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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纪 真宗

真宗皇帝,名恒,是太宗第二子,在位二十五年。

原文

以张齐贤、李沆平章事,向敏中参知政事,杨砺、宋湜为枢密副使。齐贤慷慨有大略,每以致君为志。尝从容为言皇王之道,而推本其所以然。帝曰:“朕以为皇王之道非有迹,但庶事适治道,则近之矣。”帝尝问沆以治道所宜先。沆对曰:“不用浮薄新进喜事之人,此最为先。”帝问其人。沆对曰:“如梅询、曾致尧辈是矣。”

直解

真宗即位之初,召刑部尚书知安州张齐贤还京,与参知政事李沆同平章事。又以同知枢密院事向敏中参知政事,工部侍郎杨砺、给事中宋湜为枢密副使。齐贤在相位,慷慨任事,有经济大略,每以大臣事君,经开陈善道,匡救过失,使其君为圣帝明王,方副其志。故尝于奏对之时,从容陈说古昔皇王之道,而又推本其所以然。如论政事,则推原其出政之本,论治化,则究极其致治之繇,以为必如此则合于皇王,不如此则否。真宗答说:“朕以为皇王之道,随时运用,非有定迹,但令事事都合于道理,无有差误,则不必拘泥陈迹,而自近之矣。”真宗又尝问李沆以治天下之道,何者最先。沆对说:“天下之治乱,系于用人之得失。而明主之所信任者,似在于老成端厚之士。有等虚浮轻薄新进喜事的人,本无经国之远识,而好为高论,以猎时名,本无任事之实心,而急于立功,以希速进。人君一或用之,则上伤国体,下坏士风,不至于乱天下不止矣。故惟不用此浮薄新进喜事之人,乃第一要紧的事,不可不察也。”真宗因问在朝之臣谁是此辈。沆对说:“如户部判官梅询,粗有才辩,屡上书言西北边事,多不可行。户部员外郎曾致尧,性甚刚率,前后论列时政,语皆狂躁。如此辈者非议朝政,排间老成,正是浮薄新进喜事之人,不可用也。”大抵英明之君多尚功利,而厌闻皇王之道,喜新进而惮用老成之人。不知皇王之道如五谷之养人,不可暂废。若功利,则不察正味而徒取适口,所损必多矣。老成谋国,如良医之治疾,先固元气。若新进则不辨脉理,而妄投药剂,其害愈甚矣。古今治乱之迹,皆原于此。张、李二臣之言,真可为万世法也。

原文

帝又语及唐人树党,遂使王室微弱,盖奸邪难辨耳。沆对曰:“佞言似忠,奸言似信。至如卢杞蒙蔽德宗,李勉以为真奸邪是也。”帝曰:“奸邪之迹,虽曰难辨,久之自败。”帝一夕遣使,持手诏欲以刘美人为贵妃。沆对使者引烛焚诏,附奏曰:“但道臣沆以为不可。”其议遂寝。帝尝以沆无密奏,谓之曰:“人皆有密启,卿独无,何也?”对曰:“臣待罪宰相,公事则公言之,何用密启?人臣有密启者,非谗即佞,臣常恶之,岂可效尤。”

直解

真宗一日又与宰相等论及唐时群臣,专树朋党,如牛僧孺、李德裕等,各相结纳以倾异己,遂使私议横行,王室微弱。盖正之与邪不容并立。正人固指邪人为邪,邪人亦指正人为邪。奸邪之人,心术诡谲,言语巧诈,最难分辨,故人主皆为所惑,以至于乱耳。李沆对说:“凡人诚伪分明者易辨,惟似是而非者难辨。巧佞之言,似忠而非忠,奸邪之言,似信而非信。如唐之卢杞,极是奸邪小人,乃德宗被其蒙蔽,深信不疑。常说人言卢杞奸邪,朕殊不觉。御史李勉奏说:‘人皆以为奸邪,而陛下不知,此卢杞之所以为真奸邪也。’繇此观之,奸邪益深,则情状益伪。若卢杞者,正所谓佞言似忠,奸言似信者也。”真宗说:“奸邪之人,一时固难分辨,久之自然败露,岂终不可辨哉!”真宗一夕遣中使持御札,要将爱幸的刘美人立为贵妃。沆对中使就引烛将诏书烧毁,因附中使口奏说:“你只说臣沆以为此事不可行。”其议遂止。沆之持正不挠如此。真宗又曾以沆无机密章奏谕之说:“他人都有密启,卿独无有,何也?”沆对说:“臣幸待罪宰相,宰相当秉天下之至公,但有公事,则当于公庭言之,何用密启。凡人臣有密启者,不是谗毁群僚,即是佞谀主上,非公言也。臣尝恶此等人所为,岂可效尤乎!”盖人臣事君之道,莫贵于正直,而罪莫大于奸邪。凡阿意以养人主之欲,私交以结人主之心,既非正直之为,是即邪佞之渐也。今观李沆之事,真有正直大臣之风矣。然真宗能不以房闼之爱而违宰辅之言,岂不亦守成之令主乎?宜为史氏之美谈也。

原文

以寇准为三司使,陈恕罢。恕久领三司。帝初即位,常命条具中外钱谷以闻。恕久不进,屡诏趣之。恕对曰:“陛下富于春秋,若知府库充实,恐生侈心,是以不敢进也。”帝嘉之。

直解

三司使是总管盐铁、度支、户部三衙门钱粮的官。真宗以工部侍郎寇准为三司使,命三司使陈恕罢任。史臣因叙说陈恕在太宗时领三司事十余年,阅历既深,经理益密,国家财用甚赖之。真宗即位之初,尝命他开载中外衙门钱粮数目来看。恕久不进上。真宗屡有旨催促他上紧进来。恕乃对说:“臣非敢故违明旨,但以陛下年龄正盛,志意或未收敛,德性或未坚定,若知道府库充实,只说这钱粮是容易来的,便不肯省费节用,凡声色、狗马、土木、甲兵,一切奢侈之心都从此而起,伤生伐性,劳民病国,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是以不敢进也。”真宗知其忠爱恳切,深嘉纳之。大抵人主之心,常忧不足,则不期俭而自俭,一恃有余,则不期侈而自侈。侈心一生,如火之始然,难于扑灭。奸邪之臣,又从而导之,不至于燎原不止矣。真宗初嘉陈恕之言,后为丁谓、林特等争上会计录,而天书、封禅之事,遂纷纷不已,率如陈恕所虑。可见忠臣爱君,必防其渐,而明君自治,当谨其微也。愿治者宜加省焉。

原文

秋七月,右仆射平章事李沆卒。时西北用兵,或至旰食。参知政事王旦叹曰:“我辈安得坐致太平,优游无事耶!”沆曰:“少有忧勤,足为警戒。他日四方宁谧,朝廷未必无事。”旦以为不然。沆又日取四方水旱盗贼奏之。旦以为细事不足烦帝听。沆曰:“人主少年,当使知四方艰难。不然,血气方刚,不留意于声色、犬马,则土木、甲兵、祷祠之事作矣。吾老不及见,此参政他日之忧也。”

直解

旰,是日暮。真宗景德元年秋七月,右仆射平章事李沆卒。史臣记李沆为宰相时,正当契丹入寇,西北边用兵,庙堂之上,调度兵马,处置钱粮,匆忙多事,或自朝至于日暮,才得退食。参知政事王旦叹说:“我辈生当此时,受这等劳苦,不知何时得坐致太平,而忧游无事耶!”李沆说:“人情处安乐则肆志,遇忧勤则小心。今边境未宁,君臣之间,有些小忧患勤苦之事,足以警戒人心,使不溺于晏安。此正国家之福。夫外宁必有内忧,他日若四方宁静,国家无虞,朝廷之上,未必不别生事端。那时方以为忧,而未可以为乐也。”王旦闻李沆之论,心中不以为然。李沆又每日将四方水旱盗贼事情,奏之于上。王旦以为人主总揽天下之大纲,其余琐碎的事不必一一烦渎圣听。李沆答说:“圣人戒于方盛之时,人主当防未萌之欲。今主上年方幼冲,涉历未久,那黎民百姓,或匮于饥寒艰窘,或苦于盗贼纵横,或因粮差繁重,不得安居,或被贪官污吏,科敛剥削,种种苦情,无繇上达。我等辅弼之臣,正当随事奏闻,使朝廷备知小民之劳苦,而不敢恣为逸乐之计。不然,则春秋正富,血气方刚,不留意于淫声美色,与夫狗马射猎之事,则将起土木之工以广宫室,兴甲兵之役以要边功,亲祷祠之事以奉鬼神,无所不至矣。我年已老,不及见此,此乃参政他日之忧,不可不豫为之虑也。”李沆此言,可谓深于爱君矣。未几,真宗与契丹讲和,天下无事,果然崇奉道教,信惑天书,而土木祷祠之事,纷然并作。王旦乃追思其言,叹说:“李沆能见事于未来,真圣人也。”向使真宗能存心于天下,防欲于未然,则沆之言不验,岂非真宗之福哉!明主抚盈成之运者,宜慎保此心,如朽索之驭马,加志穷民,如痌瘝之在身,然后可免于他日之忧,而长享太平之福也。李沆之言,真千古之明戒哉!

原文

丁谓与寇准善,准屡以谓才荐于沆。沆不用。准问之。沆曰:“顾其为人,可使之在人上乎?”准曰:“如谓者,相公终能抑之使在人下乎?”沆笑曰:“他日后悔,当思吾言。”沆又尝言:“居重位,实无补,惟中外所陈利害,一切报罢之,此少以报国尔。朝廷防制,纤悉备具,或徇所陈,请行一事,即所伤多矣。”

直解

史臣又叙李沆的事说,初沆为宰相时,有知制诰丁谓者,奸邪小人也。素与寇准厚善,而准不知其奸,常在沆前荐举他,说他有才能,可大用。沆终不用之。准问其故。沆答说:“朝廷任用大臣,必先德望,不但取其才而已。若丁谓之为人,可使之居于人上乎?”准心中不以为然,答说:“如谓这等才能,今日虽不用他,后必有用之者。相公终能抑之使久居人下乎?”沆笑说:“公若用此人,他日败坏国事,必然后悔。那时当思吾言之不妄也。”沆又尝自说:“我为宰相,当国家重任,无可补报,只于中外群臣上本条陈利害的,一切报罢,不曾举行,此则可以少报国恩耳。盖朝廷制度皆繇祖宗经画,所以防制天下之利害者,已纤悉具备,不可复加矣。今日只宜守而勿失。若或轻听人言,纷纷举措,则变乱成法,百弊丛生,利未及见,而害已随之,所伤者多矣。此吾所以少补于朝廷者也。”其后寇准不听李沆之言,举用丁谓,同居相位。而谓以奸邪误国,准亦被其谗害。自真宗之后,朝廷之上,议论繁多,人主不能主张。每有一事,甲可乙否,朝更夕改,以致政事纷乱,国势衰弱而不可复救,皆如李沆之言。夫以丁谓之奸,寇准犹不能识,而沆独知之,可谓明矣。至于祖宗制度,每因喜事者好为条陈,以博声誉,庙堂或不深察而遽行之,又或心知其未当,而姑以徇之,则倏行倏罢,意见横出,不至于荡灭成法不止矣。故省议论者,尤第一要义。李沆之言,真可为相天下者之法也。

原文

沆尝读《论语》。或问之。沆曰:“沆为宰相,如《论语》中‘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尚未能行。圣人之言终身诵之可也。”及卒,帝惊恸,谓左右曰:“沆为大臣,忠良纯厚,终始如一,岂意不享遐寿耶!”沆性直谅,内行修谨,居位慎密,不求声誉。遵法度,识大体,人莫能干以私。公退,终日危坐,未尝跛倚。治第封丘门内,厅事前仅容旋马。或言其太隘。沆笑曰:“居第当传子孙,此为宰相厅事,诚隘,为太祝奉礼厅事,则已宽矣。”

直解

跛倚,是一足偏倚。太祝、奉礼,都是太常属官。宋时大臣荫子,多授此官。《宋史》又记李沆暇时,常诵读《论语》。或人问说:“《论语》乃浅近之书,看他何故?”李沆对说:“我官居宰相,宰相之职,当使朝廷政事件件修举,天下百姓人人得所而后为称。且如《论语》中有两句说道:‘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朝廷之上,冗费尚多,财用缺乏,是我不能节用也;闾阎之间,差繁赋重,百姓愁苦,是我不能爱人也;一切不时的工作妨害民事者,往往有之,是我不能使民以时也。只这两句书,我尚不能行,何况其他。可见圣人之言,看着容易,做着实难,虽终身诵法之可也。岂可忽哉!”及是年沆卒,真宗闻之,震惊哀恸,与左右说:“沆为国大臣,心性忠良,器宇纯厚,又且终始如一,不改其节。朕倚毗方殷,岂意不享遐寿耶!”其悼惜之如此。李沆为人,天性直谅不欺,内行修谨,少有过失。凡事谨密,绝无疏漏。所行务实,不求声名。遵祖宗法度,不为更张。识国家大体,不为苛细。奉公守法,直道而行,人不敢以私事干他。每公事既毕,退回私宅,则终日正容高坐,未尝懈怠而偏倚。尝盖造住宅一所,在封丘门内,规模狭小,厅事前空地,仅可牵马转身而已。或言其太狭。沆笑答说:“宅第当传之于子孙,不止为一时之计。若论今日,这是宰相的厅事,诚为窄狭。若论传之子孙,他每的官,不过是太祝奉礼而已。有此厅事,已是宽了,岂可以为狭乎!”其遗子孙以俭朴如此。大抵古今名臣,所以能建立大功者,只是一个真实之心。实心为学,只一部《论语》,而其用无穷,不必记问之博;实心为政,只谨守法度,而其利无穷,不必可喜之功。至于不求声誉,人莫能干以私,尤正己格物之本。盖不徇名,则事皆当理而无违道干誉之病;不受私,则所行至公而无偏党颇僻之愆。宋之贤相当以李沆为第一,后世所当法也。

原文

闰九月,契丹主侵定州,遂次于望都。契丹主奉其太后南下,命统军使萧挞凛攻威虏顺安军,魏能、石普败其前锋。又攻北平砦,田敏等击走之。又攻保州,皆不利。乃与契丹主合众攻定州,王超拒之于唐河。契丹遂驻师阳城淀。然每与宋师遇战小却,即引去,倘佯无斗志。寇准闻之,曰:“是狃我也。请练师命将,简锐捷,据要害,以备之。”会降将王继忠以书诣莫州部署石普,言契丹欲讲和。普以闻于朝,朝臣皆以为不可信。毕士安曰:“臣尝得契丹降人,言其虽深入,屡挫,不甚得志,阴欲引去,又耻无名,此请殆不妄。继忠之奏,臣请任之。”于是帝手诏谕继忠曰:“朕岂欲穷兵,惟思息战,如许通和,即当遣使。”

直解

定州,即今真定府所属定州。望都,即今庆都县。保州,即今保定府。莫州,即今任丘县。皆宋时边境也。景德元年闰九月,北虏契丹侵犯定州,遂引军径入,屯于望都。契丹自奉其母萧太后南下,而命统军使萧挞凛分兵攻威虏地方。顺安军钤辖魏能,与副都总管石普出兵御之,败其前锋萧挞凛。又攻北平砦,总管田敏等又击走之。又攻城益急不得利,乃与契丹主合兵攻定州。都部署王超拒击之于唐河地方。契丹驻师于阳城淀。虽说内侵,然每与宋师遇合战,若小却,便引兵而去。其迹倘佯宽缓,无苦斗之志。寇准闻而疑之,说道:“贼兵深入而不决于一战,是欲使我狃于小胜,志骄意懈,然后乘我之不备也。请练兵命将,简选果锐劲捷之兵,据要害之地以备之,毋堕其计。”适有契丹降将王继忠以书送莫州部署石普,说契丹本无斗志,只要与宋讲和。普以其言奏闻朝廷。朝臣皆以契丹多诈,不可信。独宰相毕士安奏说:“臣尝得契丹降人,说契丹虽深入,屡经挫衄,不甚得意,阴欲引归,又无名色,自以为耻。繇此观之,则讲和之请,似有可信,殆无他计也。继忠之奏,臣请以身任之。”于是真宗手书诏旨谕继忠说:“朕方爱养元元,岂欲穷兵,惟思息战。如契丹果欲讲和,出于至诚,朕即当遣使通好,以定盟约,毋徒苦天下百姓也。”按宋之和议始于此时。真宗不忍生灵之困,而姑听其和,未为不可。但当时契丹拥兵南下,深入内地,以求关南地为名,实袭耶律德光割地于石晋之余策,岂是委心求和者。若真宗能用寇准之言,命将简锐与之一战,未必不胜。胜而后与之和,则制和在我,而其体常尊。乃不知出此,而幸契丹之许和,至与之盟于城下,输岁币以奉之。其后岁币愈增,国势愈弱,而靖康之祸,所繇基矣。夫中国之于夷狄,必握其机而制之,可战可和,而不失中国之尊,斯久安长治之计也。

原文

十一月,契丹主侵澶州,帝自将御之。时契丹败宋师于洺州,破德清军冀州,遂次于澶渊北边。书告急,一夕五至,中外震骇。寇准不发,饮笑自如。帝闻之大骇,以问准。准对曰:“陛下欲了此,不过五日耳。愿帝幸澶州。”同列惧,欲退,准止之,令候驾起。帝难之,欲还内。准曰:“陛下入,则臣不得见,大事去矣。请毋还而行。”毕士安力劝帝如准所请,帝乃议亲征。

直解

澶州,即今大名府开州。洺州,即今广平府临洺关地方。冀州,即今真定府冀州。景德元年十一月,北虏契丹,入犯澶州。真宗从寇准之谋,亲将兵以御之。史臣叙说,时契丹入寇,已败宋军于洺州,又攻破德清军于冀州,遂引军深入,屯于澶渊地方。北边声息紧急,一夜之间,凡五次飞报至,中外人心俱惊惶震骇,而宰相寇准不将警报传发,但饮酒欢笑,无异平时。真宗闻之,怪宰相不以边事为急,大骇异之,因召问寇准。准对说:“臣料契丹此来,其兵易破,陛下若欲剿除此虏,不过五日而已。但须陛下亲幸澶州,庶可成功耳。”同僚官闻准劝上亲征,皆畏惧不敢赞成,欲退班出朝。准留住同僚,令即候圣驾兴发。真宗以为难,要且还宫中。准奏说:“陛下若入宫,则臣不得进见,而亲征之策不成,天下大事从此去矣。请勿还宫,即刻起行,乃为御虏上策也。”宰相毕士安亦以准言为是,力劝真宗依准所奏。真宗于是始议亲征焉。盖用兵之道,当以气胜。真宗此时若不亲征,则我师之气不振,而虏之势愈张。寇准料之已熟,故决意劝帝亲征也。

原文

召群臣问方略。王钦若,临江人,请幸金陵。陈尧叟,阆州人,请幸成都。帝以问准,准心知二人之谋,乃阳为不知者,曰:“谁为陛下画此策,罪可诛也。陛下神武,将臣协和,若大驾亲征,敌当自遁。不然,出奇以挠其谋,坚守以老其师,劳佚之势,我得胜算矣。奈何弃庙社,欲幸楚蜀远地,所在人心崩溃,敌乘势深入,天下可复保耶?”帝乃决计幸澶州。二人繇是怨准。庚午,发京师,准命朝士出知诸州,皆于殿廊受敕,戒之曰:“百姓皆兵,府库皆财,不责汝浪战。但失一城一壁,当以军法从事。”钦若多智,准惧其妄有关说,疑沮大事,出钦若知天雄军兼都部署。契丹至城下,钦若闭门,束手无策,修斋诵经而已。时司天言日抱珥,黄气充塞,宜不战而却。

直解

临江,即今江西临江府。金陵,即今应天府。阆州,即今四川保宁府。珥是日旁的气,如耳环之形,所以叫做珥。真宗因契丹侵犯澶州,欲从寇准之言,将议亲征,乃宣召在廷群臣,问以方略。有参知政事王钦若,是临江人,与金陵相近,因请真宗幸金陵以避虏。署枢密院事陈尧叟,是阆州人,与成都相近,因请真宗幸成都以避虏。这两人都顾念私家,不论朝廷利害。真宗心里疑惑,乃以其谋问于寇准。准心知是王钦若、陈尧叟二人之谋,只装做不知,对说:“这是谁人为陛下画此计策,据其误国之罪,真可斩也。夫陛下以神武驭世,将臣同心协和,愿效死力。若大驾一出亲征,敌必畏惧威灵,自然远遁。若不遁去,我则相其机宜,或用奇兵,出其不意,以挠其谋,或坚守城郭,不与之战,以老其师。战守皆繇于我,彼处其劳,我处其佚,以佚待劳,我得胜算矣。奈何弃宗庙社稷,欲幸楚蜀远地,大驾一动,则各处人心,都慌张无主,崩离溃散。敌于此时乘势长驱深入内地,天下岂复可保乎?”真宗见其说得明切,乃决计幸澶州。然王钦若、陈尧叟不得行其谋,则深怨寇准矣。庚午日,真宗驾发京师,准命在朝官员有才力者,出守诸州要害,都到殿廊领敕,因戒谕之说:“汝等莫愁无兵,百姓每都是兵,任汝选练。也莫愁无财,府库中都是财,任汝支使。朝廷只要保守地方,不责汝出兵浪战。但失了一城一壁,即以军法处治,决不轻贷也。”钦若为人诡谲多智,准恐其在朝妄有陈说,疑沮大事,乃出钦若知天雄军,兼都部署。契丹军马至天雄城下,钦若闭门束手,无计可施,只是修斋诵经,祈天保佑而已。小人遇事不能担当如此。时司天监奏言:“日边有晕如耳环一般,黄气周围充塞。据占法,虏当不战而却也。”其后车驾渡河,虏气遂夺,不待接战而和议已成,果如司天之言。

原文

帝次于澶州,暨契丹平。帝在道,适苦寒,左右进貂裘。帝却之曰:“将士皆然,朕安用此耶!”壬申,契丹兵直犯前军而阵,未接战,萧挞凛出按视地形,时威武军头张瓌守床子弩,发矢中挞凛,死焉。契丹主大惧,欲引去,而宋师数十万方至,繇是和议益决。丙子,帝至澶州南城,望见契丹军势甚盛,众请驻跸。寇准固请,曰:“陛下不过河,则人心益危,敌气未慑,非所以取威决胜也。”众议皆惧。准力争之不决,出遇殿前都指挥使高琼于屏间,谓曰:“太尉受国恩,今日有以报乎?”对曰:“琼武人,愿效死。”准乃复入,琼随立庭下。准厉声曰:“陛下不以臣言为然,盍试问琼等。”琼即仰奏曰:“寇准言是。陛下若不过河,百姓如丧考妣。”冯拯在旁呵之。琼怒曰:“君以文章致位两府,今虏骑充斥如此,君何不赋一诗退虏耶!”即麾卫士进辇。

直解

真宗从寇准之策,亲至于澶州,遂与契丹讲和。史臣叙说,真宗既发京师,在中途偶苦寒冷,左右进貂裘。真宗不用,说道:“今从征将士都冒寒远行,朕安可独尚此裘耶!”其体恤将士如此。壬申,契丹兵恃其强,直犯前军,排列阵势,尚未交战,契丹统军使萧挞凛,出马看视地形,时威武军头张瓌管守床子弩,见挞凛来,发弩放箭,正中挞凛而死。挞凛有机勇,契丹主甚倚赖之。见其死,大惧,欲引兵北归。而宋朝各处兵马数十万方至。彼气既夺,我势益张。繇是契丹求和之议益决。丙子,众请上暂且驻跸。寇准再三奏请说:“陛下亲帅六师,而畏虏之盛,不敢过河,则人心益危,敌气未慑,非所以取威名而决胜策也。”众人皆惧,莫敢劝行。准尽力争之,不能决,出遇殿前都指挥使高琼于屏前,与之说:“高太尉,你受国厚恩,享此高爵,今日事势紧急如此,亦思有以报国家否乎?”高琼对说:“琼一介武夫,惟愿捐躯效死,以报国家。”准乃又入奏请。琼即随入,立于庭下。准大声奏说:“陛下若不以臣言为是,何不试问老将高琼等,当过河否。”琼即仰奏,说:“准所言极是,陛下若不过河,则将士之战不力,百姓无所归命,就如丧父母一般了。”签书枢密院事冯拯在旁,以琼言为非,遽呵止之。琼发怒说:“你等平日不过会做些文章,以此致位两府。今虏骑充塞如此,君何不赋一首诗以退虏骑耶!今当用武之时,文章何用?高琼保任寇准之策,定不差也。”于是真宗之意乃决。高琼就指麾护卫军士,进辇渡河。此时若非寇准决策,高琼力赞,则真宗未必就肯渡河。天下事尚未可知矣。

原文

帝遂渡河,御北城门楼。远近望见御盖,诸军皆踊跃呼万岁,声闻数十里,契丹气夺。帝悉以军事付寇准,准承制专决,号令明肃,士卒畏悦。已而契丹数千骑来薄城下,迎击,斩获大半,乃引去。帝还行宫,留准居北城上。徐使人视准何为。准方与知制诰杨亿饮博,歌谑欢呼。帝喜曰:“准如是,吾复何忧!”

直解

真宗既至澶州,因高琼力赞寇准之议,遂进辇渡河,御北城门楼上。远近望见乘舆伞盖,知天子果然亲征,诸军皆踊跃奋励,欢呼万岁,声闻数十里,契丹为之惧而夺气。真宗把一应军中的事,尽付与寇准,准承制得专决机务。凡发号施令,都明爽严肃,士卒无不畏惧悦服者。既而契丹遣数千骑来逼近城下,看我军动静。准令出军迎击之,斩获其太半。贼遭挫衂,乃引去。真宗还行宫,留准居北城上,镇守调度从容。使人到准处审看准做些甚事。准方与知制诰杨亿饮酒博戏,歌谑欢呼,如无事一般。真宗乃大喜,说:“准当兵事匆遽之时,从容闲暇如此,必有万全之谋矣。朕复何忧哉!”盖准审势度时,已有胜算,且欲慰主上之心,安三军之志,而阴夺敌人之魄,故处之泰然如此。其识量宏远,出于寻常万万矣!

原文

戊寅,曹利用自契丹还,言契丹欲得关南地。帝曰:“所言归地事,极无名。若必邀求,朕当决战。若欲货财,汉以玉帛赐单于,有故事,宜许之。”准不欲赂之以货财,且欲邀其称臣,及献幽蓟之地,因画策以进曰:“如此,则可保百年无事。不然,数十年后,戎且生心矣。”准盖欲击之,使只轮不返。帝方厌兵,乃曰:“数十年后当有扞御之者,吾不忍生灵被困,姑听其和可也。”准尚未许。十二月,庚辰朔,契丹遣飞龙使韩杞持书来请盟。准不从。会有谮准幸兵以自取重者。准不得已,乃许其成。复遣曹利用如契丹军议岁币。帝曰:“必不得已,虽百万亦可。”准闻之,召利用至幄,谓曰:“虽有敕旨,汝所许过三十万,吾斩汝矣!”利用竟以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定和议。南朝为兄,北朝为弟,交誓约,各解兵归。自是南北弭兵,寇准之力也。

直解

关南地,是瀛、莫二州,即今河间府所属地方,晋石敬瑭割以与契丹。至周世宗伐契丹,取之,复归中国。契丹入寇,正欲得此地。又通书议和。真宗遣崇仪副使曹利用奉书往报之。至是十一月戊寅,利用回朝,说契丹要得关南地以和。真宗说:“这地是祖宗所传之地,岂可弃割。彼欲得之,极为无名。若必邀求不已,朕惟有决战而已。若欲货财,昔汉文帝尝以玉帛赐单于,有此故事,宜可勉许。”寇准以为,虏气已夺,我战守之力有余,岂可赂以货财,示之以弱。彼若欲求和,则令称臣于我,及献还中国幽州、蓟州等地,方可许之。因画计以进,说:“必如此而后可保国家百年无有边患。不然,则今日虽和,不过数十年之后,虏且生心,窥伺我动静矣。”盖是时,虏深入吾地,食尽兵疲,而我兵四集,士气正倍,准欲合兵击之,尽歼其众,使其只轮不返。而真宗素无远略,方厌兵革之苦,乃谕说:“但保今日无事,数十年后,另有人出来打御他。朕不忍驱民于战,使生灵被困,且许其和可也。”然准意尚未之许。十二月庚辰朔,契丹遣其飞龙使韩杞,持书来求盟。准不从。适有谗谮寇准,说他幸国家用兵,以专权取重者。准恐获罪,不得已,乃许其和。又遣曹利用往契丹军中,定议每岁币帛之数。真宗谕说:“若契丹贪求无厌,你不得已,虽以百万许之亦可。”准闻之,私召利用到己帐房中,与之说:“你虽奉有圣旨,许他百万。然虏情无厌,事当慎始。汝须加忖量,若所许过三十万,我斩汝矣!”利用奉命而往,竟许他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而定和议。称宋朝为兄,契丹为弟,交写誓约文书,各罢兵而息。自此之后,南北兵息,天下无事,乃寇准劝上亲征之力也。按当时寇准之意,专主于战,真宗之意,专主于和。寇准岂不知战为危事。盖战胜而后与之和,则制和在我,而和可久长。惜乎!真宗仁而不武,遽许之和。其后岁币日增,而国势愈弱,至于靖康,竟有北狩之祸,一如准之所料。故御虏者,必以和好为权宜,以战守为长策,此不易之论也。

原文

春二月,寇准罢。准为相,用人不以次。同列颇不悦,目吏持例簿以进。准曰:“宰相所以进贤退不肖也。若用例,一吏职耳。”自澶州还,颇自矜其功。帝亦待准甚厚。王钦若深嫉之。一日会朝,准先退。帝目送之。钦若因进曰:“陛下敬准,为其有社稷功耶?”帝曰:“然。”钦若曰:“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是也。以万乘之贵,而为城下之盟,其何耻如之。”帝愀然不悦。钦若曰:“陛下闻博乎?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陛下,寇准之孤注也。斯亦危矣。”繇是帝顾准浸衰,竟罢为刑部尚书,出知陕州。

直解

例簿,是升官的资格簿。陕州,即今河南陕州。景德三年春二月,寇准罢相位。史臣叙说,寇准为宰相,其用人只论才品,不拘资次。同僚以为非旧规,颇不喜。一日推升官员,同僚将眼觑着该吏,教他将升官例簿送看。准说:“宰相以进退人才为职。知其贤,即当进之,知其不肖,即当退之,何必拘例。若不论贤否,只照旧例,挨次进用,则不过一掌案书吏之事耳,又安用宰相乎?”准澶渊回还,自以为有退虏功,颇露矜夸之意。真宗亦因澶渊之功,待准眷顾隆重。一日朝罢,准先退,真宗以目送之。钦若在旁,心生嫉妒,因进说:“陛下敬重寇准,将谓其有安社稷之功耶?”真宗说:“果然。”钦若奏说:“陛下但知准有退虏之功,不知准有辱国之罪。昔春秋之时,楚人伐绞,兵临其国,绞人降服。楚人与之盟于城下而舍之。《春秋》以绞人不能御敌,特书以耻之。澶渊之举,正所谓城下之盟也。夫小国之于大国,势力不敌,故为此乞哀求和之举。今以堂堂天朝,乃亲屈万乘之尊,与虏人盟于城下,是《春秋》之所深耻也。而陛下乃以为功乎!”于是真宗愀然变色不乐。钦若又乘机进说:“陛下曾闻赌博之事乎?赌博者,输钱将尽,无计可施,则尽其所有之钱,出与之博,以侥幸于一掷,这叫做孤注,为其输赢只此一举,更无第二着也。今澶渊之举,准不能别出方略,遽欲圣驾亲征,万一不利,臣不知准再有何法可支。是准以陛下万乘之主,作一孤注耳,岂不危哉!”真宗中王钦若的谗言,繇是眷顾寇准之意,渐见衰薄,竟罢准相位,为刑部尚书,出知陕州。大抵君子小人,势不两立,况功高则忌者愈深,宠盛则间者愈密,自非明君,鲜有不为所惑者。钦若之于真宗,既援《春秋》之义以愧之,又举孤注之喻以危之,其言若切于事情,使听者不觉其易入。此小人之所以可畏也。真宗不能深察,而轻弃社稷之臣,其亦不明甚矣。

原文

大中祥符元年春正月,有天书见于承天门之鸱尾,大赦改元。先是帝深以澶州城下之盟为辱,居常怏怏不乐。王钦若度帝厌兵,因谬进曰:“陛下以兵取幽蓟,乃可涤耻。”帝曰:“河朔生灵始免兵革,朕安能为此?可思其次。”钦若曰:“惟有封禅泰山,可以镇服四海,夸示外国。然自古封禅,当得天瑞,希世绝伦之事,然后可尔。然天瑞安可必得?前代盖有以人力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奉之,以明示天下,则与天瑞无异也。”帝沉思曰:“王旦得无不可乎?”钦若曰:“臣喻以圣意,宜无不可。”乃乘间为旦言,旦黾勉从之。

直解

鸱尾,是屋上兽头。封,是加土。禅,是筑坛。泰山,是东岳。世言古之帝王,致治升平,则加土筑坛于泰山上,祭天以告成功。然此皆秦汉之后怪诞不经之说,非实事也。黾勉,是勉强的意思。大中祥符元年春正月,有天书降于承天门之鸱尾上,大赦天下,改元为大中祥符。先是真宗听王钦若谗谮寇准之言,深以澶州城下之盟为耻,每常间怏怏不乐。王钦若欲逢迎取宠,揣知真宗厌兵,却故意进说:“陛下既追悔澶渊之盟,何不用兵攻取幽蓟地方,以洗雪前耻?”真宗说:“河北生灵自讲和以来,才免于兵革之苦,朕安能再用兵耶?卿可更思一策。”钦若乃进说:“今惟有修举古帝王封禅泰山之礼,见得皇穹恩眷,天下太平,用以镇服四海,夸示外国,而洗雪澶渊之耻。但自古封禅者,必得天降祥瑞,希世绝伦不易有之事,乃可举行此礼。然上天祥瑞,岂可必得。前代人君也有将人力假做出来的。惟在人主先自深信而尊奉之,以明告天下,则天下的人,便道真是天降的祥瑞了。”真宗心知其非,而不能自断,沉思久之,乃说:“王旦每事持正,得无以为不可乎?”钦若又说:“臣请喻以圣意,旦宜无不可。”钦若乃乘旦空闲,具言其事。王旦知上意难回,遂不敢谏,而勉强从之。繇是天书封禅之事成矣。按当时澶渊之盟亦未为失策。真宗若能修德自强,选将练兵以待敌人之衅,则故地可复,契丹可图,岂止雪澶渊之辱而已乎!不知出此,而听小人之邪说,为矫诬上天之事,垂之史书,遗笑千古,岂非后世之永鉴哉!

原文

乙丑,帝谓群臣曰:“朕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将半,方就寝,忽室中光曜,见神人星冠绛衣,告曰:‘当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适睹皇城司奏:左承天门屋之南角,有黄帛曳鸱尾上,盖所降之书也。”王旦等皆称贺。帝即步至承天门瞻望再拜,遣二内臣升屋,奉之以下。王旦跪奉而进,帝再拜受之,付陈尧叟启封,帛上有文曰:“赵受命,兴于宋,付于眘,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缄书甚密。其书黄字三幅,词类老子《道德经》,始言帝能以至孝至道绍世,次论以清净简俭,终述世祚延永之意。读讫,帝复跪奉,韫以所缄帛,盛以金柜。钦若之计既行,陈尧叟等益以经义附和,而天下争言祥瑞矣。独龙图阁待制孙奭言于帝曰:“以臣愚所闻,天何言哉?岂有书也?”帝默然。

直解

星冠绛衣,是道家的冠服。老子姓李名耳,即孔子所称老聃,著《道德经》五千言,盖道家之宗也。大中祥符元年正月乙丑日,真宗既用王钦若之言假造天书,欲以夸示天下,乃谓群臣说:“朕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将半时,方欲就寝,忽宫中光曜满室,见一神人,戴着星冠,穿着绛衣,来告朕说:‘上帝见今治化隆盛,将降下天书大中祥符三篇,以示眷异。’此神人传上帝之命以告我也。今日果见皇城司奏说‘左承天门屋之南角有黄绢一段,曳系于鸱尾之上’,必是天所降之书也。”王旦等都迎合上意,遂率群臣称贺。真宗即步行到承天门,瞻望再拜。遣二内臣登屋取天书,恭奉以下,王旦遂跪捧而进。真宗再拜受之,付陈尧叟拆封。其黄绢上写着,“赵受命,兴于宋”,是说太祖姓赵,起于宋地也。“付于眘,居其器,守于正”,是说以天下神器付于后人,当守之以正也。“世七百,九九定”,是说国祚绵远,传之无穷也。其书缄封谨密,书上有黄字三幅,词语似老子所著《道德经》。初一段说真宗能以至孝至道绍述先世之业。次一段教真宗清净无为,简默俭约,以崇尚老子之术。末一段述宋家世祥久远之意。此即所谓天书三篇也。陈尧叟宣读讫,真宗又跪捧尊藏,仍将绢帛包裹,以金柜盛之。天书既成,钦若之计得行。陈尧叟等又援引经书所载祥瑞之事,附和其说,以阿奉上意,于是中外臣民揣知朝廷之意,争言祥瑞矣。独有龙图阁待制孙奭奏真宗说:“祥瑞之事,本不可信。况天书尤为无据。以臣愚所闻,孔子有言,天何言哉?既不能言,岂有书也?”真宗不能答,为之默然。夫自古言祥瑞,未有若天书之妄诞者,此虽庸愚之人,莫不窃笑,而在廷群臣,相率附和,无一能救其失者,独孙奭能言之。可见人臣容悦者多,正直者少。君心一有所惑,则谄谀四至,日陷于非而不自觉矣。岂非明主所宜深省者哉!

原文

八月,以王旦兼汾阴大礼使。时将有事汾阴而岁旱。龙图阁待制孙奭上疏陈不可者十事,且曰:“陛下才毕东封,又议西幸,非先王卜征五年重谨之意。今国家土木之功,累年不息,水旱作沴,饥馑居多,乃欲劳民事神,神其享之乎?”又上疏言:“今之奸臣以先帝尝停封禅,故赞陛下以继承先志。先帝欲北平幽朔,西取继迁,则未尝献一谋,画一策,乃卑辞厚币求和于契丹,蹙国縻爵,姑息于保吉,谓主辱臣死为空言,以诬下罔上为己任,是陛下以祖宗艰难之业,为奸臣侥幸之资,此臣所以长叹痛哭也。”时群臣争奏祥瑞。奭上言:“方今野雕、山鹿,并形奏简,秋旱冬雷,率皆称贺。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不可惑。夫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陛下何为而不思也?”帝嘉其忠,而不能从。

直解

汾阴,是地名,在今蒲州荣河县。汉武帝尝亲祀后土于此。继迁姓李,累世据银、夏等州。太宗时纳款,赐姓名为赵保吉,授以官爵,未几复叛,为西边患。大中祥符三年八月以宰相王旦兼汾阴大礼使。时真宗将祀后土于汾阴,适值岁旱。龙图阁待制孙奭上疏谏之,历言其不可者十事。且说:“陛下才完东封泰山之事,又讲西幸汾阴之礼,非先王卜征五年,重谨巡幸之意。盖先王凡有征行,必先于五年前占卜吉凶。五年五卜皆吉,然后行,不吉,则不行,其谨如此。今国家营缮土木之功,连年不止,而各处水旱为灾,饥馑甚多,乃欲劳民力以事鬼神。鬼神有知,必不享矣。”奭又上疏,说:“今在朝奸臣,因见先帝曾停止封禅,便说先帝有此志而未成,故赞陛下以继承先志。此言似是而实非也。昔先帝尝欲北伐辽以平幽、朔,西灭李继迁,以取银夏等州。今在朝诸臣,并不曾有献一谋,画一策,以赞陛下继承先志者,而乃使国家卑其言辞,厚其岁币,以求和于契丹,蹙小疆土,羁縻官爵,以姑息于保吉,不念主辱臣死之大义,而视为空言,不畏诬下罔上之大戒,而反为己任。是陛下以祖宗艰难创造之业,为奸臣侥幸富贵之资。君臣若狂,国家将乱,此臣所以长叹而痛哭也。”时群臣又争献祥瑞。奭又上疏,说:“今人臣相率欺罔,阿意取容。虽野雕山鹿之微物,亦称为珍禽,而形之奏简;秋旱冬雷之异事,乃反谓瑞应,而率皆称贺。将以欺上天耶?则天居高听卑,不可以欺。将以愚下民耶?则民至愚而神不可以愚。将以惑后世耶?则人心是非昭然,不可以惑。大凡国将兴,则人君听察于民,用舍好恶,惟民是从,故事皆得其当而兴;国将亡,则人君听信于神,不务修德,而谄渎鬼神,故事皆失其当而亡。陛下何为不自思省,而甘处于危亡之地也。”疏上,真宗虽心嘉其忠,而不能从。按当时天书之事,起于王钦若,而决于丁谓,虽以王旦、寇准之贤,不敢有异议,独奭反复言之,至剀切矣!真宗知钦若之奸而不能去,知奭之忠而不能用,谓之何哉?先王惟畏天明命,故无所不畏。若真宗者,上以欺天,下以欺民,中以自欺,方且欲以夸示夷夏,亦可谓至愚也已。

原文

太尉侍中王旦卒。旦为首相,会天下无事,慎守祖宗法度,无所变改。帝久益信,言无不从。凡大臣有所奏请,必问曰:“王旦以为何如?”旦与人寡言笑,及奏事,群臣异同,旦徐一言以定。居家贫,客恒满堂,察可与言,及素知名者,数日后召与语,询访四方利病,或使疏其言而献之。观才之所长,密籍其名,不复与之相见。遇有差除,必先疏四三人姓名以请,所用者,帝以笔点之。同列不知,争有所用,惟旦奏入,无不俞允。丁谓因是数谮其专,莫知其故也。

直解

太尉侍中王旦病卒。史臣叙说,旦为首相,遇天下承平无事,谨守祖宗法度,未尝以己意变更。真宗任用既久,愈益敬信。旦之所言,无不听从。大臣欲行一事,有所奏请,真宗必问,说:“此事王旦意思以为何如?”其信重如此。旦性简默,与人相处,不轻发言笑,及至奏事,或群臣意见不合,议论异同,旦从容出一言以断之,即无不定。其操守廉洁,虽居相位,其家甚贫。宾客常至满堂,旦未尝拒之,而亦不轻与之接。察其中有才识过人,可与议天下之事,及素有名望者,数日后召与之语,咨访四方利弊,或口不能尽,使之书写其言而献之,观其才之所长,果可任用,即密记其名,自后不复与之相见。遇有差委除授,必预将所记者,开具四三人姓名,密请于上。真宗择其可用者,以笔点之。同僚不知,乃各以己见争欲荐用,多不合真宗之意。惟旦奏入,无不依允。丁谓因此嫉妒,时时在真宗前谮他专擅,不知旦己预先奏请得旨,非出于己意也。旦在宋为贤相,其事之可纪者固多,至于不妄言笑,而一言足以决大疑,不市私恩,而群才悉为所收用,尤得大臣之体。此史臣所以特书之也。

原文

旦凡荐人,人未尝知。谏议大夫张师德两诣旦门不得见,意为人所毁,以告向敏中,敏中从容言之。旦曰:“旦处安得有毁人者。但师德后进,待我薄耳。”及议知制诰。旦曰:“可惜张师德。”敏中问之。旦曰:“累于上前言师德名家子,有士行,不意两及吾门。状元及第,荣进素定,但当静以守之尔。若复奔竞,使无阶而入者当如何也。”张士逊转运江西,见旦求教。旦曰:“朝廷榷利至矣!”士逊遵其言,不求羡利。人称士逊识大体。薛奎发运江淮,辞行。旦无他语,但云:“东南民力竭矣!”奎退,叹曰:“真宰相之言也。”

直解

转运、发运,都是掌管一路钱粮的官。史臣又叙,王旦每凡荐引人才,人未尝知其荐者。盖不敢以朝廷官爵市私恩也。谏议大夫张师德曾两次到旦门求见,竟不得见,以为被人谗毁,故为旦所拒。告于向敏中,敏中从容与旦言之。旦答说:“旦处安得有人谗毁人者。但师德乃后进之士,习于浮薄,不以厚道待我耳。”及知制诰缺官,议要用人。旦叹说:“可惜张师德是名家之子,素有才行可用。不意他两次到我门求见,希图荐举。夫师德以状元及第,荣进已素定,但当安静以守之,何患不做美官,而乃急于进用如此。状元犹且奔竞,将使孤寒之士,无阶而入者,又当何如耶?是其人才器可取,而不自爱为可惜也。”这是王旦裁抑奔竞,以正士风的意思。张士逊为江西转运使,见旦请教。旦告说:“朝廷征求财利之法,可谓至矣!不可更为搜括,以困吾民。”于是士逊遵守其言,并不加求羡余银两。时人翕然称之,以为识大体。乃旦教之也。薛奎为江淮发运使,辞行。旦无他语,只说:“东南民力已竭尽矣!可不思所以安辑之乎?”奎退而叹说:“宰相上佐天子,保国安民,旦惓惓以百姓为忧,真宰相之言也。”大抵辨论人才之法,当以平淡为上,躁竞为下。师德虽才,即其躁进一念,何所不至?宜为旦之所抑也。及旦每论理财,则以民力为言。盖民者财之所自出。民富则财充,而上下皆益;民穷则财尽,而上下皆损。旦之言若为民,实所以为国耳。《大学》论用人理财而思休休之大臣,若旦者真无愧矣。

原文

秋七月,以王曾平章事,吕夷简、鲁宗道参知政事,钱惟演为枢密使。曾方严持重,每进见,言利害事,审而当理,多所荐拔,尤恶侥幸。帝尝问曾曰:“凡臣僚请对,多求进者。”曾对曰:“惟陛下抑奔竞而崇恬静,庶几有难进易退之人矣。”初真宗封岱祀汾,两过洛阳,皆幸吕蒙正第,曰:“卿诸子孰可用?”蒙正对曰:“诸子皆不足用,有侄夷简,任颍州推官,宰相材也。”夷简繇是进用。

直解

洛阳,即今河南府。颍州,即今凤阳府所属颍州。乾兴元年秋七月,仁宗即位,以参知政事王曾平章事,知开封府吕夷简、右正言鲁宗道参知政事,枢密副使钱惟演为枢密使。这四人都是一时人望。史臣因叙说,王曾为人端方严毅,持重不苟,每进见真宗,言国家利害之事,议论详审,切中道理。于天下贤才多所荐拔。至于侥幸骤进者,尤深恶之。真宗尝问曾说:“人臣进退,出自朝廷。今臣僚有所请对,多自求进用者,为之奈何?”曾对说:“士人之节概,在上所以励之。惟陛下裁抑奔竞躁进之人,崇奖恬退静守之士,则天下知重廉耻,畏名义,即有奔竞躁进者,亦无所容,而士风自正。庶几有难进易退之人矣。”初真宗东封岱岳,及亲祀汾阴,两次过洛阳地方,皆枉车驾,临幸吕蒙正家。是时蒙正方致仕家居,真宗因问蒙正说:“卿诸子中谁可大用者?”蒙正对说:“臣诸子皆庸才,不足用。有一侄夷简,今任颍州推官,乃是宰相之材,可大用者也。”真宗记忆在心,故夷简得不次进用,至是擢居政府,推真宗之意也。按真宗之末,奔竞者多,至使人臣得自求进用。士风之坏,极矣。独王曾正色立朝,凛然有难进易退之节,故其告于君者,必欲抑奔竞而崇恬静,诚至当不易之论也。仁宗冲年,首用王曾为相,而一时名士如夷简、宗道辈,皆并入政府,朝廷可谓得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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