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邦斯上他外甥媳妇庭长太太家里去了,他因为能够以德报怨而满心欢喜。可怜这心胸高尚的好人!……没有问题,他是到了超凡入圣的境界。现在大家对一般尽本分的,照着福音书行事的人,尚且在分发蒙底翁道德奖金,那么上面那句关于邦斯的话一定不会有人反对的了。
“嘿!他们要欠吃白食的一个大大的情分呢!”他在旭阿梭街上拐弯的时候这么想着。
一个不像邦斯那么得意忘形的人,一个懂世故的,知道提防的人,回到这份人家去一定会留神庭长太太和她女儿的态度的;但可怜的音乐家是个孩子,是个天真的艺术家,他只相信道德的善,犹如他只相信艺术的美;赛西尔和庭长太太的殷勤使他快活之极。这老实人,十二年来尽看着杂剧、喜剧、悲剧在眼前搬演,竟看不透人生舞台上牛鬼蛇神的嘴脸,其实他是早该看饱了的。庭长夫人的心跟身子一样的干枯,可是非常热中,拼命要显出贤德,装作虔诚,因为在家里支配惯了,格外老气横秋。凡是在巴黎社会上混惯而懂得这一类女子的人,自会想象得到,自从庭长夫人向丈夫认错以后,她心中对舅舅抱着多深的仇恨。母女俩面上是笑脸相迎,内里都打着此仇必报的主意,不过暂时把敌忾之心压在那里罢了。阿曼丽·加缪索生平第一次向丈夫低头,而丈夫是她一向当作孩子看待的;可是现在她还得对那个使她吃败仗的人表示亲热!……这个情形,只有红衣主教之间或教会宗派的领袖之间,那种年深月久,口是心非的亲善可以相比。
三点钟,庭长从法院里回来,邦斯还没把故事讲完。他说出认识弗列兹·勃罗纳的那番奇妙的经过,从昨天吃到今天清早的酒席,以及一切有关勃罗纳的细节。赛西尔直截了当的提到正文,打听勃罗纳衣着的款式如何,身腰如何,举动如何,头发什么颜色,眼睛什么颜色;等到她揣摩出弗列兹是个漂亮人物之后,便称赞他的豪爽了。
“对一个患难朋友一出手就是五十万!噢,妈妈,我的车子跟意大利剧院的包厢都不成问题啦……”
母亲为她所抱的野心,她自己唯恐成为泡影的希望,一下子都要实现了:赛西尔想到这里,人也差不多变得好看了。
至于庭长夫人,她只说一句话:
“亲爱的小妞子,你十五天之内就可以结婚了。”
所有的母亲都把二十三岁的女儿叫作小妞子的。
“可是,”庭长说,“要打听对方的底细总还得有些时间;我绝不肯把女儿随便给一个陌生人……”
“你要打听,只消问贝蒂哀,他们的合同和婚书都是他经手的,”老艺术家回答,“至于那小伙子,我的甥少奶,你该记得你和我说过的话!他已经过了四十岁,头发只剩一半了。他想成了家有个避风的港口,我自然不去劝阻他;这也是人的天性……”
“那就更需要打听勃罗纳先生的情形了,”庭长抢着说,“我不愿意给女儿招个病病歪歪的女婿。”
“甥少奶,要是你愿意,五天之内就可以看到那个男的,你自己去判断吧;照你的意思,似乎只要见一次面就行了……”
赛西尔和母亲做了一个极高兴的姿势。邦斯舅舅接着又道:
“弗列兹是个很高明的鉴赏家,他想仔细瞧瞧我的小收藏。你们从来没见过我的画我的古董;就来看看吧,”他对两位女主人说,“你们装作是我的朋友许模克陪来的,尽可不露痕迹的跟对方认识。弗列兹绝对不会知道你们是谁。”
“妙极了!”庭长叫着。
从前被人瞧不起的食客现在受到怎样的敬重,是不难想象的了。那天可怜的人才真是庭长夫人的舅舅。快活的母亲,心中的仇恨给欢乐的巨潮淹没了,竟装出那种眼神,堆起那种笑容,想出那种说话,教老实人喜欢得魂都没有了;他觉得自己不但做了桩好事,而且还有个美丽的远景。将来在勃罗纳家,希华勃家,葛拉夫家,不是都有像订婚那天一样的酒席等着他吗?他眼见酒醉饭饱的日子到了:一连串盖着碟子端出来的菜,意想不到的异味,妙不可言的陈年佳酿!
邦斯走了以后,庭长对太太说:“倘若邦斯舅舅做媒做成了,就得送他一笔年金,相当于他乐队指挥的薪水。”
“那当然罗,”庭长太太回答。
他们决定,要是赛西尔看得中那个男的,就由她去教老音乐家收下这笔不登大雅的津贴。
为了对弗列兹·勃罗纳的家私找些真凭实据,庭长下一天就去看贝蒂哀。贝蒂哀预先得到庭长夫人的通知,把他的新主顾,笛师出身的银行家希华勃约了来。希华勃一听朋友可能攀上这样一门亲,不由得惊喜交集(大家知道德国人是多么看重头衔的,在德国,一位太太不是元帅夫人,便是参议夫人,或是律师夫人),他对谈判处处迁就,仿佛一个收藏家自以为教古董商上了当,占了便宜似的。
“第一,”赛西尔的父亲对希华勃说,“因为我想在婚书上把玛维尔的产业给女儿,我要采取奁赠制度。勃罗纳先生得拿出一百万来扩充玛维尔庄田,凑成一份奁赠产业,使我女儿和她的孩子们将来不至于受到银行的风波。”
贝蒂哀摸着下巴颏儿想道:“庭长先生倒真有一招!”
希华勃问明了什么叫作奁赠制度,立刻代朋友一口承应。这项条件正好符合朋友的愿望,因为弗列兹曾经表示,希望成家的时候能有个办法,使他不致重蹈覆辙。
“眼前就有一百二十万法郎的农场跟草原预备出让,”庭长又说。
“法兰西银行的一百万股票,作我们往来的保证金是尽够的了,”希华勃回答,“弗列兹也不愿意在生意上的投资超过二百万;庭长的条件,他一定会接受的。”
听到庭长回家报告这些消息,两位妇女简直乐死了。在捕婿的网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一条大鱼肯这样听人摆布的。
“你将来可以叫作勃罗纳·特·玛维尔太太,”父亲对女儿说,“我要替你丈夫正式申请用这个姓;以后他还能获得法国籍。要是我当了贵族院议员,他可以承继我!”
庭长夫人花了五天工夫装扮女儿。相亲那天,她亲自替赛西尔穿衣,在化装上细磨细琢所费的心血,不下于英国舰队的司令官的装配那艘游艇,让英国女王坐了上德国去访问。
另一方面,邦斯和许模克,把邦斯的美术馆、屋子、家具、掸尘抹灰的那股劲儿,好比水手擦洗海军司令的战舰。雕花的木器连一星灰都没有。所有的铜器都闪闪发光。粉笔画外面的玻璃,教人把拉都、葛滦士、李奥太(他是那张不能经久的名画,《巧克力女郎》的作者)的作品看得格外分明。翡冷翠铜雕上神妙的珐琅,毫光四射,变化无穷。彩色玻璃上细腻的颜色,绚烂夺目。在两个诗人一般的音乐家布置之下,那些杰作都放出异彩,发出声音,直扣你的心,使这个展览会同时也成为一个音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