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玛维尔庭长夫人跟公公去商量,碰巧包比诺全家人马也在那儿。做母亲的没有能招到一个亲戚的儿子做女婿,自然想等机会出口气;玛维尔太太便透露一些口风,表示赛西尔攀了一门了不起的好亲事。“赛西尔攀给了谁呢?”大家异口同声的问。于是,庭长太太自以为守着秘密,说了好多半吞半吐的话,也说了好多咬耳朵的心腹话,再加贝蒂哀太太从旁证实,使那件事第二天在邦斯吃饭的小圈子里归纳成这样的几句:
“赛西尔·特·玛维尔攀了一个年轻的德国人,存心济世的银行家,噢!他有四百万呢;简直是小说中人物,真正的少年维特,极有风度,心地极好,早年也荒唐过来,这一下可发疯似的爱上了赛西尔;真是一见生情,连邦斯画上所有的圣母都比不过赛西尔一个,你说这爱情还不可靠吗?”诸如此类。
再过一天,有几位客人上门来向庭长太太道喜,目的只为探探是否真有那颗金牙齿,庭长夫人那套措辞巧妙,大同小异的对答,可以给所有的母亲作参考,好似从前大家参考《尺牍大全》一样。
“一桩婚事,”她对希弗维尔太太说,“只要等新人从区公所跟教堂里回来才算确定,而我们这时还不过在相亲的阶段;所以我希望你看在我们的老交情面上,别在外边张扬……”学者霍斯脱亲往检验确实,为文证明,引起学术界争辩。迩后一金银工匠前往检视,发现所谓金臼齿者乃以金叶子贴在齿上伪装而成。
“你好福气,庭长太太,这年月结亲也真不容易。”
“可不是!这一回是碰巧;不过婚姻多半是这样成功的。”
“哎,赛西尔真的要大喜了吗?”加陶太太问。
“是的,”庭长夫人懂得对方用“真的”二字挖苦她,“我们一向太苛求,耽搁了赛西尔的亲事。现在可是一切条件都齐备了:财产,性情,品格,而且长得一表人才。我亲爱的小姑娘也的确配得上这些。勃罗纳先生非常可爱,非常漂亮;他喜欢排场,见过世面,可是爱赛西尔爱得发疯似的,真诚得不得了;所以,虽然他有三四百万,赛西尔也牺牲了清高的念头接受了……我们并没这么大的野心,可是……有钱总不至于是坏事。”
庭长夫人对勒巴太太说的又是一套:
“噢!我们决意应允他,倒并非为他的财产,而是为他对赛西尔的感情。勃罗纳先生急得很,希望满了法定期限就结婚。”
“听说他是一个外国人?……”
“是的,太太;可是老实说,我觉得很高兴。我将来不是招了个女婿,而是得了个儿子。勃罗纳先生真是太懂事了。你简直想不到他对奁赠制度会那么高兴的接受……这是对家属最可靠的保障……他要买一百二十万法郎的农场和草原,并入玛维尔田庄。”
第二天,她又把同样的题目做了几篇不同的文章。据说勃罗纳先生是个王爷,行事全是王爷气派,从来不斤斤较量;要是玛维尔先生替他弄到了完全国籍,(以庭长的勋劳,司法部也应当为他破一次小小的例,)女婿将来可以承继岳父做贵族院议员。没有人知道勃罗纳先生的家私有多大,他养着全巴黎最好的马,有全巴黎装备最好的车……诸如此类。
加缪索一家兴高采烈的宣传,正好说明这件事在他们是喜出望外的。
在邦斯舅舅家相过亲以后,玛维尔先生受着太太怂恿,立刻邀请司法部长,高等法院的首席庭长,检察署长,在理想的女婿晋谒那天到家里来吃饭。虽然约的日子很局促,三位大人物居然答应了;他们懂得家长希望他们扮的角色,也就不吝臂助。对那些想钓个有钱女婿的母亲,法国人都很乐意帮忙的。包比诺伯爵夫妇虽然觉得这种请客有些俗气,也答应来凑满那一天的贵宾名单。客人一共有十一位。其中当然少不了赛西尔的祖父,老加缪索和他的太太。请这顿饭的目的,是预备以那些客人的地位声望,使勃罗纳先生当天就开口求亲。至于勃罗纳,像上文所说的,早已给描写成一个德国的大资本家,鉴赏力极高(有他对小妞子的爱情为证),将来在银行界准是纽沁根,格雷,杜·蒂哀等等的劲敌。
庭长夫人装着挺随便的神气,把当天的客人告诉她心目中的女婿。
“今天是我们每星期照例的便饭,只有熟客,并无外人。先是庭长的父亲,想你已经知道,他不久就要晋升为贵族院议员了;其次是包比诺伯爵和伯爵夫人,虽说他们的儿子因为财产不够,配不上赛西尔,我们照旧是好朋友;还有是我们的司法部长,我们的首席庭长,我们的检察署长,都是些熟朋友……我们开饭要晚一些,因为议院总得六点钟散会。”
勃罗纳意味深长的瞅着邦斯,邦斯搓着手,仿佛说:“是呀,都是我们的朋友,我的朋友!……”
机灵的庭长夫人有话要跟舅舅谈,让赛西尔跟她的维特单独在一块儿。赛西尔拉拉扯扯说了好多话,故意教弗列兹瞧见她藏在一边的一本德文字典,一本德文文法,一本歌德的集子。
“哦!你在学德文?”勃罗纳说着,不由得脸上一红。
世界上只有法国女人才会想出这种迷人的圈套。
“噢!这怎么行!怎么可以翻我的东西呢,先生?”她又补上两句,“我想读原文的歌德,已经念了两年德文了。”
“大概文法很难懂吧,书还只裁开了十页 …… ”勃罗纳很天真的说。
赛西尔羞得马上转过身去,不让他看见脸上的红晕。德国人是经不起这种诱惑的,他挽着赛西尔的手把她拉回来,瞧得她好难为情的,他的眼神,和奥古斯德·拉风登小说中那些未婚夫妻的一样。
“你可爱极了!”他说。
赛西尔做了个热烈的手势,表示说:“可是你呢!谁见了你不喜欢呢?”
庭长夫人和邦斯回进客厅,女儿凑在她耳边说:
“事情很顺当,妈妈!”
在这种晚会中,一个家庭的景象是不容易描写的。看到母亲为女儿俘获了一个有钱的夫婿,每个人都觉得高兴。大家对新人和家长说些双关的或针对双方的吉利话;在听的人方面,勃罗纳只是装聋作傻,赛西尔是心领神会,庭长是但愿多听几句,邦斯全身的血都在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看到他戏院里台上全部的脚灯都亮了起来,因为赛西尔很巧妙的,悄悄的告诉他,说父亲有意送他一千二百法郎年金;老人当下便坚决的谢绝了,说他自己有的是财产,勃罗纳最近不是提醒了他吗?
部长,首席庭长,检察署长,包比诺夫妇,那些忙人都走了,只剩下老加缪索,退休的公证人加陶,和在场照呼他的贝蒂哀。邦斯这好好先生以为都是自己人了,便非常不雅的向庭长夫妇道谢赛西尔刚才的提议。好心肠的人都是这样的,什么都凭感情冲动。勃罗纳觉得这笔年金等于给邦斯的佣金,不由得犯了犹太人的疑心病,立刻变得心不在焉,表示他不光是在冷冷的打算盘。
“我的收藏或是它的售价,不管我跟我的朋友勃罗纳做成交易也罢,我保留下去也罢,将来终是归你们家里的,”邦斯这样告诉他的亲戚。他们听到他有着这么大的财富都很出惊。
勃罗纳冷眼旁观,注意到那些俗物对邦斯从穷光蛋一变而为有产人士以后的好感,同时也发觉赛西尔是给父母宠惯的全家的偶像,便有心教这些布尔乔亚诧异一下,惊叹几声。他说:
“关于邦斯先生的收藏,我对小姐说的数目只是我出的价;以独一无二的艺术品而论,没有人敢预言这个收藏在标卖的时候能值多少。单是六十幅画就可能卖到一百万,其中有好几张都值到五万一幅。”
“做你的承继人倒真有福气喽,”加陶对邦斯说。
“嗳,我的承继人不就是我的小外甥赛西尔吗?”老人绝对不肯放松他的亲戚关系。
这句话使在场的人都对老音乐家表示不胜钦佩。
“那她将来好发笔大财啦,”加陶一边笑着说一边告辞了。
那时屋子里只有老加缪索,庭长,庭长夫人,赛西尔,勃罗纳,贝蒂哀,和邦斯,大家以为男的就要正式开口了。果然,等到只剩下这些人的时候,勃罗纳问了一句话,父母一听就觉得是好预兆。
“我想小姐是独养女儿吧……”勃罗纳问庭长太太。
“一点不错,”她很骄傲的回答。
“所以你跟谁都不会有纠葛的,”好人邦斯凑上一句,让勃罗纳能放心大胆的提亲。
勃罗纳却上了心事,没有下文了,屋子里顿时冷冰冰的有些异样的感觉。庭长夫人那句话仿佛是承认女儿害了瘟疫。庭长觉得女儿这时不应该在场,便对她递了个眼色。她出去了。勃罗纳还是不作声。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成了僵局。幸亏老加缪索经验丰富,把德国人带往庭长太太屋里,只说要拿邦斯找来的扇子给他瞧瞧。他猜到一定是临时有了问题,便向儿子媳妇做个暗号,教他们留在客厅里。
“你瞧瞧这件好东西!”老绸缎商拿出扇子来。
“值五千法郎,”勃罗纳仔细看过了回答。
“先生,你不是来向我孙女求婚的吗?”
“是的,先生。你可以相信,我觉得这样一门亲事对我是莫大的荣幸。我从来没见过比赛西尔小姐更美,更可爱,对我更合适的姑娘;可是……”
“噢!用不着可是,要就把可是的意义马上说给我听……”
“先生,”勃罗纳郑重其事的回答,“我很高兴我们彼此还没有什么约束,因为大家把独养女儿的资格看作了不得的优点,我可完全看不出好处,反而觉得是个极大的障碍……”
“怎么,先生,”老人大为诧异,“你会把天大的利益看作缺点的?你这个观念未免太古怪了,我倒要请教一下你的理由呢。”
“先生,”德国人的态度非常冷静,“我今晚到府上来,是预备向庭长先生求亲的。我有心替赛西尔小姐安排一个美丽的前程,把我的财产献给她。可是一个独养女儿是被父母优容惯的,从来没人违拗她的意志。我见过好些人家都供奉这一类的女神,这儿也不能例外:令孙女不但是府上的偶像,而且庭长夫人还加上些……你也知道,不必我多说了。先生,我眼见先父的家庭生活为了这个缘故变成了地狱。我所有的灾难都是我后母一手造成的,她便是人家百般疼爱的独养女儿,没有出嫁的时候千娇百媚,结了婚简直是化身的魔鬼。我不说赛西尔小姐不是一个例外;可是我年纪不轻,已经到四十岁,因年龄差别而发生的龃龉,使我没有把握教一个年轻的女人快活,因为庭长对她百依百顺惯了,她的话平日在家里像圣旨一样。我有什么权利要求赛西尔小姐改变她的思想跟习惯呢?过去她使些小性子,父亲母亲都乐于迁就的,将来和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相处,她可是自私自利的呢;她要固执一下,低头服输的准是那个中年人。所以我采取老老实实的办法,把来意打消了。再说,我只到这儿来拜访一次,倘使必要的话,我愿意牺牲我自己 ……"
“先生,倘若你的理由是这样,”未来的贵族院议员说,“那么虽然有些古怪,倒也言之成理……”
“先生,千万别怀疑我的诚意,”勃罗纳立刻接过他的话,“要是在一个兄弟姊妹很多的家庭里有个可怜的姑娘,尽管毫无财产,只消教养很好,——那种人家在法国很多——只消我认为她品性优良,我就会娶她。”
说到这里,彼此不作声了,弗列兹·勃罗纳趁此丢下老祖父,出来向庭长夫妇客客气气行了礼,走了。赛西尔面无人色的回进客厅,把少年维特匆匆告辞的意义揭晓了;她躲在母亲的更衣室里把话全听了去。
“他回绝了!……”她咬着母亲的耳朵说。
“为什么?”庭长夫人问她的公公,他神气非常不自然。
“推说独养女儿都是宠惯的孩子,”老人回答,“嗯,这句话倒也不能完全派他错。”他因为二十年来给媳妇磨得厌烦死了,乐得借此顶她一下。
“我女儿会气死的!你要她的命了!……”庭长夫人扶着女儿对邦斯叫着。赛西尔听了就顺水推舟倒在母亲怀里。
庭长夫妇俩把女儿扶在一张椅子上,她终于完全晕了过去。祖父便打铃叫人。