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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一个霍夫曼传奇中的人物

“怎么样,孩子?你满意吗?……”她的声音和预言的声音完全不同。

西卜太太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妖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哎!你不是要起大课吗?我是把你当熟人看待的。只收你一百法郎吧……”

“西卜会死?……”门房女人叫着。

“难道我告诉了你很可怕的事吗?……”风丹太太问话的口气非常天真。

“可不是!……”西卜女人从袋里掏出一百法郎放在桌子边上,“要给人谋杀!……”

“哦!只怪你自己要起大课!……可是放心,牌上说要给人谋杀的,不是每一个都应验的。”

“风丹太太,到底可能不可能?”

“哎啊!我的小乖乖,那我怎么知道呢?你要去敲未来的门,我就替你拉了铃,他就来了!”

“他,他是谁?”西卜太太问。

“仙人呀,不是仙人是谁?”妖婆表示不耐烦了。

“再会,风丹太太!我没见过起大课,你真把我吓坏了,你!……”

老妈子把看门女人送到楼梯口,说道:“太太一个月也不起两回大课的!过后她真累死了。她要吃好几块猪排,睡三个钟点……”

走在街上,西卜太太像一个人随便跟人家商量什么以后的心理,把预言中对自己有利的部分都信以为真,把所说的灾难都认为不可能。第二天,主意更坚决了,她想大举进攻,把邦斯美术馆的东西弄上一部分,发一笔财。她几天之内只盘算着怎样把各种方法配合起来,达到她的目的。上面说过,粗人从来不像上等人那样随时随地消耗智力,所以他们执着一念的时候,精神上仿佛添了武器,力量格外的强。这些现象,在西卜女人身上表现得特别显著。执着一念的囚犯能够造成越狱的奇迹,平常人执着一念能够产生感情上的奇迹,这个看门女人的贪心,也使她变得像纽沁根受困之下一样强悍,面上愚蠢而实际和拉·巴番里纳一样精明。

几天之后早上七点光景,雷蒙诺克正在开铺门,她就眉开眼笑的走过去问:

“堆在我先生家里的东西,怎么样才能知道一个确实的价钱呢?”

“那容易得很。倘使你跟我公平交易,我可以介绍你一个估价的人,挺老实的,他能知道那些画的价值,差不了一两个铜子……”

“谁?”

“一个叫作玛古斯的犹太人,他现在做买卖不过是玩玩罢了。”

埃里·玛古斯在《人间喜剧》中已是老角色,可以无须介绍;只要知道他那时已不做古画古玩的买卖,而是以商人资格采取了收藏家邦斯的办法。以估价出名的人,例如已故的亨利,在世的比育、莫莱、丹莱、乔治洛恩,以及美术馆的专家等等,跟玛古斯一比简直都是小孩子。他对百年尘封的古画能辨别出是否杰作,他认得所有的画派和所有画家的笔迹。

这个从波尔多搬到巴黎来的犹太人,一八三五年起就不做买卖,但依旧穿得破破烂烂,因为这是多数犹太人的习惯,而犹太人是最守传统的民族。中世纪各国对犹太人的迫害,使他们为了避人注目故意穿得衣衫褴褛,老是哭丧着脸,装穷叹苦。习惯成自然,当年出于不得已的行为,慢慢的成为民族的本能和习惯了。玛古斯从前买卖钻石、古画、花边、珐琅、高等古玩、细巧的雕刻,古时的金银器物,靠这一行规模越来越大的生意,暗暗的挣了一份很大的财产。的确,巴黎是世界上古玩珍宝荟萃之地,近二十年古董商的人数加多了十倍。至于画,只有在罗马,伦敦,巴黎三大城市才有交易。

玛古斯住在通往王家广场的一条宽而短的弥尼末街,那儿他有所古老的宅子,在一八三一年上买进的,价钱简直便宜得不像话,屋子当初是有名的审计官摩朗古盖的,其中有路易十五时代装修得最华丽的几间房,大革命时因地位关系并没受到损坏。老犹太人违反民族的习惯而置产是有他的理由的。他晚年也跟我们老来一样染上一种近乎疯狂的嗜好。虽然和他故世的老朋友高勃萨克同样吝啬,他却不知不觉的对手里进出的宝物着了迷。但像他那种眼光越来越高,条件越来越苛的癖,只有国王才够得上资格有,还得是个有钱有鉴赏力的国王。据说普鲁士的第二个王挑选掷弹兵,要身高六尺才合意,那时他会不惜重金罗致,放进他的掷弹兵博物馆;同样,那位退休的古董商看得中的画,既要没有一点毛病,又要没有经过后人修补,还得是那个画家最精的作品。所以逢到大拍卖,他从不缺席,他巡阅所有的市场,跑遍整个的欧洲。这颗唯利是图的心像冰山一般的冷,看见一件精品可马上会热起来,正如玩腻了女人的老色鬼,到处寻访绝色的美女,一朝碰见完美的姑娘就不由得神魂颠倒。他崇拜理想的美,对艺术品的风魔好比唐·逑安对女人,从欣赏中体味到比守财奴瞧着黄金更高级的乐趣。他置身于名画中左顾右盼,俨如苏丹进了后宫。

存放那些宝物的地方,不下于王爷的儿女们住的。玛古斯把整个二楼装修得美轮美奂的供养它们。窗上挂着佛尼市的金线铺绣做窗帘。地下铺着萨伏纳理最漂亮的地毯。一百幅左右的画上富丽堂皇的框子,全部由赛尔威很古雅的重新描过金。玛古斯认为他是巴黎唯一认真的描金匠,亲自教他用英国金描漆,因为英国金的质地比法国的好得多。描金业中的赛尔威,正如装订业中的多佛南,是个爱好自己作品的艺术家。屋内所有的窗都盯着铁皮的护窗板。玛古斯自己在三层顶楼上住着两间房,里面全是些破家具破衣服,一望而知是犹太人住的地方,因为他到老也没改变他的生活方式。

底层到处摆着犹太人还在买进卖出的画和从国外运来的箱子;另有一间极大的画室,现代修补古画最好的一个艺术家,应该由美术馆聘请的名手,莫莱,差不多给玛古斯长期包着在这儿工作。女儿诺爱弥的房间也在楼下。她是犹太人晚年生的,长的秀美就像亚洲种族的特征表现得特别纯粹,特别高雅的那种犹太女子。和她做伴的是两个顽固的犹太老妈子,还有一个叫作阿勃朗谷的波兰犹太做前哨。他不知怎么阴错阳差的,牵入了波兰的革命运动,玛古斯有心利用,把他救了出来派做门房。阿勃朗谷守着这所又静又阴气又荒凉的屋子,住着一间门房,带了三条凶猛无比的狗,一条是纽芬兰种,一条是比莱南种,一条是英国种的斗牛狗。

这样,犹太人可以放心大胆的出门旅行,可以高枕无忧的睡觉,既不用怕人家来夺他的第一件宝贝,女儿,也不必为他的画跟黄金操心。他这种安全是根据极深刻的世故得来的。第一,阿勃朗谷的工资每年加二百法郎,可是主人故世之后再没有什么遗赠的了;同时玛古斯又把他教会了在街坊上放印子钱。有人来的时候,阿勃朗谷要不先从装着粗铁杆的门洞里张一下,绝不开门。这个大力士般的门房爱戴玛古斯,仿佛山差·邦查的爱戴堂·吉诃德。其次,三条狗白天都给关着,没有一点东西吃;晚上阿勃朗谷把它们放出来,照老犹太人精明的办法,教一条狗守在花园里一根柱子下面,柱子高头放着一块肉;一条守在院子里,也有一根同样的柱子,第三条关在楼下大厅内,要知道狗本能就是守家的,如今又被饥饿给拴住了。哪怕见到最漂亮的母狗,它们也不肯离开高悬食物的柱子,更不会东嗅西嗅的随便乱跑了。一有陌生人,三条狗就以为是来抢它们的肉吃;而那块肉是要等天明之后,阿勃朗谷才拿给它们的。这个刁钻古怪的办法真有说不尽的妙处。那些狗都一声不叫,玛古斯恢复了它们的野性,变得像印第安人一样狡猾。有一天,几个贼觉得屋子里静悄悄的,便大着胆子,以为一定能偷到老犹太的钱。其中一个当先锋的,爬上花园的墙想跳下去;斗牛狗明明听到了,只是不理;等到那位先生的脚走近了,它就一口咬下,吃掉了。受伤的贼居然迸着勇气翻过墙头,仗着腿上的骨头走路,直到同伴身边才晕倒,由他们抬了走。《司法日报》把这条极有风趣的巴黎夜新闻给登出来,大家还认为是杜撰的笑话。

七十五岁的玛古斯可能活到一百岁。尽管有钱,他的生活和两个雷蒙诺克的差不多。连对女儿予取予求的费用在内,他每月的开支也只要三千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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