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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纪 高祖

高祖神尧皇帝,姓李氏,名渊,陇西成纪人。其父李昞,以功封唐国公,渊袭封为太原留守,乘隋之乱,举兵进克关中,遂代隋而有天下,在位九年。谥为神尧,庙号高祖。

原文

唐万年县法曹孙伏伽上表,以为:“隋以恶闻其过亡天下,陛下龙飞晋阳,远近响应,未期年而登帝位,徒知得之之易,不知隋失之之不难也。臣谓宜易其覆辙,务尽下情。”上省表大悦,下诏褒称,擢为治书侍御史,赐帛三百匹。

直解

万年县,即今陕西西安府成宁县。法曹,是县尉之官。唐高祖初即位,颇有失政,万年县法曹孙伏伽首先上表,进谏说道:“人君得天下易,保天下难,试观隋家天下,何等全盛,只因炀帝骄矜刚愎,遂非文过,恶闻直言,遂致积恶日深,丛怨日甚,所以把天下失了。陛下应兴王之运,龙飞晋阳,义师一举,远近归心,其应如响,攻下汾霍,进克长安,未及一年,遂登帝位,只见得取天下这等容易,却不知隋之失天下亦不难也。若知隋所以失天下,又复效其所为,这便是蹈其覆辙,同归于乱而已。以臣之愚,谓宜鉴于亡隋之弊,改途易辙,凡君德有愆违,朝政有阙失,务广开言路,使人人得以自尽,事事得以上闻,庶下情上通,上泽下究,而保天下不难矣。”表中指陈高祖失政三事:一件不宜受民间私献,一件不宜陈百戏散乐于玄武门游戏,一件太子诸王左右不宜滥用匪人。高祖览表大悦,乃下诏褒奖,称道他至诚慷慨,据义直言,因不次超拔,擢为治书侍御史,着他专掌法令,仍赏以绢帛三百匹,以旌其直焉。夫自隋以来,言事者轻则斥,重则诛,以致忠臣结舌而不敢尽直,士丧气而不获伸久矣。高祖即位之初,首纳伏伽之谏,至不吝高爵厚赏以宠异之,盖不惟有受善之诚,而因有以作敢言之气,士怀忠抱义者,孰不感激而思奋哉!此所以能延揽贤杰,而开有唐三百年之基也。

原文

有犯法不至死者,唐主特命杀之。监察御史李素立谏曰:“三尺法,王者所与天下共之也。法一动摇,人无所措手足。陛下甫创鸿业,奈何弃法!臣忝法司,不敢奉诏。”唐主从之。自是特承恩遇,命所司授以七品清要官。所司拟雍州司户,唐主曰:“此官要而不清。”又拟秘书郎,唐主曰:“此官清而不要。”遂擢授侍御史。

直解

古时用三尺竹简,写法律于其上,叫做三尺法。唐高祖初年,有一人犯法,以律论之,罪不该死。高祖心里恼他,不依律断,特命戮之于市。那时有个监察御史李素立进谏说:“这三尺律书,乃王者所与天下公共的法,下自庶民,上及朝廷官府,都该遵守,虽天子至尊,也不容以一人之喜怒,而自为轻重。若是可轻可重,无一定之规,这法便可动摇了。法一动摇,那用法的都得任意以行其私,小民举手投足,便犯法禁,复何所措其手足哉!况陛下初创大业,将垂法于后人,岂可先自废弃了这法,使后嗣何所遵守?臣忝为法司,分当执法,此人法不该死,虽有特诏,不敢奉行。”高祖听从其言。自是素立特承恩遇,眷顾非常。唐朝监察御史是从八品,高祖命该衙门升授他做七品清高又有事权的官。该衙门拟升他做雍州司户,是京兆府官,掌户籍驿传等事。高祖说:“这官虽当要路,有事权,却繁冗而不清。”又拟做秘书郎,是秘书省官,掌四库图籍。高祖说:“这官虽是清高,却闲散而不要。”遂升授他为侍御史。侍御史,从七品台官,掌纠举百僚,推鞫狱讼,官秩既清高,又有事权,故特授此官以宠异之。夫素立之执法,高祖之听言,以定国家之法典,以开朝廷之言路,高祖君臣两得之矣。

原文

唐主考第群臣,以李纲、孙伏伽为第一,因置酒高会,谓裴寂等曰:“隋氏以主骄臣谄亡天下,朕即位以来,每虚心求谏,然唯李纲差尽忠款,孙伏伽可谓诚直,余人犹踵弊风,俯眉而已,岂朕所望哉!”

直解

唐高祖欲激劝臣下,使之进谏,尝考校群臣的优劣,分别等第,以太子詹事李纲、治书侍御史孙伏伽为第一。一日置酒殿上,大会群臣,与尚书右仆射裴寂说道:“隋家天下,只因为君者志意骄盈,不肯听谏,为臣者甘心卑谄,不肯尽忠,所以上下相蒙,养成祸乱,遂致灭亡。朕自即位以来,惩隋之弊,凡百举动,不敢自以为是,每虚心求谏,冀闻直言。然群臣之中,止是李纲能随事箴规,颇尽忠款,孙伏伽论事慷慨,可谓诚直。除此二人之外,其余诸臣谄谀顾忌,犹踵习亡隋之弊风,凡遇事有当言者,都只低头缄默,俯眉而已,无有吐一词、建一议者,岂朕所以虚心求谏之意哉!尔等自今必须以李纲、孙伏伽为法,斯为不负朕之所望也。”夫人君听谏为难,知人为尤难。盖切直之谏,虽庸主犹或勉从,而人品邪正之分,非至明者不能洞察也。唐高祖虚心尽下,不惟有听谏之诚,而某也忠直,某也依可,又能因迹考心,甄别不爽,则君子既得以目见,小人又无以自容,听言之道,莫善于此,人主所宜取法也。

原文

刘武周降将寻相等多叛去。诸将疑尉迟敬德,囚之军中,屈突通、殷开山言于世民曰:“敬德骁勇绝伦,今既囚之,心必怨望,留之恐为后患,不如遂杀之。”世民曰:“不然,敬德若叛,岂在寻相之后邪!”遽命释之,引入卧内,赐之金,曰:“丈夫意气相期,勿以小嫌介意,吾终不信谗言以害忠良,公宜体之。必欲去者,以此金相资,表一时共事之情也。”已而世民以五百骑行战地,登魏宣武陵。王世充帅步骑万余猝至,围之。单雄信引槊直趋世民。敬德跃马大呼,横刺雄信坠马。世充兵稍却,敬德翼世民出围。世民、敬德更帅骑兵还战,出入世充陈,往返无所碍,屈突通引大兵继至,世充兵大败,仅以身免,斩首千余级。世民谓敬德曰:“公何相报之速也!”赐敬德金银一箧,自是宠遇日隆。

直解

唐太宗既破刘武周,他部下的大将尉迟敬德与寻相等都来降,其后寻相等又逃叛去了,只有敬德未去。诸将恐他也要逃叛,把他拿了囚系在军中,于是屈突通、殷开山二人向太宗谗谮他说:“敬德为人骁勇绝伦,今既被囚系,心里必然怨望,留着他在此,恐生歹意,将来为祸不小,不如杀了他,永绝后患。”太宗说:“诸将差矣,敬德若有叛意,便当与寻相一同去了,岂肯留到今日,坐待擒缚?我看他决无此意。”即时传令,释放了敬德,引他到卧房内,取些金银赏他,说:“丈夫处世,当磊磊落落,以意气相期许,莫把小小嫌隙,放在意下。我素知你是个忠良之臣,无有二心,纵是众人要谗害你,我终不听信而加害也。你当体谅我的心,相与戮力匡时,共成大业,不可自生疑虑。你若必要去,我也不敢强留,就把这金银资助你做路费,以表一时共事之情也。”繇是敬德感激,誓死相从。一日太宗征郑主王世充于洛阳,领五百马军出去观看交战地方,适登北魏宣武帝陵上,远览形势。不期王世充帅领步卒马军一万多人,忽然奔到,把太宗围住了。世充有一骁将,姓单名雄信,手持丈八长枪,径奔太宗。事势危急,敬德策马大呼,从旁一枪,刺雄信落马。世充兵见雄信被刺,稍稍引退。敬德以身遮蔽太宗,杀透重围。既出之后,又复与太宗领着马军杀入世充阵中,如此往来数次,并无敢有阻挡之者。少顷之间,大将屈突通统领大军继至,把世充的军马,杀的大败奔溃,世充仅得单身脱走,斩获首级一千余颗,得胜而回,这是敬德单身救主的第一功。于是太宗对敬德说:“公之报恩何其速也!”遂赏敬德金银一箱,以酬其劳,自此恩礼眷顾,日盛一日,而敬德因得展尽才略,以树功名,后来遂为佐命功臣,封鄂国公,以此见太宗之善用人也。大抵人君御下,莫善于推诚,莫不善于蓄疑。推诚者,虽其寇仇,亦将归心;蓄疑者,虽其亲信,亦将解体。陈平楚之降将,汉高祖一日得之,遂以为护军,捐金四万斤,不问其出入;光武推赤心置人腹中,铜马群盗来降,单骑按行诸部,示以不疑,故能驾驭豪雄,兴建大业;项籍以盖世之才,拔山之力,乃意忌信谗,虽其骨骾之臣,如钟离昧、范增之伦,皆以谗见疏,故终以取败。观高祖、光武、唐太宗之所以兴,项籍之所以亡,则推诚之与蓄疑,其得失之效,相去远矣。

原文

唐主以秦王世民功大,前代官不足以称之,特置天策上将,位在王公上。冬十月,以世民为天策上将,开天策府,置官属。世民以海内浸平,乃开馆于宫西,延四方文学之士,出教以王府属杜如晦、记室房玄龄、虞世南、文学褚亮、姚思廉、主簿李玄道、参军蔡允恭、薛元敬、颜相时、咨议典签苏勗、天策府从事中郎于志宁、军咨祭酒苏世长、记室薛收、仓曹李守素、国子助教陆德明、孔颖达、信都盖文达、宋州总管府户曹许敬宗,并以本官兼文学馆学士,分为三番,更日直宿,供给珍膳,恩礼优厚。世民朝谒公事之暇,辄至馆中,引诸学士讨论文籍,或夜分乃寝。乃使库直阎立本图像,褚亮为赞,号十八学士。士大夫得预其选者,时人谓之“登瀛州”。

直解

唐武德四年,此时太宗尚为秦王,高祖以太宗首建大谋,削平海内,其功勋甚大,前代官爵都不足以称其功,特为他置一官,叫做天策上将,其位加于诸王公一等。乃于冬十月,拜太宗为天策上将,开天策府,于府中设置官属。太宗既受此官,见得海内渐次平定,当亲近儒臣,乃开馆于宫西,延引四方有文学之士,使居其中,亲出教令,以王府属官杜如晦、记室官房玄龄、虞世南、文学官褚亮、姚思廉、主簿李玄道、参军蔡允恭、薛元敬、颜相时、咨议典签苏勗、天策府从事中郎于志宁、军咨祭酒苏世长、记室薛收、仓曹李守素、国子助教陆德明、孔颖达及信都县人盖文达、宋州总管府户曹许敬宗,共十八人,皆以各人本官兼文学馆学士,分为三番,每日六人,更日直宿,供给珍馐饮膳,恩礼极其优厚。太宗每日朝谒了毕,公事闲暇,辄至馆中,引见诸学士,相与讨论文籍,讲明义理,或至夜分方才就寝,其亲密如此。又使库直官阎立本图画诸学士的像貌,使褚亮题写像赞,号称十八学士。士大夫得预此选者,时人谓之“登瀛州”。瀛州,是海外山名,道家说,是神仙所居,以比诸学士荣遇,就如登仙也。夫太宗当天下甫定之初,即开馆延贤,讲论经籍,真可谓右文之令主矣!是以当代夸之以为盛事,后世传之以为美谈焉。

原文

八月己未,突厥颉利可汗寇并州,遣兵寇原州。唐主谓群臣曰:“突厥入寇而复求和,和与战孰利?”太常卿郑元曰:“战则怨深,不如和利。”中书令封德彝曰:“突厥恃犬羊之众,有轻中国之意,若不战而和,示之以弱,明年将复来。臣愚以为不如击之,既胜而后与和,则恩威兼著矣。”唐主从之。

直解

突厥,是北虏。可汗,是虏中酋长之号。并州,即今山西太原府。原州,即今陕西固原州。唐高祖武德五年,八月己未日,突厥酋长号颉利可汗者,引十五万骑,繇雁门入犯并州地方,又分兵往掠原州地方。高祖与群臣计议说:“今突厥入寇,本该与他战,乃又遣使来讲和,又似该与他和,和与战二者,那件便益?”太常卿郑元说:“战未免伤损人马,纵使得胜,彼亦仇恨,结怨愈深,不如休兵,与他讲和为便。”中书令封德彝说:“讲和固好,然必须先战而后可和。盖突厥贪悍喜斗,如犬羊一般,彼自恃其众多,轻视我中国,所以敢来为寇。若不与一战,就听讲和,显是中国怯弱,不敢与他厮杀,他越发无忌惮了,今虽讲解而去,明年又将复来,边患何时而息?臣愚以为不如因其入寇,出兵击之,彼骄我奋,其势必胜,战既得胜,彼必惧怕我中国,不敢轻视,然后却与他讲和,既畏战胜之威,又感和好之恩,恩威兼著,和乃可久。”高祖听从封德彝之言,其后边将连破突厥,然后遣郑元责颉利以负约,说之讲和,可谓得制御夷狄之术矣。大抵不战而和,则制和在彼,战而后和,则制和在我,致人而不致于人,要使中国常操其柄,且因我之战,可以益固其和心,因彼之和,可以益修吾战备,御虏之策,莫善于此,筹边者所当知也。

原文

上引诸卫将卒习射于显德殿庭,谕之曰:“戎狄侵盗,自古有之,患在边境小安,则人主逸游忘战,是以寇来莫之能御。今朕不使汝曹穿池筑苑,专习弓矢,居闲无事,则为汝师,突厥入寇,则为汝将,庶几中国之民可以少安乎!”于是日引数百人教射于殿庭,上亲临试,中多者赏以弓、刀、帛,其将帅亦加上考。群臣多谏,上皆不听,曰:“王者视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内,皆朕赤子,朕常推心置其腹中,奈何宿卫之士亦加猜忌乎!”繇是人思自励,数年之间,悉为精锐。

直解

武德九年,此时天下已平,兵革不用,太宗引诸宿卫将士,在于显德殿前,演习射艺,因省谕之说道:“有中国则有夷狄,夷狄侵盗,自古为然,不足为患。所患者,只在夷狄不来侵扰,边境稍宁,此时为君的恃其治平,安逸游乐,忘却战伐之事,不复堤备,一旦虏寇乘间而来,那时措手不及,无以御之,深足为患。今海内宁靖,汝辈安闲,朕不用汝辈之力,穿池筑苑,以供役使,专教汝辈演习弓矢。平居闲暇无事,则操练教习,为汝之师,万一突厥入寇则统领出征,为汝之将,庶乎有备无患,中国之民可以稍安。”于是每日引领卫士数百人教射于殿庭之前,太宗亲临比试,有那中箭多的,即便赏以弓矢、刀剑、绢帛等物,其所部将帅,亦考列上等,论功优处。此时文武群臣见得殿庭之间,操弓挟矢,甚非体面,又恐万一狂夫窃发,所系非轻,多上章谏止者。太宗皆不之听,说道:“王者父母天下,看着四海就如一家,凡在封疆之内的,都是朕之赤子一般,朕常推这一片实心,置在人之腹中,更无一毫猜忌,奈何守卫士卒常在禁地的,也加猜嫌疑忌乎!”繇是将士闻之,都感激太宗诚信,思自奋励,不出数年,个个武艺精熟,意气敢勇,尽为锐卒,皆太宗教训鼓舞之功也。夫天下虽安,忘战则危,人君之武备,诚有不可一日而不讲者。但朝堂非教射之地,人主非教射之师,古者蒐苗狝狩,各以其时,未闻日事简练以为威,泽宫洛水,各以其地,未闻引集殿庭以为便,广厦细旃,以近有德,未闻狎卫士以为不疑。况舞干可以格有苗,橐弓可以靖时夏,人主之所当务,尤在增加其文德,有不必专意于武功者,审治体者,当辨于兹。

原文

房玄龄尝言:“秦府旧人未迁官者,皆嗟怨曰:‘吾属奉事左右,几何年矣,今除官,反出前宫、齐府人之后。’”上曰:“王者至公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与卿辈日所衣食,皆取诸民者也。故设官分职,以为民也,当择贤才而用之,岂以新旧为先后哉!必也新而贤,旧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旧乎!今不论其贤不肖而直言嗟怨,岂为政之体乎!”

直解

太宗初封秦王,故称秦府。其兄建成先为太子,称前宫。弟元吉封齐王,称齐府。至是太宗从秦王立为天子,那旧时在秦府中服事的人,都指望从龙之后,超升官职,却久不得升,心中不无觖望。于是中书令房玄龄奏说:“这秦府旧人未得升迁的,都是背后嗟怨说道:‘我等幸在藩邸中奉事主上,日侍左右,经今多少年岁了,枉自受了许多辛苦,不曾沾一些恩典,今除授官职,反居前太子宫中及齐王府中人之后,我等旧人,倒不如那新来的,何也?’”太宗说:“为人君的,凡事须一秉至公,无一毫偏私,方才服得天下的心。况朕与卿等每日穿的、吃的,都是民间赋税,件件取给于百姓。今日设官分职,正是为着百姓,要使他得所,必须选择那有德有才的去做,天下始受其福。用之先后,乃在贤不肖,不在新旧,岂以新旧为先后哉!若必新的果贤,有益于百姓,就是前宫、齐府人,也该用,旧的不肖,无益于百姓,就是我秦府人,也不该用,又何可只论新旧,舍贤而取不肖乎!今你不论其贤与不肖,只说旧的嗟怨,要加意于他,以满其望,便是任情轻重,偏私不公,为政之体,岂宜如是?此我所以不敢把朝廷的官职私厚我秦府旧人也。”太宗此言,真可谓知治体者矣!盖朝廷为官择人,不为人择官,故能称其职,虽仇不可弃,不能称其职,虽亲不可私。如魏徵、王珪,都是太子府中人,苟弃而不用,何以成贞观之治哉!至于房玄龄,实秦府旧人,乃首擢以为相,天下不得议其私,可见王道至公,有意任旧而不择贤人,固不可,有意避嫌而故弃旧人,亦不可。诸葛亮曰:“吾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此可为用人之法。

原文

上于弘文殿聚四部书二十余万卷,置弘文馆于殿侧,精选天下文学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欧阳询、蔡允恭、萧德言等,以本官兼学士,令更日宿直,听朝之隙,引入内殿,讲论前言往行,商榷故故字当作政字。事,或至夜分乃罢。又取三品已上子孙充弘文馆学生。

直解

这一段是纪太宗重道右文的事。四部书,是经、史、子、集,分作甲、乙、丙、丁四类,故为四部。太宗见得帝王修身治天下的道理,无一件不载之于书,乃于弘文殿中,聚集四部书,约有二十余万卷,以备观览,因开馆于弘文殿旁,叫做弘文馆。妙选天下能文有学之士,使居其中,选得记室官虞世南、文学官褚亮、姚思廉、给事中欧阳询、参军蔡允恭、著作郎萧德言等六人,皆各以本官兼弘文馆学士,分为两班,使之轮日直宿,每日听朝毕,遇有间隙之时,即延引诸学士入至内殿,将古昔帝王嘉言善行载在经籍者,与诸学士一一讲论,务考究其成法,朝廷见行的政事,有疑难不决者,与诸学士件件商确,务参酌以时宜,或讲论未明,商确不的,便坐至夜分,方才停止,也不以为劳,其延访之勤如此。又以秘书藏在内殿,外人得见者少,乃取朝官三品已上的子孙,充弘文馆学生,着他习读秘书,讲究今古,因以储养人才,而为他日之用焉。大抵人君以武功定天下者,多不事诗书,而国事草创之初,亦或未遑教化。太宗当在秦府时,已尝开馆延贤,即位未几,乃又广收图籍,专精讨论,下至大臣子孙,并使肄习,其于诗书教化之际,惓惓如此,君德岂有不盛,治道岂有不隆者哉!

原文

上与群臣论止盗,或请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民之所以为盗者,繇赋繁役重,官吏贪求,饥寒切身,故不暇顾廉耻耳。朕当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则自不为盗,安用重法邪!”自是数年之后,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外户不闭,商旅野宿焉。

直解

太宗一日与群臣计议说:“盗贼为患何术以禁止之。”有一臣议说:“盗贼肆行而无忌者,繇法轻故也。今请益严其法,凡为盗的俱从重论,使人不敢犯,盗将自止。”太宗乃微笑他说:“民虽至愚,指之为盗,未有不羞耻者,今乃甘心为此,岂得已哉!良繇在上的,用度不肯节省,往往加派于民,赋税繁多,徭役重大,那不才官吏,贪赃需索,又侵渔其间,以致百姓每废弃生理,变卖产业,衣食不给,一时迫于饥寒,遂不暇顾廉耻,相率而为盗耳。今朕只该反身节欲,自宫中以至于官府,去其奢侈,省其费用,本源既清,自可无暴征横敛,繇是轻徭役,不尽民之力,薄赋税,不夺民之财。又选用清廉官吏,分理郡县,爱养百姓,使其安生乐业,衣食有余,则自然知有廉耻,不肯为盗,又何用重法以禁之乎!”太宗只如此行去,才数年后,四海之内,渐跻太平,道路上或有遗失物件,也无人拾取,人家外面门户,晚间都不用关闭,那做商贾与行路的,或投不得店家,就在野地里歇宿,亦绝无盗贼之警,可谓升平之极矣。此可见人君欲止盗,不在重法,只在轻徭薄赋而已。然非朝廷之上,费用减省,郡县之间,官吏清廉,虽欲轻徭薄赋,岂可得乎?彼贪官污吏,每假朝廷催科之急,以自恣其囊槖之私,故国赋日增,则国用日侈,而民生日蹙,至于民穷盗起,而后救之,则晚矣。然则太宗选用廉吏一言,尤弭盗者所当留意。

原文

上又尝谓侍臣曰:“君依于国,国依于民。刻民以奉君,犹割肉以充腹,腹饱而身毙,君富而国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来,常繇身出。夫欲盛则费广,费广则赋重,赋重则民愁,民愁则国危,国危则君丧矣。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纵欲也。”

直解

太宗深鉴前代昏主纵欲败度,不恤小民,以致丧身亡国之祸,尝与侍臣说道:“君之与民,本同一体,君之安危系于国,国之安危系于民,民安而后国安,国安而后天位可以常保。故君虽贫不可以剥民而求富,若刻剥乎民,以奉养乎君,就如割自己之肉,以充自己之腹。腹虽因啖肉而饱,却不知肉尽而身亦随以亡;君虽因剥民而富,却不知民贫而国亦随以乱。故人君之祸患,不在夷狄盗贼自外而来,常繇纵耳目,快心志,自身而出。夫耳目心志其欲无穷,欲心既盛,则将穷奢极侈,无所不为,其费用必广。费用既广,则常赋不足以供,必将额外科求,其赋敛必重。赋重,则民不堪命,而有愁苦之心。民愁,则国本以摇而有危殆之势。国既危,则君不能以独安,而丧亡无日矣。原其初,只繇纵欲一念所致,其祸真可畏也。朕常以此内自思省,惟恐侈心一萌,贻祸不小,故宁樽节以省费,不敢纵欲以病民,庶几保民以保国,保国以保身焉。”大抵人君纵欲而不恤民,只缘不见得有亡国之祸耳。若夏桀知亡,必不尚琼宫之华;商纣知亡,必不贪鹿台之富。唯蔽于欲而不悟,故陷于祸而不知。人主诚能清心明理,见祸于未形,则一切肆情纵意之事,自然知所警惕,而不肯为矣。《书》曰:“怨岂在明,不见是图。”此在居安思危者所当知也。

原文

上谓裴寂曰:“比多上书言事者,朕皆粘之屋壁,得出入省览,每思治道,或深夜方寝。公辈亦当恪勤职业,副朕此意。”

直解

太宗即位之初,日夜留心治理,一日对司空裴寂说:“近来群臣多有进上章奏,陈说政事的,其条件甚多,朕恐一时览过,未得其详,无益于治,所以凡有章奏,都将来粘在屋壁上,使出入之际,常在目前,得以思省观览,反复详审。但有切于身心的,便自家体察,有关于政治的,便随事施行,未尝轻忽过了。朕又每每思量平治天下的道理,或至夜深,方去歇息。卿等为朕的辅佐,亦当各效忠诚,恪勤职业,以称朕今日所以孜孜求治的意思,庶几上下同心,而治理可得也。”夫太宗之勤于政理如此,其致贞观之治也宜哉!

原文

上励精求治,数引魏徵入卧内,访以得失。徵知无不言,上皆欣然嘉纳。

直解

太宗鉴于隋朝以恶闻其过亡天下,于是奋厉精神,勤求治理,兢兢业业,常恐所行或不当于人心,乃时常召引谏议大夫魏徵,进入卧房内,密地里访问他朝廷近日所行,那件停当,那件差失。盖使他进在内殿,可以从容尽言,又有事关机密,不敢显言的,亦得以密切上陈也。魏徵是个忠直的臣,又感激太宗亲信他的意思,于是一切政事但知道的,无不尽言,其行得是的,便说是以将顺其美,或行得不是的,便说不是以匡救其失,无有隐讳,无有避忌,太宗都欣然无忤,一一嘉奖而听纳焉。大抵人君挟崇高之势,虽行有得失,而过每难于上闻;人臣怀畏惧之情,虽意欲箴规,而言每难于自尽。故明圣之主,务开之使言,引之卧内,以示其亲,赐之嘉纳,以行其说,然后忠直之臣,得以自遂,过失日闻,而人主益见其明圣。若太宗者,可以为后世法矣。

原文

上患吏多受赇,密使左右试赂之。有司门令史受绢一匹,上欲杀之,民部尚书裴矩谏曰:“为吏受赂,罪诚当死;但陛下使人遗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上悦,召文武五品以上告之曰:“裴矩能当官力争,不为面从,傥每事皆然,何忧不治!”

直解

司门令史,是执掌门籍之官。民部尚书,即今户部尚书。此时天下初定,法令疏简,各衙门官吏,多有贪赃坏法者,太宗深以为患,要设法禁止,乃暗地里叫左右的人,假托事故,将钱帛去馈送各衙门官吏,以试验之。有个司门令史官,受了绢一匹,太宗就要拿来杀了,民部尚书裴矩进谏说道:“为吏贪赃坏法,加以死刑,诚当其罪;但置人于法,必须繇他自作自犯,乃服其心。今陛下使人将钱送他,他贪图接受,分明是赚哄他入法网之中,而故陷之于死地也,恐非圣人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者也。盖王者禁人为非,必先正身修德,引导之于前,导之而不从,又有纪纲法度整齐之于后,岂有设计用术,诱人犯法,而加之罪者乎!”太宗嘉纳其言,乃宣召文武五品已上的大臣告之说:“人臣于君上之过,力争者少,面从者多,裴矩因朕要杀受绢的令史,当朝堂之上,能持正据法,尽力谏诤,不肯唯唯诺诺,务为面从,傥朕每事所行,都得人匡正如此,则举措必然合宜,人心必然悦服,何忧天下不太平乎!”按隋文帝患令史赃污,尝私使人以钱帛遗之,得犯立斩,于时谗构横生,枉滥殊甚,太宗亲承其弊而不能变,又从而效之,岂不误哉!然隋文帝不用冯基之言,太宗能听裴矩之谏,而兴亡顿殊如此,论治者宜于此究心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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