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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纪 安王

原文

十五年。魏文侯薨,太子击立,是为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谓吴起曰:“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商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繇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皆敌国也。”武侯曰:“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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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是泛舟。三苗,是国名。洞庭、彭蠡,二湖名。河、济,二水名。泰华即西岳华山。伊阙、孟门、太行,皆山名。羊肠,坂名。周安王之十五年,魏文侯薨,太子击嗣立,是为武侯。武侯一日泛舟于西河,顺流而下,当河之中流,观魏国的形势,回顾其臣吴起叹说:“美哉!这山河之险固,乃天造地设以壮我国家的,岂不是魏国之宝。”吴起恐武侯只恃了这险阻,不去修德,遂以正对说:“国家之所宝,只在君德,不在险阻。何以言之?昔虞舜时有三苗氏,其国在荆扬之间,左有洞庭,右有彭蠡,非不险固。他却恃此而蠢玩逆命,德义不修,后来舜命禹征灭之而分北其众。夏王桀居于城,左有河济,右有泰华,伊阕在其南,羊肠在其北,四面山河,非不险固。他却恃此而为暴虐,修政不仁,后来商汤举兵伐之,遂放桀于南巢。商王纣都于朝歌,左有孟门,右有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在其南,四面山河,非不险固。他却恃此而为暴虐,修政不德,后来周武王举兵伐之,遂杀纣于牧野。这等看来,果然只在君德,不在险阻。盖人君有德,则人心爱戴,虽无险而自固;若君不修德,失了人心,且莫说外面诸侯来伐,就是今日这眼前的人,同在舟中者,都是君之敌国,匹夫匹妇,亦能胜予,虽有险阻,无所用之,可不惧哉!”于是武侯闻言而悟,称道他说得好,可谓能受善言者矣。《易》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山川险阻,亦有国者之所不废,但必有德以固结人心,然后其险可守,非谓险可弃而不用也。宋家失燕云十六州之地,终为胡虏所乘,然则险亦何可弃哉!若能修德以守险,则根本固而国势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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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置相,相田文。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韩、赵宾从,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子乎?属之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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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武侯置立辅相,用田文为之。吴起自负有功,不得为相,心中不乐,与田文说:“君之所以用子为相者,必以子之功多于我也。请与子比论功绩可乎?”田文说:“可。”吴起遂问田文说:“若统领三军,出去征战,能使士卒踊跃,舍死向前,每战必胜,而敌国惧怕,不敢谋我,这样本事,你比我何如?”田文说:“我不如你。”吴起又问说:“若内而统领百官,使大小称职,亲附万民,使上下同心,充实府库,使财用不乏,这样本事,你比我何如?”田文说:“我也不如你。”吴起又问说:“秦兵强盛,又与我西河接境,若守住西河,一面能使秦人恐惧,不敢东来犯我,而韩、赵二国,也都畏我之强,卑词厚礼,相率宾服,这样本事,你比我何如?”田文说:“我也不如你。”吴起说:“这三件事,子都在我之下,今君用子为相,位反居我之上,这是何故?”田文对说:“虽然这三件功绩,我不如你,若论主上幼小,国家危疑,大臣每不肯亲附,百姓每不肯信从,当这时候,若能托孤寄命,主张国事,使臣民莫不信服,这等大事,不知将付托于子乎?还是付托于我乎?”吴起默然思想许久,才服了田文,说道:“这样重任,须是你才当得,非我所能,吾君用子为相,信不差也。”即此,可见富国强兵,效劳任职之事,凡有材力者,皆可以勉而能。大臣处难为之际,而不动声色,措社稷于泰山之安,则非其德望器度,素能镇服乎人心者,不足以与于此。人君择相者,尚鉴兹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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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子思言苟变于卫侯曰:“其材可将五百乘。”公曰:“吾知其可将,然变也尝为吏,赋于民,而食人二鸡子,故弗用也。”子思曰:“夫圣人之官人,犹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故杞梓连抱,而有数尺之朽,良工不弃。今君处战国之世,选爪牙之士,而以二卵弃干城之将,此不可使闻于邻国也。”公再拜曰:“谨受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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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是兵车。五百乘,用战兵五万人。子思,是孔子之孙。苟变,是卫国之臣。周安王之二十五年,子思居于卫,一日言于卫侯说:“君之臣有苟变者,其人甚有才能,可为五百乘的大将,宜即时用他。”卫候说:“苟变果是有材,我亦知其可用,只因他往日居官,征收百姓的赋税,乃取百姓的二鸡子而食之,其操守似欠廉洁,以此之故,我所以一向不曾用他。”子思说:“天下无全材,有所长,或有所短,岂可一一责备。圣人之用人,随才器使,就如大匠之用木一般,但取其所长,不必较其所短。故杞梓二木,材之最美者也,假使二木有数人合抱的大材,中间却有数尺朽坏,在良工必不因数尺之朽,而并弃其连抱之材也。今君处列国战争之世,正要选用谋勇爪牙之士,乃以二卵的小节,轻弃了干城的大将,适足以为敌国之资而已。此不可使闻于邻国,恐邻国闻之而取轻也。”卫侯听得子思之言甚是有理,起身再拜说:“寡人承教,谨己听受矣。”大抵天下未尝无才,而亦少有全才,所贵人君各用其所长而已矣。周公有云:“无求备于一人。”孔子亦云:“及其使人也器之。”用人者宜留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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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侯言计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子思曰:“以吾观卫,所谓君不君、臣不臣者也。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悦人赞己,暗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谀求容,谄莫甚焉。君暗臣谄,以居百姓之上,民不与也。若此不已,国无类矣。”子思言于卫侯曰:“君之国事,将日非矣。君出言自以为是,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卿大夫出言自以为是,而士庶人莫敢矫其非。君臣既自贤矣,而群下同声贤之。贤之,则顺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如此,则善安从生?《诗》曰:‘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抑亦似君之君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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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是齐声附和的意思。卫侯一日在朝堂上,与群臣论事,他所言的计策,本等不是,而卫之群臣,都阿顺卫侯的意思,在他面前齐声说好,如出于一人之口,并无敢言其不是者。此时子思在卫,慨叹说道:“以我看卫国之君臣,乃古人所谓君不君、臣不臣者也。夫为君者,审察事之是非而不执己见,使事无差错,才是明君。若不管是非,只喜人称赞,以致误事,其昏暗不明孰甚焉。此所以谓之君不君也。为臣者量度理之所在,而不肯逢迎,使君无过举,才是忠臣。若不顾道理,只阿谀其君,以求自容,甚谄佞不忠孰甚焉。此所以谓之臣不臣也。君虽暗,而有忠臣以救其过,臣虽谄,而有明君以烛其奸,犹或可也。君暗臣谄,以居于百姓之上,则所行之事,必大拂乎民心,民其谁与哉!使知所改图,犹可免于祸也。若如此不改,则过日益积,民日益离,卫之国将败亡而无遗类矣。我岂可以无言哉!”子思于是告于卫侯说:“君之国事,将日非矣。君说出的言语,自家便以为是,而下面的卿大夫,无敢救正其非;卿大夫说出的言语,自家便以为是,而下面的士庶人,无敢救正其非。君臣既皆自以为贤矣,而群下之人,又同声以称谀其贤。称谀其贤,则顺意而有荣宠之福;救正其失,则拂意而有黜罚之祸。如此则上下相蒙,而无悔悟自新之机矣,善何从生哉!《诗经》上说:‘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盖言人俱自以为圣人,则谁能别其言之是非,如乌鸟之雌雄相似而难辨也。此诗人伤时之言,抑以似君之君臣乎?君宜改其好谀之心,而求忠直以自助可也。夫称谀之言,人情所喜,而其祸乃至于此,则听言者可徒以顺己为悦哉!”史臣记子思之告卫侯,所以告万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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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王召即墨大夫,语之曰:“自子之居即墨也,毁言日至,吾使人视即墨,田野辟,人民给,官无事,东方以宁,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助也!”封之万家。召阿大夫,语之曰:“自子守阿,誉言日至,吾使人视阿,田野不辟,人民贫馁。昔日赵攻鄄,子不救;卫取薛陵,子不知。是子厚币事吾左右以求誉也。”是日烹阿大夫及左右尝誉者。于是群臣悚惧,莫敢饰非,务尽其情,齐国大治,强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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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阿、鄄,俱邑名。薛陵,是地名,俱在今山东境内。齐威王初即位之时,不理政务,凡事废弛,国势衰弱。到了三年以后,忽然奋发图治。一日召即墨大夫来,面谕他说道:“自从你到即墨地方,我左右的人,都说你做官不好,毁谤之言,日日闻于吾耳。及至我使人到你即墨境内查看,却见得田地开辟,没有荒芜的;人民富足,没有贫苦的;官事修举,没有废坠的。你东方一带,甚是宁静,全与那毁谤的言语相反。这是你以正自守,不结纳吾左右以求扶助也。贤能如此,岂可不赏。”乃加封万户以旌奖之。又召阿邑大夫来,面责他说道:“自从你治阿以来,我左右的人,都说你是好官,称誉之言,日日闻于吾耳。及至我使人到阿邑境内察看,却见得田地荒芜,人民穷饿。前时赵国攻鄄,在你邻近地方,你也不去救援;卫国取了薛陵,你尚然不知,全与那称誉你的言语相反。这是你不干实事,专用厚币结纳吾左右以求名誉也。罪过如此,岂可不诛。”于是当日就烹了阿邑大夫,并左右之尝称誉其贤者。从此以后,齐之群臣,人人震悚恐惧,不比前时。凡在外做官的,及左右进言的,无敢怀诈饰非,各务尽其真情。所以齐国大治,而于天下诸侯,最为强盛也。即此见人君之为治,不在多术。赏一人当其功,则千万人以劝,刑一人当其罪,则千万人以惩,觉察一毁誉,而毁誉之言,不敢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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