臣中皇甫镈正是个邪佞小人,闻崔群所对,切中其病,遂深恨之。夫古之英君,始未尝不用君子,然多不能保其终者,盖繇天下已治,每厌勤劳而喜逸乐。厌勤劳则但见君子之拘捡,而势必见疏;喜逸乐则但见小人之可狎,而情必相契。所以始治终乱,皆出于此,非独玄宗、宪宗为然也。欲任贤臣以成无疆之休者,其深鉴之。

原文

帝问:“玄宗开元时致治,天宝则乱,何一君而相反耶?”李绛曰:“治生于忧危,乱生于放肆。玄宗尝历试官守,知人之艰难,临位初,任姚崇、宋璟,励精听纳,故左右前后皆正人也。洎林甫、国忠得君,专引倾邪之人,分总要剧。于是上不闻直言,嗜欲日滋。内则盗臣劝以兴利,外则武夫诱以开边,天下骚动,故禄山乘隙而奋。此皆小人启导,从逸而骄。系人主所行,无常治,亦无常乱也。”

直解

宪宗一日问宰相李绛说:“玄宗开元时政事修举,天下太平,到天宝以后,盗起兵兴,宗社几于不保,一君之身而前后治乱相反,其故何也?”李绛对说:“治乱无一定之数,有一定之理。治不生于治,而生于一念之忧勤;乱不生于乱,而生于一念之侈肆。玄宗在藩邸时,典领州郡,历试官守,备知民情疾苦、时事艰危,所以即位之初,任用姚崇、宋璟为相,励精治理,心志清明,听纳忠言,耳目无壅,故其时前后左右无一个不是正人,相导辅翼者无一件不是正事,天下安得而不治乎!到天宝以后,奸臣李林甫、杨国忠蛊惑上心,操弄国柄,排抑正直之士,使无所容,而专引倾邪险诐之人,令其分布要区,总领繁剧。繇是朝廷之耳目敝塞,忠言不得上闻,君心之嗜欲日滋,声色从而杂进,内则盗臣王等搜括缗钱,劝以兴利,外则武将高仙芝等邀求功赏,诱以开边,以致百姓困于科求,三军疲于征战,怨声四起,天下骚然。故贼臣安禄山乘此衅隙,顿生祸心,一旦变起渔阳,而大驾蒙尘,两京失守。此皆繇小人欲希图宠幸,专以荒淫侈肆之事,启导君心,使之纵耳目之娱,穷心志之乐,其骄逸如此,国事安得而不坏,天下安得而不乱乎!繇此观之,治乱系人主所行,行得其道则治,行失其道则乱。恃其治而萌侈肆之心,则治将变而为乱;惧其乱而厉忧危之念,则乱可变而为治。治乱果何常之有哉!”按李绛以忧危放肆,分别开元、天宝之治乱,其言固甚当矣,而不知天宝之乱,正开元之治有以启之也。盖艰难之际虽庸主皆知勉图,而治平之时,即贤君不免骄佚。开元间海内富庶,兵革不兴,玄宗自谓天下治安,所以侈心渐肆。使其知有天宝之乱,岂肯安危利灾一至于此极乎!故圣人处极盛之时,而愈切怠荒之儆,其虑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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