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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纪 高宗

高宗皇帝,名治,太宗第九子,在位三十四年。

原文

永徽元年正月,上召朝集使,谓曰:“朕初即位,事有不便于百姓者悉宜陈,不尽者更封奏。”自是日引刺史十人入阁,问以百姓疾苦,及其政治。有洛阳人李弘泰诬告长孙无忌谋反,上立命斩之。无忌与褚遂良同心辅政,上亦尊礼二人,恭己以听之,故永徽之政,百姓阜安,有贞观之遗风。

直解

朝集使,是各处朝觐官。刺史,即今之知府。高宗永徽元年正月,召天下朝觐官面谕之说道:“朕今初即位,要为天下兴利除害,作新化理,以永保我皇考洪业。但朕生长深宫,外面的事,未能周知,尔等分职四方,于凡民情苦乐、政令得失,必能知其详细,除事体停当,百姓称便的,都照旧执行。外若事有不便于百姓,或建置非宜,所当更革;或措理未善,所当改定;或行之已久,而时势不同;或法意本良,而条理未备,尔等须一一为朕据实陈奏。若地方事多,奏对之间,一时仓卒不能尽陈者,更须具疏实封奏闻,庶乎朕虽不出户庭,得以尽知天下之事。”高宗既宣谕众朝觐官,从此后遂每日引诸州刺史十人,使繇阁门见于便殿,问以百姓每所患苦的情状,及刺史所施行的政治,究观其可否如何,用知他才调短长,人品高下,以为黜陟兴革的张本。其留心吏治,勤求民瘼如此。又用先帝顾命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为相。那时有洛阳人李弘泰,诬告长孙无忌谋反。高宗知无忌忠勤为国,更不推究,即时传命将弘泰处斩,使小人不敢妄生谗谤,摇动朝廷。无忌与遂良同心协力,辅佐新政。高宗亦尊重二臣,优加礼貌,恭己南面,凡朝廷事务,虚心委任,听其裁决,绝无嫌疑,其信任贤臣,不惑谗闻又如此。所以永徽初政清明,百姓每阜盛安乐,有太宗贞观之遗风焉。夫笃信耆旧,以端化理之本原,博访外短,以悉闾阎之利病。高宗初年,励精图治如此。使能持之有常,其盛德可少訾哉!惜乎溺爱衽席,渐不克终,无忌、遂良,竟见疏弃,孽后干政,宗社几危,可为永鉴也。

原文

显庆元年,上谓侍臣曰:“朕思养人之道,未得其要,公等为朕陈之。”来济对曰:“昔齐桓公出游,见老而饥寒者,命赐之食。老人曰:‘愿赐一国之饥者。’赐之衣,老人曰:‘愿赐一国之寒者。’公曰:‘寡人之廪府安足以周一国之饥寒!’老人曰:‘君不夺农时,则国人皆有余食矣;不夺蚕桑,则国人皆有余衣矣。’故人君养人,在省其征役而已。”

直解

显庆元年,高宗谕侍臣说道:“朕为天下之主,常思惠养小民,使之各得其所,但不得其要,卿等宜为我言之。”中书令来济对说:“养民之道无他,惟在不扰而已。昔者齐桓公出游郊外,见一个年老的人,饥寒可悯,桓公命赐之以食。那老人说:‘国中之人,不独我一人受饥,愿赐一国之饥者。’桓公又赐之以衣。那老人说:‘国中之人,亦不独我一人受寒,愿赐一国之寒者。’桓公说:‘寡人仓廪府库,所积有限,安足以遍一国之饥寒!’那老人说:‘所谓赐之以食者,不必分君之粟米,以济人之饥;所谓赐之以衣者,亦不必分君之布帛,以济人之寒也。只想那百姓为何受饥,因不得力农故耳。为民上者,但能不夺其务农之时,使得尽力于畎亩,则粟米丰登,而国人皆有余食,这就是君赐与他食了,何必人人而食之哉!百姓为何受寒?因不得蚕绩故耳。为民上者,但能不夺其蚕桑之时,使得尽力于纺织,则布帛充足,而国人皆有余衣,这就是君赐与他衣了,何必人人而衣之哉!’观老人之言如此,可见人君欲养天下之民,不在于家赐而人给之,只是体恤下民,善立法治,省其征求,使财不竭于暴敛,省其徭役,使力不困于公家,则民皆乐业安生,而衣食自足,所谓养民之道,莫要于此矣。”夫来济以省征役为养民之要,其言固已甚当,然非省费用则不能省征求,非省工作则不能省徭役。必须将用度之过当者,皆为撙节,然后费出有经,而征求可薄;工作之不急者,一切停罢,然后征调有度,而徭役可轻。此又济之所未及也。

原文

麟德元年,初,皇后能屈身忍辱,奉顺上意,故上排群议而立之。及得志,专作威福,上欲有所为,动为后所制。自是上每视事,则后垂帘于后,政无大小,皆预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生杀,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

直解

这一段,是记武后擅权之繇,以著唐家的祸本。高宗麟德元年,此时武后裁决政事,权侔人主。史臣追述其初时,武后以太宗才人废弃为尼,因高宗后王氏与萧淑妃争宠,荐引入宫。武后巧慧有机权,能自甘卑屈,忍受耻辱,委曲奉顺人主的意思,得其欢心。以此高宗被他蛊惑,大见宠幸,拜为昭仪,就要废了王皇后、萧淑妃,立他为皇后。那时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极力谏止,高宗不听,竟排斥众议,册立武氏为皇后。武后既已得志,便肆无忌惮,乘高宗之昏,窃弄权柄,遍置私人,内杀皇后、萧淑妃,外杀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专作威福,但是高宗要做的事,动辄为他所牵制,不得自繇。高宗怒其专恣,尝命近臣上官仪草诏欲废之,竟为武后所胁沮,反诛了上官仪。自此以后,高宗每出临朝视事,武后便随出垂帘坐于其后,外廷政事,不论大小,皆得预闻。高宗昏庸,又都委他裁决,以此天下大权悉归中宫,凡官员之黜陟、刑狱之生杀,都决断于武后之口,天子不能做主,但拱手听命,尸位而已。于是中宫之尊,与天子并,内外臣民称为“二圣”,而威福之柄,不自天子出矣。《易经》上说:“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书经》上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自古妇人不与外事,阴干阳位,鲜有不致祸败者。唐自武后专政之后,遂以女主临朝,革唐为周,实开辟以来所未有之大变,然原其始,则高宗一念之嬖爱为之也。是以人君必清心寡欲,贵德贱色,修身齐家,谨于幽独之中,察于燕私之际,使妇不得乘夫,内不得干外,然后君权无旁落,而宗社可常保也。

原文

时承平既久,选人益多。是岁,司列少常伯裴行俭始与员外郎张仁祎设长名姓历榜,引铨注之法,又定州县升降、官资高下。其后遂为永制,无能革之者。大略唐之选法,取人以身、言、书、判,计资量劳而拟官。始集而试,观其书、判;已试而铨,察其身、言;已铨而注,询其便利;已注而唱,集众告之。各给以符,谓之告身。

直解

这一段,是记唐时选法之详。司列少常伯即吏部侍郎。告身即今之诰敕。唐初承兵革之余,人不乐仕,候选者少。到高宗时,天下承平日久,入仕之途渐广,每年应选的人数,比旧增多。是岁,司列少常伯裴行俭与吏部员外郎张仁祎,见人材壅滞,乃调停斟酌,设为长名姓历榜法,以定其留放,引铨注之法,以为之规格,又将州县大小分为八等,因量官资除授,如资望高者,授以上等州县,资望卑者,授以下等州县。自二人更定,此法甚为便利,以后吏部铨选,遂守以为定制,无有能变之者。大抵唐之选法,其取人有四:一曰身,是观其仪状;二曰言,是听其应对;三曰书,是试其书写;四曰判,是考其批判。合是四者,又计其资俸之浅深,量其效劳之多寡,而后拟官以授之。每年十月以里,天下候选人员,皆集于吏部,选至三月而尽。初集则先考试,所谓观其书、判是也;已试而后铨择,所谓察其身、言是也;已铨而后填注,面问其地方相宜、官资相当与否,以注其阙;已注而后唱名,使选者皆集,各以其官告之,于是上问下省审定,请旨奉行,各给敕文,以为符验,叫做告身。其详节如此。盖辨官论材,是朝廷第一要务,固贵处得其当,犹须任得其人。当时裴行俭有知人之明,其详品士类,必以器识为先,而浮华浅躁之流,虽材不取。故唐初以来,掌铨者以为称首,固不专恃立法之善而已。自此以后,铨总之法益密,而伪滥之途益增,至于糊名易书、假手代进,而所谓身、言、书、判者,亦不过文具而已,则任法之不如任人可见矣。

原文

上既封泰山,欲遍封五岳,监察御史里行李善感谏曰:“数年以来,菽粟不稔,饿殍相望,四夷交侵,兵车岁驾,陛下宜恭默思道以禳灾谴,乃更广营宫室,劳役不休,天下莫不失望。”上虽不纳,亦优容之。自褚遂良、韩瑗之死,中外以言为讳,无敢逆意直谏,几二十年。及善感始谏,天下皆喜,谓之“凤鸣朝阳”。

直解

监察御史里行,是官名,如今之试御史。菽,是豆。稔,是熟。殍,是饿死的人。此时高宗仿秦汉封禅之仪,既亲幸泰山,加土于山上以祭天,因欲并封嵩山、霍山、华山、恒山遍周五岳,遂于嵩山之南,营造奉天宫,以为驻跸之所。监察御史里行李善感上疏谏说:“封禅之举,本以天下太平告成功也。今数年以来,天下凶荒,五谷不熟,饿死的人,举目皆是,又四夷都来侵犯,我中国兵车岁岁驾行,不得休息,这等景象,岂是太平!意者天降灾谴,以为言戒。陛下正宜深居内省,端拱静默,思量治道,以消禳灾谴,庶乎天变可回,人心可慰。今乃更事巡游,广营宫室,劳役百姓,耗天下之财力,所在骚然,民不堪命,岂不大失天下仰望之意乎!”这疏内所言,高宗虽未听纳,亦宽容而不罪也。盖自高宗初年,褚遂良、韩瑗二人谏立武后,得罪贬死,繇是内外群臣,以言事为忌讳,虽心知其非,未有敢违逆上意而直言极谏者,天下不闻谏疏,几二十年。至是善感始有此疏,天下闻之,莫不喜庆,比于“凤鸣朝阳”。盖凤凰之鸣,旷世而一见,善感之谏,亦数十年而始闻,诚悲其稀阔,幸其仅有,又深叹其难得也。夫言路国家之血脉也。血脉流通,则荣卫调畅;血脉壅塞,则疾病横生。今以言官之常职,比于世所希有之物,此岂盛世之事哉!故惟明主不罪逆耳之言,然后人臣敢陈苦口之说,使言路常通,则政事可无阙失而天下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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